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专门来坑你,这不恰好遇见了嘛。”
“拿来看看。”总不能伤老同学面子,这次我也是一本正经。
一
魏文海左右看了看,然后从挎在肩上的包里拿出一个不大的布袋,取出一串深紫色佛珠来。
我一把夺了过来,说:“贩大烟呀,这么神秘?”
“比大烟还贵。”魏文海说,“只有这几串了,一般人我真舍不得。”
那几串佛珠的确不错,当然我是以一个外行人的眼光看的。佛珠足有两厘米大,光滑而细腻,红棕色里隐约有金子般的光点,靠近鼻子一闻,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的确是好东西。”我随之也感叹了几句。
“怎么样?”他从我的眼神中似乎看出了什么,而急于想要得到结论。
“太一般了。”我当然要装出行家的样子来。
“这还一般?”他也是故作吃惊。
“几十块?”我笑着问。
“算了吧哥们,你不是要这串珠子的主。”他生气地从我手里夺了过去,并且说,“空了到河沿路瞅瞅去,那儿才是几十块的。”
“河沿路上也有?”
“哦。”他迟疑了一下,显然是对自己的信口开河有点懊悔,然后又说,“都是假货,正宗的谁还摆在那儿呢。”
“正宗的怎么就不能摆在那儿了?估计你这和那都是一路货。”我说。
这次他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说:“好吧,那你去那儿看。看在哥们的份上,这串两千给你,盘上两年,就不是这个价了。”
“盘?”这个字是我第一次听。
他是走江湖的,当然从一举一动里早就洞穿了我的心思。“你不是行家吗?盘珠总该懂吧。”说完便露出狡黠的笑容。
“你收好吧,两千元我准备换个新电视。”我说完就匆匆离开了。不是我小气,当然更不是不念旧情,因为我觉得魏文海早就不是我记忆中的魏文海,而是一个痞气十足的江湖骗子。
“喂!”他见我匆匆离开,便又追赶上来,拦住我,“咱哥们不说废话,今天遇到你了,就便宜给你,一千总该可以吧?”
我真不想和他纠缠,可他跟在身后,叨叨不停,一直到通钦街,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百,拿来。”我伸出手,愠怒地说。
魏文海是我高中同学,他母亲是本地藏族人,父亲是外地汉人,在黄河首曲客居,几年之后,便去草原放牧了。魏文海高中毕业以后,就和当地一牧民搭伙贩皮子,后来又听说在黄河沿岸的欧拉秀玛草原拉铁丝围栏,再后来就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据说在生意上翻了船,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天,我刚走出小区大门,老远就看见了他——矮墩子魏文海(因为他个头小,而且长得瓷实,曾经在大象拔河等运动项目中,给班级带来过好多荣誉。上学的时候,大家都叫他矮墩子,他也不生气),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二十多年了,他依然保持着学生时代的那副“架子”。如果真要说有变化,那就是唇边留了两绺胡须,多了沧桑,少了纯真。在小区门口,他自然也是认出了我。没有多年未见的那种激动和热情,硬是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哥们,有几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便宜给你,怎么样?”
小叶紫檀的佛珠?这家伙总是不能消停,啥时候又开始倒腾佛珠了?
我笑了笑,说:“算了吧。说说这些年在哪儿晃悠呢?不贩皮子了?”
“怎么说话呀?那都是何年何月的事儿了。”他不接我话茬,白了一眼,接着又说,“佛珠是好东西,正宗的小叶紫檀,印度货。”
说实话,我还真看不起魏文海。老大不小了,怎么就没有个正经呢?人们总是说,骗子的话受人听,但是,怎么就断定人家是骗子呢?他见我犹豫不决,就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帝王之木呀哥们,你不知道,来历可曲折了。如果不正宗,我也不会给你的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笑了笑,又说,“是不是专门来坑我?”
