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写一部《汉口徽商》,我觉得这是当务之急,是一项抢救性的工程,如果我现在不去做,等到将来什么人来做,困难就更大了。
一般年轻读者,拒绝接受古籍,因为有太多的阅读阻碍。我的叙述方式,我的引经据典,不会让读者感觉沉闷,而且还会有一种阅读的快感。有时候,我会有意保留古籍原文,因为原文所蕴含的文学美感,今人文字无法企及无法传递。即使其中有些字不认识,有些词不解其意,经过我稍加阐释,稍加点拨,就可以领会了。我所做的文字演绎工作,其目的是让尘封的史籍,由小众研读走到大众面前。
还有一种阅读方法,我也毫无顾忌、非常坦率地向读者交底。如果遇到阅读障碍,或者一些资料性的文字,完全可以跳过去。因为有些资料,虽然不能引起读者阅读兴趣,但在一本书里又不可或缺。而从读者角度看,跳过去则是明智的选择。
还有,我为写作本书,阅读了大量古籍,有些是今人的校释本。我发现今人有诸多马虎之处。譬如甲子纪年方式,戊戌这两个字,就经常颠倒混淆出错。加上还有一个形近字戍边的戍字搅在一起,就更错得一塌糊涂了。至于哪些书上出错了,恕我闭嘴。这里我编出一个口诀,让读者谨慎区别这三个字:
戊戌年号戊在前
天干戊字无横点
有横是戌属地支
有点便要去戍边
好玩吧?
不枯燥了吧?
请跟我来,你将获得一个接一个的阅读惊喜。
◎歙(she)县的谜中之谜
秦皇建县赐美名,汇山聚水画中行。
丽鸟飞来合羽落,归去尚欠徽州情。
——如果以这首诗为谜面,打一字,请你猜猜谜底?
——歙。
这么一个字,古今难倒多少人。
歙县,曾经也称歙州,是古徽州六邑之一,也可以说是六邑之第一,因为徽州府城就在歙县。就因为这个歙字难认难读,甚至有碍于歙县旅游业发展,当地一位年轻领导人程兵,在二○○九年全县旅游工作会议上,有了这首即兴之作。这首诗内涵丰富,既讲历史来由,又说风光特色,再将歙字拆分为“合羽欠”三部分,巧妙地嵌入诗句之中,使一个本来难读难写的字,变得妙趣横生,而不再难为人了。在合(肥)屯(溪)黄(山)高速公路上,这首诗上了歙县广告牌,成为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一道亮丽的文化风景。
从婺源到歙县,在婺源境内,一路上随处可见歙砚作坊,每处作坊都堆满龙尾山石料。龙尾山在歙县境内,婺源人以龙尾石料,制作精美的歙砚,个中透露出什么信息呢?我想到了:分属两省的婺源和歙县,都是徽文化的发祥地,如今依旧血脉相连,而且还将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当今,钢笔、圆珠笔和碳素笔早已合伙取代水墨毛笔,电脑和打印机业已合谋取代手工书写,歙砚的产能不仅没有萎缩,而且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大。这能说明什么?这就是中华文化生命力之所在,当然也是徽文化生命力之所在。
古徽州人为什么喜经商?古徽州人为什么会创造一个叫做徽商的专有名词?我不太赞成地少人多之说,虽然地少人多之说古已有之。《汉口紫阳书院志略·尊道堂记》有一句话:“新安土薄田少,计其地产不足以共生齿之繁,不能无仰给他方。故汉镇列肆万家,而新安人居其半。亦其势使然也。”此文作者为吴镇衮济平,这吴镇在哪里没查出来,我想衮公或许没实地考察过徽州,所谓土少田薄不过是人云亦云尔。
歙县历代人口,二○一○年版《歙县志》有具体数据。值得注意的是,从弘治五年(一四九二年)的十九万零三百五十二人,到万历三十七年(一六○九年)的七万两千四百二十八人,一百一十七年间人口锐减一半还多。究其原因,查阅该县志大事记,有如下记载:
(万历)十六年,饥荒,瘟疫,僵尸塞途。
(万历)三十六年五月,大水,灵山崩塌,压死居民三十余人。
从这个历代人口统计数据看,明清时期,歙县人口高峰年为弘治五年,也不到二十万人。徽帮形成规模、建成汉口紫阳书院的鼎盛时期,即康熙雍正乾隆年代,歙县内人口不过七万多人。这个时候不存在田少人多、必须外出经商的理由。
歙县县境面积两千一百二十二平方公里,农用地十九万八千四百二十二点九公顷,合两千九百七十六万多亩。这是二○○五年的统计数字。历史上开垦地肯定少一些,但这么大一个地方,养活二十万人,绝对不会有问题。歙县境内虽然山地多,但海拔高度最多不超过一千五百米,比起湖北恩施、宜昌,真可谓小巫见大巫。
恩施、宜昌,那才是田少土薄。为什么恩施人、宜昌人,没有大量跑到外面去,跑到汉口来经商呢?
到歙县,我一直惦记一个人,他就是《汉口漫志》的作者黄心盫。《汉口漫志》未能付梓,浙江人范锴在《汉口丛谈》中,不厌其祥地抄录了这部书稿文字。我在《天下第一街·武汉汉正街》一书中,专门写了《范锴与黄心盫》,其中有一节是《范锴为何偏爱歙人》。《汉口丛谈》写到一百多位人物,其中有二十多位是歙县人,占了四分之一。我研究其原因,范锴与黄心盫交好,通过黄心盫接触到了这些歙县人的事迹。
县志主编胡武林先生给我们要来一辆车,送我们到黄氏聚居地之一的潭渡村。出县府大院西行,满眼是平坦的水田,一片葱郁的绿意。大约走了二十公里,到达潭渡村。进村不远,正好司机认识一位村民,让他给我们带路,找到黄光亚家,这家人都下地了。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他从地里回来,看他身上的泥水像个农民,听他说起话来,就是一个有知有识的文化人。他说,这地方黄氏有字派不用,到死时才安一个,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字派。他看了县志黄承增条目,明确表示没有这个字派。
黄亚光的爷爷,爷爷的哥哥,都曾在汉口做生意。北伐战争期间,回到故里。村里还有黄菊生、黄汉生兄弟在汉口,两代人都没有回来过。菊生的父亲黄尔福,民国二十五年病故,回葬故里。北伐战争时,十九岁的黄菊生,由黄亚光伯祖父带回家乡。
潭渡村在同治三年出过翰林。他说黄承增排不上。意思是即使这里有这个人,也没有他的地位。他看了县志,很不为然地说,他才是监生,捐的。就是举人,牌坊也不刻名字,起码要进士。
没有找到黄心盫的线索,我很有些失望。不过认识这位六十二岁的黄姓村民,我感觉到他身上,传承着一种地方文脉。
就是这个潭渡,有黄宾虹故居。等候黄亚光下地回来的那一个多小时里,我们到“宾虹草堂”感受画家生活过的庭院。宾虹草堂背后,是其侄孙黄高昭家,我们在他家小坐,听这位七十上下的老人谈他的叔祖父。黄宾虹从这里到上海,一举成名,名满天下。
从我进入古徽州的探索之旅之始,就见文献资料说徽州是朱熹的祖籍地,同时又说是程颢程颐的祖籍地。前一说我当然认同。而后一说,我打心眼里难以接受。《千家诗》开篇一首《春日偶成》写道: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作者程颢注释为河南洛阳人。二程父亲曾在洛阳做官,二程就在那一带留下了生活的记录。二程祖父曾在湖北黄陂县做官,二程兄弟实实在在出生在这里。今武汉市黄陂区,留有二程许多遗迹。现在黄陂、孝感一带,有众多程氏的后裔,其中一位程颢后裔定居武汉,曾向我出示过程氏宗谱。
二程怎么又在古徽州有祖籍地呢?是不是后人为着理顺理学脉络,编织了这么一个传说?
后来,我读了今《歙县志》附录部分,其中有《程朱阙里》条目:
篁墩为理学奠基人程颢、程颐与集大成者朱熹的祖籍地,堪与孔子曲阜阙里相比。
看来,这个历史渊源还真有呢。篁墩这个地方,今属黄山市屯溪区。而且,篁墩不仅是二程祖籍地,还是朱熹的祖籍地。有资料写道:“朱熹的上代自姑苏迁来徽州,第一站也在篁墩。”
歙,歙县,歙州,理学之根。你真难以说清,为什么这条根就在这里。
◎一张清单分晓歙人魅力
一部《汉口丛谈》,记录了许多与汉口相关的历史人物,清代人物约有百人,一部分与作者范锴相识,其中安徽人为多,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安徽歙县人竟有二十八位,占了四分之一强。
这里,我将《汉口丛谈》所写到的歙人开出一个清单——
黄心盦 ? 本名黄承增。伟貌修髯,交游甚广,工诗词,文思斐然。
吴浦舟 ? 有《竹枝词十首》,稿佚。曾在体仁巷下正街题“只处高”面馆。
项大德 ? 少敏慧,八岁能诵五经,著《梯青集》。
吴邦治 ? 号鹤关。信行里人。与段寒香、彭念堂合称汉阳三老。好学多艺,性颇耿介。
张玉坡 ? 与鹤关齐名,同为汉上寓公。著有《绿溪草堂集》。
吴澹止 ? 入籍仪征。客汉数十年,诗数千首。博闻强记,嗜作韵语,诙谐不羁。贫无长物,衣冠修整如富人。
(鹤关、澹止、玉坡皆终老于汉。)
吴仕潮 ? 工诗,尤长五言。性好客,常吟朋满座。著有《怀人》《续怀人》,以纪交游。入籍汉口。
方世克 ? 性好学,诗思敏赡。后入籍汉口。
吴美堂 ? 业鹾汉口,富而好奇。有奇砚。
江绍莲 ? 橙里人,好学,癖吟咏,又善搜罗奇闻异事。著《闻见闲言》数卷。
吴僧庾 ? 丰南人。江绍莲岳父。
黄默谷 ? 罢广东佛山同知,旅居汉口。工诗画,甲辰吟社,常与主盟。
黄承吉 ? 西潭渡村人,后入籍江都。论诗以精彩骨力之辨,甚严。著《梦陔草堂集》。
洪石农 ? 桂林村人。善篆隶,工六法。在汉口小住数月。
鲍筠庄 ? 以鹾业客汉,雅好诗咏。温和真率,有长者风。
洪旃林 ? 业鹾汉上,遂著邑籍,移家居仁坊,筑亭馆名曰谁园。
巴树蕃 ? 盐商,客汉久,广交游,尤能急人之急。涉猎史书,耽诗,诗作沈郁顿挫可诵。
曹问林 ? 方岩夫岳父。性纯和,好学嗜诗。馆于鲍筠庄汉上寓斋,两翁皆与诗会,兴不少衰。
方晞原 ? 灵金村人,亲贤好学,专力诗文,性和易寡怨,尤有古学者风。
方岩夫 ? 方晞原长子,品高神雅,学博文工,家有藏书。
程浩亭 ? 本名程瀚,籍霍邱,诸生,温雅冲邃,内介而外和,于人无所臧否。诗文清丽。
程宣五 ? 歙西宝村人。与吴鹤关自汉口出发游黄山。
程执斋 ? 本名绍允。宝村人。博学工诗,古貌古心,虽托迹市嚣,而爱才耽咏。程旨泉之子,程宣五之孙。
程旨泉 ? 汉上名孝子,其父程宣五病,割股和药以进。
曹震亭 ? 十二岁作《黄山赋》数千言。
徐韫斋 ? 盐商,有唱和之作。
范莲宾 ? 狮塘人。诗文书画琴奕,无所不能。膂力千斤。
潘之恒 ? 明代人。著有《涉江诗选》《鸾啸集》《黄海》《名山注》。另有诗《 涢口》。
这份清单中有一位明代人,其余都是清代人,都非等闲之辈。对每位的评介,均从书中摘句。这些歙人以盐商居多。未注明盐商者,其中也有盐商,只是未敢妄断。书中还有疑似歙人者,但不敢随意录入。
顺便说说《汉口丛谈》中其他徽州人。有休宁籍毕花薑、孙汉、孙松坪、孙熙、戴景韩等五位,祁门籍马曰琯,其他安徽籍人士有桐城籍姚鼐、芜湖籍常芝仙、当涂籍黄左田、合肥籍龚芝麓、皖江籍姚小山、鲁星村。加起来又是十二位。总共写了四十位安徽人。还好,不到一半。可见《汉口丛谈》不仅是汉口最早的一部发展史,而且是半部汉口徽商的发家史、文化史。
范锴为何偏爱安徽人,又尤其偏爱歙人呢?
