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
下午我在阳台上,
房东的母亲李太
在不远处的田边招呼我:
“阿叔,我给你一些蒜头。”
我下楼,她指着桶里的蒜头说
怎么没带个东西盛呢。
接着指了指我的肚子说,
用这个吧。我立即明白
并照做了,因为
这是我小时候熟悉的动作:
把我背心的下端腾出来,
用它兜蒜头。
第一次接触
星期六傍晚,小梅沙堵车
一直堵到我们山下,我从来
没想到我们这偏僻之地
会有这么多车。好不容易
送走一位来访的朋友,
已经快八点,天全黑了。
我来到通往我们村子的路口
准备搭便车,发现邻居赵女士
也在那里,也是想搭便车。
但村民早都回家了,
也很难寄望这么晚还会有人
开车来村子里的餐馆吃饭。
我跟她说,就做最坏打算,
我们可以结伴摸黑走回去,
但她说她今天去城里,
鞋子坏了,买了新的,
新鞋已经把她的双脚糟蹋得
再也走不动了。她打电话
让山下一个朋友驾驶一辆小摩托
来送她上山,我也顺便挤上去。
我一只手越过赵女士的肩膀
搭在司机肩膀上,另一只手
由于提着一个新买的垃圾箱
只好搭在赵女士腿上
——这是我第一次跟村民
如此近距离接触。
变形记
在溪涌海边,当我倚着栏杆
眺望远方蓝天里白云的变化,
近旁一个年轻女子因穿了一件枣红色衬衣
和一件鲜红色长裤而引起我的注意,
她显得很高挑,当她朝海里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转身走下通往沙滩的台阶,
我注意到她步履优雅,仿佛
她在想像不只是我而且所有人
都在注意她似的。她就这样
优雅地,轻柔地,朝着前方的海浪走去,
在接近海浪时,她俯下身来
卷起裤管,好像她更在乎她的裤
而不在乎她脚上的袜子和脚下的鞋,
而这使我困惑,这困惑
使我决定把目光锁定她,
看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接下去
我目睹了一场变形记:她徘徊在海浪前,
拍照,然后向沙滩右边移动,
大约在十分钟里只移动二十米。
而我吃惊地发现,她已渐渐变得
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如果不是我
一直专心注意她,不管是她的衣服
还是她的身材,都显得这样平庸,
不知道是在平庸人群的衬托下
还是在蓝海水和白海浪的衬托下
变成这样。如果我不是遵守自己的承诺
一直盯着她,我不会注意到
她的存在:而刚才,在那十分钟
和二十米以外,她还是那样
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布鲁斯
我们原本只是想开车下山买点菜,
但心血来潮,驶往葵涌镇,一个
我们都熟知但都没去过的地方。
我们在镇上兜了一圈,来到一个偏僻处,
听见有鞭炮声,以为有人结婚,
但很快便发现是一家餐厅
或咖啡馆正在开张。我们再次心血来潮
把车停下来,进去看个究竟。
里面十足像个派对,有中西合璧的自助餐。
丁路原本就建议说,我们可在葵涌吃午饭,
所以我们又心血来潮,先是小心翼翼
继而大大咧咧地吃起来,尽管
我们无法表达或表现我们的身份:
既想让人误以为我们是被邀请的客人,
又希望他们看出我们是仅有的陌生人,
仅有的准顾客。餐后我到柜台要了一杯咖啡,
感到特别香:也许是因为免费。
可我只带了一根烟。于是,当唯一
知道我们是陌生人的老板终于表明身份
问我咖啡好不好喝时,我除了衷心贊好外
还向他要烟,他给了我四根。
我抽了两根,我们便不辞而别,
离开那家新开张的咖啡馆
一一它叫布鲁斯。
观雨
从昨天闷到今天,早就该下的大雨
中午才来。我正在做饭,
赶快收衣服关窗,然后
先是走到卧室和客厅窗前,
最后站在阳台上看雨。但一会儿
雨就小了,停了,附近农地
和远方大海都清晰起来,
海上天空里甚至有霞光,很亮,
一派雨后干干净净的景象。