“说句人话行不行?”他似乎有点生气了,“谁
“拿去,算是干桩好事。”他将一串佛珠扔到我手里。我真后悔了,没想到这家伙果然是专门来坑我的。给了魏文海一百元后,我只身去了单位。整整一下午,心里乱糟糟的。一百元不算多,就算多,也抵不上凭空而来的烦恼多。如果这么去想,那倒是花钱买了烦恼,何苦呀。
佛珠是弘法最为方便的法器。使用佛珠时,自然不能过分地计较它的质料。只要能做到“静虑离妄念,持珠当心上”,也就可以早证菩提、成就涅了。但是,这样的境界则需要多少时目的修行?大凡红尘众生,谁不为油盐酱醋而操心?就算有那颗修行的意念,也估计早被生活中密密麻麻的数字搅和得七零八落了。
尽管如此,回到家之后,我还是忍不住翻找了相关资料:
小叶紫檀为蝶形花科、紫檀属,密度大棕眼小是其显著的特点,且木性非常稳定,不易变形开裂。多产于热带、亚热带原始森林。以印度迈索尔邦地区、缅甸地区所出产的紫檀最优。其质地坚硬,色泽从深黑到红棕,变幻多样,纹理细密。紫檀有许多种类,生长速度缓慢,五年才一年轮,要八百年以上才能成材,硬度为木材之首,系称“帝王之木”,非一般木材所能比……
中国古代认识和使用紫檀木始于东汉末期。晋·崔豹《古今注》有记载,时称“紫檀木,出扶南,色紫,亦谓之紫檀”。在明代,此木为皇家所重视,开始大规模采伐。清朝中期,由于紫檀木紧缺,皇家还不时从私商手中高价收购。清中期以后,各地私商囤积的木料也全部被收买净尽,这些木料中,为装饰圆明园和宫内太上皇宫殿,用去一大批。同治、光绪大婚和慈禧六十大寿过后已所剩无几。至袁世凯时,遂将仅存的紫檀木全数用光。
我看到这儿,不禁哑然失笑。魏文海所谓的正宗印度货就这么轻而易举到我手里了。
对佛珠感兴趣大概起源于一百元买来的烦恼。然而在那么多排山倒海的资料里,大多都提及家具,紫檀木做佛珠的介绍相对较少,而对木料的鉴定和买卖却令人应接不暇,真假难辨。
甘南藏族自治州是中国十个藏族自治州之一,也是佛教盛行之地,或许因为这个原因,魏文海才由贩卖皮货改为买卖佛珠。无论他在生意上的利益如何,就凭这种前瞻性的眼光来看,我真是自愧不如。
二
魏文海的话倒是让我想起了河沿路。我平常很少去那儿。自然也不太清楚。只记得前些年的河沿路很清静,没有杂乱的设摊设点买卖。柏芝、桑子、隆达之类日常祭祀之物却很常见。河沿路一头通向通钦街,一头延伸到东二路路口。在这座草原小城里蜗居了好几年,而这条只有一公里多的河沿路我的确极少来。因为这条路既不是商业区,也不是小城的繁华地带。然而当我来到河沿路的时候,却吃惊不小。
河沿路靠右是格河,一排排杨树挺立在岸边,浅浅的河面上漂浮着泛黄的落叶。不宽的路面两边比起前几年,多出了许多摊点。那些来自南方的花朵在北方干燥而寒冷的街面上,彻底失去了昔日的矫贵,变得孱弱无比。从田间归来的妇人们精心做了干层底布鞋,摆放在路边,鞋垫上绣着的一对鸳鸯在高原的阳光下没有失色,它们头碰头,亲昵有加。卖旧报纸和书刊的摊位上,围了一大圈人。再往前一走,便是清一色古玩摊位。挨着古玩摊位的便是一家做佛珠的。一公里多的河沿路,大多地段依然荒凉着。人来人往,接踵而至的热闹地带也不过二百来米。我从古玩摊点一步步挪动着,我知道,此行河沿路是专门来看做佛珠的,走到这里,心底自然生出无穷尽的好奇和幻想来。
这里的古玩,实际上叫旧货更合适。因为见到了“气死猫”灯台,见到了水烟锅,也见到了铜镜、火镰,更多的是佛珠。那些珠子或是菩提,或是玛瑙,或是砂金石,抑或是牦牛角。我问卖主,他说,都是上了年代的古货,价值不菲。我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招呼,也没有露出鄙视的神色,大概是从我的表情里早就看出我是过客,而不是实买主。
做佛珠的摊点上人最多,一对年轻男女忙得不可开交。男的下料,等下好料后,又忙着车珠。女的一边打磨珠子,一边将打磨抛光后的珠子给买主一一串起来。车珠机旁边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料,木料上都贴有标签——金丝楠木、小叶紫檀、绿檀、黄花梨、乌木等等,大凡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围在四周的人们七嘴八舌,有的说全是假货,有的说像是真的,感慨之余,十之八九都要做一串。
爱上河沿路已经半月有余,闲暇时间总是跑到那里,听买主和卖主之间的讨价还价,也听他们相互戏说。那个六旬开外的老头儿大概是这里的常客了,但凡我去,总能遇到。他既不做珠子,也不多说话,坐在一个很小的木凳上,一坐下来就没有走的意思。最让人引起注意的是他的那双手套,想必里面装了值钱的东西。
我顺势蹲在他身边,也没有说话。一连好几日,他也似乎注意我了。
这天,他看了看我,然后问:“也好这个?”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他说:“多长时间了?手头有好货吗?”
