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来急,六月中,没进伏,刚七点,天就热得见缝插针,像胭脂路菜场小商小贩们每一个火急火燎的早晨。菜场里讨生活,哪一个不早起?开着时速不超过四十码的电动小三轮货车,夜里一两点就要去白沙洲农贸市场打货,途经武昌火车站、白沙洲大桥,来回几十里,回菜场拆包、分类、洗摘、上台码堆一切就绪便是五点钟了。守着菜场做生意的。不管你是熟食早点、生鲜鱼肉、粮油作料、土产日杂哪一个的早晨不是从二三点就开始。到了七八点,普通人的早晨刚拉开序幕,菜场里的人已过完半天,忙碌兴奋,操劳疲沓,日复一日。
郝姐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菜场。洒水车的铃声刚过,水雾的气流从马路边向菜场飘荡,郝姐便把清凉和水汽一同带进来。邻街的商户不是刻意要去看她,实在是累,实在是热,借着马路牙子上洒水车带过的那阵清风凉快一下,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工作,时间好像停顿了一秒,人声鼎沸、烟熏火燎、热火朝天在那一秒漏拍了。
时间就是金钱。菜场人的早晨含金量最高,动作都是快的,快快地收钱找钱,快快地卖菜卖货。两相对比,郝姐走进菜场的步伐实在是慢得格格不入,像是不用为一个月一千块的摊位费操心劳累。不用为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挣钱搏命的样子,武汉人形容就是一个字——屌。黄色上衣洗得发白,七分裤,鞋子半拖在脚后跟上,头发半长不短,腰直,人瘦,从后面辨不出男女。郝姐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无所谓!说这话,郝姐是有底气的,经历得多的人都是这样一种天不怕地不怕、凡事无所谓的态度。但是谁又能低估她的抢钱能力呢?放眼整个胭脂路菜场、整个胭脂路粮道街、附近八大社区二十五个小区,“郝姐修鞋”那是一块金字招牌。不管你是国内名牌、国际大牌、头层皮、手工鞋,再复杂的款式再高级的面料,出了毛病,只管来找郝姐。别人修鞋五块。她收十块,照样生意兴隆,坐着收钱。别人做生意靠守,郝姐只凭口口相传的好口碑,除非过年过节不出摊,从来都是早上七点开张,下午三点关门,典型的晚出早归,钱也不比谁挣得少。
店门口已经摆着几双鞋子,那是等不及的顾客留下的,老规矩放门口,价钱心里都有数,也不怕丢,隔壁的秀才出摊早,自然会帮忙照应,没什么不放心,也不必谢,开摊就有活做。做活也不赶,慢工出细活,要不然凭什么收高价还生意兴隆,手艺当然要让人无可挑剔没话可说。
只要坐上修鞋凳,郝姐眼里就只有眼前的那双鞋子,仿佛她与整个世界的奥秘都浓缩在那双鞋里,郝姐修鞋专心致志,自信笃定,在方寸之间的几平方米铁棚屋内,她是自己一方天地的王。但是今天的她有点烦乱,早起眼皮就一直跳,皮鞋上机的时候线走歪了。拆了重来,还是有点歪,邪门了,想发火,又不知道冲谁,不明缘由地提心吊胆。不放心,给儿子易铭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一切都好。找不到理由,脑海里一阵阵过电影,尽是模糊的镜头,几个人影在晃,想得人头皮发胀又毫无结果。多久没有这样担惊受怕过了?
得回家看看,收了摊,跟秀才交代一声。菜场旁边还未拆迁的私宅,年代久远,所以租金便宜,她慢悠悠地往家走,看到一部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料定是房东家的客人,这年头,富二代、官二代、拆二代都是有钱人,有钱人跟有钱人才玩得到一块。
租的是二楼的一室一厅,巴掌大的卫生间两家共用,厨房在一楼,四家共用。她把菜放在洗手池里泡上,转过身准备上二楼去洗个澡,有个男人站在厨房的门口定定地看着她,老式的厨房光线昏暗,又没有开灯,他在明处,她在暗处,看不清他的长相。这人不自觉,挡在门口不晓得让一下,她刚想开口,他冲她叫了一声:“秋秋!”
郝秋梅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了,多少年没人叫过她小名?她自己都快忘了。这声音,这身形......“你是......”有点呆,不确定,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他往前走了一步,离开光线的边缘,“秋秋,是我,贵华!”
眼睛突然不跳了,是吓的吧!她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一点,真的是易贵华!“贵华?”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应一声再往前一步。真的是易贵华,有些老像了,倒还清爽干净。这还没到二十年呀?提前放出来了?是来投奔自己的吧?
“贵华。”她又叫一声,这下肯定了。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你去换身衣裳。”
这么说他不打算回家了,难怪没带行李。再看一眼他那身行头,品牌不便宜。哎!还是这种好面子、穷讲究的性格,就不知道这钱是哪里浪来的。人啦,讲究不讲究都得看条件,难道她郝秋梅不懂得讲究?从前,谁不知道她是长孝河机修厂一朵花!这些年来,她一个女人养家,当爹又当妈,又是成天跟各种破鞋脏鞋打交道,如何讲究得起来?
吃个饭而已,换什么衣服,无所谓吧!洗把脸,梳了头,照镜子,脸上挑不起肉,皮肤黄黑最显老样了。哎!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要是易贵华没进去,那人生又是另一番光景啊!再不然他早十年出来,她一定会马上、立刻飞奔到他的怀里连哭带骂、连嗔带怨,可现在,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面粉团子做成的软糯女人了,她是郝姐,泪流干了,从里到外都成了硬的。
打开衣柜,大部分是儿子易铭的衣服,她的衣服只叠成一小堆,费力地挑出一件几年前的套裙,秀才做的,穿得少倒放旧了。换好衣服,这才发现没有合适的鞋子搭配,哎!就像秀才说的,做衣的没衣穿,做鞋的没鞋穿。
他在门口等着她,“上车吧。”
门口的车子是他的?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哪来钱买这样好的车?他看出她的迟疑,“朋友的车子,借我用几天。”
她就不再多问,人回来了,迟早都会知道,本身江湖惯了的人,三教九流朋友从来不少,刚回来想庆祝好面子也可以理解,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从前她就管不了他,现在就更难说了,又要开始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么?想想又感觉多余,经历了这么多后,她如今还有什么好怕,人生大半。无所谓了!
她上了车,他问去哪里吃饭?
相熟的馆子就是菜场附近那几家,档次自然是低的,她存着心,出门时在包里多放了五百块钱,便指了民主路的方向,她来武昌多年,有限的几次去大餐厅吃饭都是婚丧嫁娶的宴请。
他开车,她坐在边上指示方向,此外并没有多的话,一隔二十年,从何说起?心里还是油然生出一种幸福,忐忑的幸福,不安的幸福。
车停在雅客轩门口,进了包房,坐在精致的水晶灯下她仍然恍惚。有什么东西变了,说不出来。她没笑,他的表情也僵着。不亲热,反倒有些虚头巴脑的客套。
易贵华的电话响了,他喂得很干脆,回复得很果断,“那几个方案先放着,等我明天回公司再决定......”这几句话就把出狱后生活状态、人生格局都定了性,易贵华有工作,而且混得不错。总算醒世了。
他挂了电话,看着服务员还拿着菜单站在一边,“秋秋,怎么没点菜?”
“女士让您点。”服务员笑着递过菜单。
他扫一眼菜谱,快速点了几个菜,未了加一句:“给女士单独来一位官燕。”
“自家人吃饭,用不着吧!”她说道,他还是点了,她也不争,无所谓,多花点钱也认了。包厢里的冷气很好,她已经好多年没穿裙子了,半截小腿露出来尤其冷,“秋秋,怎么不说话?”
她看了贵华一眼,的确是老了,但是精神却很好,头发根根直立,显得精神抖擞。吃了快二十年牢饭,得受多少罪?“你身体还好吧?”
“还好。你们呢?”
“我这一身都是病,好在儿子读书还算争气,最苦的时候已经过了,无所谓了,等他读出来我就任务完成。”
菜上来了,他给她夹菜。哎!二十年没一起吃过饭了,都老了,人生过半,这么一想心里就生出沧海桑田来,“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前年九月。”
前年九月到现在,二年过去了,现在才过来找她们母子,莫非还在怪她,“你现在做什么?”
“跟朋友合伙做点生意,你还记得大罗吗?”
她怎么会不记得大罗呢?当年要不是因为大罗,易贵华也不会判得这样重。她曾经问他为什么要替大罗扛下来,他说总归要有人坐牢,何必再多一个兄弟,两个人各坐几年,干脆一个人多坐几年算了。
“你当他兄弟替他扛,他为什么不当你兄弟替你扛?”
“他不一样,他年轻,婚都没结,家庭条件好,从没吃过苦,哪能吃牢饭。”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有老婆有孩子?他替人家扛,谁替她和孩子扛,她咬得牙根碎,“就是说他出身高贵?出身高贵混什么黑社会!”
“连你也说我们是黑社会,我们就是抢生意误伤了人!”
她气得站起来,“你不要跟我说你们不是黑社会,法院里面的人都说了,你们是黑社会性质的故意伤害罪,要死人的,你懂吗?”
他还是不以为然地说一句:“怎么会?”可是语气已经不再坚决。
她后来见过一次大罗,中等个子微胖,比易贵华年轻,看见她客气地叫一声嫂子,大罗说,“嫂子,你放心,易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不会判黑社会的,黑社会是团伙案,这个事情已经定性了,就是个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罪名,本来我这段时间上下托关系打点,辛苦易哥坐几年牢。但是最近上头在严打,加上对方咬得紧,可能要判得久一点......”说得好像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她铁窗里的男人。其实易贵华跟她讲过,当时为了争那个工地的土方生意,两边的人干仗,大家都打疯了,但是最后致命的那一刀他清清楚楚看到是大罗下的手。大罗说,“易哥,我家里有后台,你帮我顶了这个案子,我马上找人花钱捞你,万一要是坐牢,我也会让你牢里的日子舒舒服服,出来后兄弟再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易贵华相信了。
可是郝秋梅不信,“那我家贵华会判多少年?”
“顶多十年。”大罗回答她。
十年!她才二十五,孩子才一岁。她几乎要叫出来,人生有几个十年,家里小的小,老的老,未来十年就得靠她一个女人撑起来。
大罗精明地递给她一个信封,“嫂子,最近为这个官司生意也停了,上下打点,手头也紧,这点钱你先拿着。”
郝秋梅不要钱,她要她的男人早一点回来,她要有人做孩子的爸爸。
“你先拿着,易哥那边也有要花钱的地方。”
谁说不是呢?想要提前知道点消息,送点衣服香烟进去,都得花钱打点。她收下那两万块钱。
很多年以后,她常常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两万块钱买了她和易贵华半生。
菜已经上完了,红红绿绿地摆了半桌,她低头喝自己面前的一小盅官燕,这就是官燕呀,真像粉丝,听说女明星都是吃这个保养,多久没吃过这么甜腻的滋味?易贵华对自己还是舍得的,这么一盅就得二百八十八块,得修多少双鞋子才挣得回?但到底缺一个解释,出来这二年去向的解释,为什么现在才来寻她们母子,“你跟大罗还有联系?”
“我在帮大罗做事。”易贵华说道。
郝秋梅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好像官燕也变成苦味的。“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
“他还算讲义气。再说他本来就欠我的。”易贵华平静地说。
四十好几的人了,早已过了打打杀杀的年龄,还去做马仔?她忍不住替他担心,“大罗可不是省油的灯,非得跟着他做事成天担惊受怕?”
“我借他的平台,他借我的名声,这叫共赢,你不懂。现在是公司化管理,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算是在为自己做事。”
说得好听,借什么名声?打架的名声?杀人的名声?她忍住心里的怨恨,“你出来后就一直跟着大罗混?”
“是合作不是混!算了,你不懂,不谈了。儿子什么时候放学?”
“他住校,周六回来,就是明天。”
“哦!哪个学校?”
