一
南湖街早就是个有又没有的地方。
说有,因为原先这条街的痕迹还隐隐约约留在南湖公园里。说没有,但凡问问附近的新住户,基本没什么人知道这个名头了。
从这条街辐散开去,过去有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贡院墙根,芙蓉里,王府池子,省府前街,曲水亭,珍珠巷……人踩在石板路上,脚下冒出一股股清澈的水流。水从地底下永无止息地涌出,形成溪流蜿蜒、池塘湖泊,流出一条又一条护城河,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人早就见怪不怪,担水洗米,涮衣擦脸,无不依赖着永动机一般的水流。有调皮的孩子走过故意使劲踩几下,便可以多看几眼青石板里的清泉。
“凉吗?”陶李抬头问。
“凉着咧!”回话的龇牙咧嘴,吓得她缩手缩脚,不敢上前。
几年以后,她才敢壮着胆子走进长满水草的泉池。水没到大腿根,泉眼像语文课本里写得一样一刻不停地“冒,冒,冒”,陶李起先有点儿害怕,但看几个小伙伴都很淡然,就鼓励自己不能输了阵势,先是被一群河虾吸引了注意力,然后又游来几条泥鳅,她兴奋地扑过去,不料只得了一头一脸的水珠。抬眼看去,离她不远的江米条半条腿没在水里,张开笼网,一上一下,再一上一下,很快网子里便各种扑棱乱动,收获颇丰。
陶李把羡慕的目光投向江米条,盼望他能馈赠给自己一点收获,比如一尾鱼、几只虾,哪怕几条蝌蚪也行,江米条却提着桶往家的方向跑去。于是她只能擦干腿上的水滴,一路走着编个抓了鱼又逃脱的故事打算回家讲给母亲听。
当然最重要的,是讲给于老师听。
于老师早已经不算是真正的老师,但住在南湖街的人还喜欢这么称呼他。关于他的传说有不少版本,但比较接近事实的是,他早年是个正儿八经的高中语文老师,课教得不错,还会唱歌拉琴演话剧,但后来妻子嫌教书赚不到钱逼他停薪留职做生意,一路折腾下来钱没赚到,妻子却带着女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据说那会儿小女儿才三岁,胖乎乎粉嫩嫩正是健壮可爱,下巴上还有一小块青色胎记,他常开玩笑说这是女儿投胎时防止走丢的记号。不过,女儿还是走丢了。那以后于老师得了癔症似的,落魄潦倒地住进父母留在南湖街的老屋里打零工谋生。
眼见着他沉默寡言下去,独独看见小孩才会兴致勃勃逗弄几下。特别每次看到陶李,不管手里忙什么都要给她点好吃的——她实在有几分像自己的女儿,圆嘟嘟的脸庞一副贪吃的模样,下巴上也有一块差不多大小的青灰色的胎记。也因为这样,每逢寒暑假,周围几家邻居就把自家小孩子送到于老师这里看顾。相比其他工作,这自然是他更喜欢的。
说来也怪,陶李和他格外投缘,多半因为于老师从没瞠目结舌地注视过她的那块胎记。从很小开始,她就意识到这是一与生俱来的耻辱,那块小小的胎记青黑中泛着红丝,还时常长出一层凹凸不平的白皮。因为这块从娘胎里带来的痕迹,她领受过许多人异样的目光和议论,好多调皮的孩子冲她扔石子和死虫子,嘲笑她是被怪物咬过一口的丑八怪,以至于她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恨不能永远都躲在房间里不见天光。
没事的,等你长大了它就看不见了,母亲劝道。
于老师也这样告诉她,还给她讲丑小鸭的故事。“和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好?只有仙女才有这样的记号”,他怜惜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儿,有一瞬间甚至觉得那个小小的女儿回来了。
从陶李家通往于老师家的路源远深长,越过两条街还得拐几个弯。他住在大杂院的最深处,乳白色的石头墙后叠着三进院落。他教娃娃们背三字经读古诗词,讲不知道哪个朝代的故事,娃娃们的父母凑些钱给他算作学费。于老师还有几个绝活,其中一个人们见过的是在黑板前用肩膀当圆心抡圆胳膊画大圆圈,还有一个只有附近少数人领略过,那就是小提琴拉得相当可以。
陶李不知道多少次听他拉起过《梁祝》,琴弦拨弄得心里一扯一扯的,不知道被谁砌起一堵厚实的砖墙。附近还有几个孩子也是雷打不动的听众,秀青秀蕾这对双胞胎算一拨,陶李保姆家的儿子江米条也整天跟着他们,几个人仿佛从来没注意到她脸上的胎记,打打闹闹玩成一团。也只有在这里,陶李的呼吸和跳跃顺畅而通达,不必缩手缩脚,谨言慎行。当然一个人算一份学费,江米条跟着她折算了半价。保姆每个周末帮忙打扫下屋子算是补足剩下的费用——说是保姆,其实不过帮着带带孩子煮煮饭赚点零钱罢了,母亲一个人带着陶李还要上班,怎么也得有个人帮忙。
陶李喜欢听的多半都是鬼神传说,脸红头发长的妖怪吃了赶考的书生,山底下穷困潦倒的老姑婆挖土掘地时得了意外之财。她最喜欢听的故事说的是一个长得奇丑无比的小丫头不小心掉进湖里,等被救上岸变成了美丽的公主,听得入了迷,晚上回家在漆黑的房间里再自己讲一遍,花床单披上就是斗篷,枕头边站着高大威武的公子。她爬上摞了几摞的被子的最高处,透过雕满铁绫花的窗口依稀看见肃白的月光,整个人就站在皇宫最高远的石阶上,全世界的亮光都披挂在身上。
有很多次,她躺在床上,假装和于老师一起站在月亮下的山坡上。
我脸上的脏东西能变没吗?丑死了。她问。
肯定会的。
什么时候能没有呢?死了是不是就没有了?
不用等那么久的,也许明天就看不到了。
人要是死了會闷吗?
应该不会吧,死了就没有感觉了。
可是埋在土里,埋得那么深难道不憋得慌不会喘不过气吗?
我也不知道,谁知道人死了在底下想什么呢。
再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咱们是不是就把他们忘了?她又问。
也不一定,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吧。
那也挺不容易的,给他们多带点东西吧。
好啊,等七月十五咱们去庙里。
她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枕头上,看着空气一本正经地说,说话算数呵,又伸出小拇指比画了一下,之后躺倒在软和的被子里睡去,发出一起一落的呼吸声。
二
七月十五还很远。
孩子们每天来大杂院嬉闹,于老师讲《山海经》《千字文》,带着他们玩好玩的把戏,比如拿放大镜在太阳底下点燃一根火柴,用醋把鸡蛋泡得软软和和……这些在陶李心里久久难以忘却,存放到夜晚就变成了一个人的独角大戏。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年,直到很多年以后,陶李还会记起那个最初的启蒙者。有很多次她莫名其妙记起于老师,最近的一回她开车在大雨滂沱的路上束手无措,前方白茫茫一片,手握方向盘不知该往哪打。对于这场暴雨,她异常熟悉,和当年的那次如出一辙。
应该是个周末,天阴得厚实,看上去随时会降下一场不知深浅的雨。江米条和秀青秀蕾在院子里掐石榴花刨西瓜虫。于老师打算做一桌好吃的款待大家。
有什么好吃的?秀青捻着一条蚯蚓问。
红烧、煎牛肉、炒鸡丁、八宝饭,还有酸奶,巧克力呢……于老师报了几个真真假假的菜名。
几个人正打算跟去,陶李用眼神喝止住两姐妹。做客怎么能不穿上整齐的衣衫?
在她的提醒下,伙伴们选了最满意的外套和衣裙。秀青和秀蕾依旧连体婴一般不分你我,穿上绣着老虎的红色毛衣。江米条脱下沾了酱油点子的套头衫,胡乱套上刚晾干的裤子。
她呢?则穿上了舅公寄来的湖蓝色连衣裙,还配上一双乳白色的小皮鞋。又带去一只竹编的蜻蜓和三只熟透的秋柿当礼物,是母亲特意冻在冰柜里留到冬天的零食,平日里隔几天才允許她吃一个。在镜子前转了两圈,那块胎记好像清浅许多。
几个孩子围桌边坐好,先吃一点盛好的黄桃罐头,再尝几颗果脯。即便反复提醒自己要矜持,陶李还是忍不住迅速吃完黄桃块,喝光碗里甜滋滋的糖水。
还吃了些什么?
