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需要理由。
在交通和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点击搜索之下,处女地无处藏身,猎奇式的无脑旅游没了市场。
无法说服自己为一个裂谷跋涉千百公里,于是我没去过己衣。
可这一次,我来了,只为寻找到爱情之门。
1.爱情之门
云南多山,但不外乎两种,一是向天空长,欲与天公试比高,收获一种根
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的高出天际的爱情。二是向地心长,把爱深埋,然后像己衣大裂谷一样,扯出一条撕心裂肺的谷,生出刻骨铭心的爱。
为了见证刻骨铭心,我一刻也坐不住了,跟着采风队伍,出发。
到了己衣,就像追逐爱情一样,我全然不顾舟车劳顿,奔向大裂谷。爱在浑然一体的山峦和梯地里撒欢,我像一支离弦的箭追去,邱比特之箭往往智商很低,惹得艳阳哈哈大笑,热辣辣的笑声滚过碧绿的原野和瓦蓝的天空,引得一朵少女状的云舞着飞天袖,袅袅婷婷投过来,与太阳缠绵在一起。
我急急奔走,猝不及防地,大地在眼前塌陷了,天空落下去,云朵落下去,时间落下去,我追逐的爱坠落下去,无法探底,一种失恋的痛直插地心。
爱怎会如此无常?我沿着崖壁上的路,找爱。
一边找我一边想,从前的裂谷是一体的,像一对相爱的人依偎在一起,散发着粘粘的初恋味道,糖糖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某天他们吵架了,闹得天崩地裂,然后山对山来岩对岩,蜜蜂采花顺山来。海没枯,石头却烂了。
然而民间传说并非如此。从前,有个乌蒙哥哥与金沙妹妹相恋,父母不许,欲将女儿嫁予土司,七月七日结婚当晚,乌蒙哥哥救出金沙妹妹,急急跑过螳螂川时土司带追兵赶到,情急之下,两人齐声高喊:“苍天啊,我们的爱不足以感天动地吗?” 话音未落, 地动山摇,震出一条宽大的裂谷,延缓了追兵。再往东北跑出几里,追兵又至,土司已抓住了金沙妹妹的一只手臂,千钧一发之际, 两人齐声高喊:“苍天啊,我们的爱不足以海枯石烂吗?”话音刚落,大地裂出一条深百米,悬崖峙立的裂谷,土司、追兵坠入谷底, 金沙妹妹手腕上的玉镯脱落,掉至裂谷半中, “本冷登”一声化成一块巨石,化成一座石桥,据说有情人心手相牵走过,便可收获海枯石烂的爱情。有情人在天生桥上扔一块石头,便能听到的念念不忘“本冷登”回响。
我失魂落魄下到天生桥,却見走丢了的爱撑着油纸伞站在桥头。
“我以为,你走丢了?”我对爱说。
“丢了我也不会丢了你。你若不来我就不走。”爱对我说。
“本冷登”一声,一块石头落了地,开了花。花一开,我们的心就开了。
云南没海,却并不妨碍相爱的人结下海誓山盟。只是你得来己衣。
山一程水一程,走到这磅礴的乌蒙,那些摇摆不定的、难于抉择的爱情,就在这走泥丸中定了山盟。越过金沙滔滔的深山峡谷, 那些坚如磐石、至死不渝的爱也就定了海誓。真爱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所有的爱走到这里,是该开颜了。
乌东德就在这里,千米深水容得下旦旦信誓,千米之阔敞得开所有心扉,如果你是柔情似水的金沙江,我愿化身乌东德大坝拥抱你,特来电的感觉,10200KW 的电量,足够点亮夜空中最亮的星。
那些心心念念的恋人,怎能不心手相牵走过己衣大裂谷的天生桥呢?走成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那些不得不放手的,怎么不来己衣大裂谷呢? 放开彼此, 背过身去, 从此天各一方。
在圣洁的天生桥上,我思考了一个很俗的问题,为什么没人在厕所、猪厩、牛棚里求婚,或许爱神的造化之门没朝这个方向开吧。圣洁而深刻的爱情,往往与鬼斧神工又刻骨铭心的己衣大裂谷门当户对。
爬上裂谷,李成林老师的航拍器一飞冲天,投进深蓝,我把头探向屏幕,如我所想, 从天空俯瞰,己衣大裂谷宛若一扇开向天空的爱情之门。
庆幸,我来了己衣大裂谷。
那么,你来了吗?老铁。到己衣大裂谷寻爱、练爱、求爱。呵护爱、见证爱、晾晒爱。爱她个天翻地覆,爱她个轰轰烈烈,爱她个刻骨铭心,爱她个迷迷糊糊。
2.独眼睛时代
在己衣大裂谷旁住宿的那一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是一滴水,一滴武定最有理想的水,我的理想是上九天揽月,于是,我一路走到目之所及的最高峰白龙会,把它作为天梯。