我说:“怎样的货才算好货呢?”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摇了摇头,说:“自己以为好的,自然就是好货了。”
老头儿的这句话立刻让我心里一沉。自己以为好的,自然就是好货了。轻松而平淡的一句话,顿时让我对那些所谓十分昂贵的木料有了新的看法。起初,我也动心想做串金丝楠木的佛珠。实际上我心里非常清楚,金丝楠木是特有的珍贵木材,一串十五颗的佛珠绝非三五百元就能得到。皇家专用之木料,此时满街都是,就算是正宗货,心里难免不踏实。可阳光下金光闪闪,金丝浮现,且有淡雅幽香的金丝楠木佛珠的确让人心起伏不定。这又让我想起大街上的那些小青年,总喜欢从网上淘些挂有品牌儿吊牌的服装或美玉金银之类的首饰,看着光鲜、气派,殊不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大概是时代所迫,逐名逐利。相互攀比,使大家的内心开始对虚假的东西有了前所未有的痴迷,进而丢弃了朴素的本性。
看了这么多天,也想了这么多天,始终狠不下心,掏不出那些同样令人心疼的票子来。
老头儿继续说:“关键是人心所向不同,木头与木头之间才有了高低贵贱之分。”他说着就从那只揉搓多日的手套里取出一串珠子来。
“你看我的这串,虽然不敢和楠木、乌木之类的相提并论,但它在我的心里却远比那些高贵的木料要好。”他说。
我原想从他手里接过来仔细看的,可他却没有直接给我。
他说:“珠子还没有完全盘好。最好不要沾手汗。”说着,将珠子平放在手套上,伸过手让我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所有珠子大抵如此吧,只是他的这串在色泽上稍有点暗淡,但像眼睛一样的纹路却十分清晰。
他继续说:“这可是迭部的檀香木,不上漆,不打蜡,不加香,本分坦荡。”
“迭部还有檀香木?”我对他的话不敢苟同。我知道迭部素有“植物王国”之称,分布于印度、马来西亚、澳大利亚及印度尼西亚等地、被称为“黄金之树”的檀香在青藏高原是不可能有的。
他接着又说:“当然有啦,收集到这串带有鬼脸的珠子,我可是花了时间的。”
“带有鬼脸?这岂不是不吉利的嘛。”我笑着问他。
“你也不好这个吗?”他笑着反问我。
我没说什么,我知道他至少在我跟前是绝对的行家。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纹理,取了个象形的名字罢了。鬼脸不同于骷髅,骷髅佛珠是正统佛教密宗独有的,是密宗金刚部的法器,一般佛教徒不用。当然我也就知道这些了。”老头儿将那串佛珠装到手套里,一边揉搓,一边继续说,“迭部林大,解放前檀香木很多。檀香木高贵,地方人家雕刻佛像首先要选檀香木,可这种木材已经没有了,据说现在连树根都很难找到,除非是细心人家私自收藏,人家收藏的,自然不会随便给人。你闻闻,不说其他,就凭这味道也会值不少钱。”说完后,他将手套送到我鼻子前。隔着手套,我的确闻到了一股奇香,那香不同于香水,也不同于大料。大自然恩赐人类的清香醇正独特,是不可替代的,任何人工合成的香都无法与之媲美。
老头儿见我迟疑不定,便面露喜色,说:“走,去东一路桥头。”
“东一路桥头干嘛?”我疑惑地问他。
“到了就知道了。”他说。
东一路是小城的民族商业区,桥头有许多藏式服装店,临河一带驻扎着许多鞋匠,鞋匠的邻居便是贩卖“大河家”菜刀的许多商贩。东一路相比早年,民族特色更为浓烈。酥油、蕨麻、松石、藏刀、经桶、哈达等等,大凡需求者,从不去其他地方。我经常去这里,除了看看新到的藏式服装外,则是看“大河家”菜刀。因为有一把好刀,生活就会多出另一番滋味。此时这位神秘兮兮的老头儿带我去东一路,莫非东一路也有河沿路这样的市场?