一盘炸花生米,金灿灿咬下去粉碎,鲤鱼早早杀好拿白糖和香醋滚上面糊,还有红亮冒油的卤猪蹄,没等上桌就香味扑鼻,软烂鲜香。
其他的还有什么?不知道别人记不记得,反正她是记不大清楚了。
菜一道道摆上桌,噼里啪啦的雨声和玻璃上树枝的摩擦声混合在一起,汇成惊心动魄的音响。于老师朝外张望几回,桌上的电话也响了几次。先是陶李的父母问要不要来接她,此后是秀青秀蕾家,最后一个电话来自江米条的父母。孩子们起先十分淡定,但很快都开始惦记回家,于老师有些犯难,他打算挨个把孩子们送回家,但又不放心将谁单独留在家里。
“先到一个人家,再去送另一个好不好?”他试探地问。
几个孩子没什么意见,只有江米条不大乐意。他看着几个缩成一团的女孩子,觉得这几步路根本不值一提,反而是个绝好的机会能证明自己是个铁打的男人,一种真正的长大成人的感觉发自肺腑地澎湃起来。
思忖几分,于老师还是制止了江米条的计划。事后秀青秀蕾回忆起来,都记得江米条把胸脯拍得像个猩猩,还有对几个女孩子掩盖不住的轻视。
“谁能想到呢?”几个人有次视频聊天说到江米条依然忍不住唏嘘——不过就隔着两条街,愣没走回去。
谁都没有想到,那场雨后来被深刻地载入了南湖街的历史,提起那一年八月二十六日的水灾几乎无人不晓,即便人们完全忘记了陶李下巴上的胎记,也无法忘记那天的大雨。
雨开始的没有半点特殊,却越来越豪放诡异,不带丝毫结束的意思。水不止从天上瓢泼下来,还从地上不断向上喷涌,风也顺势凑起热闹,一时间鼓瑟喧嚣,天地大乱,先是密密麻麻砸倒一些枝丫,然后从四面八方朝最低洼处的南湖街集结。雨水很快没过脚腕、膝盖,涨势远远超过人们的预计。
电话又响几回,于老师逐一应答,几家父母都嘱咐稍安毋躁。
他先是带孩子们玩五子棋,又拿纸牌摞长长的火车,还声情并茂念了好几个童话故事,起先大家还兴致盎然,可很快就耐不住性子。于老师不得不带着四个孩子规划起来,最先打算带几个人一起出去,把住最近的秀青秀蕾送下,再依次把陶李和江米条分别送回家。可门一打开,这个方案立刻宣告破产,暴风雨从门槛那猛兽一般奔涌进来,仿佛要吃人一样。
几个孩子忍不住哭闹起来,于老师赶紧打开窗户让他们吃下几口冷风,孩子们就又在恐惧中停止哭闹,一个一个盯着墙上的钟表和神龛上的神像发愣。
对陶李而言,她其实不怎么害怕,夜晚里假想的一幕幕此刻就在眼前。给我们拉个曲子吧,她说。于老师把琴匣从柜子高处拿下,琴是几十年前爷爷从外地带回来的,琴身通体呈深红褐色,四根弦闪闪发亮。随意拨动琴弦,《小熊和洋娃娃跳舞》就在雨夜里委婉流转,孩子们也很快平息下来。
然而,当下的终极问题还是怎么回家。
趁雨点略微疏落,于老师决定先送秀青秀蕾回家,再把陶李和江米条一同带回去。双胞胎一个被抱在怀里,另一个被牵在手里,三个人挤在雨衣下迎着风雨奋勇向前。秀蕾吓得头都不敢抬,秀青只记得水没过膝盖,一脚踩进去冰凉刺骨,还缠着泥巴和水草,但总归安全回去了,于老师赶紧折返回家,却只看见陶李一个人呆愣愣地倒在沙发上。
“江米条呢?”他问。
“跑了。”陶李哇地哭出来。根据她的说法,江米条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她冲进雨里,尽管她全力拉扯终于还是宣告失败,只能眼睁睁看他英雄一样奔跑进大雨之中。
那张泪痕斑驳的脸在时断时续的哭声里融成一团,同窗外的雨一样扰人心致。于老师的心里猝然开裂出许多纹路,女儿当年找不到妈妈时也这般号哭得撕心裂肺,让他心里一揪一揪的。他赶忙拿湿毛巾帮她擦拭干净,再打电话去问,江米条居然还没到家。于老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把抱起陶李,出门沿路寻找。
水开始从一个成年人的大腿向腰部蔓延。在南湖街住久的人都隐隐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街上已经可以看见半米长的大鱼游来游去,鱼的种类不少,有花鲢、青鱼、鲤鱼,还有几斤沉的老鳖晃着四肢来来回回划水。几个精壮的汉子已经抄着渔网站在门口打算顺水捞些鱼虾螺蟹,还有人光着膀子站在门口指指点点,指点别人怎样才能多捞几把。淤泥开始向上翻滚,于老师艰难地涉水向前,四肢不时被水草和大鱼缠腻住,一个瞬间,他猛然意识到,是南湖的水流过来了,只有湖水倒灌过来,这些虾兵蟹将才能顺流而下。
“湖水倒灌了!”他歇斯底里得嚎叫起来,“快跑啊!发水了!发水了!”整条街上空都回荡着他凄厉的尖叫,那声音高亢而细长,像丢了孩子的母亲在雨夜里发疯崩溃。
这喊叫声起先没怎么引人注意,但很快就惊醒了整条街的住户。他一边抱着陶李往前走,一边发现越来越多人冲出门开始乱跑,水流中漂来一只结实的塑料盆,中间端坐个不晓得害怕的娃娃,后面有人推着盆向前移动。还有不知谁家的猫狗逃窜出来在水里扑腾,全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是谁先跳进浊流里,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游泳的人越来越多,扑腾扑腾。住在南湖街的人大多都是游泳高手,在水边生活这么多年,人们基本上都学会了游泳这项基本技能,一旦意识到游水比走路更方便,他们就会自然而然选择前者。于老师当然也是游泳的高手,想当年和几个小伙伴比赛憋气沉到水里许久没露面,人家还以为他被活活憋死,直到实在忍不住从荷叶里冒出,头上还顶着荷花残留的枝蔓。
这个时候他突然忆起这项绝技,背上陶李朝两条街开外的方向游过去。于是,人们在大雨里发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物种,它并不宽阔的脊背上驮着个瘦小的女孩儿,一沉一浮,再一沉一浮。水汹涌地朝南湖街最低处流去,冲刷出一条莫测的道路,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同他相向而行。
三
十几天后,一层厚厚的淤泥暴晒在南湖街上发出阵阵酸臭和恶心,水已经全部退下,整条街死蛇一样一览无余地晾在太阳底下。
在这场雨中,南湖街一共死了五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江米条。
邻居们凑到一起很默契地从不涉及这个话题,尤其是江米条的父母。
最开始的一个星期,参加那顿晚餐的孩子们都觉得江米条一定会回来,只是现在不知道藏在哪和他们捉迷藏。又过了一周,每当他们问起江米条到底去了哪里,得到的答案几乎一致,说碰上来探亲的婶婶去外地上学了。
“去哪儿上学了?我们还能一起玩吗?”秀清秀蕾向父母提问,随后一碗水泼到脚面上不敢再多说什么。尽管将信将疑,可孩子们事后聊起来倒是都异口同声赞扬于老师,说多亏他顶风冒雨不要命送自己回家才能顺利和父母团聚,无论哪个人从哪个角度回忆起来,于老师当天的举止都堪称英雄。
小刘主任这阵子几乎跑遍了每家每户,统计损失,调查数据,填表慰问,整个人忙得顾头不顾脚,直到接到电话问这次抗洪抢险有没有什么英模人物。
什么叫英模人物?听到这个词他不禁愣了一下。在他从小到大的经验里,英模应该属于邱少云、黄继光、雷锋、草原小姐妹之類的,南湖街在这场洪灾里显然缺少这样的人物和故事。穷极无策,只能挨家挨户去打听看看能不能获得一星半点的线索。
第一个提起于老师的是秀青秀蕾家。双胞胎的父母描述起当时他怎么夹着抱着俩孩子给送回来——雨大得吓人,嘱咐稍安毋躁,可人还是不顾一切给送回家。“我们家这俩是最先给送回来的,要是再耽误久了,可不好说能不能送回来。”
江米条呢?小刘主任不禁发问。
那就不知道了,人家豁出性命救了我们孩子,反正我们是感激人一辈子的。于双胞胎的父母这样认为。
又说到于老师的可就不止几家几户,毕竟,他背着陶李在水里逆流而上的一幕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话传来传去总变化了模样增添了色彩,每一个提到于老师的人都稍微添加进一点不至于损害大局的想象——呛了一口水也不肯抬头,把伞全盖在孩子身上自己淋得精光,差点儿淹死还拍门让人赶快逃跑。
于老师就这样成了洪水中最闪亮的标志,在这场几十年不遇的水灾里,他不顾个人安危逆流而上,把三个孩子送回父母身边,更难得的还是凭借一己之力及时预警,否则整条街都会陷入万劫不复。
奖金和锦旗一起送来,他迟疑着接过来,发作了许多天的头痛在潮湿腐朽的味道里愈发明显。家里刚从寄居处搬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整个屋子抢劫过一样乱七八糟,空气里飘荡着臭鱼烂虾的味道,牵连起肠胃都跟着翻腾搅动。
也有很多人没法认可这个英雄的加冕。打头的自然是江米条的父母,但除了心里嘴上偶尔隐隐约约发难,很难找到正当的理由明确表达否定意见。儿子没死,只是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们坚信。
再后来有人听说这个英雄居然有五千块钱奖金,于老师顿时看上去就没那么高大威武了。五千!这基本够得上一个家庭整个月的收入,足够一家大小四口人吃喝拉撒。
一些话在南湖街酝酿升腾起来,直到变成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笼罩在四周围。“他凭什么呢?游泳我们不比他差,只是家里当时没小孩子罢了。”“可不是,谁在乎钱?落到咱们身上也一样。还能见死不救嘛。”“没了一个小孩儿,这就不说了?人家父母怎么办?”
……
很快,一张张寻人启事贴满了南湖街附近,那个男孩儿的脸贴在墙上路上渐渐深入人心——板寸头,缺俩门牙,炯炯有神的眼光,短袖,拖拉板儿……路过的邻居忍不住一次次念完启事,直到再不愿意多看一眼,墙上的目光不容回避半分,凭借坚定的质疑和询问让来来往往的人们心怀歉疚。
对于江米条的父母——修鞋匠和他的妻子来说,就算踏过几千个日日夜夜,也没法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几乎踏破了南湖街所有人家的门槛,一坐下便不肯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对话往往以这样非常礼貌和克制的问句开始新一轮。
“雨下得特别特别大,江米条说他是男子汉,要一个人走。”“使劲拉他衣服没拉住,江米条跑了,我很害怕,外面一直打雷。”“我们先走了,江米条和陶李在屋里呢。”
“陶李没拦住么?”又问。
“不知道,我已经走了。”
又到陶李家,开门时母亲有些迟疑——“别再问了好不好,毕竟也是个孩子,不好老回答这些问题。”
“要是她拉住江米条就好了,对吧?”他们没听见似的,“怎么就没拦住呢?”
门一把摔过去,发出重重的声响。
修鞋匠出摊时总忘不了这些问题,儿子的脸总在眼前浮现。他把寻人启事贴在车身四周,可以骑上到处逡巡。人们很难在固定的修车点看到他,有时三点钟在南湖北岸出现,五点可能就抵达了南面的文庙,等再过两个小时妻子去给他送饭,人已经出现在几条街外的林荫道上。他想让更多人看见那张脸庞,笑得格外灿烂,透着聪明茁壮的样子。
询问像太阳一样每天密密麻麻照耀着南湖街上的人们,答话的起先还劝几句,很快就觉得索然无味以至于无话可讲。问答总有终结,转盘最后也会转到该结束的地方。每一轮的最后,肯定要到他那——
就算没有江米条的父母一次次上门,于老师也会无数次回忆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
时间刚刚开始。他觉得自己肯定做错了些什么,但仔细理清思路又没法弄清楚到底哪里出了岔子。于老师固执地和自己搏斗着,但人生的荒谬却在于,即便每一个环节都毫无问题,还是发生了什么。
在雨后的那些个夜晚,陶李常常做噩梦,有时她清晰地看见江米条被人刮花了脸庞,有时觉得大雨变成长尾巴长舌头的怪兽使劲拖走她,最恐怖的一次,一群人齐心协力扑来说她在菜里下药害得江米条吃完无影无踪。
自己做错了什么吗?她觉得没有。再摸摸脸上,那块胎记怎么边界清晰地从四周隆起,她害怕极了,缩在被子里颤巍巍地抖动,直到又一轮梦魇袭来。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吃过那顿晚饭的孩子被禁止再进入院子。
最先回到那的是陶李。她胆怯又欣欣然地推开那扇大门,屋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应该是下午时段的评书联播。旁边的人听得入神,完全意识不到有客人来访。
初秋的暖阳里,一个人斜卧在床上,破旧的毯子百无聊赖搭在床沿。陶李依稀看到一道白光倏然晃过随即转瞬即逝,仿佛在哪本画册看到过类似的场景,此后她猛然意识到那道光来自那个人的身体——是于老师,眼前的这个男人根本没穿衣服,那片白光闪闪刺眼,剑插骨缝,刻骨铭心。
收音机戛然而止,等缓过神来,面前的人已经穿戴整齐,扑簌簌立在地上。
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路过……路过。那……我们老师说想请你去讲讲救人的故事,说完赶紧把头低下。
讲什么?