“华中农业大学,211重点。”她强调道。
“没想到这小子还是读书的料。”他笑起来还是那样玩世不恭,“我易贵华的儿子读不读大学都无所谓。”他并没有特别的高兴,夹了一筷子青菜说道,“大罗手下有一批做设计的大学生,有什么用?也就是一个月三千多工资,千十年都买不了一套房子。”
郝秋梅突然就想骂街,她这些年省吃俭用、含辛茹苦地就是为了把儿子培养出来,不读书就没有好的工作。没有好的工作就到处鬼混,到处鬼混就会惹是生非搞不好就会坐牢,一个人坐牢就会害了一家人。如果她和易贵华都是读过书、有知识的人,怎么会半生沦落至此!
她从小县城千方百计投奔三爹,一是改头换面过日子,二就是为了易铭的学业发展。落户在三爹名下,儿子也成为大城市的人。半桌的菜她没动几筷子,也没了胃口,她拿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巴,“你晓不晓得我补双鞋子才收十块钱,三千块钱,我得要补三百双鞋子才能赚回来,手得都补破。”
他刚才其实一直在看她的手,这是一双典型的修鞋匠的手,粗大的骨节,手指头缠着胶布,许多地方还裂着口子,有胶水粘过和钢钉扎过的痕迹,竟比他一个坐过牢的男人手更显苍老,秋秋今年多大呀?易贵华想,四十二还是四十三?人家大罗的大老婆也快四十了吧,那保养得滋润,和郝秋梅完全不像一个时代的人,“我不明白,一个女人家,为么事要去做修鞋匠?”
她也不明白。说好判十年的,怎么会变成二十年。她也不明白,老老小小为什么三天两头去医院,家里那点积蓄几年就花得精光。她也不明白,好好干着的计量员突然会被转岗到车间仓库,和一群男人一起搬货卸货,完不成任务就得扣工资。她也不明白,儿子从小学就被人起外号——“杀人犯”,三天两头就会和同学打架......她到后来才明白,原来男人坐了牢,是会有很多人很多事情故意为难着你的。她躲不过这些为难,只能自己强悍起来,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你真的不明白吗!你以为好日子苦日子能由得我挑挑选选?还是以为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吃口饭很容易?”这一路上她都装着,不想让他太难过难堪,但他就能问出这样冷血的话,从回来到现在他就没说句心疼她的话,就像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一样。
“你看你怎么变成这样?女人要像个女人嘛!一说就急,女人做修鞋匠总不体面,不过,我也明白你这些年的难处,哎......”
她已经恼了,顾不得他后知后觉的解释,回来到现在他一直冷着脸,原来是嫌她。他凭什么嫌她!她今天这个样子是因为谁?才出来几天就忘了本?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就转身离席,不管他在后头如何喊。
秀才忙了一早上仍然没有看到郝姐,周六的生意好得出奇,他的摊位前都排起了长队。快十一点,郝秋梅才不徐不缓地打开铁皮卷门出摊,她一到,一位客人便马上跟进来。
要修的是意大利原产的手工小牛皮,郝姐手下功夫分外仔细。心里却想着昨天易铭递给她的信封。易贵华给的,一万块。和她不欢而散后他直接去了儿子学校。信封是白色的,落款印着“宏图房地产销售有限公司”几个大红字。看来真是鸟枪换炮整成正规军了。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下一秒又升起不安。这就开始嫌弃她了!他凭什么嫌她!
鞋子已经修好,手艺当然没话说,“多少钱?”
“十块。”她头也不抬继续修下一双鞋,只想一刻不停地找事做。
“这么贵,少点,八块行吗?”
“美丽不打折,美女。”她忍着脾气应付。
“都是老顾客,少点算了?”女客人还在试图还价。
她实在没心情废话,“我无所谓,你给就给,不给算我做好事,以后你找别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女顾客被噎住了,“像哪个付不起这几个小钱!”
“好话不说二遍,十块钱,给就给,不给走人,我郝秋梅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一口一杯。”说着又冲正在等修鞋的老先生,“你这双也是十块,修不修?”
“我还等着穿呢,怎么不修。”老先生一看就是厚道人,“算了,大早上的,都少说一句,块把两块钱的事,还不够吃碗凉面。”
“就不是钱的事,一个修鞋的,拽什么拽?”女顾客不依不饶。
做生意求财不求气,郝姐今天的脾气是杠上来了,秀才赶过来赔小心,好一通劝,女顾客才扔下十块钱扬长而去。秀才不会劝人,特别不会劝女人,尤其是像郝姐这样是女人又像男人的女人。
天晓得哪根筋又不对头了!秀才不敢多话,他这辈子最怕跟女人打交道,吃女人亏吃怕了。
几年前他在家乡有个裁缝店,老婆是一手带出来的学徒,他手艺好,生意不错,女儿三岁就起了小三层楼房。他每个月要去城里进一次布料,那年夏末他刚走到车站想起订布料的计划单没带,要是平常也没什么,关键是这次有几个老客户指定的西服面料价格不菲,尺寸不对下错料子就麻烦了。他转头回来拿,大白天的店面竟然关了,没在意,以为是老婆出去办事。拿出钥匙打开店门,他记得单子就放在裁缝台上用尺子压着,果然在那。他拿上订货单准备重新出门,这才听出后面的库房里隐隐传来声响,库房长年堆着成卷的布料和打样的衣服,支着一张木板床,平时两夫妻干活累了中途可以休息一下。他心里惊出一身汗,以为是进了小偷,他天生胆小怕事,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自己老婆王小芹的调笑声,“哎哟,王哥,莫急。”
“这么久了,你就不想我么。”
“你轻点……”
“就怕弄轻了你不舒服......”
王小芹娇哼一声便发出一阵浪笑。
他是个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这之前他对自己老婆王小芹的认知仅仅是一个乡下来县城讨生活的妹子,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店面里,穿一身洗得看不出蓝色的深蓝色衣裳,瘦得脸色发黄,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像冬夜的寒星。跟他几年学徒,王小芹嘴巴变热闹,人也长出了精神,像是一株好苗移到了肥沃的土壤里,他眼见着王小芹一天天圆润饱满,像一颗日渐成熟饱满的果子挂在自己面前。他开始按照王小芹的身材做衣服打样,眼睛总会时不时向胸部扫去,量尺寸的手便有些发抖,她却喜欢捉弄他,一会儿咳嗽,一会儿挑起肩头的碎发。让他心里痒痒。他有意无意地碰到了那个地方,她的脸红了,他出了一身的汗。小芹的手艺学得毛毛躁躁,没事就看着街景发呆,他便看着小芹发呆。
是一个夏夜,风扇开到最大仍然吹不走炎热。赶活。两个人都是一身汗,她把锁好边的布料递给他缝,挨得那么近,他从忙碌的间隙里抬起头看到衣服湿了贴着小芹的前胸后背,好像自己用口气一吹那些布料就能化掉,心惊肉跳,剪刀也拿不稳,他不知道怎么就抱着她了,而小芹也没有反抗......他们很快结了婚。他的手艺足够养活一家人,又懂得踏实过日子,她的家人没有反对的,他更卖力地做衣裳,常常通宵达旦地熬活,近视越来越严重,但是他们有了新铺面,有了新楼房,女儿也出生了,他是知足的,他以为小芹也知足......
桌子上现成的就是一把裁衣服的剪刀,他就算再胆小怕事也到底是个男人。他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踢开库房门,一对男女白花花的身体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想起曾经问过杀猪的老冯,杀猪的时候怕不怕,老冯说,那怕个么事呢?就是个畜生,杀了就杀了。他看到躺在木板床上的男女立刻想起了畜生这两个字。男人正趴在小芹身上,他几乎还没看清男人的面目便把锋利的剪刀刺进了男人的身体。
王小芹惊叫起来,他看到鲜红的血从男人的后背上流出来,他有一刻发呆,好像他的眼睛里全部成了红色。王小芹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他想,这个女人真是不要脸啊!她也算是人吗?她就是头畜生!他伤了公的,预备再给这头母畜牲一剪子,他拿起那柄裁过无数衣服和线头的锋利剪刀往下戳,右手却被男人钳住,小芹从他手里抢过剪刀。他这才认出来男人是冯四,杀猪老冯的弟弟,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痞。
一个变节变心的女人绝对是洪水猛兽。这是秀才用自己的人生经验换来的。冯四的伤在肩膀上,不算要害,几天就出了院,出了院的冯四就明目张胆地跟小芹住在了一起。
小芹事发后第一次回家不是看秀才和女儿,而是跟他要钱,“冯四的医药费你要赔!二万,一分不少!''小芹说话的时候理直气壮。镇上医院住一个礼拜需要二万,打死他都不信。
这个家是保不住了,他跟小芹也过不到一块去了,他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离婚!
小芹早有预料,“行,姑娘给你,再拿五万块钱。”
“你偷人还要老子出钱,跟老子滚远点!”他骂道。
“你要是敢不拿钱,就看着办!”小芹嚣张地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他的底细小芹全都知道,爹妈在乡下,镇上只有一个表亲,也是个安分守己的忠厚人,俩人加在一块也不是冯四的对手。
再次见到小芹的时候,他被冯四和他的江湖朋友打倒在裁缝铺门口,冯四问,“到底给不给钱?”
“离婚可以,钱没得!”
小芹说,“你有五万块钱我晓得,早点拿出来免得受罪。”
他知道小芹已经不是从前的小芹了,只得低了头,“给你三万,钱都给了你,我跟丫头喝西北风7”
丫头是小芹一手带大的,多少还有感情,小芹默认算是同意了。
冯四说,“好,三万就三万,你给了我一剪刀,我也要还你一剪刀。”说完便拿起案板上的裁衣剪刀朝他的右手狠狠地砸去。
秀才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出院后他的巧手已经毁了。
天气热,心里恼着就更热。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来了又去,铁皮屋里的顾客满了又空。这人来人往的菜场填不满郝秋梅内心的空。
中午就在旁边的餐馆吃饭,秀才和女儿夏兰,她和儿子易铭一起凑份子,吃完饭,照旧是易铭陪夏兰回家各做各的功课,她和秀才一道回菜场。她没吃什么,秀才看在眼里,买了杯绿豆汤过来,“过热天,吃不下喝个水饱也行。”
这次郝姐倒是听话把绿豆汤都喝光了,“秀才,下午早点收摊陪我去买点东西?”
郝姐很少开口,秀才哪敢不答应,没有郝姐,他哪能在胭脂路菜场站稳脚跟?他一个异乡人,要身板没身板,要力气没力气,凭着半截残废手艺还带个女儿讨生活。能在胭脂路菜场占得一席之地,多亏了郝姐肯帮忙讲义气。
有多久没有逛过商场?郝秋梅行走在陌生的品牌专柜,与衣香丽影的售货员擦肩而过,步伐却没有进出胭脂路菜场的坦荡与闲适。她是赌着气来商场的,夫妻没有隔夜仇,他不回家,她当然要去找他。给她的信封上就有地址,她难得打了车,还算好找。时间尚早,她坐在公司对面的小餐馆吃早点,不一会看到他款款地来了,不止他一个人,旁边还有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子,年轻妩媚,笑靥如花,他也在笑,自在爽朗。就像八点档电视剧里的演出,她原以为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在她的头上的。谁会喜欢一个坐了一二十年大牢、拖妻带子的中年渣男呢?她把头低下去,等他们亲热地走过,打了车回来。
难过?!恨?!都有吧!十八年啦,十八年就等来这样一个结果?怪不得嫌她!更多的是不理解。易贵华才出来几天?二年吧!难怪都说房产开发挣钱,比抢劫都快哦,这回是真的发达了吧!不然有谁会愿意跟他?世道真是变了。
回来的路上她不禁佩服自己的这番冷静克制。没必要捅破。郑板桥不是有句名言叫作“难得糊涂”吗?所谓难得糊涂之人,心里都装着明镜。年轻女子未必知道易贵华的前世今生。他们夫妻分开太久了,感情再伤不得。易贵华不是给她钱了吗?她经历了那么多,还怕一个小三,有什么了不起的?她郝秋梅也不是吃素的。
秀才做过裁缝,面料和款式比她熟悉,再说,男人觉得好看的才算好看,秀才再娘炮也是个男人,男人的眼光总不会错。秀才边挑衣服边留意价签,她可不管这么多,贵就贵吧,只要漂亮,穿着年轻,她可不管那些。她瘦,款式上可穿的就多,皮肤黄黑,质料和颜色成了重点。
“打完折一共二千六百五十二块,您是刷卡还是现金?”服务员亲切地问道。
秀才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郝姐从信封里拿出一扎崭新的人民币,这么多年,他们都是几块几十块地挣钱,也习惯了几块几十块的花钱,他不记得郝姐什么时候对自己这样大方过?