哪知,我在跳起摘月的时候摔了个大马趴,从巅峰跌落,滚入涓涓细流,摔得屁滚尿流。正待爬起,又掉入 300 多米深的己衣大裂谷,以为即将粉身碎骨,却拉出一道彩虹一样的梦。
探底后,发现我落入了大梁河,跌入了人生低谷。
身处夹缝,抬头看见平素被我踩在脚底的芸芸众石,我流出了绝望的泪。然而我终究是水啊,泪的姊妹,我流泪别人总以为是水,早知有泪,当初何不好好为水?然而我多虑了,众石不与我一般见识,他们以磐石的方式,在这里谦谦堆码了亿万年。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像一只无头苍蝇, 徒手攀爬,四方奔突。经年后渐渐明白,我掉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炼狱,这些努力都是徒劳。
我放弃了生的希望,哪知却让自己平静下来,睡了一个梦寐多年的安稳觉。
梦醒了,有光打在脸上,我听见了如泣如诉的歌声和月亮的脚步,不一会儿,嫦娥踏着月亮爬上谷口,她在焦急寻找,依旧是当年我仰慕的模样。天地之差让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满天星辉逃出瞳孔,头脑里却强烈泛起落入裂谷前那个想变一只飞猪,去拱嫦娥那棵白菜的追求。
我要向死而生。第二天正午,一缕阳光掠过,我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光,拼命往上爬,光好烫,可我不能放了这根救命稻草。
一朵奚笑的乌云滚来,掐斷了光,我又落入谷底,摔了个仰面朝天。
这是一个可怕的视角,崖壁噼里啪啦向我压来,吓得我闭上了眼睛。
许久,我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向崖壁, 却发现,满满两壁挂的全是书,我跌入的是一个书崖相对的谷,一个无涯的学海。
我随手取书,无论手伸向哪本,取出来的都是《查姆》,却原来,己衣是大地上的最后一个独眼睛人,大裂谷就是他的眼。
看完《查姆》,我顺手取出一本封面画有禄丰恐龙的书,抚摸封面,禄丰龙萌宠般摇头摆尾,我打开扉页,它“噢”地大叫一声, 撒欢而出,暴长暴走,我赶紧把书合上,它又乖乖回到书里,带我重游侏罗纪。
某天,我触动了封面上元谋人的牙齿, 祖先的面容铺展开来,我以书贴面,感受祖先的温度,却被祖先拉进书里,一起钻木取火,翻到最后一页,我从火把节的歌声里飘了出来。
我如饥似渴往上翻阅书崖,某天,我找到天生桥头一本嵌着蹄印的书,吹了一口灰尘,落下春秋战国以来的万千蹄音,抖落了一地万古食盐,复活了盐马古道。
我翻到了一本草鞋足印的书,从一只脚看到了一支队伍,看到了裂谷中走过的红军战士,看到了数十公里外皎平渡上的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陈云。看到新中国从这里走过,走到改革开放,走进新时代。
放眼望去,蓦然发现,我已爬出无涯的学海。眼前,金沙江已经被乌东德大坝截流,太阳正急不可耐跳出皎平渡的远山,边跳边自语:“哦,绕了一圈可算回来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热坝里,苗条水灵的乌东德小姐姐顾目流盼,却被太阳小哥哥看穿心事,香汗淋漓,羞答答氤氲起雾气,织
成面纱,掩去巧笑。乌东德小姐姐害羞过了头,面纱甩大发了,雾一下子漫过半山,盖过半个裂谷。
我急急奔向金沙江。太阳改变了我的方向,把我蒸腾起来,奔月而去。
我回头望,原来我是大裂谷的一滴泪。
3.活水奔流
几天来,走马观花看遍己衣,头脑中渐渐勾画出一个秀美挺拔、衣袂飘飘的少年或少女轮廓,却没有眼睛,不知是男是女。
离开己衣的头天晚上,偶得一本《金沙江畔“ 红旗渠”》的长篇报告文学, 一气读完,倒头便睡。前半夜,红旗渠水哗哗淌着梦;后半夜,郭亮隧道一直赶马车。
干脆不睡了,反正早起是我的习惯。
每个黎明都一样,虫类唱罢鸟登场,各色鸟等忙碌异常,包括我这个相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鸟人。离开己衣那天凌晨,踏着微弱的晨光,我再次来到己衣大裂谷,惜别那只己衣的独眼,顺便碰碰运气,能不能际遇五十五年前己衣先辈在大裂谷悬崖峭壁上开凿的一千多米引水隧洞。
音乐系的鸟在裂谷里吊嗓子,舞蹈系的上蹿下跳,飞行器驾驶系的盘旋翱翔,麻雀在红军树上开会,看见我这个鸟人来了,噗一声飞了,让我的发言稿没了对象。
我悻悻往回走。
隐隐看见黎明前黑暗的路边裂谷丢着一截老树桩。我定了定神,老树桩牛一样移动了,心里犯了嘀咕:“咦,来时没见嘛?”