首先是地缘。范锴为浙江人,与安徽是近邻,口音比较接近,又有新安江一水相通。清代以至以前,两边的文化比肩发育,是在一个发展层次上。范锴也是从事盐务的商人,与徽州的盐商自然有较多的接触交往,与盐商中文人雅士自然有较多的交往。关键的关键,还在于他既是盐商,也是文人雅士。范锴与也是歙县人的黄心盦,友谊深厚,成就比肩,因此汉上并称“黄范”。黄范二人,“每推敲过市,人咸指而视之,似以为两异人耳。”范锴写道:“黄心盦三游汉口,皆有题襟之会。尝语及昔年汉上盐鹾盛大时,竞重风雅。四方往来名士,无不流连文酒。并筑梵宫琳宇,上下五六处,为公燕所。”在汉上淮盐生意特别兴旺的时期,黄心盦常常同那些既有钱又重风雅的盐商们一起雅集,在一起无不是品论书画,研讨诗词。“而操觚染翰之士,亦无不愿交于心盦也。”这就是说,只要是喜欢端杯饮酒舞文弄墨的人,都会喜欢黄心盦。当时盐商修建的寺院,就有五六处之多,那既是烧香拜佛的地方,又是休闲聚宴的处所,其所在位置,“半临后湖,可舒远眺。”从这里可以看出当年的汉正街一带,当年的淮盐巷,当年的商人圈子,有着浓厚的文化氛围。
心盦每在汉上,都会成为骚坛中心。有个黄心盦作媒介,范锴当然可以在各个雅集场合结识更多的歙人。
◎黄心盦其人与《汉口漫志》
还是用范锴《汉口丛谈》卷五的一段话介绍黄心盦吧。这段话我将分作若干部分,一小段一小段地道来。
黄心盦何许人也?
黄心盦名承增,歙人。伟岸修髯,交游甚广,工作诗词,文思斐然。尝往来燕北、汴梁 、三湘、吴下,所至公卿倒屣,争相延至,为江湖上客。而操觚染翰之士,亦无不愿交于心盦也。
两游汉口,皆与题襟雅集,虽参末座,已有惨绿少年之异。
这是范锴对黄心盦的总体评价。黄心盦从事盐务,不像是老板,极有可能是雇员,也有可能是盐牙。盐牙即盐业中间商。他一表人才,又满腹经纶,在江湖上很吃得开。无论走到哪里,谁都不会马虎他。有公卿争相请他、有翰墨之士交结他。
这里所说黄心盦前两次到汉口,范锴都跟他一起参与诗会,那时的心盦在诸多名士面前,虽然处于末座,但已经是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早就引人注目了。
黄心盦与范锴相比如何?
丙寅,复自淮上来,侨寓痘姥祠,仆仆半生,鸟将飞倦,遂有终焉之意。值余重客汉上,因通缟纻。自后吟尊花社,酬倡日增,顿著黄范之目,每推敲过市,人咸指而视之,似以为两异人耳。然余寡学尠能,拘于孤傲,痴呆木讷,樗散早成,而心盦则具应世之才,高谈雄辩,四座俱倾,大有意气公然笼罩人之概,乃忝齐名,殊可愧也。
黄心盦第三次从淮上来到汉口,已经到了丙寅年,即嘉庆十一年(一八○六年)。他侨寓痘姥祠。痘姥祠供奉主管天花的菩萨,黄心盦在僧寓里,应该是暂住。这时年已半百吧,想定居下来。范锴也回到汉口,两人形影不离,被人并称黄范。范锴以为心盦是应世之才,心盦在众人之中,显示出笼罩所有人的气势,自己在心盦面前要矮一大截子,怎么能够与之齐名呢?
黄心盦为何写《汉口漫志》?
心盦偶语及汉口曩日前辈风流,渺不可再,辄抚腕嗟叹。余曰:“四美二难,不可兼得,人固知之。而中寓盛衰之感,人莫知也。数十年来,君阅历已深,矧擅文笔,曷不纪之?”心盦颔笑四三,遂有《汉口漫志》之作,中载生平交游,唱和居多,得二十三卷,未竣而卒,悲夫!
黄心盦跟范锴发出感叹,说时下已不及前辈风流了。范锴说的四美二难,四美即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即贤主、嘉宾。范锴对心盦说,你有这么深的阅历,又有这么好的文笔,为什么不写出来呢?于是,心盦写出了《汉口漫志》。可惜没写完就谢世了。
黄心盦后人呢?
先以无子,在汉续娶徐氏,生女二,子一,名锡畴,才七岁。
就是这样一个可悲的结局。心盦落籍汉口,终老汉口。
心盦去世时间,范锴记载为:“辛巳,心盦殁于四月。”即清道光元年,一八二一年。
我还以为心盦比范锴年长,其实也大不了多少岁。范锴对心盦,在年龄上,在学问上,有着双重的尊重。
这一节的结语,可以这样说:
如果没有范锴的点化,就不会有黄心盦的《汉口漫志》。
黄心盦《汉口漫志》写了二十三卷,范锴说是没有写完,其实再写下去,写多写少,都无所谓。《汉口丛谈》只有六卷。《汉口漫志》有二十三卷,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字。我想至少应该够一本书的分量吧。
值得庆幸的是,《汉口漫志》虽然未曾付梓,但这个书名流传下来了,这本书的许许多多史料流传下来了。其中最为精粹的史料是:
世宗自安陆入继大统。御跸曾过汉口。今有接驾嘴码头,俗讹呼薛家嘴;又有报驾墩,讹呼鲍家;送驾墩,讹呼宋家。
以上这段史料,引自《汉口丛谈》。这段史料也被《续汉口丛谈》转引了。后来及至当代史籍都引这段话,而且都注明出处在黄心盦的《汉口漫志》。至于黄心盦这段资料从何而来,那就不知道了。
一本并没有刊行过的书籍,又被承认是一本存在过的书籍,它的知识产权至今仍归属于黄心盦,范锴功不可没。是他最早通过《汉口丛谈》,确认有《汉口漫志》这部书稿。一八○六年至一八二一年间,当时的汉口徽商,当时的汉口文人圈子,恐怕有不少人知道黄心盦在写这本书,但这段历史如果没有文字记载下来,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历史的尘埃所遮蔽。
黄心盦于一八二一年上半年去世,第二年,道光二年,即一八二二年,范锴的《汉口丛谈》刊行。范锴著述甚丰,有二十二种存世,唯有《汉口丛谈》,名声籍甚,著目列入《清史稿·艺文二》地理类杂志之属。
这部书刊行之后,在汉口的影响大得不得了。民国时期武汉大学教授周贞亮写道:“三十年来,访求不获。近闻厂肆间有其书,辄为外人重值收去,吾乡人转不易得,得者亦不轻出示人。”他还写出了对这部史籍的一片痴情,幼时从同里人那里见过这部书,入朝以后“求之十年不得”。一九二一年,“有乡人得之,求假一观,诺而不与。”你看看,只是借来一观,人家答应了,但就是不借出手。后来,从同邑李星樵太史处借得,“令写人传钞一部”。
曾任北京图书馆总纂的方志学家罗田人王葆心,在任武汉大学教授期间,从徐焕斗处得到《汉口丛谈》一钞本,命其子王夔武“写一副本藏之”。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得益于几位学问家的细心呵护,由王夔武遵从父命,《汉口丛谈》在首次刊印一百一十一年之后,于一九三三年得以校勘重印,这部史籍遂得以流传。
相比洛阳纸贵的《汉口丛谈》,《汉口漫志》是一个被冷落的结局。
《汉口漫志》的手稿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答案是:在范锴手里。
范锴是个有心人,每次寓居汉口,每与心盦吟咏,都记录下来。与其他词客吟咏,也都记录下来。他记载最多的是心盦。
多到什么程度呢?
我手头的《汉口丛谈校释》,每自然段都附有注释,注释字体为小号字,统计正文字数比较麻烦。为此,我专门网购一本一九三三年版《汉口丛谈》影印本,全书正文字数约为十万零七百字。我再将《汉口丛谈》写到黄心盦的正文部分,全部输入电脑,计有三十二处,电脑统计字数一万六千字。全书提及《汉口漫志》或简称《漫志》共九处,其中前五卷七处。涉及黄心盦文字,约占全书百分之十四点八六。这个比例够大吧。
我将黄心盦相关文字输入电脑时,将前导入文字,后延伸文字,尽量压缩。因此,如果加上由黄心盦而来的衍生文字,则篇幅所占全书的比例会更高。
更有甚者,一九三三年版卷六,全文一万零七百五十二字,黄心盦文字计九千六百七十九字,占百分之九十。
卷六所有黄心盦文字,全部从《汉口漫志》二十一卷原文摘抄过来。
如果没有黄心盦的《汉口漫志》,《汉口丛谈》就不是六卷本,而是五卷本。
反复阅读《汉口丛谈》,我有一重大发现,全书写到有名有姓人物,约有一百位多一点,而其中歙县人就有二十八位之多,占四分之一以上。再加所写其他徽州人士六位,这些还不包括姚鼐、方苞等其他六位安徽籍人士。一部《汉口丛谈》,也可以说是以徽州人为主体的诗词唱和集。所以,我有足够的理由说,没有黄心盦,不一定有《汉口丛谈》。
两部最早写武汉的史籍,《汉口丛谈》与《汉口漫志》,就动笔时间而言,孰先孰后?
这个问题重要吗?
不重要。
但有意思。
诚然,是在黄心盦发出“仆仆半生,鸟将倦飞”的慨叹之后,是在黄心盦发出“前辈风流,渺不可再”的嗟叹之后,范锴向心盦进一言,让他把自己的阅历写出来,于是才有了《汉口漫志》二十三卷的未完成稿。
心盦在汉口定居下来,续娶徐氏,生儿育女,算是过日子了。经商的事情,或干或不干,或多干或少干,不再四处颠簸了。潇洒的人生,虽然不会立马打上句号,但生活的节奏也许放慢一些。他要潜心做一件事情,要留一本书给后人后世,留一本书给汉口。
范锴隔三差五要见心盦,以心盦大大咧咧的性格,以黄范日久弥深的交情,心盦的手稿不会不让范锴先睹为快,而且还可以带回家去看。
心盦《漫志》,昔假读之,大半历叙生平游踪所至之事。若有关于汉口者,寥寥数则,盖书作于汉口而名耳。
这一段对《汉口漫志》的评价,范锴写进了《汉口丛谈》。
一九三三年版《汉口丛谈》,还有一段未收入校释本的评价:
黄心盦自号槠山词客,所著《汉口漫志》中, 有涉于汉口琐事者,十无二三。故题曰《漫志》,亦散漫之意也。其二十一卷,荟载汉上红楼妙伎独多,因附记之。
显然,范锴对《汉口漫志》的写法,不说颇有微词,也有不满足的地方。或许正是这样,他看到这一选题大有拓展的前景。于是,他就动笔了?
范锴给予《汉口漫志》最积极的评价是:
黄心盦三游汉口,皆有题襟之会。尝语及昔年汉上盐鹾盛时,竞重风雅。四方往来名士,无不流连文酒。并筑梵宫琳宇,上下五六处,为公燕所。镜槛晶窗,洞房杳窱,咸具竹石花药之胜。且半临后湖,可舒远眺。白云漾空,绿阴如幄,斜阳返映,影动于琉璃屏户间,宛若身在画中。每当雅集,相与覃研诗词,品论书画。时或舞扇歌裙,浅斟低唱,大有觞咏升平之乐。前辈风流,犹可想见。数十载来,已成《广陵散》绝。盈亏之怅,其何能已?爰作《汉口漫志》,未竣而卒。
心盦笔法,范锴心领神会,在《汉口丛谈》中一一表现出来。
问题的关键在于《汉口丛谈》卷六。所谓“心盦《漫志》,昔假读之”,不仅仅是早先借来读过了,而且是:
其二十一卷,荟载汉上红楼妙伎独多,余曾草录一册。今心盦已没,杂著稿本,散失殆尽。唯此诗词存数十首,因附记三十八则于后,亦北里烟花《板桥杂志》所不废也。
你看看,他还将二十一卷,“草录一册”!
“草录一册”,什么意思,作何用途?