救人。下雨救人那天,老师说,大家都该向你学习,你很勇敢,不怕困难。
我么?于老师挺直了身子,是我害了江米条,你不觉得么?
不!没有!她大声喊起来。
对面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笑意,顺手拨拉掉桌子和墙面之间结成的一簇簇蛛网。
四
“我现在还老是想起江米条,还有于老师站在讲台上”,陶李有天和朋友又说起这个话题——拜先进的美容科技所賜,她脸上的胎记早已不见踪影。
“没想到他真去我们学校了。
小提琴拉得真好,可惜我也没学得多好。
要不是他,我可能会一直自卑吧,他从没觉得我丑。
这里挺好,下大雪的时候尤其好,雪齐腰深,出门都相当困难,不过那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是新的,过去都不算数了……”
照这么说下去,她可以絮叨一下午加一晚上,视频那头的朋友听一会儿就各忙各的,任由她一个人循环往复。
二十几年后,那条街愈加清晰地从四面八方浮现出来。即便她身在看不见垂柳清泉的异乡,也始终没办法忘记。
你是从哪里来的?她问自己。南湖街还是闽扬?陶李好像没办法捋清线索——从哪里来的?要到哪去?朋友说这是个伟大的哲学家在海边提出的经典问题——经典问题就是放你身上也合适,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朋友继续解释。
于老师出现在教室前那天有点儿出其不意。天下小雨,地上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学生们没想到他出现在自习课上。
毕竟当过老师,一站在讲台上很多死去的声音和颜色突然复活,明晃晃的灯形成了一顶硕大坚韧的保护罩,把他和外边的风雨全部隔开。孩子们脸上透着期待,他起先有点眩晕,但迅速站稳找到了坐标系原点——坐在第三排偏左的陶李。他用强打精神的目光望向她,看她笑嘻嘻点点头,还暗暗比画了几下含义不明的手势。
你们知道八月二十六号下了一场大雨吗?他问。
知道不知道都没关系,接着说,那天雨下得特别大,说实话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点儿,也没见过南湖街有那么凶的水,后来大水退下去,泥巴都到了脚脖子,又过了阵子,坐在屋里都能洗脚了,这我倒不害怕,我游泳游得好,一个猛子扎下去不喘气能好长时间。我就觉得,要是那天没请几个同学吃饭就好了,我挺喜欢他们的,要不是吃那顿饭,王玉新同学怎么也不会找不着吧……说到这里,他低下头,没看见最后排的老师直冲他打手势,意思是这段完全可以跳过去不讲。
于老师又朝陶李望过去,那女孩子的眼圈儿又红又鼓,心里就萌生出些羞愧和抱歉。
一种无法克制的感觉猛然袭来,于老师本能地夹紧肛门的两侧,却无比清晰地预计到这一举动注定毫无效果。不知怎么,他竟然当众放了个响亮绵延的臭屁,声音接连响成一串,此起彼伏似乎海浪涌来。从一瞥的余光里,他感到这股力量也波及坐在第三排的陶李,可又不得不承认,真是畅快。
这瞬间的效果同样也让陶李瞠目结舌,她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震撼。我想去厕所,——她举起右手,老师,我想上厕所!
雪下得没有丝毫征兆,第二天大晴。学校操场在背阴面,积雪还没有融化,新的主席台正在紧张搭建,大红色条幅挂在正中,一切都为了迎接第二天的演讲,主角当然还是于老师。不同的是这次有领导专门来听,整个学校迅速动员行动起来,等着一场大戏拉开帷幕。
正式开始了,陶李又忍不住想去厕所,回来的路上被秀青秀蕾姐妹拦住。说到你了,说到你了。说雨下得超级大,背着你划水呢。还有呢?还有,还有说你拼死拦着江米条往外跑,还被他推了个跟头……
陶李隐隐约约变了脸色,丢下双胞胎姐妹加快朝座位走去。她的座位在队伍最后排,因此得以避开许多探寻的目光,那块青黑色的胎记又开始突突地跳动起来,无论怎么躲避还是无所遁形。她忍不住抬头望向于老师,只有他能安慰她紧张的心脏,说话声从讲台上传来,她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仔细摩挲着。一串细微的响声从身后传来,有种淡淡的异味在周围的空气里随风扩散,抵达鼻尖时味道已经渐淡——毫无疑问,是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她又一次轻松下来,艰难地恢复如常。
于老师恢复了过去的习惯,给孩子们讲些有的没的。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轻松感,这种轻松愉快多少钱也换不来。
你靠什么生活?陶李的母亲问过他。我们单位不错,每个月都给我发工资,少则少,生活差不多够了。几个小孩子又出现在他的院子里,特别陶李的样子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女儿小时候他一直想教她小提琴,把家传的琴和手艺一代代传下去。没有这样的机会,总归有些遗憾,他希望陶李愿意学上几曲。
作为一个早慧的孩子,陶李再也没在于老师面前提过江米条和大雨,也欣欣然接受了拉小提琴的提议。不得不承认,她内心深处喜欢这种四根弦的乐器奏出的曲子,带着金属和木材的质感,每每这时,她就会忘了那块刺青带来的烦恼,跑到无穷无尽的梦里。
学琴毕竟不如想象中快乐,于老师实在有些严厉苛刻。最开始光练习把琴夹稳就要每天练至少两个钟头,等能不用手扶稳稳夹住琴才再开始练习空弦,这一来至少又是一个月时间。有那么一阵子,陶李有些害怕去他那学琴,那个善良可爱会讲故事的于老师变得恶魔一般令人憎恶。
哪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母亲说,你要坚持下去,至少能学会几首曲子,当初,可是你非要学小提琴的,我才买了。
话说得句句确凿,完全没法反驳。陶李也就听进去,埋头继续挽弓夹琴去了。
五
离开南湖街的前后,人人都知道陶李要跟母亲去南方发大财,母亲很满意街坊四邻的祝福,坚信不疑一定能在南方发家致富。
于老师登门来访,拎着蛋糕茶叶玩具。母女惶惶不知所措,看他从大门口一直走进来坐在椅子上,一樣一样摆在红木方桌上逐一介绍。陶李耳朵里听得似是而非,觉得这些东西着实贵重,母亲推搡半天,可于老师的执拗坚固不可阻挡,非把一切悉数留下才肯罢休。他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农历七月十五那天,陶李能和他一起去文庙里拜拜。
太阳晒得人憔悴不堪,他拐两条街来接她。小女孩儿刚从外面抓蝴蝶回来,额头涔涔的汗珠细细密密,依然顺从地换上衣衫往文庙方向走。于老师跪在浓眉大眼的孔子像前说些琐事,随后一声声接连不断地叹气。说到八月二十六日那天,陶李听得明白,对不起他们,要是锁上门就好了。还有什么就没听清。
接下来又一句分明冲她说的,陶陶,你长大了要去闯世界了,希望先生保佑你聪明智慧,清清楚楚,一辈子前程似锦。像,像仙女们一样漂亮有本事。
仙女长什么样啊?她没忍住笑起来。周围的人投射来严厉的眼神,怪她破坏了一份肃静。陶李不自觉被某种力量吸引跪下去盯着神像出神。她心里憋了好多话想好好说说,很多事情别人不明白,神仙大概一定能理解,那些话像种子一样扎根在松软的土壤里,等待着早早晚晚蓬勃而出的一刻。
阳光撒得均匀,周遭一片和颜悦色。折完一大玻璃瓶彩色纸鹤,母亲刚好一切收拾停当喊她出发。陶李猛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抱起瓶子一口气跑到于老师家门口。
——我们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再见了啊!
——我走了!再见啊!