走近了发现是一位大弯虾样的老者手脚并用往上爬,一手抠着石坎,一手提着锄头,赤脚吸住石凳,腰九十度前倾,似乎一直起腰就会一个后翻滚下百米深渊,白髯飘飘好似巨大的鳌。
出于好意,我问:“老爹,给消我牵您?”?“不消。”
出于好奇,我再问:“老爹,您下去做什么?”
“我来瞧水,不小心锄头滚石坎了。”
“哦。”我扭回头应着,其实想看他直起腰的模样。
站在沟边同一平台,他依然虾着,不及我的腰。
与我故去的老爹何其相像,又与四十年后的我何其相像!
我俯下身,伸出手,既牵他的锄头,也牵四十年后的我。
“老爹,我帮您抬锄头。”
他把锄头递过来,随口递过来一句话。“嗯嗯,你来望己衣大裂谷噶?”
“是呢,老爹。”
“哦。”
“还想来望望水渠,给是这条?”
“是呢。”老人眼里有光。
“还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到当年修筑这条渠的人。”
“哦,我就是。”
东方皎平渡方向,鱼肚白带出亮光泛起红晕, 光聚在老人眼中, 红染在老人脸上, 他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老爹,给我讲讲吧。”
“不有人听这些了。”老人拿朝晖拭去记忆之锁的锈,对我开了门: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大梁河夹在裂谷里,金沙江潜在几公里外的乌蒙山,地上干出火星,相对于水来说,己衣人住在火星上; 仙人平素不吃凡间美食, 包谷、洋芋当顿, 山茅野菜做粮,观音土也是桌上常客,个个瘦斤干巴,活像闭关修炼的仙风道士。
1966 年,己衣人的头似乎被大裂谷夹着, 开了个天窗,他们不想再吃熬起锅巴的观音土。三百零四人不仅拼上了身家性命,还在县上五千块经费基础上押上了前途未卜的将来,向银行举债三万一千元的天文数字,他们要在崖壁上啃出一千米隧道,贯通四千米裂谷天险,扭过大梁河一泄千米的水头,把包谷洋芋换成稻米,喂饱子孙后代。
一年零一个月,一百多名男女勇士把命悬在崖壁上,化身金沙江吃泥沙的大弯虾, 鳌或化成钢钎化为铁锤,怒吼着,与石头比硬,把身体一节一节砸进石头,啮噬出孔洞, 填充炸药,在粉尘弥漫中,在阴冷潮湿中蚕食掘进。
掘进完最后一米,一百多名战胜了石头的男女青壮年个个弯腰驼背定格成大弯虾的模样,吃了些稻米后,直了些年,五十出头, 石头又战胜了他们,腰又全都早早弯了下去, 尘肺让他们一步三喘,三步一咳;风湿令他们疼痛彻骨,像稻穗给了土地无数金黄的吻, 和层层叠叠经年不衰灿灿的笑。他们腰弓扒虾,换来的是饱饱的儿孙挺挺的腰身。
他们早早地笑到泥土里,埋葬后他们开始蜕变,变成真正的虾,纯种的那种,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着无比硕大的鳌,一支是钢钎,一支是铁锤,他们不再吃泥沙和饭食, 他们只吃石头,把自己吃成了雕塑,吃成了己衣精神。
他们也会游到金沙江去击水,去自信虾生。哪天,您要是在金沙江或长江里看到金沙样的虾, 请您不要吃惊, 他们来自己衣, 他们就是这样有种!
老者讲着,我没有再听了,他讲的毫无新意,书里的故事比他的精彩,讲故事方面,他只不过在重复从前有座山而已,与所有无名英雄一样,他们都不会把自己讲得半点高大上,他们只会把自己讲成一抔黄土, 一株草。
无名英雄不用问出处,更不必问姓甚名谁,问了我也记不住,还不如就把他记成英雄。己衣大地,罗婺大山、云岭高原、华夏大地到处生长着他们,每一块石头就是他们的墓碑。
一個人在修己衣水渠时牺牲了,他有名字,我也叫得出,但何必说出口呢?遵循传统,大智若愚的己衣人没有把他葬在渠边, 半夜吓放水人一身冷汗,而是把他深埋遥远的荒野,让他远离功劳,远离记忆,远离他的墓碑——己衣大裂谷。
老者迎着太阳,踽踽往下游走去,走进裂谷,走进他们集体的墓碑。
阳光举着一把巨锤向我砸来,与 1966?年砸另一名己衣英雄脑壳的锤一样,一锤砸在我这个畏首畏尾的怂人头上,我两眼冒金星, 晕了过去,醒过来后变成了阿 Q,我不怕困难了,我要走向自己的胜利。
只是,我变成了一个《查姆》里走出的独眼人,借来己衣大裂谷做了我的眼。眼里一群大弯虾状的人举铁锤砸钢钎,怒吼着, 咆哮着,把我的独眼錾出一簇簇火花,那是我的泪光。
从此,我的独眼,直直指天,豪气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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