这“草录一册”,整个儿搬进了《汉口丛谈》,原封不动地搬进了《汉口丛谈》。
《汉口丛谈》卷六,九成文字,就是心盦的原文照录,原原本本地抄录。
古往今来,有这种搞法吗?
本章附录二,载有《汉口丛谈》卷六抄录《汉口漫志》二十一卷文稿原文全文。拜请有兴趣的学人审读过目。所有抄录文字,不只是黄心盦诗词,还有他所写与友人唱和的细节。如果说范锴欣赏黄心盦诗词,抄录一些犹可。你把人家书稿全文照抄,如果不是别有所图,就不可理喻了。读者须知,那个时候,没有复印机,没有影印设备,全靠毛笔一个字一个字抄写,这要费多少闲工夫呀。
我在感激范锴留下了黄心盦小部分心血之作的同时,我不能不说出我压抑心中的郁闷。
《汉口漫志》已经写了二十三卷,按中国人对数字的使用习惯,我以为剩下的只有一卷,因为二十四卷,就是一个习惯上的圆满之数。
如我之见,写到二十四卷,即可成书付梓,这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又有什么必要亲自草录一册呢?
还有一大疑问,为什么没有人给黄心盦刊行这部遗著?
他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心盦去世才一年时间,范锴出书就写上:“今心盦已没,杂著稿本,散失殆尽”,而且是“唯此诗词存数十首”,就是写青楼的部分。这是什么道理?
范锴所录心盦三十八首青楼诗作,究竟是“昔假读之”、“草录一册”呢,还是心盦西去之后抄录的呢?谜。
有些历史的巧合成为历史的美谈,有些历史的巧合成为历史的笑谈。我此刻笔下的一个历史的巧合,只能让人唏嘘不已。
清嘉庆丙寅(一八○六年),是黄心盦第三次到汉口,在汉口定居的第一年。
嘉庆丙寅(一八○六年),亦是《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成书的一年。
汉口紫阳书院,本土市民称新安书院。《汉口紫阳书院志略》的主纂人董桂敷,为何执意将新安书院写为紫阳书院,本书另有一章作专门讨论。从头到尾读完这本史志,我没有找到黄心盦的名字,也没有找到黄心盦的本名黄承增三个字。
我的结论是:新安书院,心盦无名。
一位望重儒林的徽州歙县籍人士,为何没能登汉口紫阳书院的大雅之堂、留下一点墨迹呢?
他来迟了吗?
董桂敷为这部书写序的时间是丙寅夏五月,写跋的时间为丙寅仲冬,而黄心盦“丙寅中夏”肯定已在汉口,这期间没有见到黄心盦吗?
黄心盦三游汉口,此前两次来汉口,没有请他留下墨宝吗?
汉口紫阳书院有那么多亭堂楼阁,每处都有序有记,为什么轮不到黄心盦呢?
就在《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截稿的嘉庆丙寅年,董桂敷还为书院题写了“源深泽远”匾额。他所署题款是:嘉庆丙寅仲夏月赐进士 敕授文林郎翰林院庶吉士加一级 婺源后学 董桂敷 敬书。
看来,时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黄心盦没有相当的头衔。董桂敷,进士,京官,有头有脸。
古今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拼命往权力的上位攀爬,要拼命往职称的上位攀爬。
汉口紫阳书院里,在那么多匾额上题字的官员,没有几位留下名来。黄心盦《汉口漫志》虽然没有留下,但他的名字留下了,他的著述部分地留下了。
汉口紫阳书院,已经全部毁了,连同那些匾额,连同那些题记,连同那些墨宝。
◎汉口紫阳书院折射徽州人的文化自信
清康熙年间,汉口的商业社会,已经繁荣到华夏之冠。与此发展水平相适应的,是各个行业陆续有了自己的协会,各地域商人陆续建立起自己的帮会,这些协会帮会陆续建立了自己聚集活动的场所,汉口的会馆公所随之林立于市。还有一些商业团体兴建寺院庙堂,成为展示某个行业或某个地域士商实力的标志性建筑物。是时,山西、陕西两省士商,是汉口最大的实力派商业联合体之一,于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年)开建山陕西会馆。这一建筑群后来被习惯地称作西关帝庙。这里香火之旺,令其他商帮瞩目。大约过了上十年,占汉口半壁江山的徽帮,当然不能满足仅有的一个新安文会,于是,当仁不让,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开建汉口紫阳书院。紫阳书院是会馆又不叫会馆,既是创办会馆又是创办学堂,既是创办学堂又是兴建庙堂。
纵观全国紫阳书院,名称多有变化。最早由朱熹亲手创办的武夷精舍,在他身后才易名紫阳书院。婺源紫阳书院曾名晦庵书院。杭州紫阳书院曾名紫阳别墅。我现在所写的汉口紫阳书院,从立项动工初始,其实定名为新安书院,同时也有紫阳书院之称。在武汉地区,通常称之为新安书院。
徽州地处新安江流域,汉口徽商也称新安人,新安商人。新安也可用作徽州的另一称谓。
其实定名紫阳书院还有其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汉口徽商在汉口商界就是一老大。汉口徽商骨子里,就以文化强势自居。他们有老祖宗朱夫子撑腰,那种与生俱来的文化自信,是其他地域商人所缺少的。这个地方就是出人才,汉口徽商中也是人才济济,有相当多的徽商先商后仕。对于汉口徽商来说,新安帮只是个标记,“紫阳朱子之后”,更是金字招牌。
山西陕西士商合伙,在汉口大兴土木,修建起山陕会馆,一座西关帝庙,吸引武汉三镇香火,闹得沸沸扬扬。面对此情此景,汉口徽商能够再沉默下去吗?
汉口徽商的集体潜意识是:
你修我也修。
你修这么大吧,我比你修得更大。
你不就修个会馆吗,我修个书院。
你西关帝庙供奉关公,我朱子祠崇祀朱夫子。
我比你有文化吧。
这些潜意识,志略首版凡例表露无遗:
汉口为七省通衢,士商云集之所,琳宫梵宇不知凡几。独吾郡首建书院,尊崇正学,礼教攸关。入其门者,安得不为提撕警觉使之循序而进乎?
上述引文中,一句“独吾郡首建书院”,把徽州人的文化自信说得明明白白了。
这就是汉口徽商。
汉口新安书院有多大规模呢?
武汉三镇由两江交汇分割而成,其形势恰如一个英文大字母Y,Y的夹角部分为汉阳南岸嘴,南岸嘴南与武昌汉阳门相对,北与汉口龙王庙相对。龙王庙上首一带,由汉水和长江环绕,呈圆弧形。新安书院主体建筑群,就在这个圆弧的位置上。
若从古徽州一府六邑而来,乘船到了两江交汇处,停靠东北面的新安码头。上了码头,登四十一级台阶,向北走十来步,就到了魁星阁。魁星为主宰文运的神话人物。轩敞的南北门洞之上,我们首先看到“新安津梁”的匾额,新安码头是新安书院修建的义埠,到了新安码头,作为一个徽州人就有回家的感觉。这个匾额,于雍正十三年题写,题字人为湖南观察史歙县人许登瀛,他的故事后面再细说。北阁门洞上方,匾额题写“安土敦仁”。更古的时候,人们提倡安土重迁,要在故土扎下根来,不要向外面迁移。徽州人到这会儿观念变了,就是要向外开拓,到汉口来发财。到汉口也是为了安土,敦厚仁义,融于市井。
雍正甲寅年间的魁星阁,阁高四丈一尺二寸,那时就算高建筑物了。魁星阁早期与武昌黄鹤楼、汉阳晴川阁,并称武汉三大名楼。阁内有尚书、休宁人汪承霈撰并书的联句:左挹鹤楼,右揽晴川,溯十载汉渚经游,枌社簮缨崇道脉;瑞霭斗魁,祥凝东壁,三千里楚江星耀,天都人士颂奎垣。
穿过阁门向北走不多远,就到了紫阳坊,门上题写的是“紫阳遗泽”。紫阳坊的遗泽,到今天只剩下紫阳商场。一九八五年四月,国务院总理赵紫阳来武汉视察,提出要看看汉正街小商品市场。为安全计,订下八个字的章法:只走不停,只看不问。他答应了。那天,他从汉正街利济路口出发,一路步行到集稼嘴,通过了正常营业的拥挤不堪的街道,大约只用了二十分钟。到紫阳商场门前,紫阳停下脚步,伫立片刻,他欣赏一个与他同名的招牌。据陪同他的武汉市政府领导人回忆,赵紫阳当时只说过两句话:一句是汉正街名副其实的繁荣,一句是汉正街旧城改造一定要保留一些老建筑。
新安书院内祠宇,以新安老家祠堂为范式,只是更加高耸宏阔而已。举理者想法很明确,就是要让汉口的徽商们,让来往于汉口的徽州人,在这里有家祠的感觉。在整个中华民族的意识里,朱熹是高高在上的大圣人,而在徽州人的意识里,就是他们亲切的乡贤。新安书院就是他们的精神家园。
紫阳书院大建筑群与山陕会馆,在汉口形成双雄并峙的局面,更加带动了汉口会馆兴建之风,各地会馆竞相展示本地域特色。由于汉口紫阳书院开风气之先,相继有一些会馆也以书院名之,可见汉口的商业社会在徽商的引领之下不乏儒雅风气。
◎始建祠留下的血泪记载
汉口紫阳书院这样工程浩大的建筑群,从开建到形成规模,历经四十多年。有多少人为之付出了财力和物力,有多少人为之付出了智慧和精力,还有人为之付出了生命。《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有一份《始建书院姓氏》,这是一份二十四人的名单,肯定也是挂一漏万的名单。志略载有《始建祠记》,写道:“吾乡建紫阳书院于汉口,自康熙甲戌始。劳心劳力,历数多年。成始成终,群推四老。”四老为汪默庵、吴蘊如、余南宜和余本立。书院志编纂董桂敷对四先生的赞语是:生而为合郡所推崇,殁而专祠以享之。
汉口书院起事的二十四人中间,最早公推领头三人,第三人为余南宜。余南宜是为建设书院殉职的第三人。有关南宜的记载,只在《始建祠记》里有寥寥数语。字数不多,我将这些拉出来,让其醒目:
其三南宜先生,开元博士之后裔,嘉鱼寄籍之诸生。志切匡时,心存卫道。感一时之义激,致数载之蔓延。涉水攀辕,不禁大声呼吁。锄奸扦敌,遂使狂吠潜消。天不憗遗,伤于劳瘁。
憗遗,yìn yí。天不憗遗,是说老天爷不愿意留下这个人。
这位徽商,在汉口做事,在湖北嘉鱼县寄籍,寄籍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成为县府的生员。上述一段简洁文字,蕴含好多故事,但我有言在先,不敢杜撰编辑。其中涉水攀辕,可能是涉水登山、攀辕卧辙两个成语的缩略,这里面就有故事呀。可以想象,这一位诸生学问不敢说有多大,但脾气肯定大得不得了,当时与土著的争斗中,与骚扰工地的宵小之辈的周旋中,是一个冲得上去的人物。偌大一个徽帮,光靠吴蕴予吴夫子、汪璲汪夫子这些人,肯定不行。有余南宜这样敢于锄奸歼敌的人物,内鬼不敢犯上作乱,外人不敢欺上门来。
余南宜,本名余尚煜。
吴蕴予,汪璲,余南宜,三位相继谢世。第四位担纲人为余本立,始建姓氏名单中余宗经是也。他是余南宜的族弟,原来就和前三位一起,“协力承肩,同心任事”,由他继任首事之人顺理成章。
书院建设凡四十年,四十年间的前仆后继者,最值得一说的还有戴良玉。
尊道堂建成十多年,每年照例举行春秋祭祀。凡祭祀都有公卿来谒,没有一个专门接待的地方,更衣也只能在走廊上,非礼也。再说,没个摆放文房四宝的斋舍,不能让公卿们留下墨宝,非敬也。祭祀完毕,也没有一个宴请的地方,非情也。康熙五十二年,即一七一三年,圣祖仁皇帝六十大寿,普天同庆。紫阳书院尊道堂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汉口徽商的大佬们都到了,能请到的贵宾也请到了,于是想到,要是有一个厅堂,一起坐坐多好呀。正好,尊道堂西侧,还有一块空地,大家不谋而合,议定在这块空地上,修建一个西厅,以为休息之所。于是,各商号踊跃捐资,不日就成事了。
谁来领头干呢?公推戴良玉。一起干的还有江箴极、陈汉先、汪次山等人。康熙五十六,即一七一七年,西厅完工。《西厅记》(未留作者名)高度赞赏戴良玉之力:
大抵新安人在汉各有生业,不难于捐赀急公,而难于出身任事。盖奉公者必废私,故创造书院之人,生业多致落,俗以为鉴。是以西厅之成,非戴君之慷慨任事不能为也。
这段话不用翻译了,说得太明白不过了,一般商户出钱没问题,不能让他管事,一管事就危及自己的生业。
没有西厅之前,汉口徽商议事,事无论大小,都在尊道堂。自从有了西厅,不是行大礼,不是大众聚集,尊道堂不开门。新安老家来人了,就在西厅话旧,于公于私都方便。但是,一个可怕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西厅成,戴君之业败。游广东,不得志。复至汉江,衣敝不能更为。而见书院之体统日以尊,朋情日以密,较未有此厅时气象迥然不同。脱帽大笑,纵饮欢呼,以为此生平得意之事。翼日病卒,以丧归。