门后没有一丝响动,她等了一小会儿把那支玻璃瓶放在门口,转身奔回母亲那里。
母亲喊她靠到身边,又牵着陶李出门,从客厅到走廊再走到大院门口,脚步没停顿往远处拐去,昂首挺胸地,步子愈发急切。
风吹来几声鸽哨,母亲的腿怎么这么长,步子这么大。南湖街从来都没这么悠长得走不到尽头,但一转眼又触到边界。
除了夏天格外湿热,其他也没什么不习惯。
闽扬和南湖街一样,有水,人多。陶李和母亲刚来时住在城中村边缘,离市中心最繁华的地界不过十五分钟,租金却只有三分之一。街上鳞次栉比开满饭馆、理发店、小吃摊,各种功能一应俱全,路上从早到晚都是人,嘴也不闲,嗓音尖厉,她从旁边路过总以为人们在吵架。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天傍晚走过,路旁的所有灯盏一下子同时点亮,两边灯箱次第散发出斑驳陆离的光,陶李被这个盛大的时刻吸引住,再仔细端详,隔着玻璃能看见店铺里几个人在沙发上抱成一团卿卿我我,再往前还有类似场景接连出现。
美容院开在几条街外的地方,里面没有这样的景观,收费并不昂贵,购置了一些美容器械和产品,又请上几个皮肤白净会修眉捏脚的小姑娘就算开了张。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足疗,母亲设计了名目繁多的泡脚汤水,据说每一种都有神奇的功效。广告一打出去就吸引了许多客人,更有甚者也不捏脚拎个盆打了汤水在店里坐上个把钟头。当然,这并不妨碍美容院的名声渐渐鼓噪到更远的地方。
陶李很少去美容院,再过半年就要参加中考,她打定主意要考上个好的寄宿高中奋发图强冲击一流大学。闵扬太小,来来回回熟得闭着眼都能摸到想去的地方。更要命的是,同老师同学交流起来相当困难,他们喜欢用快速的方言聊天,那些话说起来像连成串的气泡,把她和其他人厚重地隔离开来。
这么一比较,就还是南湖街更胜一筹。
说起学音乐教育的经历,多少还是和于老师有关。陶李想从艺术类考试入手,开始选了小提琴,一把流线优美的琴买来,想起小时候的基本功,把琴夹在肩颈之间竟然能坚持一个多钟头。可拉小提琴绝非一日之功,别看只有四根弦,难度基本是弦乐里的最高等级,先是杀鸡一样拉了几个月,单调到隔壁邻居忍不住对她怒目相视,好容易拉会几首曲子,时间已经过去半年,把位间的挪换还不能熟练自如。她还是放弃了,选来选去打算读音乐教育,这一科更看重理论和乐理知识,专业技能大概掌握一种就好。
嗓音这东西怎么说呢?可能有很大部分归功于遗传,陶李属于那种一扎马步就能看出领先在起跑线上的,虽然开始专业训练比较晚,但声线比很多人生下来就宽阔辽远,中音唱起来宽厚深沉,轻轻松松就能唱《灰姑娘》和《叶甫盖尼·奥涅金》。
一起学声乐的几个朋友迷上了综艺选秀,她跟着看了几期节目,发现很多人压根不怎么懂音乐和表演,有的可能连五线谱都不认识,最后都能出道。好多同学眼馋这种一炮而红,煽动她一起去参加选秀节目,可她不愿意掺和。不知道为什么,对一切速成的东西陶李总持有一些怀疑——速成的反面大概就是速朽,就像人与人相遇后终究也要分离。
回北方去。她想回南湖街附近的那所师范大学去读书。
学校最高的教学楼以一个本地捐赠者的名字命名,顶层是音乐厅,再往上有个平坦开阔的天台,一侧立着高耸入云的大钟。小时候她常戴着口罩溜进去看排练,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乐器,一群人看起来年纪大不了多少,操练起乐器全不在话下。每到春秋季节天台上格外热闹,民乐的西洋乐的摇滚的各路人马抱着武器爬到楼顶抢占最佳位置,很快,这种小范围的训练逐渐就变成了几支队伍之间的PK或者说聚会。
母亲没那么多精力操心她到底要干什么,最后一次郑重其事的对话意思明确清晰,只要有所好大学,哪怕太平洋大西洋都不用担心,学什么也无所谓,将来如果嫁个外国人也不在话下,原话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觉得开心,找个女孩儿在一起也没什么,自在快活比什么都重要。
话说到这份儿上,陶李豁然开朗,也松下口气。她大着胆子顶着学姐的名字去参加艺考,纯为练兵。唱念做打没什么问题,但基础乐理和教育理论完全不行,成绩稀汤寡水直接被淘汰到九霄云外。
还是得找个专业老师一对一指点下。有人建议,母女俩也就都听了进去。
可老师去哪里找呢?关键时候美容院一个客人介绍了音乐专业出身的比利时人,从汉诺威音乐学院毕业,白天在法语联盟教法语,业余时间招募了一批喜欢音乐的学生。闵扬这个地方声乐老师本来就不多,再加上比利时人更少见,居然变成了加分项,怎么琢磨怎么值得。
比利时人叫萨里,个头明显比周围人高出一头多,冷白皮上雀斑点点,鼻子明显是欧洲人的棱角。第一次上课,他介紹中文名字叫刘一天,因为前一个中国女朋友说每周七天至少要留一天陪她。说完又想起什么,世界大同,各个国家的人一样也不一样,不过音乐都差不多,让人幸福也能让人难受。
刘一天还是刘两天都不重要,不过音乐确实让人幸福也能让人难受,陶李觉得这话有意思。
六
每周总有一天得去找萨里。萨里从来没问过她脸上的痕迹,课上得格外认真,有时同学们放空走神,他就怒目圆睁瞪着他们。除了上课,大家也利用不长的休息时间教对方语言,纠正一些口语和写作里的错误,讲讲各自文化里的俚语风俗。后来,萨里建议大家每天用英语发几条微信聊天来提高英语表达能力。
有什么不行呢?
收到那条微信时她手上沾满肥皂,日落的光晕挣扎着从窗户中挤进来。萨里说白天爬山扭伤了腰,问陶李可不可以帮他做个massage(按摩),说完迅速补上一条“its a joke”。她一时眼花把那个词看成了message(消息),赶忙随口答应。然后便是一个巨大的嘴巴,代表开到最大限度的笑脸,等到萨里问“你是认真的吗?”,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字母,赶紧解释刚才一时眼花潦草。之后几天,萨里都没有什么确凿的动静,似乎忘了每天发微信提高英语的提议。
等又过去一周,萨里开始用中文跟她发语音。不难发现,他的中文有些磕磕绊绊,但却很努力地表达自己。他说起她脸上的青黑色疤痕,说和母亲的脸上一样,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我喜欢这样的痕迹,萨里告诉她,你不知道它长在你的面孔上有多么美丽。
虽然不太能理解,陶李还是接受了这样的喜欢。自从开始跟萨里学习声乐,像是打开了众妙之门。陶李以前不懂的很多知识和原理迅速融会贯通,人变得勇敢坚强开朗了很多。
你的声音很动人,像神话里的夜莺,萨里告诉她,还说如果有可能她可以去演音乐剧——你的眼神非常迷人,如果你去演《巴黎圣母院》,我一定要一动不动地盯着你。那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件事情。
陶李没把话这当真,那时候她都没看过现场的音乐剧。“音乐剧好难弄”,她说,有个大学上就很不错了,我想回到出生的那个地方上大学。
无论从语言还是表情上,萨里都得以准确无误地接收到来自她的信息,陶李对于闽扬其实没有太多留恋,她心里应该惦念着什么。房间里光线逐渐暗淡,对面的五官边界模糊不清,他眯起眼睛努力调整焦距,只看到一个人的脸庞像极了他非要留在奥斯坦德不肯来中国的女朋友,以至于额头纤细的毛发都散发着不像亚洲人的金色。
陶李像只玫瑰花苞,没等到盛开就吧嗒掉在地上,她懂得萨里的热切,却总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
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终于寄到手里,一颗心才稳稳落下。萨里喊了几个关系要好的朋友和学生热热闹闹摆了一桌菜,不过大部分都是外卖,只有牛排是他在厨房里煎制的。她三番五次被要求端上酒杯讲几句,无非好好练习吃苦耐劳只要持之以恒一定能实现梦想之类的,不过,这些句子在这样的场合显得格外妥帖。萨里擎起着香槟冲她致以微笑,心里忽而生出一种淡淡的遗憾。
第一个看见陶李和白皮老外手牵手逛街的是美容院的客人。两个人依偎着从这头逛到那头,再逛回去又是一圈,完成一次S形路线的蜜月。萨里还有辆摩托车,偶尔驮上她去环海公路兜风吃海鲜。母亲不怎么干涉,只一再强调要保护好自己注意安全,里面也包括务必戴好头盔别从车上栽下去。
有一点必须承认,闽扬的海鲜是南湖街完全没法比的,水土和烹饪手法发挥了巨大作用,使得海洋生物们一旦离开闽扬就失去了鲜美的味道。鲍鱼捞上来焯水切片沾芥末酱油,螃蟹一劈几块混合葱姜蒜爆炒,小蟹小虾活着灌满高度白酒和调料做成生腌,更多品种外地人根本不知道名字,有一种骨头绿油油的细细长长的小鱼,在本地才能放开肚皮吃到满足。陶李对此心满意足,可很多吃法却令萨里不可理喻,比如本地最负盛名的鱼头汤。
它老在看我,怎么能吃到嘴里呢?萨里说。
如果没有眼睛呢?她半开玩笑问。
那也不行,为什么要吃一个动物的头?
陶李停下筷子,幸亏没在他面前展示吃鱼眼睛的绝技,据说吃鱼眼可以让眼睛明亮,还会带来一年的好运气。
好吃的,她一边说一边伸出筷子从鱼头后半部选了块嫩白无刺的肉期待地盯着他。没办法,他也就一口吞下去,和着芥末搅拌着海鲜酱油的浓烈气味。
七
母亲隆重地送陶李回故地读大学。一切早步入正轨,去南湖街走走也好。
飞机外的云朵层次分明地聚合成皑皑的一簇簇,陶李的眼前飘散出一张张幼年时异常熟悉的脸庞。
去学校报到后距离正式开学还有段时间,母亲带着陶李一起住进了南湖旅社。
旧时的南湖街早就完成了一番大张旗鼓的改造,原先的青石板不见踪迹,被压得细密紧实的水泥沥青取代,路两旁的绦柳砍得七七八八,重新栽种了树干细嫩的梧桐。大杂院的格局基本没什么变化,地面、厕所、水电全被整饬一新,显出一种振奋人心的面貌。但凡看得上眼的院落门口都挂上了木头牌子,说明这个地方以前是某某人的故居或者旧时候的餐馆驿站邮局,名目繁多到左邻右舍都未曾听说过。
八·二六水灾以后,南湖四周开掘出好几个粗壮绵延的排水管道,管道埋在地下,湖水可以直接淌进不远处的水处理中心,倒灌的一幕不可能再上演。可也有一条,无论孩子们再怎么跺脚,都看不见汩汩的水流了。
倒是游客比先前多了许多,街上先是开家咖啡馆,很快又建起个绿皮火车样的餐厅,陶李家附近的粮店基本保留下原有格局,翻建装修成前店后房的民宿叫做南湖旅社,旁边是街上最有名的饭馆,专门做海鲜,每到饭点鱼缸前的队伍就排得长了又长。
仿佛完全变了样子,但细看又什么都没变,随便走到一处都能看见当年刻着标语的石雕,还有小伙伴吵架互相扔碎石子的四合院。宽敞的大屋顶上,他们和猫一起翻滚着跑过,踩漏几粒碎石被骂得狗血淋头。文庙的砖墙垒得高了许多,中间地面却还是泥巴,小时集体翻墙进去,碰见曲曲弯弯的蛇蜕被吓得魂飞魄散。
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众旧邻居的新地址,非要一个一个上门拜访,说这次不见怕是一辈子都难得再见了。陶李起初觉得厌烦,可看到原先住在后院的嬢嬢躺在床上已经爬不起来,心下也就松软了许多。
最让人窒息的还是住进南湖旅社里,明明四周再没有人声车声的鼎沸,整个世界却像个针扎不透油泼不进的笼网,把陶李困住寸步难行。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去,仿佛抬眼都能看见江米条的影子。
许多年前,她就明白江米条去亲戚家读书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有时候看电视剧里演谁家丢了小孩子,母亲还会提起于老师,多少和他有关系的,要依现在的人,肯定要告到法院不罢休,听到这些她就本能地躲开。还有时剧集里死去丢失的小孩儿忽然莫名其妙地活着跑回来,一家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哭成一团,她反而会被这完全不符合逻辑的剧情吸引,心里涌起浓度颇高的阵阵暖意。
母亲在许多方面都很麻木愚钝,但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女儿那个雨夜到底发生过什么。相反,却时不时重复起电视机前的那句话——“多少是和他有关系的”,石头总归压在别人头上更加好些。
怎么都要见一见他。在这一点上,她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
这一日不知道拜访完哪位故人,母亲被夸赞归国侨眷似的高贵大方今时不同往日,不禁喜上眉梢非要去买只有当地才产的油炸豆腐和炒泥鳅,陶李一听肠胃即刻拧成各种花样,这种浓油赤酱的东西实在太刺激,她早就看中了南湖街中央的海鲜店,看母亲眉眼嘴角都写着顺风顺水万事如意,就郑重提出去海鲜酒楼吃饭。
店面装修得很有南方腔调,三面墙做成渔船和海浪的样子,一面铺满整张渔网,蓝色天花板垂下来鱼虾蟹贝的模型,一只只垂下来扮成在海里自由自在的样子,母女俩走进去就被一股熟悉的咸湿味道包围。
菜品上齐正要享用,远远从街心涌过一群穿着古装的男男女女,有的打扮成和尚的样子,有的提着银光闪闪的砍刀脸带血痕,还有的把长衫扎进腰带顶着破帽。
人群涌进店里,立刻有服务员迎上前领进包间,原来是长期在这里包饭住宿的剧组。城市变化迅急,南湖街慢半拍一样落在大部队后面,不管交通还是建筑都来不及赶上最新潮流,反倒成了优势,有远山近水、人来人往,成为影视剧的绝佳取景之處。
陶李小时见过很多类似的场景,但搬走后已经很久没见过,再多看几眼竟发现其中一个粘着长胡须的男人分外眼熟,头戴褐色软帽,被肥肥大大的青蓝色袍罩住,整个人专心致志努力支撑起衣服前进,可怎么都形似龟速,力不从心。
你看那个人像谁?好像在哪见过,她问。
邋里邋遢的,也不知道从哪来,这种剧拍了谁会看。母亲说。
那谁整晚上盯着电视机没完没了,猜得出结局还要看。她说着又指了一下,我说那个穿肥袍子的男的,在哪儿见过?