和老头儿一边朝东一路走,一边听他说盘珠的事儿。
老头儿说:“佛教上所讲的盘珠子实际上是一种仪式,不在乎最后的效果。收藏文玩意义上的盘珠子,要求就高一些。”老头儿说着,始终没有停止揉搓手里的东西。“刚做好的珠子不要急着去玩,先放上几天。本地的檀香木除外,它不像外地那些高贵的木料,不需要适应湿度和温度的。自古扎根在这里,只要是干透的木料,就绝不会开裂。盘珠要用棉线手套,每日半小时左右,坚持一周。然后在阴凉处放几日,再重复盘,直至包浆。再放一段时间,再重复去盘,反反复复,半年过后,就可以上手了。”
我们经常感叹做人的艰难和生活的复杂,其实,天地万物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没有遇到魏文海,如果不去买他的珠子,如果不为那一百元烦恼,这一切于我而言永远是大门之外的另一番天地。已经踏进这扇秘密而深沉的大门了吗?其实还很远。
老头儿继续说:“盘玩的时候要轻柔,不要过于激烈,不要让珠子之间发出很大的撞击和摩擦。也不要将所有时间完全沉浸在盘珠上,一生是有限的,爱好在一生当中仅仅占一点,没有必要为盘珠而使自己身心疲惫。”
三
老头儿带我去的地方并不神秘,只是我从未注意而已。那地方就在东一路桥头,沿着鞋匠和贩卖“大河家”菜刀的商贩的摊位一直往里走,大约二百米就到了。那是一家农户,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家主妇正在洗衣,她没跟我们打招呼,也许每天出出进进的人太多,早已习惯了。主人倒是很热情,他停下手头的活,满脸堆笑,客气地给我们搬过小方凳,然后和老头儿搭话。
“马爷,好几天不来了。”
“给你带来个行家。”
主人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老头儿。这个行家就是我?我顿时涨红了脸。
“你也看上迭部的檀香木了?这东西正宗,不是太贵,掺假没必要。”他显然是说给我听的,可我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也只能冒充行家,而自以为是地点了点头。
“昨天刚来了几十斤树根,你自己选吧。”他说着便朝西厢房指了指。
西厢房不大,里面除一些木头和木头碎屑外,便无他物。
主人说:“你进去自己挑,一般情况下都是好的,没有太大的赌性。”
木头不大,但或多或少都带腐皮。我随手拿了一块就出来了。到这个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一串了。原本没有想着要做佛珠,只是好奇,或者说是被那位老头儿硬邀过来的。不知道需要多少钱,也不好意思说不做,抑或先开口问价钱,那样将有失我这个“行家”的身份。
主人见我挑好了木头,便说:“做大多的呢?”
“先做个手链看看吧。”我说。
“好。你瘦,手腕不大,戴一点二的适合。”他说着就戴上口罩,并且打开了下料机。一阵剧烈的嘈杂声过后,我看见了那块木头的剖面,但见那剖面处一片暗红,清香随之扑鼻而来。老头儿坐在小木凳上一言不发,只是微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木头我的确是第一次见,看着那可人的颜色,闻着清香,我甚至忘记了起初的不快和内心的犹豫。
主人把木头四面的腐皮刨平后,又拿皮尺将我手腕量了一下,然后自语道,“十五颗差不多。”他放下皮尺,又拿起游标卡尺,将木头量好,放到下料机上,打开机器,切下一片木头,再将切下的木头切成一根长方形木条,最后关了下料机,打开车珠机。一会儿工夫,圆圆的大小均匀的珠子就车好了。那珠子比起先前切开木头的颜色更为好看,只是表面很粗糙。主人将珠子一颗一颗从锯末里捡拾出来,用手搓了搓,然后又放进打磨机里,来回打磨了半个小时,期间还换了三回砂纸。打磨后的珠子呈现淡红色,反而没有当初的好看。珠子打磨好后,就剩抛光了。抛光机和打磨机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将砂纸换成了兽皮。抛光用了半小时。当他从抛光机里取出珠子的瞬间,我兴奋得差点叫出声。珠子脱胎换骨了,暗红色变成了深紫色,闪闪发亮,香气怡人。微微发烫的珠子在手心滚动,这哪里是珠子呀,简直是天真无邪无可挑剔的美瞳。
老头儿开始发话了。他说:“这是正宗的,河沿路上的小叶紫檀都无法比。”我知道老头儿所说的意思,小叶紫檀哪能随处可见!珠子做好后,我又担心,会不会要价很高?