也不用翻译了。写到这里, 我该脱帽,表达我的敬意。戴良玉,性情中人。他的灵柩能回故里,当是徽帮的集体运作,因为生前他连更换一身破衣服的能力都没有了。
戴良玉,还有江箴极、陈汉先、汪次山等人,都不在始建书院姓氏名单之列。他们算是后来人。汉口徽商之所以在数百年间立足江汉,就是因为这样一些贤达支撑着,一代一代地支撑着。他们的精神脉络,就是尊道创义。
◎报功祠留下的官方印记
紫阳书院设有报功祠。顾名思义,报功祠是纪念有功于书院的先贤。不过,这里供奉的先贤,清一色是谢世的官员。职务排列,成双成对:两中丞,两观察,两太守。六位。
报功祠供奉了湖南观察许登瀛。许登瀛,字沧亭,号蘧园,歙县城东关人。
许登瀛最初从商,拥有较多财富,一方面为自己聚财,一方面惠及亲族。雍正五年成为进士,授湖南邵陵知县。他为政的处理能力周详,大大出人意料。之后,进入湖广政界,出任衡、永、彬、桂四郡观察使,也可称作湖南观察使,或衡永观察使。在他的治下,“庭无滞狱”,此话的意思是说,没有积压的案件,凡大小案件都审决得清清楚楚,是时楚人都以神视之。雍正十二年,他到湖广总督府述职,因为他本为紫阳人氏,对朱夫子更多一分尊崇,少不了斋戒沐浴,过汉口拜谒紫阳书院。
此时,距离书院开建已经整整四十年了,距离尊道堂落成也有十年了,许观察见到的书院,栋宇宏敞,气象辉煌,堪称汉上一流。不过也有美中不足,周边道路尚欠通畅,也无专门的取水路、救火路。于是,徽州六邑士商商议,扩充一条街道,名曰新安巷,开辟一个码头,名曰新安义埠,这里就可以方便坐贾行商来往。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受益的不仅仅是徽商,也惠及其他商家和市民。但是这件事情受到当地人阻挠,官司打了六年,破财达到巨万,这个案子还拖延着。这显然不符合许观察庭无滞狱的行政风格。许观察看到的情景是,由于长期纠缠在官司上,书院理事人筋疲力尽了,书院的财力耗尽了,原定每年的春秋两祭,也难以为继,只有朱子生辰一祭。
许观察在湖广总督府述职期间,疏通各方面的关系,使多年积案得到化解。许观察还有一大壮举,捐出自己的养廉之禄三千,供构建魁星阁之用。这样,一花引来百花开,汉上徽商踊跃乐输,一下子募捐到一万五千两银子。于是,书院得以置买店房,扩充路径,开通新安街,并镌刻新安街石碑。新建成的魁星楼,成为汉口一大景观。新安码头成为汉口新的渡口,连通武昌、汉阳两镇。又收买会馆周边屋基,造屋数十栋,为同乡来往居所。还开设经学,聘请儒师任教,成为同乡子弟肄业之所。功德圆满的许登瀛,在书院有“纪治南国”的题匾。
新版《歙县志》的许登瀛条目,夹杂少量文言文,全引下来一般读者有阅读障碍。我所改写的上述文字,没有添油加醋的东西,请读者诸君放心。
书院志收有《魁星阁记》,未具作者大名。文章写得很漂亮:
“建魁星阁于渡埠。背木兰,面大别,与黄鹤、晴川楼阁相鼎峙,天地自然之文章具焉。”文章作者写道,他站在阁楼前,对自己的同乡说:“新安为人材渊薮,占客籍擢巍科者,代不乏人。今天建兹阁,欲使吾乡之侨寓汉滨者,父兄训其子弟,朋友勉其同侪,相与砥砺切磋,浸淫于诗书礼乐之中。”
这里就有我所说的新安人的文化自信。他说新安人在客籍汉口的人士中间,被提拔到高层者,代代大有人在。汉口徽商共建的魁星阁,背向黄陂木兰山,面向汉阳龟山,与武汉黄鹤楼、晴川阁两大名楼媲美。
谁有如此气魄,写出如此文章?我考证出来了。
阁记里有一段自述:“甲寅秋,子以公事来鄂渚,留连弥月,渡汉谒祠,因与桑梓耆旧握手道故,仰瞻堂构轮奂,顾而乐之。即稔,津渡湫隘,未免犹有憾。予固知辟其径之非易也,乃捐俸为之倡。购基拓巷,经营肇兴。自是礼门之衢,直达汉江上。”
啊,这不就是许登瀛,许观察使吗!
籍贯,歙县人,与桑梓耆旧握手道故,对上了。
时间,甲寅年,他从湖南来武昌述职,对上了。
捐俸,有记载的捐俸官员只有两位,许是其一。另一位另说。
◎毕沅:一位有情有义有故事的官员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有一千余万件档案,其中有一千余件竟是封疆大吏毕沅一人的奏折。毕沅为官一方,密切关注疆情民情,并及时与皇上沟通。我华夏泱泱大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有多少侍臣属宦,有多少封疆大吏?毕沅勤勉为政,上不负国家,下不负庶民,官德可见一斑。
安徽休宁中国第一状元博物馆,悬挂有毕沅画像,其为休宁历代十九状元之一。毕沅祖籍休宁闵口下毕村,这个地方现在划属黄山市屯溪区。其父年轻时在江南镇洋县经商,这个地方现在称江苏太仓市,毕沅就出生在这里,三岁时父亲去世。毕沅的母亲张藻,因为颇具才名,作为封建时代一名女性,难得地留下名来。张藻自作《训子诗》,全诗五十四行,二百七十字。“不负平生学,弗存温饱志。上酬高厚恩,下为家门庇……”这些诗句,毕沅熟读成诵。毕沅有母亲的谆谆教诲,六岁就能诵读《诗经》《离骚》,十岁通晓声韵。又在苏州灵岩山师从诗人学者沈德潜和经学大师惠栋,开阔视野,学业益进,弱冠之年中秀才,二十三岁中举。随后进京在内阁谋得中书一职,又在军机处充任章京,就是秘书吧。他的同事中,另有诸重光、童君凤两位举人。
话说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年),毕沅同两位同事参加了礼部会试,就在发榜前一天晚上,一个意外的举动,改变了毕沅的命运。原来这天夜晚,本该由诸重光值班,诸重光却要毕沅代劳。毕沅问为什么,诸重光毫不客气地说,明天发榜,倘若高中,还要参加殿试夺魁。我们的目标不就是要中状元吗!明天你即使榜上有名,就你的书法水准而论,你能夺取一甲前一名吗?毕沅自知书法只有中等水平,不能与诸重光相比,不如成人之美,自己来值夜班,让诸重光有时间备考。傍晚时分,毕沅接到陕甘总督黄廷桂的奏折,事关万里之外的新疆屯田方略。毕沅本来闲坐无事,就饶有兴致地反复阅读数遍,以致奏折全部内容烂熟于心,甚至连文笔辞章也全了然。毕沅觉得此次替班值得。
次日,会试发榜,毕沅、诸重光和童君凤三人,同中贡士。
过了几天,殿试开场。
那时,新疆初定,朝廷正在考虑治理新疆之策,乾隆皇帝出了一道新疆屯田的策问试题。你看,二百五十年前的皇帝,也会讲理论联系实际呢。只是这样的试题,一般士子都摸不着头脑,满肚子学问用不上。毕沅捡了个便宜,这道题好像为他量身定做一样,他得心应手写下来,交了一份自己满意的试卷。不过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书法不如人,没有夺魁的希望。事态正是这样发展,主考官们一致认为,毕沅文章好,不仅道理讲得透彻,更难得的是引证翔实得体,但考虑书法水准稍逊,只好放在第四位。前十名贡士卷子到了乾隆手上,他的感觉是前三名均不甚如意,读到第四名文章,眼前瞬间一亮,眉头舒展开来。啊,这才是好文章呢!于是,御笔一挥,在毕沅试卷上,写上第一甲第一名。自我感觉不错的诸重光屈居第二。
旧时科举殿试揭晓时,皇上登殿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由侍臣传到阶下,卫士齐声传名高呼,此唱名仪式即称传胪。就在传胪大典仪式上,毕沅一睹乾隆圣颜。皇上也看到了毕沅的风采,从此对这位仪表修伟、气宇轩昂的读书人格外器重。短短五年,毕沅由翰林修撰,到侍读学士,再到左庶子。乾隆三十年,他三十五岁上,成了封疆大吏。
毕沅顶班的故事,说明什么呢?做好人常常要吃亏,做好人又不一定吃亏。老天有眼呀,皇上圣明呀。
休宁县志记述,毕沅在清代状元中间,是收入最丰厚的一位,也是最礼贤下士的一位,他爱才若渴,有孟尝君之誉。他做着封疆大吏,除了行政之外,还有军权在握,而其性情依然儒雅。因之,他身边总有名士聚集,有浓浓的读书治学气氛。当时一些著名文人,如孙星衍、洪亮吉、严长明、程晋芳,都出其幕下。他见谁需要帮助,不等你开口就会伸出援手,白花花的银子千两万两不足为虑。也有人慕名找上门来求助,但又放不下架子,难得毕沅知道文人的这种心理。时有歙县籍文人汪中,与毕沅并无一面之缘,跑到毕沅衙门口交给卫士一张纸条,只说了住某某客店,转身走了。毕沅看纸条写着:“天下有汪中,先生无不知之理。天下有先生,汪中无穷困之理。”毕沅看过哈哈大笑,着人送去白银五百两。
任陕西巡抚期间,毕沅出巡路过一座寺庙,与老僧相谈甚欢。“一部《法华经》,不知道有多少阿弥陀佛?”毕沅随口说句笑话。老僧不慌不忙地应道:“我一个破庙的老和尚,钝根生就了,哪有这个学问。大人乃天上文曲星下凡,当然知道一部《四书》,有多少个子曰!”毕沅被老僧的机智折服了,二话不说,捐银子,为寺庙添置田产,将破庙修缮一新。
京城诗人黄景仁为债务所累,慕名到陕西找毕沅,是时毕大人为代理巡抚。黄诗人走到半路一病归西了。毕沅也没省下银子,他出资料理黄诗人后事,委托洪亮吉护送灵柩回乡,还为黄诗人出版遗诗。
毕沅,好人一个。
湖北得长江之利,也深受长江水患威胁,防治水患是历代湖北官府要务。乾隆五十三年,毕沅在河南巡抚任上,调拨三十万两银子,帮助湖北救灾赈灾,接着出任湖广总督,正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我手头有清光绪六年刊印、二○○六年荆州市方志馆校勘的《荆州府志》,卷之十七堤防志一《谕旨》记载了皇帝的诏书。乾隆五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诏书写道,“上谕:毕沅奏‘荆州修筑玉路口隄塍已有七分工程”云云。皇上批示:“至万城隄上居民,虽属相沿已久,但隄工之上盖有庐舍,且约有万余家之多,于加高培厚究有妨碍,自应谕令迁移居住。况官为给予屋价,亦可无虑失所,现已拆卸让出。将来务宜严饬地方官,随时查察,勿任再有私占居住之弊。”
当年毕沅遵旨,坚守实地调研,不断上送奏折。乾隆五十三年十一月,五十四年某月某日,五十四年二月初一日,五十四年三月某日,皇上又先后来了五次诏书,毎件诏书开头均写有“毕沅奏”事宜。毕沅作为湖北父母官,在荆州这个地方,为加固堤防,清理河道,做了许多工作。此间发现江中窖金洲芦苇丛生,严重阻滞泄洪,原是萧姓民人擅自出租所为。毕沅下令收回洲地,割除全部芦苇,以加大江面流量,保障堤坝安全。
毕沅总督湖广,始于乾隆五十三年(一七八八年),紫阳书院从一六九四年始建,到此时已经有一百一十四年历史。毕沅督鄂七年过去了,到一七九五年,有一百二十一年历史的紫阳书院,实已垂垂老矣,再不进行修缮,势必难以为继。
于是,汉口徽商一些领军人物,请出毕沅撰《募修汉镇新安书院序》。他们的议事过程,都写在此序文中了。我这里收录全文,让本书读者可以看到原文全貌,也省去我叙述议事过程的笔墨。从这份完整的史料,可以看到毕状元的手笔,绝不会是办公厅秘书捉刀。毕沅序文的落款是:“赐进士及第诰授荣禄大夫 ?兵部尚书 ?兼都察院右都御史 ?总督湖广等处军务 ?同郡后学 ?毕沅 ?撰”。
作者所署头衔似乎长了一些,但这还不是最长的落款,最长的落款我会在另一章揭示。汉口徽商们请出毕沅,要的就是这一大堆头衔。正是这一大堆头衔,才具有号召力,才能使这个久议未决的工程,得以实施。这就是名人效应,或者是权力效应。
汉口书院初建时期,就受到过一些干扰,这一次整修也是不小的工程,要相当长的工期,会不会再生事端呢?不过,现在汉口徽商腰杆子更硬,总督湖广的毕制军,就是他们的老乡,就是他们的后台。
旧时尊称总督为制军,董氏文中的毕秋帆制军,是对毕沅的尊称,秋帆是毕沅的号,前面行文没来得及交代,这里就啰唆了。董桂敷撰写的碑文,是说募修新安书院,为毕制军的建议。而毕制军在他的募修新安书院序里,却很谦虚,只说是乡人请他出面。董桂敷还在《重修书院首事纪迹》一文中这样写道:
书院之修,倡议者毕制军,董理者,二十有六人,而汪衡士其首也。
有了毕制军振臂一呼,“众皆踊跃捐赀”,这件看似难度极大的事情,就算顺利地办成了。
新安书院在尊道堂供奉朱夫子,崇祀朱夫子是建院第一要义。新安书院内还建了两座祠堂,一座是始建祠,一座是报功祠。始建祠供奉书院初建时期几位功臣。报功祠供奉哪些人呢?
