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那天一大早,小柱的微型车就停在德叔家门口了。德叔费力地从家里背出一个大箩筐,筐里装满一块块新鲜的猪肉。小柱帮德叔装好车, 两人就出发了。转过山嘴,小柱忍不住问:“德叔,你这是要去走亲戚吗?”德叔哈哈乐了,眼角眉梢处菊花绽放,“宝树一家三口今年回来过春节,我昨天杀了一头猪,宝树打小爱吃香肠,这不,我把肉拿去县城用机器多塞一些,走时让他带上。”小柱撇撇嘴说:“德叔瞎忙活呢!大城市里什么买不到?还用大老远带香肠!”德叔又是一阵呵呵笑。小柱啊小柱,大城市里卖的都是喂饲料的猪肉,哪比得上我喂猪食的呢!德叔心里这么想,但嘴上没有说。
转眼就到除夕了。一大早,德叔站在屋檐下看那一圈圈晾好的香肠,晾香肠可有讲究,温度高了,虽然干得快,但存放不住,容易起腊哈,吃味不好;温度低了吧,长时间晾不干,招惹上苍蝇就前功尽弃了。德叔每天早上把香肠提出来挂在屋檐下通风处,到下午太阳光微弱一些时拿到院子里晒上个把小时,这期间还要随时注意不能让苍蝇光顾,天黑时再搬回家。
宝树娘去世早,德叔又当爹又当娘把宝树拉扯大,还把宝树供进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宝树在武汉有了工作。因为离家远,工作忙,宝树只是每年过春节回来几天。可是眼下,宝树已经有四年没回家过春节了,上前年春节,宝树的媳妇刚生了娃,带着娃回家长途颠簸不方便,宝树说,爹,只能
你一个人过春节了,我们明年回来。大前年, 公司安排宝树春节期间加班,宝树也没能回来。前年以为可以回来了吧,没想到年底孩子的外婆病了,宝树要陪媳妇回娘家。去年宝树他们公司放假晚,等宝树一家准备动身回来时,武汉疫情爆发封城,又回不来了。
宝树不回来,德叔的春节过得可真不是滋味!那些年,白天埋头苦干,天黑倒头就睡,睡醒又是第二天了,也不觉得日子难熬, 现在啊,老了,天一黑眼皮就开始打架,可睡下去吧又睡不着,睡不着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特别想儿子,想得牵肠挂肚,每天夜里就盼望着快点到年底儿子就回来了,可日头却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似的依旧慢吞吞地挪着脚步,它才不管你盼不盼呢!好不容易到今年年底,宝树打电话来说今年一家三口要回来过春节,除夕下午到家,正月初六走。德叔想到宝树今天就要回来了,心里满满的都是踏实和满足。呵呵, 就要见到儿子了, 而且马上就能抱上孙子了,宝树娘地下有知该多高兴呀!德叔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咧嘴笑了。
下午两点多,宝树一家回来了。隔着老
远,宝树就喊着:“爹,我们回来了。”德叔紧走几步,乐呵呵地伸出黝黑的手臂想去接宝树抱在胸前的男孩。这孩子长眉大眼的,长得真像宝树!四岁的孩子见德叔伸手过来, 小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宝树胸前缩,眼睛里满是嫌弃的神色。宝树连忙说:“ 这是你爷爷,快叫爷爷!” 孩子一扭身抱住宝树的脖子, 小嘴一张,用普通话脆生生地说了句:“他不是爷爷,他是个脏老头”。宝树和德叔瞬间愣住了,德叔悬在半空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宝树抬手在孩子背上拍了一下,说:“这孩子,
你乱说什么呀!”抬头又对德叔说:“爹,孩子以前没见过你,你别见怪。”德叔嗫嚅着, 不知说什么好。儿媳妇见状赶紧说:“爹,你等我们好久了吧?”德叔回过神来,一边连声说“没多久”,一边接过儿媳妇手里的包。