花两百元,从选料、下料、车珠、打磨、抛光、穿珠,目睹这串珠子形成的前前后后来说,并不贵。做珠子的主人想得十分周到,就连盘珠的手套都给你准备好了。加厚棉线的一双十五元,麂皮的一双七十元。他还说:“刚开始盘就用棉线的吧,等盘上一段再改用麂皮盘。原生态麂皮柔软细腻,不划表面,而且吸附力强,不会损伤珠子。”任何行道都有他潜在的规则,不服不行。我拿了一双十五元的加厚棉线手套,将珠子装了进去。
“小伙子,用迭部的檀香木做一串佛珠,物有所值,好好玩,乐趣无穷。盘的是木头,修的是心气。”老头儿笑着说。
物有所值的话是针对行家的,就一般人而言,无论什么样的东西,首先都会考虑需要不需要。那么我真的需要吗?从东一路出来后,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四
喜好佛珠大概源于自己对陌生的另一行道的好奇。接下来的好多时间我几乎放弃了正在做的和即将做的一切,白天只要一有空,就出没在河沿路和东一路桥头,晚上便沉浸在翻阅资料当中。
佛珠,本称念珠,是指以线来贯穿一定数目的珠子,于念佛或持咒时,用以记数的随身法器。在佛教经典中,关于佛珠的起源,一般都以《木子经》所载佛陀对波流离王的开示作为通说。
经云:佛告王言,若欲灭烦恼障、报障者,当贯木穗子一百八,以常自随;若行、若坐、若卧,恒当至心无分散意,称佛陀、达摩、僧伽名,乃过一木穗子;如是渐次度木撼子,若十,若二十,若百,若千。乃至百千万。若能满二十万遍,身心不乱,无诸谄曲者,舍命得生第三焰天,衣食自然,常安乐行。若复能满一百万遍者,当得断除百八结业,始名背生死流、趣向泥洹,永断烦恼根,获无上果。
……王大欢喜,遥向世尊头面礼佛云:大善!我当奉行。即敕吏民营办木穗子,以为千具,六亲国戚皆与一具。王常诵念,虽亲军旅,亦不废置。
波流离王在佛陀的开示之下,便开始用木穗子来做佛珠,持念佛法僧三宝之名,用以消除烦恼障和报障。
这应是佛教当中佛珠最初的起源了。
《旧唐书-李辅国传》亦有载:
辅国不茹荤血,常为僧行,视事之隙,手持念珠,人皆信以为善。
治理国家,以善为本,使国民心倾于善念之中,乃国之福也。拿起念珠就告诫自己念纯净,一心贯彻于善念中,久而久之便能明心见性,心开意解,是故持珠善念大抵如此。事实上,现在更多的人谁会这么去想呢!时下许多并非信仰佛教的男女,皆以佩带佛珠为荣,佛珠俨然成为一种时尚饰品,而失去它原有的本意了。
和东一路桥头做珠子的主人彻底熟悉,是我接连半月内做了二十余串手珠之后的事。
他是本地人,叫麻义成,起初在东一路开服装店,他说由于网店的冲击,服装生意日渐冷清。也是偶然,在河沿路发现做珠子的人很多,于是就想到这门生意不错。这期间,他请教过河沿路那对年轻男女,但人家闭口不说。不说也属正常,毕竟涉及到利益。
麻义成给我详细说了他做这门生意的经过。河沿路那儿是不做迭部檀香木佛珠的,因为这种木料极为奇缺,加之他们是外地人,自然做不了。他们只做小叶紫檀、大叶紫檀、黄花梨、金丝楠木等。麻义成说,他花了很大气力,才去北京潘家园购买佛珠机。机器买到后,顺便也买了点所谓的小叶紫檀和大叶紫檀,价格不是太贵。回来之后,就在自己家里做佛珠。起初生意很淡,大家都在河沿路上做,很少知道东一路桥头也有做珠子的人。直到有一天,马爷拿着一块迭部檀香木树根来。本地有檀香木一说,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但那木料的奇香和颜色的诱人使他萌发了专做本地木料佛珠的想法。于是,他又花了好多时间,去迭部四处打问。迭部的檀香木几乎绝迹了,就算有,那也或许是极少的保护着的树种。在迭部逗留了好些日子,空手返回,至此,他对这门生意算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尽管心灰意冷了,但他总是在河沿路出没,观察。