母亲这才上下左右地打量,似乎真的眉眼嘴角透着故人的味道,她几步上前拦住那人,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你以前也住在这条街上吗?”
对方愣了一下却没耽误回话——是啊,南湖街二十七号大院里最后头那间房。
隔着几张桌子,陶李也听得分明确切,她像一条鱼突然被海浪卷上沙滩,挣扎半天直到无法动弹。
再回到旧屋就都变成了普通人。于老师脱了戏服卸下胡子,母女一对带着礼品故地重游。屋子基本没有太多打理,散发出油烟浸渍的味道。正对门墙上挂着落满灰尘的锦旗,红丝绒布上写着“见义勇为先进个人”,日久失修,个字的最后一个笔画早不知跑到哪里,成了“先进人人”。于老师和只灰白色间杂的猫住在一起,白天这家伙不知去谁家逗留,晚上快开饭才跑回来,让人疑心这猫说不定同时占有两个主人。
母女俩来时是白天,那猫一反常态蹲在屋角,陶李从一堆礼品里抽出零碎的小鱼干喂它。于老师的脸上簇着苍老和局促,看着摆满茶几的礼物并不自在,其中还醒目地掺杂海参干鲍,个头比大半个拳头还大。客套之后开始聊天,说到这些年的经历,基本都是母亲在说,另外两人安安静静听她南北混杂的声音滔滔不绝。
“风来了,雨来了,荣华富贵了,偶遇良人了,改天换地了……”又说到女儿这些年很争气发奋图强考上了小有名气的师范大学音乐教育专业,将来怎么都是个前途无量的音乐老师,聊到这里口气突然软绵下来,开始感谢他当年熏陶了扎实的音乐底子。陶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分辨其中有多少水分需要沥净。其间于老师手机震动了几回,先是剧组要他明早五点穿好服装到南湖公园集合演个车夫,然后是居委会通知他这个月五十块的卫生费该交了,还有海鲜店的人打来通知又有鱼虾罹难,如果需要趁早来可以便宜。
您还拉小提琴吗?陶李想知道。
偶尔,有时候拍戏的时候也还用得上。
还能给我拉支曲子吗?陶李有些羞涩。
琴盒一打开散发出松香的气味,琴板油亮温润现出微红微黄的光泽。于老师拿琴弓在弦上蹭了几下,那弓疲软得发出并不振奋的声音,于是拧紧琴弓底端仔细拿捏分寸,再抬手搭弓,熟悉的旋律就流淌出来了。
在浩浩荡荡的诉说之后,母亲突然发现自己怎么都插不上嘴,她和另外两个人变成了并行不悖的线条。
八
有一段时间,从南湖街搬走的人越来越多,但其中并不包括于老师和江米条父母。
修车匠夫妻本来签好拆迁协议,后来却改了主意,继续满街贴寻人启事。隔三差五总有人送来不太确凿的消息,说在哪看到一个类似的男孩儿,还有流浪的孩子找上门讨些吃喝,这些信息如火如荼撩拨起夫妻俩的念想,然而很快就被事实浇灭。
于老师虽有动摇却没走,大部分时间规范有度,可也添了新内容:比如每到一年里的八月二十六日一定要出去买些巧克力、黄桃罐头,然后从衣柜深处取出张纸端端放好。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张纸上印满小字,背面写着乱七八糟的电话号码,其间有一张男孩儿的面孔。
很多人早晚要回来,他笃定。
日子怎么都得过。朋友介绍他去一所中学兼职教语文,每周一三五上一节训练课,负责带着学生复习头一天主讲老师的教学重点。其余大部分时间去附近剧组当临时演员。这个职业开启的纯属偶然,他有回在南湖公园散步被一个剧组临时抓壮丁,问有没有兴趣客串个逛街的闲人,很快于老师就发现当临时演员没什么难的,穿上戏服跟着别人瞎转就好。
渐渐地,居然有了三五句台词,再往后多了十几二十句。这个职业其实收入一般,和当老师完全没法比,但他颇为专注,觉得偷来不同的人生和时间很是过瘾,每当穿上戏服化好妆,另一个人就从身体里茁壮地走出来,志得意满,气壮山河。
让人格外心烦意乱的是,修车匠夫妻经常来找他,而且总喜欢问同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你和陶李,江米条怎么会不见呢?
起先还有足够的耐心原原本本地解释,但这个思路一旦如此设定也就没法提出异议,毕竟人家没了儿子已经足够可怜。可时间久了也抵挡不住厌倦,当年陶李早就作证这场祸事基本和他无关,而且自己曾经尽力施救。
最心烦的一阵身后总有人跟随,从切切擦擦的脚步声可以判断出应该是江米条的父母,再回头却一无所获。不仅如此,家门口还接连出现过刀片,绳子,死老鼠,臭鱼烂虾,鸡血鸭毛……于老师实在气愤不过跟邻居诉苦,但少有人能给出切实的建议,无非安慰几句不了了之。
闹鬼的传闻流传了几个月,之前各种小道消息多集中在邻里纠纷、桃色故事上,就在盛夏到来前的半个月,这一类传说超过现实八卦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这回不是老妇人挖金子,也不是书生被妖怪偷走五脏六腑,而是南湖公园的照壁上出现了奇形怪状的黄纸字符,每天清洁工人收拾干净又会铺满,半夜还响起小男孩儿持续不断地哭闹。
本来都是不作数的瞎说八道,时间长了就吸引了人们的话头。刚巧一个剧组去公园拍大夜戏,几个演员穿好古装行头正从照壁左右两侧缓缓走出,远处天空和湖水交接处一个纸人忽而翩翩起舞,在树影斑驳的暗夜里来回来去,再然后就听到抓心挠肝如猫叫春般的声响此起彼伏,吓得演员们既不能动弹又不敢撤离。
不得已剧组只得请个神婆前来参看,哪知刚套好衣袍点上香烛老婆子就几步退出来,嘴里念念有词说此地不宜久留,看热闹的人们匆忙四散而去。之后,总有人在刚入夜时听到孩子的哭声,不知道夹杂着什么方言的说话声,看见四处逃窜的爬虫飞蛾,还有频频出现的纸扎人偶和冥币。
于老師专门去探过,白天好端端安然无恙,天色一变暗就有怪声响起,蛇虫鼠蚁的东西乱爬。于是就慢慢传开,说这地方有冤死鬼不肯投胎,到处流连打算寻找亲人,之所以总在深夜出现,是因为大半夜拍戏冒犯了南湖的真正主人。南湖有鬼的消息就这样通过口口相传和亲眼所见逐渐深入人心,如此一来,哪还有剧组敢来取景拍戏?附近的群众演员们不得不齐齐丢了工作。
不光这样,来南湖公园的游客数量也大不如前,径直连累了附近的餐饮、摄影、旅行社等一众产业,靠湖吃湖的人们就攒起许多怨气。再说不信鬼神这么多年,还真能闹了鬼?