董桂敷有这样一段记述:“文昌阁下东祠,所以崇祀杨吴两中丞,朱许两观察,戴吴两太守也。六公者,皆以尊道创义,扶正抑邪为任,时不必同,事亦不必尽合,要其有功迹于书院,则先后如出一辙焉。”
所供奉六公,都有功于书院,这没二话可说。关键的关键,还要有级别。中丞,观察,太守,都是什么官,读者可在网上查到。没有这样的级别,能登如此大雅之堂吗?
六个名额已经全占满了。又有一位先贤要上,怎么办?
这位先贤就是毕沅,毕制军可是一位贤中之贤。
乾隆五十五年,毕制军督鄂的第三个年头,各方面工作已经基本理顺,于是分出一部分精力,组织了一个工作班子,编纂《续资治通鉴》。这可是一项大的文化工程。毕沅为他的幕客们专门租赁武昌水陆街一所公馆。公馆就在蛇山之南,紫阳湖之北,湖光山色,环境怡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也曾在这里的一座小楼里住过,也是做舞文弄墨的事情。我一直想找到紫阳湖名称的来历。前不久,我的小学同学方先璋,从太原回来出席武汉大学校庆,他让我看了他的自传手稿。原来他在武昌三中上高中时,就是在紫阳湖畔,这所学校后来与安徽中学合并了,是后来的紫阳中学的前身。他还在我住过的小楼里,参加过空军招收飞行员的体检。我于是想,这里的安徽中学,紫阳湖,是不是与汉口徽商相关联呢?我知道,《武汉地名志》所写的是另外一回事,那也不过是自圆其说而已。
不说这些了。说毕沅。毕沅涉猎经学、史学、地舆、小学、金石,而且皆有所成。他的幕客,以章学诚、钱大昕为首,人才济济。他们躲进小楼成一统,成天泡在毕沅二十万卷藏书里,以编年史宗师司马光为楷模,编撰出与《资治通鉴》相衔接的宋、辽、金、元史二百二十卷。除此之外,还著有《灵岩山人诗集》《灵岩山人文集》《经训堂丛书》。经训堂的来历是,其母张藻谢世之后,乾隆皇帝赐御书“经训克家”,褒扬其母教子有方。皇恩浩荡,母恩绵长,毕沅将自己的书房冠名经训堂,将诗文集题名《经训堂丛书》。
毕沅生于一七三○年,卒于一七九七年,六十八年间经历三任皇帝。他没见过雍正。六岁时逢乾隆登基,其后有六十年就是这一个皇帝的臣民,他二十三岁后就在乾隆身边工作,三十多岁后就成了乾隆皇帝的要臣。毕沅在乾隆手下,受恩有加。其间,乾隆五十九年,走了下坡运。当时陕西安康、四川大宁发生叛乱,传言来自湖北,毕沅被贬为山东巡抚,被摘去花翎,并罚交湖广总督养廉银五年,山东巡抚养廉银三年。所谓养廉银,即正俸之外另按官职高低给的赏银。那时的廉政建设,抓得好紧呀。到乾隆六十年,再授湖广总督,又官复原职了。紧接着湖南苗民石三保造反,毕沅奉命赴常德、荆州督饷,恪尽职守,又被赏戴花翎。
一七九六年,为嘉庆元年,毕沅倒霉的日子到了,当时发生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湖北枝江聂人杰造反,毕沅自湖南辰州赶赴枝江弹压,当阳又落入聂人杰手中。嘉庆皇帝下诏,罢免毕沅官职,不料诏令未到,毕沅又攻克当阳,嘉庆皇帝再下诏恢复毕沅官职,授二等轻车都尉世职。你看看这个皇上,就位伊始,手忙脚乱,弄出这个名堂来。嘉庆二年(一七九七年)六月,毕沅手足麻木,皇上御赐活络丸。是年七月,病故于湖南辰州军营,归葬于苏州灵岩山麓。
嘉庆四年(一七九九年),太上皇乾隆去世,嘉庆皇帝查办太上皇的宠臣和珅,抄了他的家并赐死。嘉庆闻悉毕沅曾与和珅过从,下令猇夺世职,籍没家产。我们现在不去讨论嘉庆所为当与不当,倒是籍没毕沅家产时,发现一个惊世秘密。原来,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几经转手,几近流失,被这位对中华文化有责任感的先贤收藏了。我们今天能够看到这件完好无损的国宝,所有有关毕沅的是非功过,都不值得一提了。他所有的功,都不会超越保存《清明上河图》之功,他所有的过,与保存《清明上河图》相比都可忽略不计。
毕沅在死后第三年,嘉庆四年,遭籍没家产。过了没几年,到嘉庆十一年,中国还是这个皇帝统治,汉口徽商们,董桂敷们居然在汉口新安书院,在报功祠内,将毕沅供奉到神位上。真是天高皇帝远呀。
新安书院内悬挂的匾额中,毕沅也是头块牌。他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落款为:乾隆五十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钦赐兵部尚书 都察院右都御史 湖广总督臣毕沅。文昌阁里,他题写了四个字:光腾云汉。落款没有前面的气势了,仅仅写道:嘉庆二年丁巳孟春 总制全楚使者毕沅题。他就是这一年死于湖南军营之中。
尽管他生在异乡长在异乡,在那个客籍镇洋县,他不过是一个徽商的儿子,在他骨子里故籍依旧是休宁人。
休宁,新安,徽国,是他与生俱来的骄傲。
◎侠肝义胆方岩夫
方岩夫,本名方起泰,字轸,东山,岩夫。世居安徽歙县西部灵金山。祖父为候补布政司理问。父亲方晞原,为新安三名士之一,姚鼐《惜抱轩诗文集》收有《方晞原传》。岳父为歙县贡生曹问林,此人性格纯和,好学嗜诗,到汉口就在盐商鲍筠庄寓斋落脚,由这位同乡包吃包住。鲍筠庄也有诗词之好,宾主倡酬,殆无虚日。方岩夫既有家庭授受,又有师友渊源,因之学博文工,品高神雅,藏书丰富,与世俗迥别,是汉口徽商中的一大儒商。
《汉口丛谈》这么描述方岩夫:“以先业在汉,时来寓馆,虽处嚣尘中,闭户操觚,吟声不辍。”古时书写用的木简称为觚,操觚即指执简写字,后指写文章。你说这位吟声不辍的方岩夫,哪有什么心思做生意呀。这里说方岩夫在汉的生意为先业,那是谁创造的基业呢?肯定不是他的父亲晞原,因为晞原受父命,留在老家灵金山,为曾祖父母、祖父母守墓。那就是方岩夫的祖父了。他祖父那个候补布政司理问,也许不是什么实职,说不准是捐来的一个官衔,他还是生意场中人。所以范锴说方岩夫在汉是“时来寓馆”,他极有可能是汉口待一阵子就回灵金山,再过一阵子又回汉口。方晞原享年六十一岁,极有可能先其父离世,岩夫时来汉口,帮助祖父打理生意,也在情理之中。
岩夫爱才心切,善与人交往,“大有庇寒广厦之风”,全仰仗祖父的产业作后盾。
嘉庆丙寅(一八○六年),范锴由淮扬到汉口,与岩夫订交,相互考研经史,你来我去地讨论,每十天总有一见。次年,丁卯冬天,天寒地冻。一天夜里,岩夫睡意未兴,忽闻窗外雪声大作。这时他想到范锴,惊呼:“范叔得无寒乎?”马上派人给范锴送去一件羊皮袄子。
范叔是同人对范锴的雅称,他也有自称范叔的时候。常芝仙有诗写道:“风雅多情寒范叔,典袍沽酒为看花。”程耕云有诗写道:“能令看花饱,休言范叔贫。提壶初地会,负米去年人。一笑三生得,三生共话频。”这个典故出自《史记·范雎列传》。战国时期,魏国大夫须贾对辩士范雎说:“范叔一寒如此哉!”就把自己的一件绨袍赐给范雎了。在两千多年以后的一八○七年冬天,汉上有场大雪,这个典故重现在范锴身上。不过两千多年前那个范叔,遇到的须贾可不是个好人,而是一个曾置范雎于死地的佞臣。
那时节,岩夫与范锴唱和结集,由同乡汪均之作序。这里将汪序一段译成白话文:“啊,世间读书的男子,哪里有轻财而尚义,多能而爱才,都像岩夫一样的人呢?哪里有倜傥伟岸,不忘旧谊,像心盦一样的人呢?”