看着人家生意十分红火,自己又没能力抢夺顾主,心里苦闷至极,同时也特别憎恨那对外地男女。马爷是本地人,自然对本地人有所眷顾。他们也是在河沿路认识的,一来二去,马爷知道他购买了佛珠机而毫无生意的窘况。马爷算是半个行家吧,在那儿做佛珠的人都知道,凡事都要请教他。认识马爷之后,到他那儿来做佛珠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一切都离不开马爷的引荐。当然了,他对每个顾客的要求都做到了无可挑剔,而且在打磨和抛光上更是精益求精,价格也比河沿路那边便宜。这样做最容易引起同行的憎恶,但在当时只有那样做,才能挽回所有的成本,扭转无生意可做的尴尬状况。
更多的迭部檀香木是马爷找的,马爷有本事有能力,他说好藏有檀香木的那些人家,亲自把木料拿到他家来。一斤三十多,秤斤注两。看着堆积起来的那么多檀香木树根,说真的有点发愁。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迭部檀香木深受大家喜爱,同时,锯末也会有人专门收购。煨桑,制作藏香,估计都离不开它。
在这个行道干了一年多,说实话生意比河沿路那对年轻男女好多了。有些人不远万里来这儿,都是奔着迭部的檀香木来的。他们不去河沿路的原因只有一个——河沿路的木料不对劲。小叶紫檀、金丝楠木、黄花梨,多珍贵的木料,一串手珠两百多,一听价格就知道是假的。小叶紫檀上的金星都能做假,还有啥假做不上呢。真的金星是磨不掉的,有奸商在普通的紫檀表面刷木粉或铜粉,然后用胶把木料的维管封死,之后再打磨表面,这样做出来的假金星当然玩不了多久。金星就掉了。话又说回来,做珠市场上通行的紫檀大多都是用香精浸泡的一般木头,或者是酸枝木的替代品。
麻义成说了很多,我也在想,佩戴佛珠只是一种心态,何来这么多渠渠道道?佛珠的本意在众多收藏家和爱好者眼里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定程度上,它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没有善念,也没有心怀慈悲的时候,木料本身就会指引人们沿着罪恶的方向飞速前行。
麻义成也说到有人找了酸刺、黄刺、红桦、青桐等木料做过珠子,无论什么样的木料,经过认真仔细地打磨抛光之后,珠子依然很漂亮。也有人从其他地方高价寻得血龙木,一上料机,感觉像锯骨头一样,放到打磨机里,不到五分钟时间,砂纸全变白了,后来才知道,木料里全都打了蜡。
大概人心不同,对事物的觊觎也不同,因而在选材上多出了高于生活本身的要求,加之现代人的攀比心理,烦恼就接踵而至。念佛珠愿以消除烦恼障和报障,而更多的情形却是因为渴望找到好的木料去做佛珠,反而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在收藏家或玩家眼里,木料比佛珠重要,佛珠比念佛更重要,这样的结果真让人无言以对。
五
河沿路那对年轻男女好几天不见影子了。想方设法打听到他们的住处,当我在当周街的某处民房找到他们的住处时,他们已经搬走了。听邻居说,那对年轻人是夫妇,不是本地人,以前在夏河拉卜楞寺院附近专门开个小商店卖佛珠,搬到小城做佛珠也是一年前的事儿。前不久他们去了迭部,具体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
迭部古称叠州,北边与卓尼相邻,南边是四川的松潘草地,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石山,森林覆盖面积更是蔚为大观。在位于美国哈佛大学的阿诺德植物园里,有很多树种来自一百年前大洋彼岸的中国,准确地说,是来自中国甘南的迭部。