下到二楼鞋柜,郝姐又进去选鞋子,鞋子她在行,下手就是两双,要秀才也选,说是送给他。
秀才不要,郝姐还是帮他选了,“男人的鞋是面子,很重要的。”她说道,突然记起来易贵华昨天穿在脚上的皮鞋,在餐厅漂亮的水晶灯下,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意大利手工小牛皮皮鞋照得人晃眼。想起那天吃饭时易贵华说的那句话,“你看你怎么变成这样?女人要像个女人嘛!”她怎么就不像女人了呢?
“秀才,你看我要不要把头发烫一下?”
郝姐的头发从认识到现在几乎没有变过样式,就是这样不长不短地留着,长到扎脖子的时候就到附近的理发店让老张剪短一些,也不要钱,回头替老张补双鞋子就还了理发钱。今天怎么啦?“烫一下也好,凉快。”
这个“穷秀才”!懒得再问下去,直接去了“发源地”旗舰店。点了店里最好的师傅,不就是多收三十块钱吗?美丽不打折,这是她常挂在嘴边上的。年轻帅气的理发师打开手里的IPAD,一页一页全是青春靓丽的女模特顶着各式时尚的发型,“您的气质一看就大气,肤色健康,脸部线条清晰,现在特别流行您这样的中性气质,简洁利落的短发造型会适合您。”
她看着画面上年轻干练的模特,也黑瘦,却张扬着青春的姿态,“剪短?”
“恩,先烫一下,再染个色。”
怕什么呢!就放心地交给理发师折腾。等到全套做完已经月上树梢,她照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认不出来,深紫色,头顶烫得蓬松,发尾是沙轩头的利落,整个人都有了光彩。
一周后全家人正式吃了团圆饭。他是没有留意到她的发型变过了吗?新买的衣服洗后专门让秀才烫过,皮鞋刚上了油,脸上扑了一层薄粉,抹了暗色的口红。他只顾着跟易铭说笑,他才当过几天爸爸?管过几天儿子?一台新的苹果电脑就把儿子给收买了。现在的孩子,即聪明又现实!他给她点了木瓜雪蛤盅,照旧的甜腻。从前,他还没有坐牢之前,哪天过早是重样的?不是豆腐脑就是汤圆米酒,要不就是绿豆汤、银耳汤。那时年轻,白皮细肉,成天拿这些甜水滋养,人也长得饱满,像多汁的水蜜桃。这样吃着,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甜进心里。
结账刷卡,提笔签名,派头干练,气场十足。士别三日当瓜目相看啦,男人一成功气质都变了,难怪有年轻女子看上他。
他倒是笑了,对儿子也对她。儿子他是满意的。懂事、聪明,嘴巴也甜,见两回就不生了,血液里自然流淌的亲热劲掩饰不住地真切。他于是夸她,“当妈的辛苦了,儿子教得好。”也对她笑。这就是改变。
坐在车里,他开着车跟儿子一路谈笑,她不时插上几句,这才是一家人。老天终于开眼了,什么叫苦尽甘来,她郝秋梅也有今天。
她应该没有挽留他,其实他连车也没下,就在车里冲她们母子摆了一下手。没有说还来不来,什么时候再来,就这样走了。
易铭高兴地摆弄新电脑,她闲闲地看电视,某个台在播着《甄嬛传》,她向来不习惯看这种宫斗剧,只是夏夜漫长,她睡不着。一集接一集看下来,一个又一个夜晚。也不是全无收获,看看吧,从古到今的女人遇到强势的男人不都得母凭子贵?就这样拖着,装糊涂不挑明,她再年轻漂亮,男人迟早都会厌的。何况她还有个好儿子。四十好几的人了,爱或不爱也无所谓,况且二十年不都等过去了,还在乎这一两天。为了儿子,也得忍下去。
还是让易铭打电话,餐馆做菜油重味大,她亲自在家做几道家常小菜。莲藕汤在灶上小火慢炖,红苋菜边炒边点水浸出红红的汤汁,麻辣虾球掐头去尾,花椒辣椒爆炒,还有易贵华最喜欢的蒸泥鳅配芋头,姜丝洒在面上,起锅淋上陈醋麻油,一屋子的香气扑鼻,全是家常味道。
他刚进门的时候明显还有不适,一边讲话一边看屋里的摆设。这家里除了必须有的,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干净却简朴。看出她的不易和能干。
喝雪花啤酒,吃家常小菜,也不刻意找话,空调是老式窗机,冷气效果太差,父子俩脱了衬衫赤着上身,她把莲藕汤放在空调下吹冷,看着这父子二人热火朝天地吃东西,多么家常的画面,看着就让人醉。
吃完饭就带他们出去兜风,路过苏宁电器门口,他下车领着他们直奔空调专柜,也不问她意见,自己订货比选。有个男人当家理事,女人哪用得着操这些闲心。她在大厅里闲逛,拿展台上的手机样机听音乐,促销员马上跟过来,她当然不要。易贵华结完账走过来,“喜欢就买了。”促销员笑容灿烂,“您先生对您真好!”可不就是她先生么!男人爱你才会舍得给你花钱。出来的时候挽起他的胳膊就自然大方多了。
说好了下周再来,他却出差了。再等一个星期,又要加班。新手机里存的第一个号就是他的。打过去响好久,半天才接通,“有事?”
她是他老婆,打电话给他需要有事?嗓门不由得大起来,“易铭考研要和你商量。”
“我又不懂,你让他自己定!还有事?”背景音里是人声鼎沸。
“你坐牢可以不管儿子,现在出来了,成天不落家,再这样撒手不管就不像话了。”她心里也憋着气。
那边电话却挂了。她坐着一阵出神。哪里才算是家呢?
隔几天又打一个电话过去,是中午,她在喧闹的菜场里刚刚忙完手上要急的活,对面却安静,“喂!”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
“你是谁?贵华呢?”
“他在洗澡,你哪位?”
郝秋梅回答得理直气壮,“我是她老婆。”
对面的女子迟疑了一下,“大姐,你好!”
挂了电话,她想起在公司门口看到的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子。应该是她,原来还没断。
易贵华后来回了电话,他支支吾吾,她哼哼哈哈,都没有点破。她让他抽空还是过来一趟,儿子考研是人生大事。他同意这两天一定过来。除了儿子,他们再没有了别的话题,电话挂了。心里却七上八下。她讨厌这种没着没落、提不起又放不下的感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了结!
多云的午后,易贵华把那辆豪华黑色轿车停在了菜场边上。他径直走向修鞋的摊位,早上刚下过雨,地面到处是水洼,他走起路来格外小心。中午休息,郝秋梅正一边修鞋一边听广播,她在修鞋摊内放了个老式的收音机,做事的时候可以听上一段。
“秋秋,怎么不接电话?”易贵华不大不小的声音让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直到郝姐抬起头来。大家才发现,来者口里的秋秋竟然是郝姐。
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是没电了,她的手机就是个摆设,平时最多就是儿子易铭的电话,易铭有时候打不通她的电话就直接拔到秀才的手机上或者给她发短信,“忘记充电了,你坐。”她搬过一张凳子,用抹布在上面擦了一下。
易贵华的眼睛扫了一圈,修鞋铺是靠着菜场围墙做起的临时建筑,三米的面脸,三米多的进深,巴掌大的地方堆满了各式工具箱和鞋子,充斥着橡胶、皮革、胶水、金属混合的怪味。他依旧站着,“今天别做了,去儿子学校一趟。”
“你算是想明白了。”她应道,收了东西,把钥匙丢给秀才,交代屋里堆着的鞋子等会有客人来取。
秀才几乎不敢跟郝秋梅对视,只小声回了句“好。”便看着她跟易贵华上了菜场门口的黑色轿车。
心里还憋着火气,为他的不解释,为他的理直气壮,还是忍下了,儿子的事为大,“我先回家换身衣裳吧!”
他调转车头,送她到楼下,依旧坐在车里。新装还挂在衣柜中,平常不舍得穿,都是穿给他看的,哎!
一路无语,只看着窗外早已熟悉的景致向后退去,竟有片刻恍惚,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能重新开始,她会不会每天都这样,坐在老公的豪华车里,一起去接孩子放学吃饭?
“秋秋,在想什么?”他手上那根烟刚刚抽完。
“想从前,想现在,哎,无所谓了!”她叹一口气,想打断自己的思绪,回忆却加快了步伐,“你没有戒烟!”她记起最后一次去监狱看他特意带了四条红双喜,那是十年前,四条红双喜是一大笔开销。她在监狱的会面室里隔着陈旧的接待桌,“贵华,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准备投奔三爹,我三爹,跟你讲过的,一个孤老,只有他不嫌弃我们母子......”
那个时候,他因为打架刚关完禁闭出来,加刑一年,她听说了,哭了一夜,那个月她破例没去看他,算是对他的惩罚,结果他托人带话给她,要和她离婚。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烟了,家里你也晓得,老娘从病到走,易铭读书,你这里一个月来一趟,都是花销,我的工作也丢了,现在手里就剩下一点路费......贵华,你把烟戒了吧!”
整整八年,每个月转三趟车,郝秋梅舍不得花三块钱坐麻木,就得走四里路,午餐是旧矿泉水瓶装的白开水加两个馒头凑合一顿。不是没有其他人来看过他,大罗也算义气,常来上下打点。但谁能像秋秋这样风雨无阻每月坚持?但他总是让她失望。
其实听说被判二十年的那天他就对自己失望了,他讲义气,却从没想过要用自己大半的人生来讲义气,原以为也就三五年,最多七八年的光阴,他的身子骨比大罗结实,吃得下这口牢饭,再说要是兄弟们都进去了,谁在外头关照打点?
判刑的那天他就后悔了。
大罗来看他时一直道歉,“易哥,上头严打,我又找错了人......”
“你他妈的为么事不搞清楚点呢!”
“易哥,都怪时机不好,现在到处严打,我所有的工地都停了......”坐在对面的大罗还是白皮细肉一脸诚恳。
“老子......”他站起来冲到桌子对面抓起他的衣领。
早有狱警上前来把他拖走,他被拖着叫嚣,“大罗,你欠老子的,你他妈的害死老子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公,尤其是像监狱这种地方。想要活得舒服点,要么靠钱,要么靠拳头。几场拳头下来,一幅好身手出了名,他加了刑,秋秋来找他,说,我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要带着易铭去投奔三爹......
他其实真的不怪秋秋,在监狱里各种各样的家庭悲剧轮流上演。老婆喝农药自杀的,老婆跟别人私奔的,老婆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他的秋秋是个重情义的好女人。八年,儿子和秋秋因为他背了一世骂名,在老家就从来没有被人瞧得起过,原来儿子小的时候跟着来看他,会亲热地叫一声爸爸,现在几乎不来了,就算来,也是远远地跟在秋秋身后,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他......秋秋不止一次说起易铭被同学欺负,再这样下去儿子就毁了。够了!他劝自己,难道真要她等一辈子!
他的人生已经破罐破摔,“离了算了。”
“等到三爹那边站住脚再说吧,我现在哪有工夫考虑这些呢,再说,现在结婚和离婚对我又有什么区别......”她不离婚的理由不是不同意,只是没区别、没工夫。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出奇平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好像对他早已无所谓,他突然有深深的失望,好像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温暖分手了。心里隐隐地恨,不知道是恨她、恨自己还是恨这个世界,心就这样一天天冷下去、硬起来。
他戒了几次烟,最后都不了了之,大罗不时派人送烟过来。秋秋一走就杳无音信。一年后从邮局寄来一包东西,有她和儿子的近照,还有一封信,大意是说,易铭是读书的料,她供孩子虽辛苦也值得,希望孩子成材做个有知识的人,不用像他们这样吃没知识的亏,未了,说自己已经可以凭手艺养家,让他放心改造,出来后可以来找她......“可以来找她。”他把信上这句话反复看了几次,没有回信。从此,她的外面,他在里面,还是夫妻,过着两不找的生活,也算相安无事。
新来的年轻狱警私下叫他“易哥”,他是老犯人,到处都熟,混得开,镇得住场。监狱实行改革,利用犯人管理犯人,他成为所谓牢头。他开始立功、减刑,等他完全适合监狱那一套后,他反而不太在意早一天或者晚一天离开这里,重新投入外面陌生的世界,他心虚。十七年零一个月,他走出困了半生的高墙。
大罗派了司机来接他,特意选了本城最好的馆子为他接风洗尘,黑瘦精干的易贵华黑着脸滴酒不沾,席间无话。白皮细肉的大罗已经变成肚满肠肥的罗总,他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易贵华看都不看一眼,端了一杯白开水径直举到大罗跟前,眼里无笑,一字一句,带着杀气:“十八年前该讲的义气我讲了,现在轮到你了,我不要多,只拿回自己该得的。”
他的手按在大罗的肩膀上加重了力道,这十八年的牢饭,他可不想白吃。大罗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喝光,大罗已经是实实在在的罗总了,这些年他在生意场上无疑是精明而幸运的,更懂得妥协和务实。第二天,大罗就带他上了自己投资的楼盘,“易哥,进我的公司吧,帮我卖房子,这个来钱快!”