方岩夫乐于助人。一八一○年,范锴的儿子范涛要纳妇成家,租不到合适的房子,岩夫听说了,就指着自家后宅说,这间房刚刚修饰过,就在这里住下吧。江苏吴县人黄谷原,在湖北做个小官,入赘汉口周氏,庚午(一八一○年)汉口大火,周氏家化为灰烬,因为认识范锴的缘故,也住到了方岩夫家里。是时,方家汉上家业已趋败落,能够这样眷注朋友,实在难能可贵。范锴与黄谷原在方岩夫家住了一年多。
就在这期间,岩夫准备回歙县,应江南乡试。依据清代乡试每三年一次的惯例,其父未应试的丙午科是一七八六年,此次乡试应该在一八一○年,庚午科。两次乡试,间隔二十四年。当年晞原五十八岁未应试,作为长子的方岩夫,到一八一○年年已半百吧,居然还在求功名。
回老家之前,岩夫请岳父大人曹问林,请同乡名宿黄心盦,当然还少不了范锴,到他汉阳的别墅一聚。那天天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干人只得移席洪石农寓馆。是时洪石农在陕西做官,回歙县奔丧返,在汉口小住,与范锴租住屋为邻,也就是与岩夫为邻。
石农寓馆里,先听说书人说《红楼梦》野史数则,接着觥筹交错,众位诗兴大发,各赋十绝句纪事。心盦诗句是:“流红未可付春猗,合筑香泥葬玉肌。传得女郎情态好,教人一倍惜花枝。”“杏子樱桃且慢肥,柳絮榆英莫轻飞。欲将暮雨潇潇曲,翻作花开缓缓归。”范锴有诗句:“葬花人独荷香锄,听说红楼一卷书。试问阿谁能遣此,伤春那不渺愁余。”“秋赋槐黄看拾才,待君秘籍校兰台。也须先解文园渴,银烛金尊醉百杯。”岩夫即赴乡试,于是以诗抒怀:“漫唱玲珑四犯词,不争日暮汉宫诗。姓名倘入江湖集,肠断江湖酒醒时。”石农读到这一首,反复吟唱,称赞说:“大有遗韵绕梁,不仅风调佳也。”
岩夫与范锴,折柳河梁,依依惜别。两位漂泊中人,各赋五言诗三首。分手时岩夫延请范锴,日后一定到歙县去,那里有东山读书堂,在那里任教授经。这样他们就可终日一起探讨经学。
一八一一年冬天,范锴奔走巴东,让儿子带着家眷回归故里,黄谷原也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了。后来,范锴又转徙入蜀,与岩夫隔了音问。
一八一五年,范锴客居四川犍为,得知方岩夫回老家之后辞世了,不禁潸然泪下。他写道:“呜呼!四海茫茫,知心有几?丧我良朋,能无悲恸?”当晚就在灯下写了四首挽诗,其中有“考研经史分灯火,啸傲江山遣岁华。”“江边记赁梁鸿庑,雪里曾贻范叔袍。”梁鸿庑,典出《后汉书·梁鸿传》,这里借指租赁方家后宅。“鸟道蚕丛愁间隔,素车白马哭蹉跎。”“碪敲哀响飞空院,雁带酸声入晓天。”“如何一别纷如雨,忽动牙弦顿辍嗟。”“想到交情千古泪,蜀鹃啼血助悲号。”“九原若问栖枝意,雪虐霜饕不改柯。”歙人黄心盦说:“真声声酸咏也。”汪均之说:“于尝言如岩夫者,补天地之不足,平豪杰之不平,培生民之元气者也。”同人就是这样地推重岩夫。
岩夫有诗作《述怀》《寄心盦》存世。还有题范锴《苕溪渔隐图》,诗曰:“夕照淡疏林,幽兴忽不已。孤棹泛烟波,缘溪钓秋水。秋水清且广,夕鸟下汀沙。一竿收未隐,风起乱苕花。相将弃尘虑,归棹江湖去。只有捕鱼人,深识桃源处。二月湖水生,八月湖水平。渔翁了无事,日日结鸥盟。”时人对岩夫的诗人评价是:诸作深得骚选之旨。
◎汪衡士临危不乱
武汉三镇,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农民起义志在必得的地方。
清代和民国时期,汉口战乱频,不仅商业活动受损,而且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汉口有少数徽商,在汉阳乡下置地建房,一听有战事风声,他们就躲到乡下去。史籍是有记载的,九真山是一去处。大多数徽商,或听天由命,或临时找个地方躲躲。
汪衡士在汉口徽商中,是一位有影响的人物,他的功绩在于重修汉口紫阳书院,此项功绩稍后再谈。他的另一功绩,是当战乱来临之时,他的行动稳定了市民情绪,避免了一场全城大逃亡的灾难。就后一功绩而言,他只是一个无名英雄,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好在《汉口紫阳书院志略》总编纂董桂敷,亲自写了一篇《重修书院首事纪迹》,记载了这段轶事。
方书院之兴役也,时值邪匪扰攘,北逮于孝感。孝感距汉口不百里,旦夕可至。居民闻此皆苍黄恐怖,或浮家挈妻孥远去,或舣舟津渡以待。有劝书院停工者。
什么邪匪?重修书院在乾隆末年到嘉庆初年间,夏口志未记载此期间有过战乱,《武汉通史》李怀军主编《宋元明清卷》有这样的记载:“至于乾隆、嘉庆间的白莲教起义,主战场在川、鄂交界之处,但给武汉以极大震动,而扑灭这些起义成为坐镇武昌的历任湖广总督的重中之重。”这档子事,从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年)在湖北襄阳起事,到嘉庆十年(一八○五年)被彻底镇压,经历了半个世纪。顺便说个不好玩的事儿,起义军中有位女侠王聪儿,流浪儿出身,一身好武艺,身着白衣,跃马扬鞭,冲锋在前,被推举为八大兵马大元帅。在郧阳三岔河一役被清军步兵骑兵围困,王聪儿带着人马登上山顶,全部纵身跳崖自尽。王聪儿时年二十二岁。
重修紫阳书院,起讫时间为一七九五年至一八○五年,在这十年间哪个具体年份,白莲教打到孝感,威胁到汉口呢?重修书院竣工时间,与白莲教武装覆灭时间,正好都在一八○五年。
面对乱军压境的局势,面对众多劝导停工的声音,汪士衡回答:“书院中夫役,凡百馀人,一旦尽罢去,则近旁见者,将讶为贼且至,远近震骇,民心何以安?吾姑举吾事,安静以待之。”这段话说得多好呀,原文照录,不用注释。城里居民每天都到工地窥视,看见书院没有出现异常,于是互相慰藉,反倒平静下来。有些人准备外逃避乱,注意观察书院动向,以为书院为毕沅总督首倡,一定会有确凿的消息。当时,役夫有二十多人家在孝感,倘若停工,他们也没有去处。随后,清军清剿得胜,汉口安然无恙。董桂敷这样评说汪翁此举,“而岂知翁识量之超,胆量之雄,置身家于度外,而思以安合镇之人心。”
现在我们作一个假设,如果汪翁当时“审时度势”,作出看似聪明的停工决策,汉口城区肯定会出现大逃亡,他无须承担任何责任。但是,正是他作出更聪明的不停工的决策,才没有出现全城乱象。
汉口徽商是一个很大群体,并没有一个有行政约束力的管理机构,只靠一些被推举出来的有权威性的人士理事。重修书院这么大的一项工程,如果人心不齐怎么办,如果资金接续不上怎么办?搞到半截子,前功尽弃,怎么交代?当时参与其事者,共有二十六人,由汪衡士领衔。有旁观者议论,有好心人劝导,汪翁已经是六十多岁人了,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但汪翁说,这是我们新安郡合郡的大事,如果人人推诿,谁来担当此任呢?我既然承接毕制军之命,又受全乡人推举,我就不敢推辞了。
同乡出于对汪衡士的信任,捐助资金咸集。各方面的进言,他都认真听取。但究竟按谁的意见办,汪翁自有主见。他与襄事诸君,有条不紊地推进工程。汉口地势低,容易遭受水患,雨季积水,也危及房屋。所以,工程第一步,将地基测深培高,建成文昌阁。看看还有剩余资金,再修寝室,毁旧更新。其具体步骤上,由内及外,秩序井然。直到这时,同乡看到汪衡士的管理能力,确信其识见加人一等。凡汪君经手的财物,没有纤毫不公开,更得同乡信赖。书院重修工程,祠宇厅舍,次第成功。
紫阳书院重修的过程,也是汉口徽商各项公益事业递次完备的过程,仅消防水龙一项,就是汉口城区之首倡。
汪衡士绝对是一位有学问有阅历的管理专家,但没有见到他留有诗文记载,正因为此,我倒更确信他在管理上投入了全部精力。
◎吴美堂:砚不换妾
汉口这座移民城市是个大舞台,数百年间,各方士商在这里创造了商业奇迹,创造了文化奇迹,创造了人间奇迹。汉口徽商中,有许多奇人异事,其中有些在史籍上留下来了。
吴美堂,安徽歙县人氏,生卒年不详。据相关资料推算,吴美堂应生活于清雍正年间。
史载吴美堂用了八个字概括:业鹾汉口,富而好奇。他从安徽歙县到汉口,做的是食盐生意,而且发了大财。俗话说,富贵思淫欲。淫欲对于吴美堂来说,并不占重要位置,至少不是排在第一位。他有雅兴,酷爱收藏,喜欢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所有藏品中,他最看重的是一台宝砚。
他爱此宝砚爱到什么程度呢?清代砚谱记载有这样一个小故事,吴美堂常把宝砚随身携带,一是方便随时把玩,一是防止不慎落入他人之手。有一天过河,风浪乍起,木船摇摇晃晃,他把宝砚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失落水中。万万没想到,一个浪头过来,木船几近倾覆,他掉到河水里了。他在河水中一沉一浮,差点儿就没命了,所幸被人救起来。人们发现,水淋淋的吴美堂,手里还牢牢抱着宝砚,显示出“人在砚在,砚亡我亡”的英雄气概。
你道这宝砚是什么宝贝儿?此种石砚贮水后,呈现出白色、红色、黄色斑点,形如鸲鹆眼,得名鸲鹆眼石砚。鸲鹆眼石砚,属于端砚系列,端砚与歙砚齐名,乃四大名砚之一,鸲鹆眼石砚乃名砚中的上品。
吴美堂本歙砚故乡人,耳濡目染,自然识货,知道此宝砚可与家乡的龙尾砚媲美,甚至价值有过之而无不及。
话说关东有个富侠,安姓,名阿三。安阿三到了汉口,听说吴美堂有一奇砚,贮上水能变颜色,像八哥鸟的眼睛一样。于是,安阿三动心思了,先想看看讨个眼福,继而想最好能够自己拥有。于是,他派人送以厚礼去讨,不成。再是派人许以重酬去借,也不成。他还不死心,拿出最后一招,以美人换宝砚。
那天,阿三盛筵酬宾,席间六位美女抚琴歌唱。席间杯觥交错,阿三甜言蜜语,说是交个朋友,说着说着就说到宝砚上来,三句话不离宝砚了。阿三说,美堂兄的宝砚,应该是端砚吧?美堂说,是端砚没错,还是鸲鹆眼砚呢。阿三说,此砚添上水后,听说可现白黄赤各色晕纹。美堂说,入水活而清朗,以见黑精者为贵,我那宝砚正是黑精者晕纹呢。阿三读书不多,但也会附庸风雅,临时抱佛脚地准备一番,现场掉起书袋子来:“宋朝著名诗人张九成赋诗赞道:端溪古砚天下奇,紫花夜半吐虹霓。”美堂骨子里有股子徽州人的傲气,并不把关东富侠看在眼里,遂吟起宋代陆游《无客》诗:“砚涵鸲鹆眼,香斮鹧鸪斑。”接着像是问自己,也像是考阿三,“这是谁的诗呢?”阿三没有准备这么多,端起酒杯,直嚷嚷:“喝酒,喝酒。”
眼看吴美堂畅饮到飘飘然了,阿三唤来一位绝色善琴美女,对吴美堂说:“愿以此姬相换一砚,如何?”吴美堂看了佳人一眼,果然有羞花闭月之容,爽快地说:“宝砚今天可以换给你。不过,明天你再拿出来,让我对着它赋诗诀别,从此宝砚就是你的了。”当下成交,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第二天,诀别仪式开始了,吴美堂对着宝砚作依依惜别状,抚摩叹息不已,令在场人士无不为之动容。吴美堂就在诗兴大发之际,说时迟,那时快,趁阿三不备,转手将宝砚交给随行者抱走了。阿三哪里知道,这个随行者,是吴美堂精心挑选来的勇士。阿三追不及,掉头回来,大笑不止。是时,黄冈人吴德芝写了一首《砚不换妾行》。摘其中数行:“莫笑鹆眼石,不换蛾眉人。我石患难曾同身,蛾眉虽好来方新,得新捐故何辜恩。九宾设次险一掷,谁知赵璧竟不失。君仍巫山寻云雨,我自南宫拜袍笏。高人嗜好各癖痴,一事风流两得之。”