一九二四年九月,一个叫约瑟夫·洛克的美国人乘坐火车从纽约前往旧金山,再搭乘客船到达了上海,最后经四川,最终到达甘肃南部的甘南藏区。一八七六年到一九二八年间到达中国西北地区的探险队有四十二支之多,但能深入到迭部山区的只有洛克一人。洛克以迭部的旺藏寺为据点,开始了对迭部原始森林的考察。一九二六年八月,洛克将他的助手们采集到的种子打包邮寄去美国……
我不知道约瑟夫·洛克打包邮寄到美国的那些种子里有没有檀香木,但我的确从各种资料里没有找到有关檀香木的记载。曾多次到过迭部,拉拢着朋友四处打听,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人知道。有天,朋友对我说,他原前有本《迭部树木简志》,或许那上面有记载,只是可惜那本书已经让别人拿走了。他说得漫不经心,可是我却在州图书馆耗了十几天。后来,经四方打听,从一位退休多年的林业工人那儿找到了这本书。书上记载了迭部的树木种类,有松科、麻黄科、樟科、木犀科、瑞香科等六十余种。我依然不死心,一页一页认真翻阅,终于在柏科里找到了檀香木。
《迭部树木简志》是这样记载的:
松潘叉子圆柏、檀香木(迭部)
乔木,一年生枝的分枝均为圆柱形。叶二型,鳞叶交叉对生,先端刺尖,背面中部有长椭圆形或条形腺体;刺叶交叉对生或兼有三枚交叉轮生。球果生于直伸的小枝顶端,熟时淡褐绿色,具一至二粒种子。
产于白云、腊子口。海拔两千至两千五百米地带,生于阳坡组成小片纯林,或散生于沟谷杂木林中。分布于四川和甘肃南部。数量稀少,为优良用材树种。
与我当初的猜想一样,迭部是没有檀香木的。檀香木除了高贵的身价外,在中药学上也占有一定的地位。作为中药,它归脾、胃、心、肺经,具有行气温中,开胃止痛的疗效。《本经逢原》载:“善调膈上诸气……兼通阳明之经,郁抑不舒,呕逆吐食宜之。”《本草备要》也有“调脾肺,利胸膈,为理气要药”之说。当然迭部的檀香木绝非中药的檀香,那只是圆柏,或许因为它独特的清香,而被当地人误称为檀香木罢了。
前前后后做了几十串佛珠。也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关于佛珠的常识,弄清了迭部檀香木的来龙去脉,算是了了一段心结。
我的一位朋友自称与丁香结缘,为此他还写过不少关于丁香的诗。毛叶丁香虽稀少,但在迭部还是能找到。我托别的朋友专门去腊子口,水磨沟等处寻找。总算是找到了。他阴干后捎给我不多的枯枝。接到毛叶丁香的枝干后,我又在家里搁置了一段时间,后来在麻义成那儿做了一串非常漂亮的佛珠,寄给了他。毛叶丁香的纹路看起来比檀香木更美丽,一圈一圈缠绕着,微微泛紫,淡淡的清香里略带点点焦灼味。我知道,他和我一样,算不上是玩家,也不在于木料的高低贵贱,在乎的只是那种心境,在意的也是那种乐趣。
用来制造佛珠的材料可以说是不胜枚举,无论是矿物还是植物,大凡竹、木、牙、角均可制成佛珠。但在佛典当中有记载,可用来制造佛珠的材料却非常有限,最多也不过十余种,实在无法与现今众多繁杂的品类相比。麻义成给我说,有段时间,人头骨成了稀缺之物。有人专门贩卖,自然也就有人专门找坟地去挖。我在他那儿见过人头骨做的佛珠,珠子不同木料,呈片圆形状,色暗黄,骨质疏密不一,看起来令人作呕。不知道那些玩家或收藏家出于何种心态,竟然玩起了人头骨来。人骨念珠是密宗特有的法器,对于修持者来说,入骨念珠当然比一般的念珠更殊胜了。另外,人骨念珠是由高僧的骨头做成,做度亡法会的时候,入骨念珠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它可以使亡者超度,生者得安。玩家或收藏家并非修持者,何况随处掘坟挖地,使生者和亡者都不得安宁。我想,那样的佛珠放在家里,搁在枕边,大概噩梦不断,晦气十足。
老薛是我的朋友,有次他告诉我说:“最近去了一趟郎木寺,得到一串珊瑚手珠,绝对正宗。”
我问他:“如何判定是正宗的呢?”