易贵华看着尚未封顶的建筑直摇头,“这个我不懂。”
大罗笑了笑,“我给你一个价,你加点价格再卖一个价,就这么简单。”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把这批房源卖了,易哥也可以在这里安个家了。”
楼盘的名字叫“塞纳河谷”,公司里有职业经理人坐镇,他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大罗派了个助理帮他熟悉全套流程,他有单独的办公室,可他很少愿意坐在那里,他只会接电话,电脑打印传真一窍不通,何况坐办公室和他从前坐牢有什么区别?他丢失太多年了,对外面世界的一切都特别好奇,成天不是待在工地现场就是坐镇项目部,再不就是跑去销售大厅,开盘前一个月,公司招聘了一批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卖楼,开盘当天就卖出一百多套,大罗给了公司百分之十的干股给他,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哪怕那些钱只是电子银行卡里的一串数字符号。他问大罗,我没有看错吧?
大罗笑着看他,“兄弟,好日子开始了,该找补就找补吧!”
易贵华不清楚大罗现在的生意到底有多大,他只知道大罗有各种生意,各种饭局,许多房子,许多女人。他跟着大罗去了不少地方,漂亮小姐认识了不少。原来只要有钱,人生还可以这样理直气壮、随心所欲地花天酒地,他前半生算是白活了。
就是一直下不了决心来找秋秋,知道她带着儿子,还单着,日子并不好过。
房子的销售一直很好,他仍然每天工地、售楼部两头忙碌,每次到售楼部前台,总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甜甜地叫一声:“易总。”小姑娘叫李晶晶,大学刚毕业,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次,他和项目部经理在公司附近吃饭,兴致高便多喝了几杯,当真醉了,他住在公司的宿舍,一路脚踩棉花般走到宿舍大门口,一个没留神在台阶上绊倒,李晶晶和几个外出的售楼小姐刚好遇到,这才把他扶到房间,李晶晶是个有心的姑娘,其他人走后,又主动留下来给他端茶倒水。他本来就是流氓,不是善男信女,很难拒绝这样送上门来的好姑娘,她年轻又蓬勃的身体把他带到幸福的顶峰。他们很快住在了一起,不问过去和未来。李晶晶怀孕了,她问,易哥,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必须来找秋秋了。
从小到大,这是易贵华作为父亲第一次来学校。从小“没爹”的孩子易铭让易贵华载着郝秋梅开着那辆霸气侧漏的黑色本田绕到宿舍楼下来接他。易铭气定神闲地在舍友们目光的注视里潇洒地迈步上车。如果有可能,他真想让这些年欺负过他、嘲笑过他的同学都来看看,他的父亲曾经犯过罪又如何,现在华丽转身照样成为社会成功人士。比起那些一辈子没犯过罪又一辈子碌碌无为为生存苦苦挣扎的平凡父亲,这样的父亲才够人生传奇和示范效应。
易铭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从前恨过父亲,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自从他搬离故居来到胭脂路菜场居住后,情况已经大为改观。他去了新的学校,交了新的同学,新同学只知道他的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全靠母亲一个人支撑日常家事。他也对此习以为常。他当然不会去怪父亲,他是为兄弟讲义气才进去的,是义薄云天的好男儿。
到了吃饭的地方,郝秋梅便让易铭拿出写着备选考研专业和学校的草纸给易贵华看,郝秋梅和易铭偏向理科,郝秋梅考虑的是理科更容易就业,易贵华看看却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菜上桌了,郝秋梅和易铭讨论来讨论去,没个结果,都巴望着易贵华讲几句,易贵华偏偏什么话也不讲,郝秋梅脸上不快,易贵华便说,“考得好就考,考不好干脆跟着你爸和罗叔干房地产也不错。实在想读还可以去国外见世面混个洋文凭回来。”
几句话就让易铭吃了定心丸,学校天天喊提高就业率,不要给学生压力。都是空话,关键时刻还是拼爹实在。刚才还在为学文学理纠结,现在就把他的人生版图扩大到世界范围,有个有钱的爹人生格局都不同了。
易铭能出国留学那是郝秋梅想都没想过的美事,一直以来他们母子的最高目标务实地定在武大和华工(当然这是在发挥很好的情况下),这两所大学既在本城(生活费用首先就少了许多,她一个人供养也不会太吃力),又是一类综合性大学,一个偏文一个偏理。现在易贵华轻描淡写就把儿子的学校向全世界布点,人是英雄钱是胆啊!怪不得流行语都说“有钱就是任性”。尽管心里还恼着易贵华家外有家,气已消了一半。就算为了儿子也得拴住易贵华,拴住的不止是个男人,还是一种生活格局!就这样拖着吧,年轻女孩子怎么可能拖得过她。
吃完饭结了账,易贵华让易铭先回家,大人有事商量。
残羹剩菜撤下去了,服务员送上菊花茶。她不开口讲话,怕他摊牌又想他摊牌。低头喝茶,灯光下,他的皮鞋锃亮,裤线笔直。乾坤在握的笃定。老话不是说过,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烂茶渣,他还开着,她已经谢了。把桌上的菊花茶捧在手心里,茶汤倒映着她的面容显得更黄了。这茶汤也欺负人。
这个江湖大佬已经把自己洗自了,他从江湖的打打杀杀里完成了资本积累,现在要做一个冠冕堂皇、有财富、有品位、有身份的成功人士。只是这样的新世界里,还装得下她吗?夜色笼罩着城市,坐在临窗的位置看外面霓虹闪烁的夜空,她的心跟着闪烁。
“秋秋,为什么没再找人结婚?”
她其实差点就另结了,那时年轻,姿色尚存,城管老周是当地人,地面熟吃得开,大她十几岁也无所谓,她真心想安定下来,老周的儿子容不得她,他那个儿子谁都容不下,再加上老周对易铭的态度一直严肃,易铭极怕他,断断续续了几年,还是散了。老周还算义气,帮她在菜场弄了门面做生意。这些年过下来也习惯了。她不想说这些,过去的就过去了,没有意义。外面是这个城市的夏天,房间里开着空调竟有一丝寒意,郝秋梅说,“贵华,你抱抱我好吗?回来到现在,你连碰都没碰我一下。”
易贵华坐在对面愣了一下才站起身来,她也站起来,室灯发出昏黄的光,越发衬出郝秋梅脸色黯淡,隔着单衣支着硬朗的骨架,这样的秋秋是陌生而令人失望的,他抱得并不用力,也不怎么用心,更像是某种安慰。她需要安慰,他应该给她,“秋秋,你太瘦了。”
从他进去后,她就没有胖过,一直瘦到现在。郝秋梅靠在易贵华的胸前,他也不胖,监狱里的生涯足以消耗一个人的营养储备。肩膀没有以前厚实了,可是没有关系,怀抱里总是安全的,上一次拥抱是什么时候?还是他进去的前夜吧,他从工地上带着血跑回家,喘着粗气发抖,“秋秋,打死了人,这次我可能要坐牢。”他害怕极了,却又表现得悲壮和倔强,少不更事的哥们义气伪装着他的坚强。她知道那时说什么都已经失去意义,只是抱着他发抖的身体,双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别离和重逢,心境竟然都是无奈,这人生!
此刻,她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在男人的怀抱里休息一下,“贵华,我太累了,这些年我太累了。”说话时,她的心是平静的,原以为久别重逢会热烈,却平静得让人担心。
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手,“你呀,不该去做修鞋匠,女人做男人活可不就变成这样子么。”他语气并不重,像在说一种无法改变的事实,淡默得如同认命。
“哪样?”
他沉默了,半晌还是说出口,“像个男人......秋秋,你变了好多。”
“你说得简单,我不变,怎么能走到今天?”她怎么可能不变?一个杀人犯的老婆,老家的人就把她当成半个杀人犯。他们怕她,也欺负她,她孤立无援。为了把生活过下去,她求遍了能够帮得上忙的亲戚朋友,人穷志短、低头受气的日子。亲戚也不是亲戚,朋友也不再是朋友,老家实在待不下去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只有沌阳街的三叔认她,三叔是个孤老,没结婚没后人,才会愿意她们母子投靠。她不是没有试过其他的工作,要么挣钱少,要么时间受限,易铭是她唯一的希望,再苦再累也得保证早晚接送孩子上学、一日三餐。三叔愿意带她。她就跟着三叔学手艺,顺其自然地接过了三叔谋生的修鞋摊,给三叔养老送终后,她把三叔留下的那套二房一厅出租了,另租了一间离菜场近点的小房子,即省钱又方便。她手艺好人勤快,立摊修鞋十年,早成为胭脂路菜场、整个胭脂路粮道街、附近八大社区二十五个小区一块金字招牌,谈起修鞋,谁不知道郝姐大名。一个女人凭手艺吃饭,不偷不骗,风风火火,腰板挺得直,说话声音大,文不怕城管工商,武不怕小偷流氓。这样的生活,哪里是从前那个不明世道艰难、温良安分的秋秋应付得来的!
他走到窗边,闷声不响,烟圈在口中一吐一纳:“秋秋,我知道你苦,都怪我,都怪这命......秋秋,我已经不年轻了,这辈子再没有十八年可以失去了,我最好的十八年都浪费在里面了,再不找补回来这辈子就算完了。”
他好像忘记了,她也有十八年的失去,她能够去向谁找补?二十多年前的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因为没有门路只分配到了一家集体所有制机修厂检验科工作,郝秋梅是科室里的一枝花,他看上她,为她和副厂长的儿子打架,他们结婚那天,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丝绒旗袍站在厂招待所门口,像是《上海故事》里走出的女主角,不知道羡慕死多少热血青工......她也年轻过美丽过,“那我这十八年呢?”她想过装傻,只要他不离开,她愿意继续傻下去。
“秋秋,当年我不是让你跟我离婚吗?为什么不离?”他以为离婚是给她一条出路,却不知道,自从嫁给他,她就已经断了所有的出路,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你当年不听妈的话非要嫁给那个混蛋,现在好了,他进去坐牢,你和孩子的一生也全毁了,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人生无可挽回了,但她以为他是懂的,没想到他会问她理由,“贵华,在牢里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他想过,当然想过,漫长的牢狱生活里,他想得最多的人就是她和儿子。
“那就够了,贵华。我不离婚,不过是希望你在里头无论如何能够留个念盼,既然你想过我们,那就够了。不枉你当年想成全我离婚的好意,我也没有辜负你。”
他当年打架加刑,内心愤恨不平,对一切都无所谓,直奔牢底坐穿的架势。他写信让她来监狱离婚,她拿了四条红双喜来看他,其实那时已经在老家走投无路,她和儿子备受欺负,准备投奔亲戚,换个环境讨生活。“其实对于我来说,离不离婚又有什么区别呢?贵华,我嫁给你,不求富贵,只想平安过日子,你坐牢后,我这一生也就算完了,剩下的就是把儿子带大,培养成才......我想过你出来后可能又老又穷靠我养活,从来没想过你还能混成今天这样。”
易贵华自己也没有想到过。那次开盘,大罗请来了归元寺里的主持坐镇。大罗富贵之后对佛教特别崇信,每年对各大寺院的香火钱一掷干金,和法师更是相识多年。
大罗介绍说,“师傅,这是我最铁的哥们,您帮他看看运势。”
法师蚕眉阔耳,面露慈悲,不多言多问,看罢便说,“施主苦尽甘来,要行十年的好运,望多行善事,切不可忘本。”
是大师的预言还是本该如此?一期开盘的三百多套房源很快销售一空,到二期时势头依然很猛。他看着自己银行账号里飞速增长的存款心存忐忑,倒是大罗满不在乎地回他,“兄弟,千万别觉得多,师傅都说你要行十年大运呢,现在看来,说不定还是托了你的洪福!”