但是当我向左望,村子里靠马峦山那边,
大概从孙文波家开始
到包括整个马峦山,都笼罩在雾茫茫中,
我能听到沙沙的、甚至哗啦啦的雨声,
还以为是幻觉,所以坚持站了十分钟,
直到左边房子和山脉都清晰起来:
果然,雨声也停了。
好奇
我把一些煮熟的栗子
和一些生枣
放进一个木碗
拿到阳台的凳子上晒。
今天下午,
当我想拿几颗来吃,突然
从碗里冒出一只小壁虎,
真小啊,比上次
在卧室衣柜上遇见的那只
还要小。它溜到凳子上
一边想逃跑,一边
又忍不住好奇地看我,看得我
也好奇地想看看我自己。
嘎嘎
嘎嘎,朋友四岁的女儿,
眼光独到。她找到一对小鹿,
那是我以前的情人
在成为我的情人以前
送我的,嘎嘎说她喜欢它们,
觉得它们正泪汪汪请求她
收留它们。接着,她看中了
我的毛线坐垫,那是我妹妹
织给我的,嘎嘎用它来当作
小鹿们的草原、围栏、房屋,
坐垫范围以外,是它们排泄的地方
——排泄是她的原话。
我都给了她。最后,
她发现了一个小人头,
那是我的木刻家朋友的雕塑家妻子
亲手制造送给我的陶器,
就在昨天我准备挂起它时
摔坏了,头和身体分离——
这时候嘎嘎的爸爸干预,不让她拿走,
她也不坚持。但我想,
等我把小人儿的头和身体
用强力胶水重新黏好,
下次她再来,它应该
也会是她的了,而且
她会有更好的理由。
浇水
嘎嘎想给我种在阳台上的
那盆山药浇水,当她母亲
正准备带她进屋取水,
嘎嘎指着被山药藤缠绕着的
那个水龙头说:
可以直接用它来放水吗?
当然可以!我从来没用过
那水龙头,所以都忘了
它的存在了,她爸爸妈妈
显然也没意识到它。
浇完后她说,山药
一定会很感谢她。临走前,
她又想再给山药浇一点儿水,
就一点儿,行吗?
浇成后她说,山药
一定会很幸福了。
春天
嘎嘎能够拿任何东西讲故事,
哪怕一根叉开的龙眼枯枝。
她给枯枝黏上了绿色秋葵,
再添上了幾片从附近采来的青竹叶,
这样,她说,就是春天了。
失而复得
孙文波把手机
丢在我们最初去坐了一会儿
但因为要等很久
所以又离开的饭馆里。
我们在另一家饭馆
边吃边聊天,坐了
两个多小时,其间
孙文波忘我地说话,
也忘了他的手机。
回到家门口,
他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他先回到刚才的饭馆找,
又回到他的屋子里找,
最后我们断定
手机是丢在第一家饭馆。
由于有一段路程,所以
我建议他开车去找,
并陪他一起去。果然,
到了密林里那家饭馆,
当他向服务员解释原委,
我用我的手机打他的号码,
他手机的喇叭铃声便嘟嘟嘟
在我们坐过的
小餐桌下的地面上响起。
拿着失而复得的手机,
他高兴的样子你可以想像,
他还为此写了一首诗纪念,
想感谢上帝,又不好意思,
想感谢命运,又很难为情。
但我印象最深刻的
是他欢天喜地时
他那老头的笑容里
露出一个小孩脸。
道
天黑了,又下雨。
他在山下拐弯处等到公交车,
但司机硬是不让上,说现在
只在固定车站停车。“后来我想
大概是老天要我多走路吧,
所以也就释然,爬山回家。”
淘淘
朋友去佛山,把金毛淘淘
交给我照顾两天,第二天早上
恰逢淘淘的老主人徐先生
一家三口来探望它。
在我的客厅里,淘淘直立起来
亲徐先生,抱徐先生,
足足有七八分钟。老主人一家
消失这么久,它大概以为
他们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而现在他们突然出现,
它一定相信这是奇迹。
徐先生说,他们是忍心
不来看它,以便让它忘记他们,
习惯新环境。他还说,
他是在淘淘四个月大时,
把它从北京空运来深圳的,
两年里,都是他每天带他出去
散步一两个小时,但是他家
实在太小,而淘淘长得好大,
基本上没有活动空间,
才割爱让张尔带来洞背村养,
而张尔又大部分时间
不在村里,所以朋友
就成了淘淘的主人了,
两口子相依为命。我在想,
要是淘淘有一天突然
再见到它北京的原主人,
它一定会相信神