回到家刚坐下,宝树和妻子就围着孩子忙开了,这孩子可比宝树小时候淘多了:刚刚才把那只大红公鸡撵得飞上墙头,趁大人不注意又把圈里的兔子放出来,害得宝树两口子满院子追兔子,兔子还没全部撵进圈,孩子又哇哇大哭起来,说是打碎了杯子,碎玻璃把手指头弄破了。德叔独自在厨房里忙年夜饭,想着前些年都是爷俩一边做年夜饭一边唠嗑, 就有些失落,有四年没见宝树了, 德叔真想和宝树好好说说话啊!不过,德叔又想,宝树现在当爹了嘛!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德叔这样想着,竟觉得院子里大人孩子的喧闹声给家里增添了热闹鲜活的气息,德叔想,等吃年夜饭时,孩子安静下来,就能和宝树说说话了。
吃年夜饭了,德叔想哄孙子尝一尝自己
做的香肠,孩子用舌头舔了一下就说呸,这是啥东西?硬邦邦的咬不动。再也不尝第二口。宝树呵斥孩子,孩子妈妈说小孩子就这样子,他不喜欢吃你强求他做啥!德叔也只能随声附和着儿媳。孩子仍然闹腾个没完, 一下要喝水,一下要喝饮料,一下又丢下饭碗闹着要去放鞭炮。一顿年夜饭吃得断断续续,德叔看著盘子里几乎没动过的香肠,悄悄叹了口气。
吃过年夜饭,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就开始了。往年这个时候,宝树会端来一盆热乎乎的洗脚水,爷俩一边泡脚,一边看电视, 一边聊天,通常是德叔先说村子里的事,告
诉宝树哪个本家老人去世了,年初二该去人家坐坐,哪个本家生娃了,该拿点东西去人家家里看看。宝树会给德叔讲讲自己工作那个城市的事,德叔就觉得宝树居住的那个城市和自己亲近起来。德叔刚要端洗脚水,宝树一边掏手机一边说别忙,还早,然后就斜靠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玩起手机来。儿媳妇和孙子则娘俩一起玩手机游戏。德叔坐着, 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像黄昏里的炊烟似的悄无声息地升上来,他想说话,但又怕扫了他们的兴致。德叔忽然觉得对这个家陌生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是干什么都好像不合时宜,一颗心就像没有地方放似的, 他搓了搓手,出去院子里转了一圈,外面又冷又黑,尽管不时有礼花照亮夜空,可那光亮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德叔想在院子里找点事情做,不去打扰屋里宝树一家三口,可是鸡睡了,用不着喂了,兔子也安静地呆在圈里,碗筷也收洗好了,德叔找不到什么事情, 只好又返回屋里,他找了一个小板凳, 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悄悄地坐在宝树的脚边。
宝树从手机上抬起头,像忽然看到德叔
似的愣了一下。宝树说:“刚才公司发了一个通知,我得及时回复。”德叔喔了一声。宝树一边把手机放在桌上一边说:“爹,你今年身体咋样?”话还没说完,手机滴滴响了,宝树抓起手机说:“大学的同学群有消息,我看一下。” 德叔只好把眼睛转向电视。过了一会,宝树抬起头说:“好了。爹,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德叔正要开口,宝树的手机又响了,“喔,高中同学发来的微信,我得回一下。”电视里正在表演魔术,一个男人把一个少年关在箱子里,然后用一块彩绸在箱子前
来回晃荡几下,打开箱子,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干巴老头。德叔边看边想,如果我能变,我会不会把宝树变回小时候呢? “爹”,宝树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你在想什么呢?”宝树问。德叔转过眼睛看向宝树, 不知该怎样回答。“ 今晚的电视好看着呢。” 德叔嗫嚅道。宝树的手机又响了,宝树有点不耐烦地说:“真烦人,又是谁呢?”他看了 看,“喔,是初中的同学问哪几个回老家了。我回复一下。”德叔的眼皮开始打架了,恍惚中听到孙子说抢红包了, 又说“ 爸爸爸爸, 快点给我和妈妈发红包嘛!”