就有以前几个骑三轮车拉客的大爷偏不信邪,非要把南湖的鬼揪出来示众。这几位差不多一直住在南湖街附近,活人死人的事见怪不怪,到现在还没搬走住进高楼,一是把在这骑车拉客当解闷也当营生,再就是琢磨着好好当回钉子户,日后可以多落些拆迁款。
大爷侦察队不等不靠,制定了严格的巡逻方案,每天二十四小时分班骑车在南湖公园里巡游,并且以照壁附近的瑕园为重点区域紧盯可疑人口。
夜晚细风拂面,湖面上各种动物植物交融混杂的味道不断升腾,要是以前这时刻肯定游人如织。忽然一个影子脚后跟拖地沿着路走来,没等人看清又一人影紧跟上来。大爷们停稳车子蹑手蹑脚,急簇簇跟去沿着墙根盯死,然后趁两个人往墙壁上贴东西时一击即中,双双反手扣在地上。
待拖拽到光亮处才发现,这两个人竟然是江米条的父母——修车匠和他的妻子揣着几管修补车胎的材料和刷子暗夜潜行,提兜里装满鬼画符一样的黄纸。几个人虽然恨不能当即拳脚相加,可也明白不能私自动作,就提溜鸡仔一样给送到派出所。
几句话问下来,夫妻俩也没怎么否认,一一承认之前都是故弄玄虚地吓唬人,再问原因,说主要想断了于老师的营生,不想让他过得这么痛快。
——还成个人?人模狗样的,男的说,要不是他我们儿子怎么能丢了?就是,怎么他还拿上红旗奖金,演电视剧?女的附和。
于老师听说了整件事的原委,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几个大爷费尽心思破了大案忍不住到处讲述这段故事,说着说着就捎带骂起了夫妻俩,说他们小肚鸡肠对大家都怀恨在心,指不定哪天给人投毒下药。
刻薄话就像夏天的蚊蝇,一窝一窝接连不断地四散开来,最开始说俩人故意往路面上撒碎玻璃碴,到后来竟然被传说儿子不是亲生的,所以早早离开投奔另一个世界去了。
修车匠夫妻起初有些羞愧,但过了段时间,脸皮磨炼得厚实起来,胆子也越来越大,再加上心里有怨恨打底,就更认为整条街的人都亏欠他们太多。流言无形,刀口滴血,两个人更坚信这些肯定是于老师怀恨在心刻意编造。
九
大学和高中完全不一样,军训前有半月闲散供新学生们联络感情熟悉住宿生活。虽都是外地学生,陶李却足以充当大半个主人角色,带同学们探访附近早就消失的泉眼,也去过几次小商品市场淘换时兴的衣服化妆品,自然这地方的东西买来用不了几回就抛掷到九霄云外。
除了正常上课和排练,陶李经常找理由请假离开校园出门。
去得最多的自然是南湖街。她把周围转悠得通透明白,还结识了几个高人。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每天六点准时起床铺开摊子钻研剪纸花样,陶李从她手上买过不少剪纸作品,价格并不便宜,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朋友。
可能艺术真有相通的部分,起初一拿起剪刀笨手笨脚,但过了一阵熟手的气质就浮现出来,除了跟着已有的范式剪出花鸟鱼虫,她还想当然创作出很多以前没有的玩意。剪纸这门手艺一个重要的法宝就是传统花纹样式,一路层层叠叠从祖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传下来,讲究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在掌握了足够多的传统纹饰图案之后,才有可能拥有更多自由剪出以前未有的图案形制,她学了一段时间就觉得掌握了基本规则,可以操控更广大的世界。
陶李剪出过一幅自以为得意之作,欢天喜地拿给女师傅看被一笑了之。作品叫《半生缘》,其中大概能看出三个人,一个站立的女人在唱歌,背对她是个拉琴的,最角落有个短头发奔跑的小孩儿,右上角飞着一只鸟,据说这是南湖附近常见的雨燕,小时候于老师喊他们几个娃娃看过。他讲过,每年最暖和时,这种鸟就从遥远的国度飞来,别看身形纤细并不起眼,却基本是世界上飞得最快的,据说在希腊语里它们名字的意思是“没有脚的鸟”。
“没有脚的鸟”送给于老师贴在锦旗旁,因为这只鸟的不期而遇,那面锦旗还得到了掸净灰尘的待遇。于老师尽管平时里说话还算利落,可看到这作品竟一时无语。
如果在路上遇见,他肯定不敢同眼前这个女孩子相认,个头比他差几寸,发丝散发着树叶花草的清香,整个像一颗刚摘下的青柠檬。下巴上的青黑色早就不见踪影,个头比他还高几分。如果女儿站在面前,现在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了吧。他记得有回陶李参加完演出来和他讨论一段旋律的唱法,满脸浓妆居然也能和年轻的气息调和在一起,鼓荡在牛仔连衣裙里上下跳跃——的确,像只没有脚的鸟一样。女儿也一样飞得远远的。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得体周全,记起许多年前在孔子像前说的那些话,应该算是成真了吧。
送下剪纸之后礼尚往来就慢慢多起来。陶李选择小提琴作为第二专业,学会了不少名曲,每学会一首新曲子便欣欣然跑去他家发起挑战。
没错,就是挑战,可她拉出的每一段旋律于他而言都不算难题,于老师只要练上几次那旋律就能自如地流淌出来。院子里经常传出丝滑而有节奏感的和声,以及女声的唱腔,每当此时,邻居们就知道肯定是陶李来了。
被这声音吸引的还有修车匠夫妻,一直以来,俩人心里横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南湖闹鬼之后,来自他人的怨恨开始压倒以往的同情,两个人已经很久不跟任何人说话,除非谁聊起和儿子有关的事情,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脱身,互相拉扯着沉入更深的泥沼。
江米条的模样永远停留在九岁那一年,身高一米二,体重八十八斤,微胖。家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连床都原封不动保留着原来的面目,四周摆满汽车、飞机、轨道、坦克,不管多忙,他们每天总要进来坐一会儿,和儿子聊聊,有天说起他那些童年的伙伴,便想起来早就亭亭玉立的陶李。
母亲愤愤对着儿子诅咒,一张大饼脸还带着黑疤,丑得吓人,现在学会描眉画眼还以为自己变成金凤凰,这孩子眼里心里带着花花肠子,将来肯定孤老一生无儿无女。说着说着竟然趴在儿子床上哭起来,泪水浸湿了一大片被子。丈夫拉起她连声劝,说儿子一定会回来,只要一直住在这里不搬走,就一定能找着回来的路。女人的哭声终于不再期期艾艾,在宽阔伟岸的胸口上浩然壮大起来。
被子散开又叠起,夫妻俩带着淋漓尽致的仇恨滚作一团。江米条的目光从各个方向投射而来,似乎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让他们心里顿生安慰,坚信儿子一定会回来。不然怎么还有这样的精神和力气呢?
要是回不来呢?女人化作了一摊泥。
不可能,他舍不得咱们。
还能认路吗?走的时候才那么丁点儿。
一定能,你忘了他五岁那年就可以去买早餐。
要是回不来呢?
回不来,就都别回来了!女人在黑夜里终于看见一盏亮光,她需要这样的答案,转身又跌跌撞撞地伏在男的身上——“要么回来,要么都他妈的去死吧……”
十
作为一个情意深重的人,萨里的名字最开始经常出现在聊天中,几个室友都知道陶李有个巧克力般甜腻的比利时男友,性格温和还精通音乐。两个人时不时发信息问候,她再没犯过打错关键字母的错误。有回萨里租船去海钓专门发来一张和鱼的合影,抱着条头大身胖的鱼乐乐呵呵,但看来看去也发现不了思念的意思。又从手机里找出和母亲以及于老师站在月季花墙前的合影,两相对照,第二张照片里的她显得神采奕奕,波光流转。
他抱着一大束花出现在师范大学的门口时,师生们刚完成上午的课程,多半步子急切地奔赴食堂填饱肠胃,猛然间看到这一幕许多人就忘记了吃饭这头等大事,意欲八卦到底是什么人的罗曼蒂克。人群逐渐围成团团的圆圈,下沉广场地面几乎被填满,只在斜角处留出一条窄缝,供不看热闹的人进出。
双肩包重重地卸在地上,萨里抱起陶李转了几个圈,然后一大捧各种颜色的玫瑰绣球天堂鸟径直怼在眼前。按说应该惊喜万分,可她即便千方百计地调动情绪也没办法感受到那種突如其来的幸福。甚至有一会儿她冷静地问自己:他是谁,为什么捧着一束花?
不得不承认,陶李早就差不多把这人封印在历史中了,那张曾经一遍遍吻过的脸显得异常陌生,所以他无论抱着花还是鱼都没有太大关系。但作为一个土象星座,青睐稳定的惯性压倒了一切。她抬起头勇敢地朝那个热烈的唇迎过去,这是她应该给予的回应,此时此刻,她鼓励自己一定有足够的能力应付自如。
半年多没见,萨里晒黑了不少,据说是因为这些日子疯狂迷恋海钓。
钓鱼的乐趣在哪?陶李很好奇,一个人坐在船上不敢大声说话也不能随便走动,单单等着不知道大小和品种的鱼上钩,更何况这人连被鱼眼睛直视都害怕。
你不懂,萨里坐在她对面试图从热气腾腾的火锅里捞出一片毛肚,以前他从来不吃这东西,说透着一股腥臭。
怎么说呢?和几个朋友一起租条船随便开到什么地方,然后行家告诉你这片海域应该有鱼。但就像寻宝一样既需要经验又不能完全依赖经验,他说的也不一定对,你还可以突发奇想,比如我就要去那边深蓝和浅蓝的地方,或者飞鱼特别多的地方。总之太神奇了,那天我还钓上来一条真鲷几条红石斑,你知道鲷鱼有多难得吗?很多时候,我喜欢这种出其不意的过程,而不是非要钓上来什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空中飘起或明或暗的雨丝,雨从四面八方袭来,即便打起伞也没办法抵挡,雨丝沾染着灯光,抛下长长短短的渔线,好像人在垂钓一样。
他又从锅子里特意挑出一条黄骨鱼,鱼头正对着她的眼睛,鱼尾对着萨里的胸口。“现在你不怕那些鱼瞪着眼睛看你了吗?”她赌气地问,可又不知道跟谁。
还好,鱼和人终归不一样,生下来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他说。
再把鼻尖抵到离萨里只剩几厘米处,便嗅到一股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气息,如果非要分析逻辑因果,她也拿不出足够的证据。陶李只是以独属于女性的敏感觉察到他正在发生某种变化,虽然一直在说钓鱼的事情,但怎么听又不是在说钓鱼。
火锅吃到此时已经进入谁点的菜谁要负责吃掉的环节,两个人对待多余的食物明显都有些厌倦和力不从心。萨里夹起一条煮到泛黄的贡菜勉强咽下,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大概意思要她一起走去酒店休息。
一顿饭从开始到结束,终于出现了最关键的这个句子。她一直等待着又自欺欺人地希望没有这么一句。可还是来了。火锅店外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加入其中,甚至如果这时候接到老师勒令她返回学校的电话,都不啻莫大的福音。
陶李被牵起左手,右手负责抱起一大束鲜花,然后朝酒店走去,就像结婚典礼中走红毯的环节。那会儿的新娘也都像自己这么心绪复杂吗?她想着,然后鼓励自己好歹是登台演出过的——最喜欢的那出歌剧叫什么来着?嗯,《卡门》。
忘了什么人说过,女人要是彻底忘掉一个男人,基本上就是细砂流入大海,再也不见踪迹。其他人不知道,陶李反正是这样,她无比抗拒萨里的拥抱和亲吻,在床上闷声不响,及至于萨里举起她打算换个方向都无比沉重。她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磁铁,牢牢吸引在床上,两个人闷声不响,所有的举动都开始变成一种角力,一种厮打,最后各自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怎么了?萨里抱起她。
没有。她缓缓拉出被他压住的长发,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泛出油光,一脸倦容。
其他时候,萨里陪她去见了很多同学、朋友,送给他们各种来自闽扬的礼物,比如在太阳底下会变色的贝壳工艺品,巨大的一个摆在那里占据了几本书的空间,更昂贵的有盛在不同盒子里的珍珠手链、项链,这里很少有人能区分珍珠的质地,每个收到的人都情感动不已。
十一
去于老师家那会儿,礼物早都送得干干干净,陶李起意打算带萨里去他家拉琴,——见个老朋友,小时候人家救过我呢。他自然没什么意见跟去,只是提醒礼物早就发光,只能两手空空。
本来还有些期待,见到却失望透顶。那样一个人看上去个头不高,大部分头发早早脱落,旧衫旧衫应该几天没洗过,从眼睛到嘴巴没有一点帅气俊朗的神态。萨里虽看不大明白中国人的年纪样貌,却也分辨出不是那类常见的有吸引力的人士,再看陶李和他格外亲近自然,两人一起拉琴唱歌,像极了当年自己教她专业课的情形。
大概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想全面理解中国人之间的关系实在难度太大。陶李以前讲过,她小时候他们一块儿去寺庙祈祷,于老师还在神仙面前许愿为她祝福。祝你什么?
聪明美丽,飞黄腾达吧,她说。
真的管用吗?
随便说说的,那你在上帝面前许愿能不能实现呢?
不知道,但我信呵。你们的神和我们的一样吗?