晋人王栎门,也为吴美堂写诗道:“一片石,共生死。以妾换,资笑耳。美色悦君无十年,砚寿文字绵万千。”
看来这个歙人对他的宝砚确实挺讲义气。
◎汉口过客洪石农
洪石农,本名洪范,石农为其字,别号小蓬莱。安徽歙县桂林村人。他并不是汉口徽商,却与汉口徽商投缘,曾在汉口小住数月。在《汉口丛谈》中读到这个人物,我对这个人物有了兴趣,从他的行踪里,对古代官场中人,有了一些认识。我随后在多篇文章中,提到其人其事,用以同当今官场做对比。
洪石农擅长书画。于书,篆书,隶书,皆精。于画,工六法。所谓六法,涵盖了画技诸方面:气韵,骨力,象形,附彩,位置,模写。但他的这些知识和技能,并不能适应科举考试,每每参加秋试,屡屡名落孙山。
不过,石农遇上一位伯乐,深爱其才,并待以重客。这位伯乐,就是福郡王。福郡王的爷爷爱新觉罗·弘昼,是乾隆皇帝的五弟恭亲王,福郡王的父亲是恭亲王的次子,福郡王是继承的爵位。福郡王从征后藏,就把石农带在身边。出塞一二万里,所经历西域各个地方,那里的山川险要,战地攻防形势,全都绘制在图纸上,一目了然。在作战时,依据图纸,指挥调动军队,可以进退自如。洪石农因之屡建奇功。
石农文思敏捷,有道是,磨盾草檄,倚马赋诗。倚马赋诗就不用解释了。何谓磨盾草檄呢?就是说,在盾牌上磨墨,起草一份公文,也是立等可取。我曾在军中多年,有这个切身体会,长官最喜欢这号人才。
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县,洪石农因为立功绝域,很快升任川西重镇松潘同知。同知为知府的副职,相当于当今一个地区的副专员,也就是说进入了高级干部系列。接着又到陕西同州府就任,又补山东曹州府,又任运河河库道。洪石农同时代人、《汉口丛谈》作者范锴,对其评价说:“余尝谓叙功不愧勤劳之实,居官无惭清慎之名,惟先生有焉。”
陕西同州府,是李白宦游之地,郡内有一座白楼,白楼挂有石农书画作品。这同当今为官者到处题字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者,石农的书画作品,其角钤有一枚印章:白楼过客。此四字让人感觉这个当官的和易近人之处,因之有人把他比作香山。白居易自号香山居士。
丁艰一词,旧时指遇到父母丧亡,石农任职同州府时,就因丁艰回到故里。他从歙县返回,途经汉口,正值炎威炽甚,就在汉口住下来。行馆与《汉口丛谈》作者范锴住处一墙之隔。石农杜门谢客,每日以翰墨自娱。只有在雨后,室外清凉下来,随小童仆到后湖,小步柳荫堤畔。他的穿着寒素,布袜青鞋,不像做官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是戴过插有孔翠帽饰的武官出身,也没有人知道他现时是享受二千石厚禄的高官。
有史可查,范锴旅居汉口,住居仁坊揽茝山房,那里距离后湖不远。依据我的考察,揽茝山房的具体方位,就在今汉中路靠近淮盐巷北口的地方。范锴偶见石农,直觉告诉他,一墙之隔的新邻居,非一般布衣。打招呼听口音,原来石农就是自己熟悉的歙县人,还喜欢与寒士结交,随之与石农过从无间。石农也时设酒果,招待邻居范锴,同时也请来方岩夫、常芝仙,一起相聚谈诗论画。一天石农听说黄谷原擅长画法,次日就渡江,到武昌去拜访,爱才之心昭然。
这位洪石农洪同知,在汉口找到知音,说是小住,一住就是数月。这些知音,多是徽商,徽商中的大儒,或者是徽商过往甚密的朋友,他们不仅给他带来夏日的愉悦,还在互相切磋中获益匪浅。这些增益,在他任职的地方,在那个官场里,不可能有。
我就不明白,他这官当得为何如此潇洒,居然在长达数月里,不到府里打照面,也什么事也没有。
范锴自幼未曾苦练书法,一直为此感觉遗憾,每同朋友把酒吟咏,只要一提起笔来,就觉得愧汗交流。他又有爱书画的癖好,家贫没有能力购藏,遇上有价格合适者,即使典衣负债,也不吝啬。在他浪迹江湖的半生中,只要听说有擅长书画诗文的人士,他都不揣卑微浅陋,定要主动倾心交结。这会儿遇到洪石农,当然不会放过。
有一天,范锴到石农行馆串门,石农说起往时在京都逛琉璃厂,谋得古宣纸一幅,画的是山水,差可人意。石农说,可惜帧首破损,收藏在书箧中很长时间了。范锴随即就说,能不能让我欣赏一下呢?没想到千里迢迢,石农随身带着呢,不一会儿开箱找了出来。范锴以行家的眼力,赞叹道:“苍老浑厚中复具秀润之趣,盖仿麓台而得其神者。”说起仿麓台画作,石农不会不知道。江苏太仓人王原祁,字茂京,号麓台。此人为康熙进士,精于书画诗文。范锴见此画作,惊喜若狂,鞠躬作揖,乞讨到手。
你看这个范锴,说要就开口要了。你说这个石农,说给就大方给了。这是随身携带的宝物呀!大老远一直带在身边。石农可能觉得,让给一位识宝者,也值得。范锴马上拿去装裱了,一层一层包裹进来,如同稀世珍宝一般。
这宝贝落在了范锴手里,再想一见就没有这么容易哦。
依我考证,洪石农小住汉口,时在嘉庆十五年(一八一○年),庚午年初秋。
嘉庆十二年(一八○八年)秋天,洪石农为汉口紫阳书院题匾“绍古作程”。此时早于他路经汉口两年,看来当时是通过邮寄方式,送达的墨宝。
洪石农的别号小蓬莱,应该是到山东任内才有。任山东曹州知府期间,社会治理成效显著,得到百姓拥戴,口碑载道。升任山东河道后,时值运河水涸,漕运受到阻滞。钦差大臣实地勘测,提出打开黄河,借水以济运河。洪范力排此议。他认为黄河多泥沙,借水之举诚可济运河,但日久天长运河必将淤塞。钦差大臣声言弹劾洪范,洪范大义凛然:“官可去也,黄河决不可开!”原来运河因为微山湖泉眼堵塞,漕船屡屡搁浅,前任因此获咎。洪范实施疏浚之法,运河水位得以恢复,漕运重新畅通无阻。
洪石农是中国官场伸直腰杆做官而未被打压下去的一例。
道光元年(一八二一年),洪范改任部郎,任内病故。
◎汉阳三老有徽客
唐代诗人李白和杜甫,并称李杜。北宋散文家苏洵和他的儿子苏轼、苏辙并称三苏。在古代文人圈子里,常常对有共同特征,或成就相当的人士,使用这种并称。清代的汉口,也有享有并称的人士,如黄心盦与范锴,一个安徽人,一个浙江人,都从事鹾务,都有很高的诗文修养,两人旅居汉口期间,经常如影随形,因之,人们把这两个人并称黄范。有这种并称的人士,能够获得名誉增值的效应,往往是说起其中一人,就自然联想到另一人或多人。
清乾隆年间,有汉阳三老的并称,民国《夏口县志》也说成汉上三老。
汉阳三老,是吴邦治、段寒香、彭念堂的并称。吴邦治为安徽歙县信行里人,另两位为汉口本邑人氏。这样一种组合的并称,反映了汉口作为一个移民城市,是一个兼容性很强的多元社会,本地人不排外,外来人自觉融入本地生活之中。
吴邦治,字允康,号鹤关。商界圈子,文人圈子,多以鹤关相称。
鹤关侨寓汉口有年,终老于汉口。
鹤关好学多艺,诗词歌赋,书画篆刻,样样精通。为人耿直,名望极高。像他这样才学高而名望又极高十分难得。
鹤关先后有两个住处,先一个住处在汉口,名曰鸴飞楼。鸴读作xué。鹤关爱舞文弄墨,自己为鸴飞楼写了小记,这里我先将原文照录,读者才可从中体味其学养和文风。
小记写道:
僦屋于汉皋,有楼焉。崇袤不盈丈,圭窦圮瓦。设跛几,积古书千卷其上。暇则偃仰其中,而颜之曰“鸴飞”。夫鸴之飞,不至于地而已,以谓非飞则不可飞矣。且不鹏笑。如鹏笑,必将为鹏辈所笑,或曰鹏弗笑。安乎?曰安。曰奚安?曰吾岁薄能安于小焉尔。知我者辄首肯去。
鸴是一种小型鸣禽,亦名干鹊。体形似雀,头部黑色,背青灰色,胸腹赤色。以昆昆虫果实为食。有一说法,鸴能知未来,如有忧喜之征则鸣。南朝梁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写道:鸴鹏虽异,风月是同。鸴与鹏,两种鸟,一小一大,古人认为其风月相同。对于风月,有多个解释,这里是指情爱吧。
好了,有了上述注释,再来说说小记的意思。鹤关租了个小楼,小楼高与宽不过三米,有个小门,屋瓦已毁。小楼里面,有个破茶几,放了千卷书籍。下班了就惬意地待在这里,还给小楼题写鸴飞楼。鸴本来就是个小鸟,也不怕被鹏笑话。如果有鹏笑话鸴,就会反被其他鹏笑话它。问在这里住着安逸吗?屋主回答说,安逸。再问怎么就安逸呢?屋主说,年收入微薄,安于这个小楼。理解他的人,都赞同他的做法。
看来,鹤关生意做得不怎么样,但他有个好心态,能够自我解嘲。在你还没有说出看不起他的小楼之前,他就先写上了,先说出来了,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由此小记,可见鹤关性格之一斑,为人行文不乏幽默感。
鹤关喜欢汉口这个地方,喜欢这里的人文环境,他穷得有志气,穷得快活。当他穷快活劲上来了,就诗兴大发。
于是,他写了《汉皋移花诗》:
篱门上翠华,春早未移家。空觉人寰事,多栽山里花。根株占土脉,枝叶付烟霞。向暮风涛起,深情寄水涯。
他亦写了《登汉口第一楼独望四首》:
古市梁陈久,于今百万家。炊烟凌晓雾,野客住明霞。
地涌黄金贵,人谁彩笔花。闲闲凭吊罢,莺燕语平沙。
栖息份幽独,临高又散襟。文章惭报国,身世少同岑。
虚栋灵风雨,危途视井参。一声划长啸,楼阁大江深。
这汉口第一楼,不知道在哪里。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方志学家王葆心《续汉口丛谈》有“古市梁陈久,于今百千家”句,其意殆指南岸而言。若指今汉口,则殊无据。因梁陈古市,断在今北岸之汉口也。然合下句观之,似是指今埠而言,则词人考证之疏也。
小小鸴飞楼,更不可考了。
还有《汉口》:
大别亭亭郁翠霞,江深汉广思无涯。如何自古风流地,剩有于今富庶家?秋熟一尊篱下酒,春飞几点树头花。萧然磬室烟波稳,独把渔竿弄岁华。
诗中大别亭亭句,其大别山,即武汉汉阳龟山。江深汉广句,即指长江汉水。
鹤关全身心融入汉口人的生活之中,关注汉口市井文化,熟悉汉口民俗民生,汉口的大事小事,了如指掌。他有首《佳儿歌》,自注:为九龄曾玥作。
《佳儿歌》好长:
东邻娇儿白玉面,柔毫索索鼍矶砚。雁芦蛇草疾如箭,金刀莫剪吴淞练。嵌岩凿石搜幽奇,擘窠大画何淋漓。字高身小势未宜,腕臂头足皆为之。嘉名不胫驰南朔,琳琅温蕴荆山璞。好将万卷孰初学,桃花浪暖看头角。
说这位九龄童曾玥,就牵出大观音阁的故事。大观音阁,《夏口县志·舆地志》注:在居仁坊堤外。它的遗址在今硚口区和平剧场前后。大观音阁供奉观音大士像,金身高一丈六尺,妙相庄严,因为来历不凡,相传特别灵验。每到古历二月十九日大士诞辰之日,“香闺妇女,结束光华,登阁拜祷,香火最盛”,传说求什么有什么。原来这尊观音像来自四川,是一位木材商要请到普陀山去,到了汉口因事暂供在后湖。开始盖竹屋以避风雨,因香火愈旺,屡出火灾,而木材商又久不来,镇上人自愿募捐,建起了大观音阁。大观音阁的匾额上,题写“觉悟群生”四个大字,落款是:雍正乙卯九龄童子曾玥书。此时为一七三五年。
曾玥,字一峰,汉口人,幼聪慧,刚成年就早逝了,只是一个诸生,未成就功名。因为有鹤关的《佳儿歌》,曾玥的故事才得以流传。
鹤关有《文剩曾秫田墓志略》存世。文章写道:
君讳震,字非百,林田其别号也。其先南丰人,祖以官麻城,因家焉。父某依左宁南讨贼为偏裨,左军散,归业汉口。秫田幼聪颖,好读书而苦贫,且病瘵,未卒业。稍长,游襄邓,有帅某招人幕府,辞弗就。遇老画师陈碧山,北面事之,尽其秘,而于写真为特妙。居汉上久,往来宦游,与当事咸礼廷之。貌在得神,而于文人佳士为尤肖。间或近体诗,而以盛唐人为宗。