人是英雄钱是胆,易贵华有钱了,挣了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大钱。他真的开始相信自己要行十年大运了。他和大罗白天一起忙售楼,晚上一起忙风月。歌舞厅、夜总会、桑拿会所......他不再只是抱着见见世面的想法,他要享受人生,把失去的光阴追回来。
他打听到秋秋和儿子的消息,知道她做了修鞋匠,知道他们的生活并不好。但他太忙了,世界这样精彩,他才看了多少?
话讲到这里,不摊牌是不行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们?贵华,你说实话!”
易贵华用力把烟猛吸一口,低头吐出所有烟雾,“秋秋,我对不起你们......晶晶怀孕了。”
晶晶?!她想起来,就是那天在街上挽他胳膊的女人,就是那天晚上接他电话的女人,原来如此,一切来得这样快,“这才是你今天来的真正目的——离婚!你想还是她想?”
他们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离婚是迟早的事情,然而他一直说不出口。
他沉默着,她却突然大笑起来,不知道是笑他还是笑自己,她疯狂地大笑不止,最后都笑出了眼泪,她终于笑累了便趴倒在桌边上,再次抬头时早已整束表情、抹去泪痕,直直地看向他,“我真傻,等你十几年就等来这个。你倒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去坐牢,苦的是我和孩子,到头来你出来了,朋友对你讲义气投桃报李,刚刚有了事业,我却被人第三者插足、家庭破裂,这是什么世道?”
“我没有说过不管你和儿子!”
她冷笑道,“好啊,说说,你准备怎么打发我和儿子?遣散费多少?”
打发!这话说得多难听,他怎么可能是这样不仗义的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离婚?两头都占着?正房守着,二奶养着,还是东宫西宫、南北两院?易贵华,才几天,你真行啦!”
这样咄咄逼人的秋秋真让人受不了,他烦躁地起身准备离去,“你就当我还在牢里关着。行了吧!”
如今,她真宁愿他还在牢里关着。一切已经无望。她知道这个男人就要离开自己了,其实多年之前,这个男人就走了。很多年前,当她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的不公和无奈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已经走出了她的生活半径和心灵深处。很多年里,她从未依赖过他,从未指望过他,她的心在这个大千世界里发冷、变硬。她学会了能干、甚至强悍。她只是委屈,当她需要男人的时候没有男人,只能自己变成了男人,易贵华却不懂得体谅。
下午三点,太阳最是毒辣,今天生意好,话实在是说得太多,早上带的一大瓶凉开水早喝得精光,只得去小超市买瓶纯净水来。
眼下他最挂心的还是郝姐,他能够在这里立足,多亏了郝姐,要不是郝姐跟城管工商熟悉,他一个外乡人根本不可能盘下这个门面,当时他还犹豫,郝姐劝他,秀才,莫舍不得这几千块钱好处费,就当黑社会收了保护费,以后这里缝纫生意就是你独家经营,划算!
还是郝姐比他有远见,菜场门口的门面房永远不缺生意做,再后来,许多人托关系加钱都弄不到了。菜场又扩建了二期,他们的生意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辛苦,但收入稳定有保障,总算能安定下来。
实在是太热,秀才收了摊子赶回家做饭,饭刚做好,夏兰就回来了,饭菜摆好,照旧把鱼肚子拆好放进女儿碗里,先问学业功课,再问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就是这样过的。
夏兰扒了两口饭,“爸爸,易铭爸爸回来,送了个好高级的苹果电脑给他!他爸爸是房产公司老总呢!”
秀才接不上话,他以前听人家讲过,郝姐苦命,男人坐牢,一个女人养家,背井离乡不容易。刚认识的时候他其实很怕郝姐,郝姐泼辣老道,就像电影里的女土匪。可是后来真有困难最肯帮忙的还是郝姐,这女人外冷内热,嘴硬心善。
“易铭说他爸爸不想让他学计算机,想让他学房地产将来接班,那易铭就成富二代了,你说,他会不会将来瞧不起我啊?”
夏兰对易铭的那点心思,秀才清楚但不想点破,“易铭应该不是那种人,学生还是要以学习为重,没有文化干什么工作都没有用。”
夏兰叹了口气,“爸爸,要是他们搬到新家去,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们要搬家?”
“易铭说他爸爸想给他们买房子。”
秀才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什么叫想给他们买房子,难道易铭爸爸自己不住?
才一天不见,郝姐好像更瘦了,早上出摊到现在,一句闲话都不扯,这就不是郝姐了,郝姐是很会聊天的,光聊天就能聊走菜场里一半生意。太阳真毒,水泥地面的反光直刺秀才的眼睛,雨后初晴更显闷热,他那双新鞋子在太阳下分外耀眼,“郝姐,帮我加个鞋跟吧,怕不耐穿。”
郝姐接过,是她上次送给秀才的新鞋,“秀才,别太省,几百块钱的鞋子,还想穿个十年八年不成?”
秀才说,“不管多贵多便宜都是郝姐的一片心意,这些年就没人给我买过一双鞋子。郝姐,你要是将来不在这里了,我看着这双鞋子,就会想起你来。”
郝姐抬起头,“我为什么不在这里了?”
“你老公那么有钱,你肯定不会做长的,迟早都会搬走。郝姐,我一直想送套衣服给你,就怕你现在眼光高了瞧不起。”
郝姐沉默了一会,突然说道,“秀才,你真的想让我走吗?”
这一问倒把秀才问傻了,这事哪里由得了秀才愿不愿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郝姐,哪个人不想过好日子哟,你命好,熬出头了。”
郝姐把秀才的鞋子加上了鞋跟递给他,“秀才,我修了这么多年鞋子,晓得是个人都想穿好鞋,但有人只适合穿布鞋,一穿皮鞋就脚臭,你说是不是有些人天生就没有穿好鞋的命呢?”
秀才不晓得郝姐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虽然很少穿皮鞋,但他的脚从来不臭,他懒得解释,“郝姐,下午天热,估计也没什么生意,要不一起去正街看布料吧,你选样式我来做。就当是我送你的一点礼物。”
胭脂路正街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卖布匹和裁剪制衣的铺面。秀才到这里像是换了个人,对什么都有兴致。一会陪着郝姐看这,一会拉着她看那,反倒是她一幅可有可无的样子,惹得接待的店员直开玩笑,“大姐,你老公对你真好,追着赶着给你买衣服。”
说得秀才一阵阵脸红。逛了一下午,秀才选了三种料子,一块料子做套西装,一块做连身裙,一块做套裙。秀才说,“郝姐,你老公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也不能穿差了,我一定下功夫给你做好。”
胭脂路上车来车往,到处都是人声,郝秋梅停下来问他,“秀才,我要是离婚了好不好?”
秀才半天才明白过来,“郝姐,你为什么要离婚呢?”
“他在外面有人了。”
“那你就这样算了?”秀才不解地问道,“你等了他这么多年,青春全部被浪费了。该受的罪不该受的罪替他受了,老的帮他送了终,儿子替他养成人,他刚刚有钱有势就不要你,那他也太欺负人了!”
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泪的郝秋梅站在人潮汹涌、车辆穿流的胭脂脂路上对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弱书生模样的秀才号啕大哭。
秀才快中午才找到了项目部,易贵华刚从蓝色的简易办公室开会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帮项目经理、监理工程师、施工队长等人,秀才从高度近视的厚玻璃镜片里一眼就认出走在人群当中的易贵华,他今天是壮着胆子来的,他要把道理讲清楚,让易贵华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他秀才力气没有三两,好歹也是高中毕业的读书人,做人做事的道理还懂得一些,他相信只要自己诚心诚意地跟易贵华讲明道理,郝姐的婚姻就有希望,他昨晚想了一夜,把从前读过的《诸葛亮舌战众儒》、《晏子使楚》等历史典故在脑海里仔细推敲回味了一遍,这样一回味,就让他自己信心大增,自认为掌握了说服天下的本领,见到易贵华的时候便有了一种心理上的优势,“易总!”秀才喊道。
易贵华看了眼来人,瘦黑,稀稀落落的头发搭在光洁的脑门上,还戴了幅眼镜,有几分眼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哪个?”。
“我叫秀才,是郝姐、您夫人一起做生意的朋友。”秀才这样介绍是有用意的,这样讲就道明了几层关系,他和郝姐的关系,郝姐和易贵华的关系,又把自己对郝姐和易贵华的敬意表达了出来,秀才说完这句话,便等着观察易贵华的表情变化。
易贵华这才记起他是秋秋旁边做缝纫生意的那个家伙,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有事?”
秀才没看出易贵华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便进一步说道,“我有一些心里话想跟易总你当面谈一下,关于你和郝姐的事情。”
易贵华心里有些不耐烦了,他一直觉得郝秋梅不是个爱扯皮拉筋的人,没想到却找了这么个说客,“秋秋叫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找来的,郝姐在胭脂路菜场是出了名的大好人、能干人,我看她最近心情不好,这才问出原因。易总,你可不能辜负了郝姐这些年的苦心啦!”
他们这样一言一语的功夫,旁边的人早听出了些端倪,场面上的人都是聪明识相之辈,各自找理由离开。易贵华本来也不把秀才放在眼里,其实就算是郝秋梅闹到项目部来他也不怕,现今的世道离个婚找个小三根本就不是个事,何况他只说离婚又没说不养她们母子,“你算老几,要你来充大头,你算秋秋什么人!”
秀才倒也不卑不亢,他又不求易贵华什么,只是想替郝姐鸣不平而已,“易总,我和老婆离婚后带着女儿到外地讨生活,能够在胭脂路菜场做生意立脚,多亏了郝姐的热心快肠,我们在一起做生意上十年了,易铭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两家人谁家有个困难,接送孩子上学吃饭,生病帮忙守个摊子什么的,彼此间有个关照,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都是外乡人,又都是单亲家庭,相互帮衬过日子,我在心里早把郝姐当成自己的亲大姐一样敬重,我高中毕业,也算半个读书人,易铭小的时候请不起家教,我帮着辅导过几年,现在易铭读书出息了,我这心里跟郝姐和易总你是一样高兴的呢!”
因秀才提到了易铭,易贵华强压着心头的恼恨:“你有话快说,我现在忙得很。”
秀才吞了一下口水,把昨晚在脑海里研究了半天的说辞认真地讲出来:“易总,易大哥,郝姐可是难得的好女人啦!你坐牢十几年,她一个女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她一个女人能凭手艺养家,不说远的,就在我们胭脂路菜场,你去访一访,那是有口皆碑,郝姐修鞋那是有名气的。她一个女人家即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挣钱能把孩子培养进211大学,这又是什么概念,单单这点就不是一般女人能够做到的呢!你坐场牢出来,家没散,孩子大了出息了,单凭这点,换作其他男人,那是要把自己的老婆当祖宗供起来的。现在社会上有多少企业家、知识分子,后代不成材不争气,吸毒打架不务正业败家坑爹呀!两相对比,易哥,你这是白捡的便宜,修来的福分啊!你是讨到了一个好老婆,才能享这个福呢!郝姐在家里能扛事,大事小事不要你操心。出门在外讲道理又讲义气,她心善,我一个外乡人,跟郝姐萍水相逢,她觉得我人好又可怜就来帮我,从来没有要过回报。对我一个外人都能这样,对大哥你就更不用说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现在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别的女人,早就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了,这样好的老婆,你上哪里去找啊?你还要跟她离婚。这良心怎么过得去?”
易贵华耐着性子把话听完,这个秀才长得像掉了阳气的样子,说话还一套一套的,易贵华懒得跟他哕唆,“你把秋秋说得千好万好,正好啊,等我们离了,你跟她过日子。”
“易哥,你说的叫个什么话?你把郝姐、把我秀才当成什么人了。我一直敬重郝姐的为人,又得到她好些帮助,现在看到她的难处,实在是气不过,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这么好的家,可不能说散就散了呀!”
