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路灯杆上贴了一张寻猫启事:“小玲,小玲,你迷路了吗?我很想念你哟。你不在家的日子,风铃都不响了,花儿也懒得开放,电视都打不起精神。你在哪呢?你在想念我吗?快回到你温暖的小窝来吧!爱你么么哒!”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哪个人走丢了。可文字下面附了一张猫的图片,是一只黄色的本土小猫,相貌并不出众,眼睛倒是挺有神的。我一直不太喜欢与宠物过分亲昵的行为。有人甚至将宠物称之为儿女,真是令人倒胃口。再往下看,我不免有些诧异——寻猫启事的落款的地址正是我楼家邻居。
我住三楼,二楼一直空着没人居住,一樓住着一位老阿姨,姓张。她是一位退休教师,每天敞着门,从门口就能看到她家里摆放了不少的绿植,除此之外,茶几沙发之类的都是木质的,极为简约。她的家里总是一尘不染的样子,有股冰冰凉凉的感觉。从门口路过,她不是坐在沙发上那看电视,就是戴着老花眼镜,手上拿着一本书,半眯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我与她打招呼,她定要客气地回复我,“下班了呀”或“接孩子去呀”。我知道,她家有过一只黄色的猫,有时就蜷缩在她身边。
张阿姨的猫丢了,我没有细究那份寻猫启事,而是抱以极大的同情,在小区的角角落落找了个遍。不为别的,只为她每天我经过时她给我那份安详的微笑。遗憾的是,我找遍了整个小区,也没有找到黄猫的踪迹。找猫的人不只我一个,还有在小区卖肉的江屠夫、卖老年人保健品的穿蓝马甲的女人,另有几个孩子。我心想,张阿姨平时不怎么出门,她人缘还挺好,有这么多人自发帮她找猫。
“那只黄猫哪里去了呢?”我喃喃自问。
蓝马甲接了话,“它又不是什么名贵品种的猫,应该不是被人偷走吧。”
“是哟,又不是什么好猫,不值什么钱的。”江屠夫附和着。
“你说不值钱,人家还悬赏一千元钱呢。你去看看那张寻猫启事。现在的人把猫都当成了宝贝,也不知它有什么好的,值那么多钱?”蓝马甲有些失望又颇生气地往回走。因为她从早晨找到中午,找遍了小区的每一个楼道,人都快累瘫了,却寻而不得。
“你想发这笔财吗?”江屠夫神秘兮兮地说。
“去,有什么财好发的。有发财的机会,你还会告诉我?你这个贼精贼精的人。”蓝马甲说。
“别不信。我想想,这个区我们都找遍了,根本没有,说明那只猫要么是被狗追得跑迷了路,再也回不来了;要么是被过往的车给轧了,人家怕惹事,早就把猫捡去丢了;要么就是被哪只公猫给拐走了……反正,人家悬赏的那只猫是再也找不到了。”江屠夫给蓝马甲分析猫的去向。
蓝马甲满脸疑惑地望向江屠夫。
“猫找不到了。人家又那么喜欢猫,怎么办?”江屠夫故弄玄虚。
“怎么办?”蓝马甲反问道。
“我帮你到外面去弄只差不多的黄猫。你拿去找她,一口咬定,就是那只猫,让她给你一千块钱,咱俩平分。”江屠夫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这种缺德的事,你也想得出来,你想钱想疯了吧。”蓝马甲扭头想走。
“别走呀。这哪是想钱想疯了哟。明明是做好事啵!”江屠夫一把拉住蓝马甲,“人家的猫走丢了,找不回来了,那得有多伤心呀。你帮人家找回一只差不多的猫,正好可以给人家心理以安慰,这不是学雷锋吗?”