用电脑统计字数,上文有一百六十六个字。这么一小段文字,从先祖江西南丰说起,到祖父湖北麻城为官,到父亲从军及至汉口从业,再到墓主人曾秫田个人经历,详详细细。还详写秫田学画,“北面事之”, 即对画师恭恭敬敬,尽得其技艺,尤其人物写真。秫田写近体诗,宗法唐代诗人。这段古文若翻译成现代语言,非千字不可。一百多字,从中也可读出鹤关的笔力,以及他对汉口所发生的事情的关注度。
鹤关的第二个住处,是移居汉阳之西郭。这回是自己盖了房子,又有诗《西郭草堂落成》:“汉城西郭事烟霞,三亩初成一亩家。不是数弓营不足,让他新月上梅花。”草堂什么意思?肯定不会是隐居的草庐吧,应该是对新居的自谦说法。
汉城西郭,汉阳城的西边,似乎就在月湖之滨。看来他在这里十分惬意,写了《月湖即事》:“澄湖一片翠微微,谁把渔竿上钓矶?惊起白鸥闲不得,雪花无际镜中飞。”他还将湖光楼影收入画中,自题诗道:“湖中一片月,照此湖中楼。楼上有伊人,罗衣风正秋。”还有《题屏山》:“烟江日落风急,流水溪桥自斜。明月一钩未上,伴人惟有梅花。”这些诗里,写来写去,离不开明月梅花。诗中的斜字,古时候读音同霞。
请再看一首诗《移居西郭三年,重至后湖纳凉》:“移家西郭谢炎风,不见三年大泽云。为有故人酤浊酒,一来亭上接同群。柳杨近水都会起,菱芰充盘已半醺。非是琅玕留客处,剧谈微论总无分。”对这首诗我的解读是,鹤关从汉口搬家到汉阳,似乎是逃避热闹的街市,找了个清凉清静之处。三年之后,受故人之邀,到汉口后湖纳凉,吃的似乎是农家饭。非是琅玕留客处一句,我的解释是没有佳肴,但可一起畅怀,不分彼此地交流思想心得。
移居西郭之前,他有没有换过住处,不知道。但到西郭之后,好像就没再移动了。
◎师竹友梅馆
我们通常所说的文房四宝泛指笔墨纸砚,其实真正的文房四宝,是指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清末武昌城内有一家师竹友梅馆,专售湖笔徽墨,汉口前花楼有它的分店。徽墨为墨中上品,湖笔为笔中上品,可见师竹友梅馆的品位。师竹,以竹为师?友梅,以梅为友?这招牌也够有学问了。徽墨是徽州的特产就不用多说了。湖笔的产地在浙江吴兴县,一个名为善琏镇的小地方。小镇称湖笔之乡,当地有笔祖蒙恬庙,蒙恬是秦始皇麾下大将,相传是他发明了毛笔。
师竹友梅馆的创始人曹斋端,字庸斋,本文行文一律称其字,因为其名有不同写法不敢认定。其生活年代在清代后期。曹家老籍在绩溪县上庄镇旺川村,距离县城只有三十五公里。读者也许还记得,胡适家也在上庄,距离县城只有三十九公里。读者也许还记得,胡适成亲时的伴娘曹诚英,是胡适三嫂的胞妹,因从小指腹为媒,错过了与胡适的缘分,这位才女为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曹诚英就是曹庸斋的小女儿。
读者也许还记得,本书前部作者大胆提出一大己见,即徽商的成因主要不是徽地地少人多,而是一种强势文化的输出使然,就像水总是从高处流向低处一样。就说这个上庄镇吧,胡适家那边已经写过了,再看看旺川村这边,有资料记载,明清年代旺川科甲蝉联,有进士七名,举人二十一名,贡员七十六名。近现代人物有曹诚英,有曹诚英胞兄曹诚克,是矿治专家,有世界著名的天文学家曹谟。旺川村古村落,也有千年历史,也是徽商的发祥地。
曹庸斋早年在休宁胡子卿墨店学徒,满师以后立志独立创业,向店家批购徽墨湖笔,前往巴蜀一带销售。邵之惠主编的《绩溪徽商·续三》,有阿丰写的《我所知道的师竹友梅馆》,称曹家最初开店经营徽墨湖笔,是在清光绪年间,店设武昌察院坡,店名为曹庸斋文具店。不久更名为师竹友梅馆,业务范围也逐渐拓展,开始经营字画和装裱。曹家高薪聘请了资深装裱师,所装裱的字画,无论寒季暑天,无论气候干湿,都一样的平整,不会出现凸凹皱卷现象。师竹友梅馆一度驰名省内外,武汉三镇更是家喻户晓。达官显贵,文人雅士,要装裱字画,自然首选这里。就是普通百姓买个婚联寿屏,也都会上这里来讨个吉利。
师竹梅友馆最红火的日子,除了门店和装裱作坊,还开设有印刷工场,雇员最多时有三十多人,特聘王逸凤为经理,特聘曹子久为汉口前花楼分馆经理。曹家还开多处茶叶店,武昌有西山口瑞馨泰茶叶总店,经理曹太和,武昌长街有谦和顺茶叶店,经理沈瑞堂,汉口前花楼龙家巷口有瑞馨泰西号,经理曹渭泉,汉口胜利街有瑞馨泰北号,经理汪鸿云。也许读者还记得,后来成为诗人的汪静之,就曾在曹家茶叶店当过学徒,汪曹两家是亲戚,汪静之也追过诚英,但未得到回应。曹家在武昌滨溪门外田家庄,还购置荒丘百余亩,建成瑞馨泰花园,内有别墅三幢,玻璃花房一座。花房养花,一供嘉宾赏玩,二供配茶所用。曹家在宁国县也购置了一片土地。那时候,从徽州老家那边到芜湖,从芜湖到汉口武昌,有曹家的货运热线,运来茶叶和文房四宝,运去食盐和日用品。
一九○四年,曹庸斋谢世,师竹友梅馆由其子曹继发主理。继发字云卿,更有开拓精神,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在馆内附设书画研究社。此举不仅联络了一批文人雅士,而且打通了与政界的关系。当时有影响的书法家汪子大、杨寿昌、吴保恒、扬乙文、史久望,都来入社凑兴造势,湖北督军萧耀南、省长夏寿康等军政要员,也来入社附庸风雅。由此,师竹友梅馆身价大大提高,人气也越来越旺。
邵之惠主编的《绩溪徽商·续三》,发表了曹秋秋女士二○○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给邵先生的函复。曹秋秋是曹庸斋的重孙女。依据她的零星记忆,曾祖父生有七男三女,第五子继发是秋秋的祖父。那时结亲真讲门当户对,庸斋三个女儿,二女桂娟嫁与上海胡祥钧,是墨王胡开文的后裔,三女杏娟是胡适的三嫂。庸斋五十多岁纳四川天水谭氏为继室,生养了曹诚克、曹诚英两位名人。
曹秋秋写道,上世纪三十年代,曹家院子里竹林开满白花,少年们觉得新奇有趣,长辈们备感惊惶失措。竹子开花是个不吉利的兆头,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家里真出事了,年仅五十四岁的爷爷这年去世了。曹云卿去世之后,家政由曹诚克的二妻杨芙蓉管理。
一九三八年十月,日军大举进攻武汉,曹家店产家产被日军飞机轰炸成一片废墟。秋秋的两个双胞胎哥哥同时被炸死在师竹友梅馆里,致使母亲张绣珍精神失常。随后全家逃往重庆北碚避难。抗战胜利后由杨芙蓉主持修复了师竹友梅馆。
一九四九年之后,曹家的瑞馨泰花园,由曹诚克捐给了人民政府。曹诚克任教于武汉大学。
从曹诚英年表看,曹诚英在旺川出生,在旺川长大,在汉口的时间有限。一九一五年十四岁时被接到汉口听课。那时,曹家住汉口胡林翼路,曹继发秉承徽商贾而好学的传统,又受西学东渐的影响,聘请洋人实施家教。曹诚英只听了一年课,就回到了旺川,她说“曹家有读不完的书”。再是一九四六年,曹诚英与胡适两人,在武汉曹家有过几次约会。
作为曹家富二代的曹诚英,其实并没有享受多少荣华富贵。战乱中流离失所,人生中恋爱失意,让她心灰意冷了。一九四○年她三十九岁,上峨眉山出家,被其兄曹诚克劝下山来。随后,病倒在重庆,又无钱就医。好在重庆有浙江女师同学祝效珍,祝家家境殷实,帮她支付了住院费,留她在家中寄养。
秋秋的父亲曹谦,本来应该是曹家富三代,由于极左年代累受冲击,压根儿不愿意提及曹家往事。秋秋所知道的曹家一鳞半爪的往事,多来自父亲无休止的交代材料,或者是父亲偶尔谈到的只言片语。
◎学人邵逸周
汉口徽商休宁籍世家中,邵逸周是一位现代杰出人物,他的身世体现出徽州人的优良文化基因。
邵逸周,休宁县梨阳人,此地今属黄山市屯溪区梨阳镇。生于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年),为著名徽商邵百万(国基)后人。一九○六年毕业于武昌博文学堂,该校为英国基督教循道公会一八八五年创建,旧址今为武汉市十五中。一九○八年,毕业于安徽高等学堂。一九○九年远渡重洋赴英国伦敦,先后就读于帝国工程学院,英国皇家矿务学校,获A.R.S.M及D.I.C学位。后任英国坎诺契司煤矿测量科长。
民国元年(一九一一年), 邵逸周十九岁 ,此时武昌起义消息传至英国,邵逸周与刘贻燕等留英皖籍学生九十余人,抱定“一朝碧血,万世白虹”的信念,毅然返回国内参加革命。一九一二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邵逸周在石瑛、吴稚晖的介绍下,入总统府秘书处电报科工作。
一九一二年三月底,孙中山为谋求国内和平统一,辞去总统职务让位于袁世凯。孙中山离任之前,召集随从人员一一询问去向,秘书处一部分人不愿意北上依附袁氏,请求孙先生派往国外留学。孙先生认为建国必先有人才,亲自批准一部分青年的留学请求,由临时稽勋局局长冯自由负责办理。临时稽勋局经过严格考选,确定了第一期稽勋留学生共二十五人,其中邵逸周留学英国学习矿学。
一九一四年回国的逸周,担任了孙中山先生的英文秘书。有一段时间,任大冶铁矿工程师,转赴藩国缅甸任工程师。
武汉大学工学院创建于一九二九年,其时只有土木工程系。一九三一年邵逸周接任院长,并兼任教授,致力于拓展学科,一九三三年增设机械工程系,一九三五年增设电机工程系,一九三八年增设矿冶工程系。他亲自讲授地质学、冶金学、矿物学、工程地质学、构造材料等课程。兴建实验室和研究所,以及土木、机械、锻造、铸造实习工厂。数年时间使工学院发展成为师资雄厚、学科齐全、规模宏大的工科基地。聘请了丁人锟、余炽昌、戴远伦、陈季丹、王进展等知名教授支撑学科建设。
邵逸周对武大的贡献,还在于抗日战争爆发之后,首先提议学校西迁计划,为迁校早作准备。学校委以迁校委员会委员。他与迁校委员会杨瑞等六位委员,率先入川勘定乐山校址及校舍,使大规模的迁校工作,能够有序进行,并于一九三八年七月完成。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邵逸周兼任武大教务长,及工程委员会委员长。这是国家和学校最艰难的时期,经费严重不足,物资严重匮乏,邵逸周受命于危难之时,因陋就简地整修校舍三十多栋,新建校舍二十二栋,保证西迁后的武大教学、科研顺利展开。正是在西迁后的短短八年间,从武大走出的校友中,竟然有十二位后来成为知名院士。
一九四二年,邵逸周调任甘肃玉门油矿局协理。一九四五年,出任国民政府经济部东北特派员沈阳办事处处长兼代特派员。一九四六年出任鞍山钢铁总公司经理。一九四八年到台湾,致力于矿业与金属冶炼技术开发,对台湾经济发展贡献良多。
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邵逸周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病逝。同年冬,台湾武汉大学校友会募捐,设立“邵逸周纪念奖学金”,以纪念他的功绩。
(责任编辑:张好好 ?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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