“少跟我讲那些大道理,你一个外人凭么事替秋秋出头?有么资格跟我讲这些废话?算了吧,男男女女之间就那么回事。说白了,我也没指望秋秋当什么贞节烈女,你们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真要有点么事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秀才心里已经恼恨起来,这些没有道德底线的人,自己男盗女娼也就算了,还当其他人也跟他们一样,“你这个流氓,把话说清楚,我跟郝姐这么多年,一直清清白白做人。”
“你搞邪完了,你骂哪个流氓?”易贵华一把拉住秀才的领口。
秀才脸气得通红,他没想到易贵华坐牢出来还是这样不通情理,一二十年就改造成这个样子:“就骂你了,才坐完牢出来,挣了几个臭钱就玩女人,自己的老婆儿子都不管,流氓都晓得养家,你连流氓都不如,就是个下三烂......”
“给我闭嘴,你他妈的。”易贵华哪里容得了他继续骂下去,一记重拳打在秀才的嘴巴上,秀才根本不是易贵华的对手,挣扎着想还手,易贵华稍微使了点力气便把他摔倒在地扬长而去。
秀才艰难地从满是灰土的地面上支撑着坐起来,模糊着找到被打飞的眼镜,好在这条临时便道平整,镜片和镜架完好无缺,他有些心疼地用平时舍不得穿的衬衫衣角擦着镜片,心里盘算着回去后如何跟郝姐交代事情经过,完全没有顾及自己脸上的青肿。
“夏志杰。”
夏志杰是秀才的本名,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连他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大名了。秀才满腹狐疑地把刚刚擦干净的眼镜戴好,顺着眼前满是灰尘的皮鞋往上看向来人,他刚刚被打了一拳,抬头时脸上的皮肤扯得生疼,正午的太阳照得人眼睛发花,他还没有看清那人又说了一句,“真是你呀!”
秀才这才看清了,竟是冯四。今天是什么操蛋日子,真是邪门了!
冯四却一把将秀才拉起来,满脸笑容地说道,“我还以为看错了,原来真是你呀!咱们十来年没见过面了吧!”
秀才不想跟冯四多说什么,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土,冷冷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冯四说,“我在这里搞了点分包工程,带了几十号人的队伍。在易总手下讨生活。怪了,我刚才看你怎么跟易总吵起来,你小子几年不见长本事了,连易总都敢惹。”
秀才明白了冯四的身份便说道,“他是你的易总,又不是我的易总,人不求人一般高,他易贵华是天王老子也没什么好怕的。”
冯四说,“我们兄弟难得见面,我请你吃个便饭吧,你一定要赏光,不然就是还在记我的旧仇,从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今天哥们吃饭算给你赔个不是行吗?”
冯四又是称兄道弟又是好言相劝,连拉带拖地把秀才带到附近的一家小饭馆,秀才没提王小芹,冯四也不提,好像这个曾经改变他们关系和命运的关键女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三菜一汤,酒过三巡,冯四满嘴跑火车地骂道,“易总,叫得好听,易贵华就是他妈个混混出身,坐过牢的人,比老子还不如,才当几天老总,卡钱卡得要死,以前垫资包项目,三个月,最多半年肯定付清全款,易贵华到现在还拖着老子去年的钱不放,太他妈不是东西了,太黑了......”
秀才不晓得该说什么,工程上的事情他不懂,也不想懂,他今天就是来给郝姐出头说理的,结果一事无成。他给冯四又倒了杯酒,自己也倒上,跟冯四一碰,干了一杯。
冯四问:“姓易的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你手上啊,要是有你帮我把工程款催一下呀,最近手头太紧了,下面的兄弟几个月都没开工资了,天天逼我要钱啦。”
秀才摇摇头,“你没看他打我了吗?”
冯四说,“我刚才听了半截子话,他老婆跟你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秀才说,“我跟他老婆是结拜的姐弟。”
冯四不无羡慕地说,“看不出来,你还蛮会搞关系的呢,能攀上这样的好姐姐,长本事了。”
一瓶白酒下肚,冯四已经舌头打卷,秀才喝得不多,看看时间已下午二点,正想起身告辞,冯四的电话响了,冯四喂了一声便低声下气地冲电话里求道,“五哥,你再宽限几天,工程款还没有批下来,这回是真的,不骗你,真的在审批,再等一个月,我保证还钱......”
冯四放下电话神情已不像刚才那样淡定,酒已醒了大半,秀才见时间不早了便说,“吃得差不多了,谢谢你请客,有机会下次我再请你吃饭。”
冯四说,“秀才,我的好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让你的干姐姐、易总的老婆帮我把工程款催一下?算我求你了。”
秀才说,“郝姐说话不顶用,他们俩口子搞不好要离婚了。”
“离婚?”冯四大为意外,神情奇怪地问,“那易贵华在房产公司的股份是不是也要对半分?”
“什么股份?”
“你不知道吗?”冯四大惊小怪地问道,“易贵华是房产公司的股东之一啊,要不然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钱,你们连这个都不晓得,还谈什么离婚!”
秀才说,“郝姐不想离婚,是易贵华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想离。
冯四不以为然地说道,“他想离,那就让他开条件啦,如果他愿意把股份分一半给你干姐姐,这婚也离的值,再说,就算现在这样不离,对你干姐也没什么好处,易贵华找了个年轻大学生做二奶你知道不?人家都怀上了。”
秀才不是为劝离婚而来的,当然对离婚的条件也无从决策,“那是他们俩口的事情。我一个外人只劝合不劝离。”
冯四突然大笑起来,“你莫哄我了,你和易贵华老婆到底是内人还是外人你们自己搞清楚就行了。现在有钱男人找小三,有钱女人养小白脸,又不是什么稀罕事。秀才,你还是蛮会找的呢!以你的条件,能够找上这样的富婆也算不简单了。”
混混就是混混,到什么时候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话不投机半句多,秀才懒得解释起身告辞,冯四结完账追出来,“你莫着急走嘛,听我一句劝,这样拖着对你干姐姐肯定不利,到时候等人家把孩子生下来......”
“这干你什么事情!”秀才被他当街拦住,走不开又实在气不过。
冯四追上来说道,“我是操心那笔工程款,要不然谁离谁结关我什么事情,就是他易贵华明天就死了,也跟我一毛钱关系没有,”冯四嚷嚷道,“话说回来,易贵华要是真的死了,那你干姐姐可就发大财了。”
易贵华人不来,电话也没有一个,郝秋梅心死了,也懒得多问。易铭住校不知内幕,秀才不想把知道的说穿,一切都僵着。只有李晶晶是不能等的。
郝秋梅在第三天接到李晶晶的电话,李晶晶在电话里客气地叫她大姐,她说,“大姐,早就该来看你的,一直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我做妹妹的太不懂事了。”
郝秋梅突然有些瞧不起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女子。她把姐姐妹妹叫得太坦荡了,像旧社会里有钱人家的小妾,哪里像豆蔻年华的女大学生。“我算你哪门子大姐?我是易贵华的老婆,你是他的情况,还怀了他的孩子。”
李晶晶立刻换了一副腔调,在电话那端梨花带雨,“大姐,我妈天天逼我结婚,天天骂我,白读了这么多年书,一个大学生放着工作不做,没名没份地跟男人住在一起,孩子都快生了......”
“你当初晓不晓得他有老婆?儿子读大学了?坐过十几年牢?年纪可以当你叔叔?”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其他的都不重要。”李晶晶回答得一点都不含糊。
“就是说你之前全部都知道?”郝秋梅突然不理解这个世界了。
“我是大叔控,我爱他,他是世界上最宠我包容我的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大姐,求求你开恩放了贵华成全我们吧,看在我可怜的没有出生的孩子的份上,我的孩子不能没名没分地出生......”
“我可怜你,哪个可怜我,我的孩子都长到二十岁了,才看了几天爸爸?”
李晶晶在电话里头继续哭诉:“如果你不成全我们,我就去死,大姐,我早就想好了,我如果得不到易贵华就带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一起离开这个没有爱的世界......”
郝秋梅没有以死相逼,李晶晶倒先来这一手。郝秋梅冷冷地听着李晶晶在电话那头哭诉,果断地挂了电话,其实没有李晶晶,也会有张晶晶、周晶晶,这个世界早就变得无比现实和滥情,李晶晶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拿青春美貌赌一张人生豪华餐券。既是赌,赢得盆满钵满是理所当然,输得一败涂地也只能怪运气。
易贵华隔天在电话里很不客气地质问,“你他妈的到底在电话里对晶晶说了什么,她差点服药自杀,一尸两命你知不知道,要是有个三张两短,老子跟你没完......”
郝秋敏不相信李晶晶真的会自杀,她怎么会服药呢?她得留住孩子当筹码呀?李晶晶可不是个傻子!她这是以退为进演戏给易贵华看呢!
这场闹剧为李晶晶带来了实际的好处,易贵华再次出现在郝秋梅面前时带来了离婚协议书、房产证和银行卡。
郝秋梅冷淡地看着他说,“贵华,不要欺人太甚?”
易贵华说,“反正我的字签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就签,现在你还可以提条件,要是再过段时间,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郝秋梅不露声色地带着易铭周末去看了房子,是易贵华他们开发的楼盘一期现房,三房二厅的格局,房型周正,就是位置比较偏僻,估价应该在八十万左右,易铭问道:“妈妈,你和爸爸要离婚了吗?”
郝秋梅吃惊地看着儿子反问,“你怎么这样问?你爸爸说过什么?”现在的孩子,原比她想象中聪明。
易铭淡淡地说,“他现在是房地产公司老总,钱多见的世面也大。有钱人的事情不好说。”
郝秋梅没想到儿子比她想象得有心,“你爸爸现在是老板了,那你想不想大学毕业后进你爸爸的公司做事?”