他说:“就是拉姆手织围巾店隔壁的那家,我看了许多手珠都没看上。后来,老板娘从里屋拿来了一串。”
我听着就笑了起来。因为这是大凡卖家惯用的伎俩,看你是本地人,然后从里屋取东西,说什么本地人不能宰本地人之类的,最后用高价把你给宰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月后老薛来电话说:“珊瑚手珠现原形了。”
我没说什么,因为那样的当我也上过,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大凡众生都想着以最少的钱换回最昂贵的东西,殊不知到头来吃亏的却是自己,真是贪小便宜吃大亏!
老薛说:“外面一层酷似珊瑚的漆皮掉了,点点斑斑处,可以看出,是玻璃无疑。”
我又想到五花八门的佛珠市场,所谓小叶紫檀、黄花梨之类的高贵木料有多少是真?
佛珠是修行的工具,念佛、持咒存乎一心。千百年来,佛珠已由参禅悟道的工具演变为众生大智慧的象征。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和佩戴佛珠,而实际上,佛珠在宗教寓意之外早已成为时尚文化的符号了。戴佛珠的人,皆应看作是深具善根、无始劫来与佛有缘的人。可是现在呢?
《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众生修行,无非诵经、念佛、拜佛。如果你具备善根,那又何必过分计较做佛珠的材料呢?这样看来,真与假从来就在你内心里,奇怪的是我们往往看重了表面的假,而遗失了内心的真。
六
当我放弃玩珠的所有念头,准备静心去做另外的事情时,魏文海却找上门来了。起初想着,那家伙又推销他的佛珠来了,真有点不待见他。他没有了上次的神秘,也没有从背包里掏出东西,看上去,神情木讷,说话也不利索。我瞬时没有了要奚落他的心情,给他让座倒茶。
闲谈间,他的目的渐渐显露出来。这次他不是来推销佛珠,而是来借钱。我不是大老板,也不是企业家,就那份工作,何况上有老下有小,说实话的确很难拿出多余的钱借给他。
按理说,他家在黄河首曲是有牧场的,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我小心地问他:“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他倒是很坦诚地说:“父亲去世了,遵照牧区的习惯,已经葬到黄河里去了。牧场上只有母亲一个人。”
有牧场还到处游荡,我听着心里愈发看不起他。
他继续给我说:“划分的大多草场由于顾不上,就又转包给别人了,可这一转就是好几年。那样既不荒废,还能多赚点。家里牛羊不多,原想留有的草场完全可以够用。但事情并没有想得那么好,留有的那片草场虽然在黄河附近,但却严重缺水,几处沙化的地方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不可放牧的地步了。”魏文海说到这里,便彻底低下了头。
“生意做得怎么样?”还没等我开口,他自己却先说了起来。
他低着头,不好意思看我,声音也比以前低沉了许多。
“前几年不懂得怎样生活,到处闲逛,和旦正才让一起贩过羊皮,结果赔了不少。也到草原拉过一阵铁丝围栏,后来听说佛珠生意好,就又倒卖了一阵。现在想把转包的草场收回来,添些牛羊,好好看牧场。人家愿意把转包的草场退回来,可是要把钱退给人家呀。”
我听着心里也特难受,可也是无能为力。首曲草原是甘南屈指可数的,随着气候的变化和人为的破坏,已是满目疮痍。这样的境况不止他家,在首曲草原守牧场的许多朋友都提及过。草场沙化一年比一年严重,而且退牧还草压力过大,放牧的却已做不到安稳,他们的出路又将在何方呢!
魏文海带着失望离开我家后,好几日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满大街都是做生意的,但常住草原牧场的却似乎远远跟不上真正的生意人的精明。说不定过几年的首曲草原上,就会见到做珠子的人。尽管魏文海是生意场上一个失败者的例证,但也不保证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然而我担心的并不是和他一样的人。所谓修行,实际上何尝不是修善!当大片草原彻底沙化,黄河源流不断缩小,见不到牛羊的那一天,修道成仙又有何用!
佛珠依然是当下的流行饰品,把玩,赞赏,高价买卖,而它的本质和意义已经消失殆尽。似乎从来就没有人想到过,从念佛开始,将善根渗入到具体的当下生活之中。
是的,我们的确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和表层的真假,而遗失了内心的坚守。而当真的失去家园的那一天,最先听到的是谁的哭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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