联欢晚会结束了,儿媳妇带着小孙子去睡了。德叔正想着他和宝树爷俩可以说说话了,却听见孩子在卧室里叫着:“爸爸,你在哪儿? 快来给我讲故事。”宝树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每晚睡前总要叫我讲故事,不然就不睡。”德叔恹恹地说:“你去吧。”宝树一边转身走向卧室,一边道:“爹,你也睡吧。”
德叔心里堵得慌,更加睡不踏实,大清早就起床忙活起来。按照规矩,年初一这天早上要吃汤圆,祈愿一家人的日子像汤圆一样圆圆满满、甜甜蜜蜜,还要喝红糖姜水,说能驱寒祛病,让人一年到头无病无灾。德叔煮好红糖姜水,把热气腾腾的汤圆端上桌。宝树一家三口坐到桌前,德叔用小碗盛了半碗红糖姜水,端到孙子面前,笑呵呵地说:“爷爷喂你吃红糖姜水,甜蜜蜜的可好吃了,这个吃下去啊,保管明年你就长成壮小伙子啦!”宝树把孩子抱在膝上,哄着孩子道:“是啊,爷爷说的没错,喝了红糖姜水,你就不会生病了。来,喝。”孩子迟疑地张开嘴,德叔用小勺子舀了一勺红糖姜水喂
给孩子。就听“啊”的一声,孩子“噗”地一口把红糖姜水吐了出来,溅了德叔一声。孩子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哭,小脸蛋憋得通红,半晌才吐出几个字“:辣,坏老头!”德叔刹那间呆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宝树和妻子慌了,宝树忙着找毛巾給孩子擦嘴,妻子一边拍着孩子的背一边哄,又指挥宝树拿水给孩子漱口,闹腾半天孩子终于安静下来,儿媳妇脸上就有了愠色,她说: “爹,你也真是,给孩子吃什么姜水呀,看把他辣的。”宝树附和着说:“是呀爹,孩子还小 呢,吃不了辣。”德叔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低下头,他想:大年初一早上,一家大小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吃汤圆,喝红糖姜水, 甜蜜蜜,热乎乎地开始新一年的日子,这样多好呀!原来宝树娘在世的时候是这样,后来他和宝树爷俩也是这样过春节的,怎么今年就不行了呢?德叔困惑了。德叔和儿子说不上话,又担心自己再做错什么让儿媳和孙子不高兴,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怎么办, 唉!天天盼着儿子回家过春节,儿子回来了, 可自己怎么就觉得这么别扭呢?想了一阵, 德叔说:“县城广场上今天有耍龙扭秧歌的,要不你们带孩子去看看吧。”
宝树一家去县城了。德叔松了一口气,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阵,觉得很困,就上床睡觉去了。下午三点多,德叔起床正准备煮晚饭,宝树打电话来说,孙子在县城玩得正高兴还不想回来,我们吃了很多小吃,肚子也不饿,爹你自己煮晚饭吃吧,我们还要玩一阵才回来。德叔有点失望了,满以为儿子一家回来,这个春节自己就不会孤单了呢。自从宝树工作后,爷儿俩也就每年春节那几天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德叔想,那些年宝树春
节回来,爷俩有说不完的话,可是现在怎么啦?宝树的眼里除了儿子就是手机,回来两天了,多的话都没和他说上几句。德叔叹口气,也没心思煮晚饭了,胡乱就着开水吃了点零食,也没啥事情做,就打开电视看起来。宝树一家天黑才回来,说大人孩子都玩
得挺累的,洗漱完就睡了。
初二要拜祖。吃过早点,德叔约好了几家本家,一群人提着大包小包就出发了。坟山隔得远,去到山上已经要到正午了,一群人忙着生火做饭。拜完祖吃完饭,回到家太阳都快落山了,宝树和妻子轮流抱着孩子折腾了一个来回,累得人仰马翻,回到家洗洗脚就上床了。德叔想,让宝树休息吧,不是还有三天时间吗?