“人家雷锋做好事收钱呀?”蓝马甲呛了回去。
“给钱是人家承诺的,这是合同,懂不懂。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算了。”江屠夫愤愤地说。
蓝马甲迟疑了一会,“好人做到底吧,我去送,但猫要你去捉。要捉野猫,别捉人家的家猫,缺德的事我可不干。”回去的路上,蓝马甲将寻猫启事撕了下来,丢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江屠夫带回一只猫,黄色的。蓝马甲心中有些忐忑。她不确定这只猫与那只走丢的猫有什么差别,会不会被张阿姨认出来。可是,垃圾桶的垃圾早被倒进了垃圾回收车,她再也找不到那张寻猫启事。
江屠夫看出了蓝马甲的迟疑,“到最后关头怂了?你若不去,我让别人去。”
蓝马甲白了江屠夫一眼,“让你看笑话,下辈子吧。”她一把抢过那只小黄猫。其实,她心里明白,江屠夫找的那只猫看上去要比张阿姨丢的猫小很多,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去之前,她脱掉了蓝马甲,还梳了梳有些油腻的头发。接下来的事,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早早准备好的应对台词完全没有用上。那个寻猫的张阿姨接过小猫,摸了摸,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直接掏出1000元钱给了她。什么都不用说,没穿蓝马甲的她倒显得有些不自在了,也不敢多说话,接过钱就走了。
张阿姨搂着小猫,走向阳台,望了望对面二十二栋三楼的窗口。那个窗户依然是窗帘紧闭。
二十二栋的房子,就在小区道路的旁边,视野开阔,可以直接看到来来往往的人,还可以看到斜对面的肉摊和老年保健品店。二十二楼的三楼,有人住,白天多数时候窗帘紧闭,晚上却有时拉开窗帘,但房间里是暗的。借着路灯,可以模糊地看到有个年轻的女孩站在窗口。只有等关了窗帘,窗口才会有昏暗的光。
意外之财总是让人特别的兴奋。江屠夫和蓝马甲都欢歌笑语了好几天。闲时,他们与人一起玩扑克牌斗地主。蓝马甲还请人喝了饮料。老话说,意外之财不可私享,不然它就是“祸根”。江屠夫倒是直接,“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瞧你这点出息。”这话说得其他人都惊掉了下巴。
张阿姨的猫找到了,小区恢复了平静。
一个星期过去了,小区的路灯杆上又贴出一张寻猫启事,还是张阿姨在寻猫,广告内容与上次的一模一样。蓝马甲发现后,有些紧张,跑去路灯杆边仔细看了又看,特别是那张猫图。她确定,张阿姨要找的是她那只以前丢失的猫,而不是江屠夫在外面划摸来的那只。她跑过去和江屠夫商量,“人家发现我们送去的猫是假猫,该如何是好?还是把钱退给人家吧。”
“钱是你收的,要退你一个人把那一千块钱都退了。”江屠夫悻悻地说。“人家找你来退猫,还是质问你送去的是一只假猫?”
“那倒没有。”蓝马甲声音很小,像是受了委屈一样。
“那不就好办啦。人家的猫再丢了,与你何干?我看,丢了更好。谁知道以前你送去的猫是个假的呢?”江屠夫的脸上露出了坏坏的笑意。
“真有你的。”蓝马甲撒娇般地打了一下江屠夫。
“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我再去找一只猫。你给张阿姨送去。看她能识破啵?要是识破了,你就说是找错了猫;要是还识不破,咱们又可发笔小财。”
“我有点怕。”
“做过了初一,还怕十五呀。你再去送一回,至少可以探一探她对我们上次送猫的反应。”江屠夫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
張阿姨每天下楼在小区四处寻找,一直不见猫的影子,又望了望路灯杆后二十二栋三楼那拉上窗帘的房间,有些失望,却不那么焦急。
这一次,江屠夫找来的猫与上次的猫毛色差别有点大。蓝马甲认为这只猫送不出门。
“你放心。那个张阿姨现在年纪大了,脑子是糊涂的。前天,她来我的摊上买肉,我故意拿了块猪脖子肉冒充五花肉。要是以前,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回,她居然认不得了。”江屠夫把嘴贴到了蓝马甲的耳朵上,说完还亲了一口。
“你这个老色鬼,占老娘的便宜。”蓝马甲作娇嗔状,手被江屠夫一把抓住。
蓝马甲按江屠夫的安排,买了一包猫粮、一条拴猫绳,带着那只猫一起给张阿姨送去。蓝马甲有些结巴地说,“黄阿姨,不,张阿姨,我们又帮你把猫找回来了。”张阿姨正在看一本小小说,见蓝马甲站在门口,她放下手上的书,热情地邀请她进屋里坐。蓝马甲还是坚持站在门口,以自己的脚脏不好换鞋为由没进去。她把拴了猫绳的猫和猫粮递给了张阿姨。张阿姨淡淡一笑,“还真是麻烦你了,又我帮把猫给找回来了。你看你,猫找回来了还不说,还送猫粮,那多不好意思呀。你别走,我拿钱去,我要兑现承诺。”