易铭正在琢磨书房的布局,想象着该把那台苹果电脑摆在书桌上什么位置,“妈妈,我将来想搞生态农业,房地产就算了。”
郝秋梅有些着急,“你爸爸说搞农业挣不到钱。”
易铭把书房的窗户打开,对面的工地上第三期的楼盘正在开发建设当中,到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我爸爸没文化,根本就不懂。”
郝秋梅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易铭,“这是你爸给你读书用的,五十万,我还存了些钱,你想出国读书也行。”
易铭看了眼那张金卡,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妈,我读得出来的,钱你留着自己用,要是你们万一真的离婚了,别忘了向爸爸多要点抚养费。对他不用客气。”郝秋梅从前只是觉得儿子跟易贵华感情表面化,却没想到儿子竟然如此“现实”,倒比她看得通透,当真吓了一跳。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离不离的问题了,而是如何离的问题。用秀才的话说,她这一生都被易贵华耽误了,也不能离得太划不来了。
秀才吃完晚饭,拿起做好的衣服向郝姐家走,他拎着袋子走进内街,一条土狗尾随在身后,他弯下身子捡到一块石头向土狗扔去,狗被吓跑了,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拿来装衣服的袋子是上次买周黑鸭的包装袋,怪不得有狗跟在后面。也怪自己粗心,郝姐现在也算半个有钱人了,不晓得会不会瞧不起他送的东西。
郝姐开门时还穿着以前的旧拖鞋旧T恤,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
“是不是身体不好啊,最近都没出摊?”秀才关切地问道。
“不是,最近家里有点事。”
她给秀才倒了杯凉开水,秀才把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热情地说,“郝姐,你先试一下,有不合适的地方我马上拿回家帮你改。”
郝秋梅本来没什么精神,便说,“你的手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改天试了肯定没问题。”
秀才却有点认死理,直说让她现在就试,试得不好马上可以改。
郝秋梅没办法就说,“秀才,你到隔壁的房间站一下,我马上穿好给你看。”郝秋梅知道秀才是个老实人,也就从来没把秀才当个男人。
秀才本来是准备到外头去等的,听她这样一说,怕她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只得走到旁边的客厅里找了个板凳坐下。
郝秋梅换好了衣服就让秀才过来看,第一套是宝蓝色印花套裙,很衬她的肤色,大小都合适,秀才觉得裙子还可以再短一点,郝秋梅说算了,她现在年纪大了,喜欢穿过膝盖的衣服,腿不容易冷。
第二套是春秋装的西服,带毛料的,正是六月天,套装西服穿在身上直出汗,郝秋梅直催秀才快点看,秀才把裤腿标记了一下,裤腿有点宽大,还可以改窄一点。
试第三条连衣裙时,因为刚才出了一身汗,郝秋梅实在拉不上后面的拉链,就喊秀才过来帮忙。她租的这套房虽说是南北朝向,但旧式的房子窗户都很小,她一个人在家又没开空调,秀才热出一身汗,他汗着手拉了几次拉链手都打滑,不小心碰到了郝秋梅的后背,秀才又急又热帮她整理好衣服,脸都憋红了。
郝秋梅这段时间心情一直不好,易贵华的归来带给了她莫大的荣耀,也摧毁着她作为女人的自信。看到秀才这种忐忑不安的样子却不禁笑起来,至少在秀才眼里,她还是个女人,是个让人眼热心跳、汗流浃背的女人。
秀才却笑不出来。心里闪过一丝慌乱。
“怎么样?”她问。
“好好,这件最好看!”秀才说的时候却并不正眼看,急切地想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要么留下,要么离开。
这样的情境在十年前也发生过一次。那时他刚认识郝姐,也是夏天,他的摊子被人掀了,他六神无主,只能来找郝姐,他已经不记得门是否开着?他干干脆脆地闯进来,他要找个地方评理,他要找个人帮衬。
屋里并不亮,他却看到一片雪白,郝姐光着身子,她在换衣服,汗珠从她脸上滑落。那不是平常他所熟悉的那个郝姐,那个飞扬跋扈、强硬冰冷的女人消失了。她圆润而美好地站在水泥地板上,带着吃惊又不解、困惑又好奇的表情看着他。他的心里漏拍了几秒。他失语,傻站着。不知所措,无能为力。他感觉窒息。想走又想留。害怕又好奇。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理由。在什么地方,他的心停住了。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她问。
他却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重新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他却大哭起来,哭得伤心而动容。他已经忘记了刚才来这里的理由。却在这里受了全天下最大的委屈。那不是一个男人该受的委屈。难道他不是男人吗?在她眼里自己算什么东西?他恨自己,却不愿意恨她。
从那天起,这个女人像一棵树长进他心里,他一直以为那是一株永远不会开花的树。
“你在想什么?”郝姐问,“这鬼热死人的天,衣服都汗住了,快把拉链拉下来。”
留下,我要留下。这个念头闪过大脑,心里的兵荒马乱突然安静下来。气息安稳,手也不抖。他帮她把衣服拉链缓缓拉下,眼睛再也不离开那具身体。她真的老了,黄黑干瘦,皮皱肉松。和十年前见到的她早已不同,与他在梦里无数次想象中的身体区别更大。但是这次是真的。这次她要靠他活了。他从身后抱住她,用手摩挲她的身体。
“秀才,你这是在干什么?”她问的时候声音不自信又发抖。
他的声音如一阵暖风吹来:“让我留下吧!我要留下。”
易贵华出事了。电话是大罗打过来的,大罗在电话那头规规矩矩地叫了她一声“嫂子”,便通知了她医院的地址。郝秋梅安排秀才去接易铭过来,自己先搭车去了医院。
易贵华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头上缠着纱布,脸上被包扎得只露出眼睛嘴巴和两个鼻孔出气。秀才赶到的时候,大罗正在断断续续地讲述事情经过,事情发生的时候大罗并不在场,他也是根据事后现场的情况和目击者的描述进行推断。据他分析,应该是有人故意从楼上丢了那个石块下来,而且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易贵华的头颈部,又因为瞬间失衡面部直冲堆放在旁边的挡水石板上,造成头面部的二次伤害,庆幸的是事情发生的时候工地上还有正在赶工期的施工队伍,没过多久就被送到了医院抢救,已无生命大碍,但是因为重伤在头部,一时人无法清醒过来。
主治医生很快过来找家属会谈,语气足够危言耸听,“不是我吓你们,他的伤在头部,命是保住了,什么时候醒,能不能醒这都是不好说的事情......”
郝秋梅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严重,“您的意思是说就让他这样躺着什么办法都没有?”满屋子的男人——大罗、项目部的几位经理、秀才、易铭都望着她说不出话。郝秋梅很想有男人站出来跟医生争辩几句,至少有个人帮她出出主意,直到医生离开,都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离开医生的办公室后,郝秋梅把自己的想法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要不要换医生重新检查确诊?要不要转院试试别的途径?却没人应她的话。最后是大罗说了句,“钱的事情上嫂子不用操心,关于治疗方案还是你们家里人自己拿主意合适一些。”但大罗的一番话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有关易贵华生死存亡的关键问题上,她郝秋梅作为妻子和家人拥有最终话语权。
说了等于白说。郝秋梅又不是医学专家,哪里懂什么治疗方案,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没有希望地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喃喃低语,走出病房大门,好像重新回到二十年前的心境。易贵华闯下的烂摊子总是她来收,这一世都是欠他的,他又给过自己什么?
夜晚,所有人散去。她独自守着易贵华。单人间条件就是好,专门的陪护床都这样高级。她想起大罗白天说过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走过来,躺到易贵华的身边,心电监护仪在旁边闪动。她的心却出奇冷静,仿佛没有了跳动。这些奇奇怪怪的管子连着这个男人的性命。现在他的性命就在她的手里拽着。她只要一念之差,就能把他的一切夺走。是的,一切夺走。就像他曾经夺走她的一切一样。
郝秋梅把手放在他的手腕上,脉搏在跳动,那是生命在跳动。这个生命是多么邪恶呀!她想。这个生命的主人对她有多么狠,多么无情!如果没有遇见这个人,她的人生怎么会这样难?她用力地掐着他的手腕,想让那跳动停止,一秒两秒......脉搏仍然在顽强地跳动。她明白自己无力阻止什么。她哭了。在暗黑里泪流满面,一败涂地。
“贵华,你知不知道,你的主意都是自己拿,我什么时候做过你的主啊!你关进去了,才能轮到我做主,现在你像个活死人的时候,又轮到我做主。我做的都是些什么主呢?你说说看?这是拿的什么主意,当的什么家?这个主哪个女人愿意做,这个家哪个女人撑得起?”
“贵华,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命现在可是全捏在我手里啊!你现在是治疗是放弃,是死是活都凭我一人说了算。你亏不亏心?你后不后悔?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对我,你说说看......”
一夜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天亮了,郝秋梅已经收拾好眼泪。她又恢复了自己的硬冷。
兵分几路,易贵华的检查资料被分送到本城最权威的几家医院去求证,大罗甚至用红包让某知名颅脑外科教授亲临病房,情况不容乐观,但也不是全无希望,好在易贵华可以自主呼吸,教授建议试下高压氧和安宫牛黄丸,中西医结合治疗。目前这家医院的条件显然达不到要求,郝秋梅预备给大罗打电话商量转院,李晶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易贵华的病房前。李晶晶双眼红肿,面色晦暗,往日的潇洒与自信荡然无存,她的孕样已经明显,相貌却变化不大,整体看去仍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李晶晶的母亲陪在她的身边,见到郝秋梅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就开门见山地说道:“郝姐,你说说这可怎么才好,晶晶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贵华病成这个样子......”
郝秋梅不想跟她们哕唆,自从易贵华人院后她就二十四小时医院值守,大罗多数时候是电话联络,易铭还在上学,虽说有护工看护,可她还得忙着去各大医院求证新的治疗方案,眼下既没那个闲工夫也没任何心情去宽慰别人,何况是李晶晶,便说道:“你姑娘喊我郝姐,你也喊我郝姐,你跟我算是什么关系?犯不着跟我讲这些。”
李晶晶的母亲拉下脸来:“就凭晶晶肚子里的孩子,我们就有关系,你今天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别想趁着贵华生病就把我们扒到一边去。”
郝秋梅早看出来者不善,“你要什么交代?你怀孕是我要你怀的吗?我倒是劝过你不要抢人家老公,你听劝么?你是一门心思想拆散我的家好小三上位,你还想让我给你交代?”郝秋梅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把走廊里的闲杂医患都吸引过来。
李晶晶母亲泼下脸面:“我姑娘是正经大学生、黄花闺女陪贵华呀,她年轻不懂事,不图名不图利,为爱情献身,易贵华是说好了要明媒正娶她的,做人要知好歹,你不能趁火打劫,眼看贵华发生意外重病在床就把我姑娘的一生都耽误了......”
郝秋梅打断她,“易贵华耽误你姑娘么事了啊,要不是易贵华当了这个老总,你姑娘会明知他有妻有子还要上赶着跟他睡到一起?她不图名图利,那好啊!现在易贵华病成这样,你就耐心等着吧,跟我闹什么闹?”
“我这大把年纪叫你一声郝姐是尊重你是易贵华的老婆,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我姑娘没名没分,没房没钱,凭什么等啦,要等,可以啊,把财产公证一下,把我姑娘该得的那一份分出来。”
郝秋梅冷笑道:“这才是你们的真正目的吧,为爱情献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钱是吧,行啦,你跟易贵华要吧!”郝秋梅一刻也不想跟这对母女哕唆,扒开围观的人群径直朝医生办公室走去。
李晶晶的母亲横着一脸蛮肉一把拉住郝秋梅,“你今天不给个结果出来,莫想走!”
郝秋梅随手一甩喝道,“搞邪完了,老娘今天看看哪个敢拉老娘不让老娘走的。”
李晶晶的母亲看强拉不成,作势屁股朝地上一坐哭天抢地喊道,“不得了啊,大老婆打人了啊,一尸两命啦,连我这个老太婆都下手啊,我的姑娘造孽啊,一分钱不要就跟了人啦,肚子里的娃连爸爸的面都没见到啊,活不下去了啊......”她这样一哭一喊,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本来近处几个一直旁观的人听清楚前因后果都站在郝秋梅这一边,李晶晶母亲这样声嘶力竭地叫喊下去,李晶晶跟着俯身哭泣,外围一些不明缘由的围观病患便都冷眼看着郝秋梅的动静。
郝秋梅走也不是不走又说不清,她的狠和强都是男人方式的,并不懂得泼妇最擅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大罗打电话过来商量转院的事情,她便让大罗来医院一趟顺便探探大罗的口气。
大罗到了并不多问便猜得八九不离十。原来李晶晶母女之前就找过大罗,话里话外不过是为了钱,大罗没给她们好脸色这才闹到医院来。易贵华刚一出事李晶晶母亲就来医院打听过了,易贵华这样的植物状态是个没谱的事,李晶晶肚子里的孩子可等不起。李晶晶母女骑虎难下,生下来吧,万一易贵华就这样躺完下半辈子,李晶晶的一生就毁了,不生下来吧,白白牺牲了青春不说,指不定易贵华哪天醒了,再想回头谈婚论嫁就没有任何资本了。左思右想,不如趁现在把财产一分为二,易贵华醒或不醒下半生都有依靠。
大罗到后只顾跟郝秋梅谈转院的事情,两人一起去医生办公室商量。把李晶晶母女晾在一边,仿佛李晶晶母女根本不存在。医院的主治医生早巴不得把易贵华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听说转院当然是全力配合。大罗和郝秋梅商量后首选定在武大中南,那边脑外科的床位要到明天才能安排出来,今天先把相关出院手续提前办妥。李晶晶母亲半路溜进医生办公室,医生正在讲转院可能存在的风险之类,有关上述某某某风险问题本医院概不负责之类云云,李晶晶母亲抢白道:“你们想搞么事啊!你们要把易贵华转到哪里去?你们是不是想要易贵华的命啦?”
医生问道:“你是哪一位?”
“我是易贵华的岳母。”
医生狐疑地看了看郝秋梅又看了看李晶晶母亲,郝秋梅说,“你莫不要脸了,我妈早死一百年了,你就算要钱要财也得等到易贵华醒了之后。”
“只怕易贵华没醒过来就被你们这样折腾死了。”
“乌鸦嘴,少在这里胡说。”大罗喝道。
李晶晶母亲依然不依不饶,“不是我说的啊,是刚才医生讲的,易贵华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转院是有风险的,就算转院过去,后期治疗也存在风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这个责任?”