可能不大一样吧,我们的神合理分工,各司其职。我和于老师去的那座庙里的神管着聪明智慧,写文章考大学之类的。
这样的话题很难继续讨论下去,当然萨里对这些也没有十分浓厚的兴趣,这次来南湖街寻陶李自有他的目的。
当年陶李彻底告别闽扬,萨里就知道自己和她不再可能有太多交集,也不算太大遺憾,人这辈子就是这样。他跟陶李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不短,之前有过数不清的女朋友,连起来国籍几乎可以占满地球上十分之一的国家,拉丁裔热情爽朗,日韩的看似紧张实际张弛有度,非洲朋友嘴唇浑厚,屁股紧俏,晚上关了灯只能看见白森森的牙齿。
有次他和现在的女朋友谈起陶李,用法语说出来的句子抑扬顿挫充满魅惑——你看,音乐没有国籍的区别,也没有年龄的不同,爱情也是这样的。说这话时他斜歪在沙发里,对方是一对一的法语学生,年龄大他十七八岁,非让他交代和前任的故事。于是只能从刘一天讲到陶李,连那女人饲养的法国斗牛犬都围拢过来似乎很感兴趣。感情史一直说到白昼与黑夜交接,两个人相拥着沉入梦乡,挤在床毯上的狗鼾声迭起,赛过一个成年男子。
这段感情持续的时间短得超过了萨里的预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低估了某些女性的彪悍。在他厌倦之前,大他很多的女人丢手绢似的丢弃了他,全无半点儿心软。然后就是账目清晰地理清来回,房租,礼物,租车,机票……一路算下来居然欠了人家十万人民币。
对此萨里完全无从招架,这些钱基本没办法抵赖,但眼下去哪弄这些钱呢?他根本没有储蓄的习惯,每个月还要透支信用卡吃喝玩乐。有人回忆起来,形容那半个多月他完全没有以前那样风姿绰约,像小视频里被卡住的主角一样无法动弹。没办法逃混过去,他只能紧闭房门,谢绝客人,从过往记忆里搜寻解决的方法。
再见陶李,就是带着这样的希望。萨里清晰记得陶李的母亲在闽扬有一盘不大不小的生意,几万块钱估计不算什么大数字,但自己不好直接出面求助,于是想出这么个法子曲线救国,衡量几回更觉得是上上等的良策。
诡异的是,换了城市和居住的地方,萨里的千万种浪漫和理直气壮竟然怎么都发挥不出来,舌头涂抹上芥末一样苦涩紧实,一听总觉得话里有话。
所以到底怎么了?出大事了吗?陶李忍不住问。
没有啊,不让我想你吗?还记不记得,咱们一起骑摩托车去海边,还去渔船上买很多新鲜的海鲜,你说虾子没熟……
是的,没错。她笑起来,咬紧嘴唇。我得回去了,学校规矩特别多,不让学生随便离开校园。
萨里仿佛撞到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上,以往专门针对女性的特长丝毫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拉住陶李,央求她陪自己到处转转。
最近的当然是南湖公园,先去看了瑕园里的照壁,上面用篆书刻写着一首诗词,园子左侧坐落着某位著名女诗人的衣冠冢,陶李不小心講起她的一生,还说到她颠沛流离嫁了几个丈夫,最后晚景萧疏,一个人隐居在此。萨里好像不太能理解,在他看来,随便找个人陪着都比孤独终老好,于是两个人又开始辩论起自由和爱情的界限之类莫名其妙的话题。
“这里闹过鬼,你知道吗?”她实在不想继续讨论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灵机一动想起发生在这里的传说。萨里脸色一变迅速用双手护住心脏的位置。
就知道,这人一向怕鬼胜过一切。
在鬼影的笼罩下,两个人敷衍地绕着湖边走了一会儿就匆忙离开,萨里非要送她回学校,走到门口却又抓住她的手一脸楚楚可怜。就不得不约好第二天一起吃午饭,陶李甩开已经满是汗水的左手,快步走回宿舍去。
在打出各种牌之后,萨里意识到他必须和盘托出此行的最终目的,否则绕来绕去只能耽误时间,陶李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这儿了,他很清楚,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中国人应该都很重情义吧,他想起遇到的一个又一个男的女的朋友,顿时觉得她愿意帮他的可能性极大。
出乎意料,陶李完全不同意让母亲出钱借给他暂时渡过难关——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暂时借给我渡过难关。
你的事情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她质问他,而且还是借钱投资生意赔了本?
萨里没敢明说那十万块钱到底如何欠下,只得支吾道,我,赚回来就还给你。
这和我母亲没什么关系,她继续坚持,我手底下还有一万块,是可以借给你的最大的额度。萨里有些失落,但此时此刻他的确没资格嫌弃什么,只得悻悻留下新的银行账号和开户行地址。
在这些没有见过面的时光里,陶李显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健康、自如的女人,不再是当年颤巍巍的娇弱的不相信自己和他缠腻在一起的那个。
北方的风吹过,太阳晒过,闽扬的湿润全都不见了踪影。
十二
收到信息的时候,樱花落了一地,层层叠叠铺满初夏。陶李坐在于老师住的大杂院里喝茶看天,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她提议今年两个人一起去文庙烧香。
好,庙倒是在,就是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于老师给她看文庙的照片,告诉她屋顶坍塌的一角怎么仔细修缮一新,墙也推倒重新翻建。新倒是新了,以前的味道就不太浓郁。
信息是萨里发来的,约她晚上一起出去走走。
本来想跟于老师多说几句这事,但终究也没开口,单单想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让她心烦意乱,更别提说明白。她还念着萨里的好,救急不救穷,急事儿说什么还是能帮则帮一上一把,但又怕被纠缠,好多影视剧里都有这样的情节,主人公好心帮人,结果反而被纠缠不清丢了性命。
见她不似从前,于老师问到底有什么不如意,既然没问出一二三四也就知趣地不继续追问,感觉和那天来跟随来过一次的外国人有直接关系。
萨里非跟在她身后又去了一次于老师家。那天他们本来约好一起练习《拉德斯基进行曲》,作为一个专业人士,萨里怎么都要看看于老师的专业功夫到底如何。陶李也不好阻拦,买了水果拎上琴两人沿着码头、饭店和两旁的柳树一路走过去。
尽管不是特别精通小提琴,他多多少少也懂得一些基本常识,一看于老师打开琴盒,自然而然被吸引过去。那支琴斑驳陆离,浅棕色泛红的琴身历经时间的浸润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气息,几条需要仔细辨别才能看出的细纹并没有浸入琴身,反倒是隐隐说明了琴的年纪。琴弓往手上一拿捏就知道是上等马毛制作,虽然毛色不似新琴那般光鲜洁白,但透出一股历经沧桑的饱熟感。萨里稍微掂量极几下,立马判断出应该是欧洲老琴师手工打造,再翻到琴的背后,居然还刻着一行小字,应该是制造这把琴的工匠的姓名。他认得这个名字,以前在音乐学院读书时见过这个字样,于是心里暗暗吃了一惊,盘算下这把琴现在市面上至少能卖到四五十万人民币。
这把琴是爷爷送给我的,于老师告诉他。陶李也是头一次听他讲起以前的身世,爷爷活着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音乐家,看孙子颇有音乐才华心里很是高兴,就在十三岁生日那年送给他这把有些价值的小提琴,别的没多说,只是嘱咐他好好练琴,将来没准能继承他的志业变成家族之光。可惜的是没等他变成家族之光,祖父就得了肺癌离开人世。当然,于老师没能变成家族之光,这把琴却跟在身边从没离开他身边。
萨里眼里闪光一丝光亮,但转瞬即逝。
夏至那天他们又一起去于老师家吃凉面。
本地有一种习俗,但凡遇到重要的节气都要吃固定的食物,夏日白昼最短这天按理要吃凉面,做法其实很简单,但面条讲究用手擀,菜码配料须得齐全,因此餐馆里做得始终没法和家里的相比。但母亲向来不擅此道,再加上客居闽扬,就更想不起夏至凉面的说法。
好多年没吃过这么一顿酣畅淋漓的凉面。土豆、豆角丁加肉末卤制了油亮闪光的一碗,再配上秘制麻酱汁、蒜泥、香葱、陈醋、白糖、青红萝卜丝各式生切菜丝,一大盘混合在一起青红碧绿,不知不觉吃到胃肠发胀,几个人决定今晚不再弹琴唱歌,商量着去南湖散步消食。
最后只去了两个人。萨里用复杂痛苦的表情告诉他们,他的肠胃没办法适应这种食物,凉水淋过,蒜泥拌著,青红萝卜丝生冷粗壮,酸甜苦辣搅和在一只碗里。于老师翻箱倒柜找药给他,萨里坚持自己歇会儿就能走回酒店,一个劲儿鼓动于老师和陶李别耽误出门散步。
为了让南湖变成更多人的南湖,几个月前公园拆除了围墙,翻新游船画舫,形制不一的石桥也焕然一新,往常隔在湖水和人之间的铁丝栏杆不见踪影,人走在岸上,便是走在水边,走在杂花生树、野鸭鹌鹑之间。
泉水真是一种奇特的存在,本来干涩的北方城市因为水的存在竟增添了诸多灵气和活气,人也一个一个透着滋润的色彩不那么笨拙单调。夏天的湖面无疑是属于荷叶的,一片片硕大的碧叶上滚着清亮亮的水滴,散发出独有的清香。陶李大口大口呼吸着荷叶的味道,小时候她特别喜欢来莲藕池玩,只不过那时莲藕池不是什么景点,而是靠水吃水的人们一年年的收获,莲藕、荷花、莲子,还有藕池四周的菱角果子和芦苇荡,从春到秋,荡漾着无穷无尽的劳动和收获。
两个人从荷花聊到莲藕做的食物,又说到隔着南湖两岸遥相呼应的诗人,一个是衣冠冢,另一个据说是本人的坟墓,当年都是写词的高手,冠绝几代一直到现在还被人吟诵。陶李说起女词人的一生不禁颇多唏嘘,爱是爱,可最后好多人都不是因为爱情结婚。她神采飞扬地宣布着关于爱情的看法,于老师只是咿咿哦哦表示听到而已。
走着走着渐渐看不到天际线的尽头,雨随着几块云飘落下来,倒也没造成太大困扰,直到荷叶被雨点打得高高低低,两人才打开伞商量沿湖往回走,远远近近之中,一道闪电从高空劈到湖中。陶李不自觉被这一幕所吸引,还没回过神身边猛然响起巨大的声音,湖面现出一个不小的洞口,水流随之旋转开来形成一个漩涡。身边人影一掠而过,因为披着雨衣并不能看清到底是谁,等她反应过来于老师早已经在闪电落下之前掉进了湖里。
雨越下越大,旁边的遮雨棚被击打得溃不成军。唱惯花腔的女高音在南湖公园上空不断回荡,救命啊,救命!有人落水了!有人掉湖里了!她浑身上下几乎都已经湿透,这么多年来,陶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被巨大的恐惧支配。
多亏了南湖近几个月一直在清理淤泥,湖底平坦清澈,之前传说中缠人手足的水藻淤泥多半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于老师毕竟在水边长大,呛了几口水之后就镇定自若地开始换气、划水,意识逐渐恢复正常状态:他掉进水里了,落水之前有人推了他一把。
真不是个普通女孩儿呵!——事后,很多人都不得不这么称赞她,英勇果断,不慌不乱,在人命关天的时刻头脑清晰,挽救了于老师的性命。在于老师奋力朝岸边游过去之前,被喊叫声吸引过来的三个保安驾着捞垃圾的小船从水里救起了他,人湿透之后竟然比平时沉那么多,几个人一起用力气才把他拖上来。
即便把画面一帧一帧地反复回放,定格,陶李也没办法确定到底在大雨里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是被人推下去的吗?警察问。
应该是的,好像有两个人从我身边跑过去。
看清楚样子了吗?