并感谢神。
深情
我们村口外的绿道入口处
设有一个阻止汽车进入的路障,
最近看守入口的
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穿迷彩服,脸色温柔得
使人心软,尤其是当我看他
如此疼爱淘淘:他摸它的头,
和它握手,把脸颊贴近它的脸颊,
跟它说了很多话。当他不在
他那个临时搭起的遮风棚里,
而我们又正好路过的时候,
淘淘总要兴高采热地跑过去
然后在看不到他的时候
显得很失望,它是懂得深情
并充满深情的,要是你也看见
它在失望之余依然挂着
天真的笑脸的样子。
蝙蝠历险记
夜里,一只蝙蝠
突然闯进我的客厅里
乱飞乱碰。我停下翻译工作
想帮它,但它显然不懂
我的身体语言,而是更紧张
更疲于奔命。终于
它累倒了,躲到我的书架顶。
我拿来一张凳子,
又拿来一块毛巾,
站在凳子上一看
它正可怜地伏着。
当它感到我的毛巾在掀动
便转过身来,张开按比例来说
是很大的口,朝我吱吱叫,
好像是威胁,又好像是求饶。
我不敢用毛巾包起它,
既怕伤到它,更怕被它伤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牙齿,
如果有,有没有毒——
我把客厅里的灯关了,
把阳台的灯开了,
希望引它出去,但它似乎
跟飞饿不一样,
跟飞饿一样的是
凭它这样乱飞
也应该可以误打误撞
从我屋子里所有敞开的门窗中的
任何一个飞出去才对,
可它偏偏飞不出去,
一会儿飞进厨房
一会儿飞进卧室,
我不断把各处的灯开了又关,
关了又开,它还照样乱飞。
终于,它飞出去了,
从我卧室的窗口,而我相信
——而我相信它也相信一一
它就是凭它这样误打误撞
而捡回一条小命的。
太阳下山
秋天太阳下山真快
——还会更快,我知道。
但我为此准备的适应力
还是差了一大截:
我在五楼上还看见遍地阳光,
想今天可好了,我终于可赶上
在太阳下山前下山,
晒一会儿背脊。但是
当我走在村口的林荫路上
太阳已经不见了,
尽管去到那条干净的绿道时
我的背脊还是沾了
一絲儿日光,真是一丝儿,
微弱得简直有点凉。
溪涌沙滩的祝福
立春后的沙滩完全荒凉了,
只有一个样貌平平的新娘
在拍婚纱照,使我不忍心
像往常用嘲笑的目光看新娘
那样看她,而且还要祝福她,祝福她
像世间少有但我见过的那样,
在所有同龄的漂亮女人
都在年过四十前后开始枯萎的时候
才焕发光彩,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还有一个——甚至更多——
人人羡慕的出色子女;
在她们,多皱纹和赘肉的同龄女人,
终于领悟生命的无常
并开始扪心自问进而开始
撤退和收缩和静止的时候
她才充分享受世俗之美和世界之光
才把一个女人的魅力和能量发挥出来
像她们,现已脸老色衰的同龄女人
当年花枝招展那样
被女人嫉妒,被男人夸赞。
让座
在从黄贝岭至大剧院的地铁车厢里
一个小青年给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让座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我是被她那喜庆般的骚动
引起先是对她继而对他的注意的,这时
他已走远,显然是对自己的好行为感到不好意思)。
看得出,那妇人来自农村或有农村背景,
从她的健壮,从她的姿态,尤其是从她的笑声和
笑容:
她对着那个小青年的背影连连道谢,
当笑声消失,那个我哪配得上这等礼遇呀
这可是平生第一次享受的特权呵
现在年轻人真有教养啊的笑容
还在她脸上和嘴边扩散着,
并从她整个人向周围扩散着,
一圈圈的微波在空气中荡漾……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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