“他就算躺在这里也一样有风险懂不懂?你再敢在这里胡闹,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大罗说完又转向郝秋梅,“不用理她,我们办正事要紧。”
李晶晶母亲把大罗也不放在眼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易贵华真要有个好歹,你们一个可以在公司只手遮天,一个可以独占财产,就只苦了我们家晶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造谣生事?你姑娘李晶晶,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一个傍大款的小三,易贵华生病到现在,你张口闭口提的都是钱,没来照顾过他一天,现在不管是从法律上还是道义上你都没得资格讲我大罗和郝姐半句话,你要是识相点就少给我们添麻烦,让我们尽快把易贵华冶好,你的那笔得失账自己找易贵华给你算。”
“你们合伙把我家晶晶蒙在鼓里,易贵华晓得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我家晶晶必须参与易贵华治疗方案的决定。”
“你放屁!这事我都没资格定,这事只能是郝姐才有权利决定。”
“就凭我家晶晶肚子里怀着易贵华的孩子,我们就有一票决定权。”
他们这样你来我往地,早有医生看不惯了,大罗便说,“这样的吧,反正明天转院,我们现在找个地方把话说清楚。”
四人出了医生办公室,在附近找了间咖啡店,大罗开门见山:“说吧,你们想要多少钱?”
李晶晶母亲也不含糊:“郝姐和她儿子拿多少,我家晶晶就和她肚子里孩子拿多少。”
“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你凭么事跟郝姐比啊,郝姐是名正言顺的老婆,贵华坐牢她苦守十几年,儿子独立培养成才。你才跟易贵华几天?”
“感情这种事情不论长短的,易贵华跟晶晶是爱情,爱情无价你懂不懂?”
“你想跟郝姐平起平坐不可能,这样子,我也不为难你们,你把易哥孩子生下来,我给你十万,以后的抚养费每年五万,管到他成年。”
李晶晶的母亲眼皮也不抬一下,“我直说了吧,大罗,你莫把我们当成讨小钱的来了,我家晶晶也就是运气不好,不然早就跟贵华结婚了。贵华在公司里的股份我们必须要一半,其他都好说。”
看来易贵华是跟李晶晶交过底细的,大罗知道郝秋梅未必全知情,也不想把这个事情太说开,只得敷衍道:“这个事情牵涉到法律程序,只能从长计议。易贵华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治病要紧,你刚刚提到想参与到他治疗方案中来,我仔细想了一下,道理上也是说得通,但决定权还是在郝姐这里,我和你都不能代替郝姐。”
李晶晶母亲眼见自己有了参与的身份,便就坡下驴:“转院的事情当然是郝姐说了算,我家晶晶就是担心贵华的身体,她现在怀着孕,成天提心吊胆的对孩子也不好,以后就由我来代替晶晶参与进来,你们不要见外啊!”
郝秋梅看出大罗语气和立场上的转变,心下就明朗了不少,她和大罗虽说是旧相识,到底一别近二十年,大罗如今的根底,甚至易贵华如今的根底她都不是很清楚。要不是李晶晶母女这样一闹,她还不知道易贵华在公司是有股份的。眼下她还不想计较到这上面来,便接口道:“目前能够接收这种情况的医院就是中南医院和同济医院,我们比较了一下,针对植物状态的脑外科中南医院更合适一点,床位也相对宽裕。”
转院一切顺利,大罗一心忙公司的事情,基本不来医院,李晶晶母亲见天就来医院报道,郝秋梅怕易贵华长期睡在床上得了褥疮,不让护工用纸尿裤,遇到易贵华大小便失禁,李晶晶母亲也学着郝姐的样子帮忙护工进行擦洗。虽说是请了护工,但要是没有家人监督,现在的护工当然是能省事就省事,白天有医生护士治疗还好一些,到了晚上护工多半是只顾自己睡觉,让易贵华直挺挺地躺一晚上都不翻一下身。李晶晶母亲个性倒也爽利,郝秋梅原本就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性格,一来二去俩人便熟悉起来,她们现在分工明确,一个负责白天,另一个就负责晚上,巴望着易贵华早点好起来。
只是安宫牛黄丸用了一个疗程依然没有效果,主治医生便建议注射神经生长因子配合高压氧联合治疗。眼下郝秋梅可以商量的人除了大罗和易铭又多了一个李晶晶母亲。郝秋梅有高血压不能进高压氧舱,李晶晶母亲便主动说她可以跟进去陪同进行治疗。这天高压氧治疗结束,护工去食堂打饭,俩人闲话家长,郝秋梅因为一直没见过李晶晶父亲随口问了一句,李晶晶母亲倒也不瞒,说自己早年跟丈夫离了婚,自己独自带大李晶晶成人。郝秋梅这段时间观察,看出她也是个能干要强的女人。自从易贵华坐牢后她带大易铭万千辛苦,不管是什么原因,一个女人带大一个孩子终归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这样一想便也跟李晶晶母亲少了距离。
李晶晶母亲这一段相处也看出郝秋梅的不易,便说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哪离得开男人,可男人又有什么可靠的呢?我自己几十年过来是深有体会的。做女儿是当皇帝,做女人要靠运气,做母亲是当奴隶,晶晶是年轻什么都不懂,等将来孩子生下来就怕什么都晚了,她郝姐,你莫怪我贪财,我姑娘一辈子还长啊,她如今一问心思迷进去了,我不跟她打算她将来怎么办呢?”
郝秋梅问道,“你上次跟大罗说的贵华在公司里的股份是怎么回事?”
李晶晶母亲说,“原来你们在闹离婚估计易贵华也没跟你交底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易贵华出来后进了大罗的公司,大罗给了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他们公司现在房产经营销售情况这样好,百分之十那是个什么概念啦?光是每年分红就不会少。那天大罗说每年给我家晶晶五万元的孩子抚养费,那不是小钱是什么?他当我是傻瓜,我家晶晶是学财务的,这点常识都不晓得还完了。”
“那贵华现在这个样子,他的股份?”
“你放心,他的股份还是在他的名下,谁都动不了,但是长期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他现在是没有行为能力的人,法律上虽然他还是股东,但是权利得不到保障啊,大罗现在可以说是在公司一手遮天,你看他连你都不讲实底,肯定是有想法的。”
“像贵华这种情况,我应该是可以代他行使权利的吧!”
“我家晶晶也有权利的?”李晶晶母亲马上辩解道,这一辩解让郝秋梅立刻意识到她们的不同立场。
李晶晶母亲接着说,“易贵华的离婚协议书是晶晶准备的,手上还有份签名的备份件,这个是可能拿到法庭上说清楚的证明。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我说郝姐,我们的内部矛盾最好就自己解决算了,打官司费神费力不讨好,干脆二一添作五,股份一人占一半,总之不能便宜了姓罗的。”
怪不得人家说能够做小三的都不是简单的角色,看看李晶晶母女,郝秋梅心里一阵凉意。
回到家,她心头烦闷,便给秀才打了个电话。夏兰上晚自习要到九点才回,秀才接到电话便赶过来,自上次他送易铭去医院后,两人已有近半个月没有见面,秀才发觉郝姐更瘦了,衣服穿在身上更显空荡。秀才本来就不会安慰人,看郝姐没吃饭,就主动下厨房作了几个小菜出来,这才陪着郝姐边吃边聊。郝姐便把这段时间医院里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下,“我都不知道易贵华这样子对我是福是祸,说实话,如果他没发生意外,可能我们都已经要办离婚了。那我真是苦了半辈子被他扫地出门,拿几个小钱打发了。”
秀才不想讲他上次听冯四说起过股份的事情,只问,“乐观点说,易贵华如果醒了你觉得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郝姐眼圈红红地说,“很难,出事前他一门心事只想离婚。”
“退一万步讲吧,易贵华如果就这样躺下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想起白天跟李晶晶母亲的一番闲谈,郝秋梅心里五味杂陈,易贵华生病初始她只是一门心意想把易贵华快点治好,要哭要闹,要离要合都是将来的事情,她曾经以为易贵华虽然无情,但到底还是把他所有的财富留给了她和儿子,结果现在却是这样,“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我心里烦透了。我怎么会沦落到和李晶晶母亲商量争夺易贵华财产的地步?”
秀才说,“依我看,李晶晶母亲话不好听,道理却说得通。易贵华这个样子是他的命,将来的情况谁也说不清楚,都得做好两手准备,股份先拿过来,治疗也不放弃,我看你还是找个律师咨询一下比较妥当,免得吃亏......”
送走了郝姐,秀才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陌生电话里的声音却是熟悉的,冯四说,“夏志杰,你的老婆马上就要有钱了,到时候别忘记了把我的工程款尽快付出来,做人要厚道,不然会遭报应。”
秀才想说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秀才突然想起来那天在医院里听到大罗和项目部的几个经理说起易贵华很可能是被人下了毒手,不由得后背一阵冷汗。他把电话扔进厕所里,第二便搬去了郝姐隔壁。
易贵华后来还是醒了。醒来的过程是漫长的。是在哪一年哪一天已经没人记得清了。就如同他这个人,早已被世人遗忘了一样。
他醒过来时许多事情早都木已成舟、尘埃落定。他的房产过户到郝秋梅名下,现金归李晶晶所有,股份一分为二,一半在易铭名下,一半在李晶晶生的女儿易慧名下,李晶晶作为监护人代为行使职权至易慧成年。郝秋梅和易贵华判决离婚,李晶晶和易贵华登记结婚,这场婚姻更多是形式上的需要,为了财产分割便利,为了易慧户口登记,如此种种。当易贵华终于醒来,李晶晶早已不相信爱情很久很久,她私下有一个小三岁的情人,现在只是多了一个傀儡丈夫。
易贵华花了很长的时间做康复以恢复失去的各项功能。终于在一个下午能够独自叫车来到公司找大罗喝茶。他的行动还是不够便利。发音有些迟钝,头脑里常常冒出奇怪的声音,他坐在红木雕花的座椅上听大罗说话,像一个学生在听老师讲课。
大罗依然胖着,胖得虚弱而疲惫。国家的房产政策从紧了,他的楼盘处于青黄不接时期。最要紧的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胃病痔疮三高来袭,他把办公室装修成茶室,大红袍、普洱、龙井轮换着喝,桌案放着佛经,手机响铃是王菲的《心经》。只有一件事情他已彻底放心,易贵华出事不久,他便去律师事务所给自己立下遗嘱。
易贵华很想知道出事之后发生的事情,但是版本众多,实在无法考证。他的头脑依然糊涂,心里却很清楚,现在听到大罗讲述的版本也未必就是真的。只是关于人生的真真假假他既没有信心也没有能力去分辨了。
他现在的家被李晶晶装扮成粉红色,到处都是女儿喜欢的hello kitty公仔,在这间粉红色的房子里不管坐着还是躺着都令人感觉别扭。他甚至回忆过从前住过的牢房。
“今年的形式肯定不会好啊,年底到底能不能分红还是个未知数呢。”大罗在说了一长串怀旧忆新的客套话后用这句话垫底。
钱多钱少又有什么意义?他无可奈何地笑着,无所谓地应和着:“无所谓,无所谓!”他醒来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句无所谓!这然曾经是郝秋梅口头禅的话,现在成为易贵华的专利,当他不知所措、无可奈何的时候他最喜欢用这句话救场。
他已经太久没有说过和听过这样多的话了,很想跟大罗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他还有太多东西不明白,想从大罗口里知道更多的事实和真相......大罗神情倦怠,已经在沏第三壶茶。对他偶然间冒出的问题并不热心,偶尔应和着。对他偶尔的失神,不为所动。大罗长叹一口气:“人生的上半场已经结束了啊,易哥!还记得当年老法师说的话吗?十年大运,可惜你走得太快了!”
易贵华并没有听清这些话,他想起自己经常做的一个梦,是深夜的医院,他躺在病床上,身体一阵阵发冷,一个女人走过来慢慢陪他躺下,那个女人的身体是暖的,对着他的耳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女人边说边哭,还用带泪水的手指摸他的脸、他的手......这样的场景经常在他苏醒后的头脑里反复出现,以致令人感觉那根本不是梦,就曾真实发生。他一直很想问大罗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想想却没有开口,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站起身告别,肥胖的大罗沉陷沙发,迟钝地站起身,易贵华忙劝,“坐下吧,不用送。”他独自走到门边,大罗才艰难地站起身来,易贵华仿佛得到神谕,转过头高兴地冲大罗说道:“秋秋来看过我了,真的,那天晚上真是秋秋,就是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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