回忆起那个片段,两个人从身边一闪而过再也没踪影,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开始大声呼救。
两个人是高是矮,穿什么颜色衣服?
她陷入沉思,好像是土黄色的。作为一个粗枝大叶的女孩子,这样的问题着实有点儿困难,再问,便陷入一圈又一圈的死循环。
于老师也无从得知谁从背后推他下水,但他无意间提及一个不算线索的线索。问他有没有和人有什么过节,突然记起来江米条的父母,讲完一遍自己都觉得乏味到不可思议。
等接到电话,陶李整个人呆待在原地,此时的于老师也几乎一模一样的反应。
找到嫌疑人的速度太快,警察说两个人一起策划完成了这个案件,他们本来还带着粗布麻袋打算套在于老师身上,但没想到旁边还有个人,来不及套上麻袋就给推进湖里。
一看摄像头就发现了线索,警察说起来就像往锅里放进一勺盐那么随意简单,“家里还放着没来得及扔的雨衣麻袋,没见过这么笨的。”是江米条的父母。他们觉得,要不是你当年没看好,人家儿子也送不了性命。警察又告诉他。
这个案子能不能到此为止?于老师问。
开什么玩笑,他们笑笑,这个案子现在已经算刑事案件了,不是你自己能决定怎么处理的。
听完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陶李和于老师默默无言一路朝家走去,路过改造一新的儿童乐园——这里以前是著名的省立图书馆,后来年久失修整个被拆掉并进南湖公园里,只保留下两处明清时的亭台。
又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文庙门口,两个人本来应该分道扬镳朝两个方向走去,陶李突然拉住于老师的衣角,她闻到一股男性的混合着油渍和汗水的味道,即便如此,却完全没有生出厌恶,只想抱着他放肆地大哭一场。他似乎不得不像父亲一样摸摸头安慰下她,但终究也没这样做。毕竟,在于老师的人生经验中实在太缺乏这样的经历,半晌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轻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场景陶李当时一直拒绝回应任何询问,但在离开后却一再地重复着,告诉每一个有耐心倾听的人。
那张地图在她的记忆中复活:一条街连着一汪大湖,中心有小岛石碑供游人停留,对岸还有名人墓地故居,这张地图总包围在水汽之中,街在水中,人在水中,连日复一日的光景也在水里荡漾,而她只想捋清楚一个谜团,那个关于江米条和于老师的谜团。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回忆起当年的证词,陶李有些吃惊于大脑的修复和调整功能,某些片段被自动模糊化处理,而愿意相信的部分则更加清晰鲜明。为难之处在于,她既不想承认江米条的事故和于老师有关,更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同自己脱不了干系。
是日雾气弥漫,厚云薄日,地上弥散开一股潮湿,几个中学生样的男孩儿舍不得离开,在阴霾里唱歌奔跑,大声咒骂着即将到来的又一场厚雨。这场景一下子触动了陶李——要是江米条现在还活着,肯定也会这么不管不顾的,就像当年他非要冲进大雨之中然后无影无踪……
你说咱们自己走好不好?又没有多远,江米条玩着纸牌同她商量。
不好。那么大雨,万一感冒了怎么办?还得吃药,药可是太苦了,她皱皱眉头。
这么大人还怕吃药?我先把你送到家,行吗?他又劝。
我不敢,外面那么大雨,连个伞也找不着,她说。
女孩子都是胆小鬼,怕什么?几步就到家了。真不咋样!他有些恼怒地嘲笑她,眼里泛起不可一世的光芒,“胆小鬼,羞羞羞!”
这么一激陶李变得气急败坏,——你才是胆小鬼,你才是!有本事你自己走啊,叫我干嘛?我不和我一起走你也不敢是不是?说完情急之下推了他一个趔趄,然后心跳得砰砰。
江米条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绝交!再也不是朋友了!”说完人却还在屋里逡巡,又气呼呼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活像只撒泼耍赖的小狗。
有些话一旦出口绝没有办法挽回,就算日后再肝肠寸断也于事无补——
你要是胆子大就自己走啊,躺在这不动弹算什么英雄?!还不是不敢?
怎么?不是男子汉吗?她又逼问一句。
等江米条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退路已经被陶李彻底堵住,又气又急将她扯到门口想吓唬几句。不管怎么说,潜意识里还知道应该让着她,毕竟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再发狠也不敢认真揍她一下。
陶李大哭起来,趁其不备迅速打开门又关上。插销锁好,江米条已经整个人站在门外屋檐下了。他只得咬咬牙冲进繁复雄壮的雨声里。没过多久,雷声响彻云霄,炸弹似的突然在头顶爆炸开来,把屋顶震得颤颤巍巍。她捂住双眼,在电闪雷鸣里又嚎啕大哭,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战斗。直到于老师从门口进来才缓过神来,告诉他江米条执意要一个人回家,自己竭尽全力也没有拦住。
这段往事埋藏了十几年,日复一日膨胀成没法遏制的一大团棉絮,如果沾染上雨水就更加没办法收场。积攒了这么长久的勇气和胆量,她终于决定将一切不掺杂任何虚构的和盘托出,等待一场最后的审判。
于老师一动不动地听完,没有太多表情松开有些僵硬的胳膊。在南湖街住得久了,他每日简单运行的大脑似乎没办法处理这么复杂的情节,甚至有一会儿,他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儿不光说的话不存在,连带她本人都不存在。
一想就坦然许多,不料手指碰到陶李脖颈处的柔软的皮肤,立刻被烫伤一样收缩回来。他低头调整了一下手表的位置,不言不语地瞟见指针停在二十二点十五分那一刻,表盘的大小肆意地超过手腕的宽度,几根指针仿佛比以前走得慢了些许。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从得知,一座山猛然在心里崩塌粉碎。
“不然我去跟江米条的爸爸妈妈说一下,这样他们也就不会再烦你了”。陶李讲完顿生虚脱之感,不得已又补充了这一句。
空气里一片沉默,没有人的声响,只能听见湖里青蛙聒噪的叫喊和不知从哪传来的虫鸣,以往从这里路过不太能听清这些生灵的叫唤,此刻一声连着一声,一句跟着一句,让人心烦意乱。
那倒也不必,面前的于老师呆愣过许久才回答——你要記住一件事情,江米条被水冲走和你没有关系,没有一点关系。你一定要记得,任何人问起来都要这么回答。记住了吗?
陶李胡乱点点头,两只手紧紧揉搓在一起,手心漫出湿哒哒的汗珠。
如果你选择相信,那么许多事情就会和你愿意相信的一样,于老师又说,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希望传递给她足够多的力量,其实也试图给自己。那双手从肩膀慢慢移动到陶李的脸颊,又再次移动到原先的位置,犹如挂在天平上的一只沉甸甸的砝码,最后沉重地离开了她的身体。
那个晚上还发生了一件日后没有被大肆宣扬的事情——萨里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离开时还带走了于老师那把拉了许多年的小提琴。他离开得没有声张,就像出现在陶李生命中一样。
她估计萨里肯定在他们散步的那个漫长的夜晚完成了这次偷盗。他一定是筹谋已久,打算拿那把小提琴卖了抵债。
陶李觉得格外对不起于老师,打给萨里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微信也被拉黑。在此后相当长的日子里,她经常回忆起三个人共同度过的时光,试图将残存在记忆中的字句和对话连缀成一幅完整的地图,发现其中埋藏的线索,可偏偏一旦进入正轨就精神紧张,思维单调,无论如何都无法识别出半点蛛丝马迹。
十三
不管怎样,陶李终究要彻底离开南湖街了。
足足耗费八年时间,她才拿下音乐教育专业的硕士学位,中间有一年还因为论文没写完选择延期答辩。按照和母亲的约定,她最好回南方找一所不错的大学当老师,母亲年事已高又习惯了闽扬的季节气候,离近些更方便相互照顾。
陶李有些留恋这里。南湖街变了又没变,云淡风轻里有很多她舍不得的人和事。
还有小提琴呢,她打算赚钱买一把好琴还给于老师,可他却不肯,说所有东西最终都有自己的归宿。
回去吧,他劝她,和母亲在一起,对你们来说都是好事,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好,但如果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究竟怎样呢?他这样劝说着犹豫不定的陶李,说话时声音犹如灯光,照见了她心里最想被照亮的地方。就像解除了孙悟空的紧箍咒,土地上长出嫩绿的莲叶,粉嫩的荷花,鲜甜的菱角,在陶李那里,只剩下一片坦途。
陶李终于下定决心回闵扬去了,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人终归没法完全按自己的设计沿着既定轨道运转。
南湖街早就是个有又没有的地方了。
如果有人诚心诚意想来寻访这个地方,也只能在当地的档案馆里才能获得这条街的零星线索。除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大雨,这条街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和数字罢了。
其实,也没什么人有兴趣专门来查看。
唯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一个从闵扬来的艺术家非要颇费周章前来探访,又是实地考察又是查询资料,甚至还专门找到当年住在这里的一些老住户打探究竟,说要搞一个项目复原以前的布局和规制。
都搬家不知道多少回了,你去哪里找?附近的人笑嘻嘻地回她,不知道这个穿着藕荷色衣衫的女人为什么会对一条街这么感兴趣——早就没了,全在公园里了。也有人告诉她,如果真感兴趣可以去公园走走。
陶李怎么会不知道南湖公园,她站在焕然一新的城市新地标处茫然四顾,一只三花色流浪猫从身旁经过,看她的眼神仿佛似曾相识。
是你吗?她热切而真挚地问它,心下觉得如果带点猫粮也许它真的会给出想要的答案。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陶李知道,她确实什么都找不到了,除了那只猫。
风从湖面吹来,是积雨云发出的信号,她打了个冷战,注视着四周围没办法收回思路。她也无从得知于老师去了哪里。
谁知道呢?有些人注定是要彻底消失吧,和这条街一样。
她久久地站在湖边,任凭激烈的风把头发吹得四散飘扬。时光拉回到当年那个面对着于老师的夜晚,月光下的陶李一动也不动,远远地望去恍若一尊尚未完工的雕像。
(责任编辑:陈婉清)
李晓晨青年作家,现居北京,供职于《文艺报》社,山东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有小说刊发于《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芙蓉》《广州文艺》《海燕》等,多篇作品被选刊选载或入选年度选本。另有散文、人物传记、评论等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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