蓝马甲偷偷瞄了一眼桌上的书。张阿姨看的是一篇题为《猫咪丢了》的小小说。她不知道的是,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位富太太丢了一只猫,富太太为了找到心爱的猫而公开重金悬赏,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粉墨登场,有人提供虚假信息换取报酬,有人像江屠夫那样找只野猫来偷梁换柱,还有人以帮富太太找猫为由赖在富太太的屋檐下。故事的最后,揭开谜底,富太太并没有养猫,更没有丢猫,只是想借此来看看世间谁是跳梁小丑,娱乐一场罢了。
照例,张阿姨拿了一千元钱给蓝马甲。蓝马甲满脸堆笑,手却有些抖,她努力克制,装着若无其事,甚至捏到钱后用手推了推,说“举手之劳,还给什么钱呀”,但手还是很快把钱塞进了口袋。蓝马甲回来后,江屠夫的得意,同样写在脸上。有人义愤填膺地想去揭穿他们的鬼把戏,却让他用一对猪腰子给摆平了。
又一周,路灯杆上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寻猫启示。
虽说事不过三,可江屠夫和蓝马甲硬把假猫当真猫演了三遍。
张阿姨难道真的变糊涂了?下楼时,我不免多往她的屋里看了几眼。她仍是老样子,要么看书,要么看电视,或者伺弄花草。我和她打招呼。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我的名字,看不出她有半点的糊涂。我便多了个心眼,想看看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真不希望她再被江屠夫和蓝马甲骗。
一个晚上,我回来有些晚。我从东边的停车场往家走,正好看到张阿姨从楼道出来,往西边走去。天上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小区的桂花树掩映着我,她并没有看见,可我却看到她手中抱着一只猫,是的,没错,一定是只猫。我欲上前和她打招呼,她却很警惕地样子回头看了看周围。我没做声,便跟在了后面。
她径直去了二十二栋。我没跟上去。不一会儿,她就下楼了。走出楼梯口,她手中空无一物,人感觉很轻松的样子。待她走后,我去了楼上。在二楼处,我就听到了猫叫声,一只猫正拴在301的房门上。是的,是张阿姨刚刚抱出来的那只猫。
第二天,那张一模一样的寻猫启示又出现了。
这次,没等江屠夫找到新猫,有个十八岁左右的女孩,戴着口罩,揭下了那张寻猫启事。她手里还抱着一只猫,送到了张阿姨家。江屠夫听说,气愤不已,且表情怪怪的。蓝马甲为失掉再赚钱的机会而懊恼,极富挑衅地说,“人心不古呀,就连孩子也见钱眼开了。”
张阿姨再也没有在小区贴寻猫启事。反倒是,她频繁地去那个女孩家。女孩白天有时也会下楼,到张阿姨家里来,但遇人时眼睛总是飘忽不定的。
一天,警车来了,带走了江屠夫。
小区里的人七嘴八舌地炸开了窝。蓝马甲惊魂不定。她冥思苦想,江屠夫抓了三只猫来,她送了三次,每个人骗了1500元钱,算同伙吗?难道江屠夫抓的猫是人家的名贵猫,价钱特别贵?她心里暗骂,好个天杀的真是眼瞎,居然不认得哪种猫贵哪种猫贱,还骗我去送猫,把我拖下了水。她回家想倒杯水喝压压惊,手却抖个不停。后来,有人说她病得不轻,去外地治病了,反正小区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她。
江屠夫被带走后几天,警察再到小区里来找人了解江屠夫的情况。人们这才明白,江屠夫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在小区的一个角落侵犯了一个与家长闹意见的女孩。现在,那个女孩勇敢地站了出来,举报了这件事。让警察没想到的是,江屠夫进去之后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一开始嘴硬,等心理防线被突破,一股脑地倒出了自己曾经犯的事。所有的事加起来,明显涉黑。《进一步征集江阳道(“江屠夫”)涉黑违法线索的悬赏公告》在网络上传开,小区的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自己身边居然一直藏着一个那么大的黑社会的头目。
时间是修复惊吓的药丸。江屠夫被判后,小区慢慢地回到了往日细碎的生活常态。我再也没有看到张阿姨的寻猫启事,倒是见到那个女孩经常来张阿姨家作客。后来,那个女孩到另一座城市里去读书了。
一次碰面,张阿姨说要感谢我。我不明其理,“我又没帮到你,怎么要感谢我呢?”张阿姨告诉我,她很早就看过我的小说《猫咪丢了》,反反复复地研究,想到了用找猫这个办法打开那个女孩的心扉,让她勇敢地说出过往,惩治了邪恶。原来,张阿姨以前不仅是个中学老师,还是个非常专业的心理医生。她发现二十二栋三楼那个女孩有情况,像极了她以前问诊过的病例。可她无法与那个女孩的家人和女孩本人联系。于是,她故意把猫绑到那个女孩的门口,并贴出寻猫启事。女孩收留了张阿姨留下的猫,却从家人的嘴里旁听到了张阿姨被骗的事,出于同情心便与张阿姨取得联系。张阿姨获得了女孩的信任,成功打开了她的心结,并最终让她获得新生。
只不过,张阿姨看到的那篇《猫咪丢了》的小说并不是我写的,而是作者与我同名。为了不负那份功劳,我记录下这个“猫咪丢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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