初三一大早,德叔正在厨房煮早点,宝树进来说,爹,你煮你自己吃的就行了。昨晚高中同学打电话来,约好今早去县城聚一聚。我和他们好几年没见面了,不去也不合适。等宝树妻子起床梳洗完,宝树一家三口就走了。德叔坐在屋檐下等啊等,天快黑了, 看着宝树醉醺醺地进了家门就直奔卧室,德叔只好去睡了。
太阳有一竹竿高了宝树才起床。宝树讪讪地笑着说:爹,昨天和同学在一起多喝了两杯,让你担心了。今天我还得出去。德叔心里一沉,问:“今天有什么事?”宝树说:“公司里的一个领导有一个远房亲戚,住在邻县, 他让我回来后替他去看一看。爹,一个公司的,又是领导,我不好拒绝。”德叔想了想, 今天初四了, 明天一过, 宝树就回公司了。德叔怏怏地说:“去吧。”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孩子突然哭闹起来,宝树一模孩子的身子,烧得烫手。宝树
两口子慌了,这可咋整呢?县城离家二十多公里,他们又没有开车回来。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不停哭闹,嗓子都哑了。德叔慌忙起床,一边叫宝树用湿毛巾擦拭孩子的腋窝降温,一边翻箱倒柜找草药。德叔用晒干的车前草煨水给孩子喝,渐渐地,孩子的体温降下来了一些,睡着了,德叔松了口气。终于熬到天亮,宝树两口子一商量,决定即刻带孩子回武汉看病。德叔一听,急了,他说: “又没什么大问题,小孩子嘛,接着喝药汤会好的,以前宝树小的时候发烧就喝这个,效果好呢。再不放心就去县医院看看。原来不是说好初六才走的嘛,这才初五呢!”儿媳妇说:“爹你说的都是哪个年代的事了!乡下 的医院我也不放心,还是回武汉吧,耽误了孩子的病可不得了。”宝树说:“爹,那我们只 能提前回去了,再说我们也陪你好几天了, 春节也快过完了。”当时就在手机上打了车, 先到南华,再坐高铁回武汉。德叔想了想说: “走就走吧,把香肠带上,我腊月初一那天就做好的了。”一边说一边就去找袋子装香肠, 儿媳妇说:“不用了爹,超市里都能买到,大 老远的带着多麻烦呀。”德叔急了眼,说:“这 是我自己养的猪杀的肉,没喂过饲料,吃着安全,得带上!”宝树就对妻子说:“要不就带上吧?也是爹的一份心意。”妻子不耐烦地说:“还带什么香肠呀,孩子都病成那样了!”宝树就不再出声了。
香肠是白忙活了,德叔的心也空了。
德叔送宝树一家出门,看着儿媳妇抱着孙子进了车。宝树对德叔摆了摆手说:“ 爹,我们走了。”就坐上了车。德叔呆呆地看着车子转过山嘴就不见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儿子回来过, 又走了。德叔慢慢地转身回家,
太阳还没有出来,屋子里冷清清的,屋檐下晾干的香肠一圈一圈的,像一串鲜红的句号。
门 神
张老汉到县城时,太阳已经有一竹竿高了。像往几年一样,随着年关临近,买年货的人一天天多了起来。商贩们都知道这是赚钱的旺季,生意早早就开张了。张老汉买了一些瓜子、两袋奶糖和一些水果,背箩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张老汉背着背箩,一边往前走,一边朝街两边张望。鸡呀、肉呀张老汉自己有,不用买。蔬菜呢,菜园里有的是,新鲜着呢!春联呢,陈老师早帮他写好了。陈老师退休好多年了,可张老汉还是习惯叫他陈老师。陈老师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前些年,一个村的春联都是陈老师包了, 买纸,裁纸,研墨,陈老师从不用别人帮忙。这些年吧,村里人有了摩托,有几家还买了轿车,去县城一溜烟挺方便,好多人就不请陈老师写春联了,毕竟街上买来的春联更漂亮呀!上面的字金光闪闪,除了字还有花朵呀、鱼儿呀、梅兰竹菊呀衬托着,看上去喜庆,贴在门上气派!喔呵,机器印的就是不一样!可张老汉照旧贴陈老师写的春联。张老汉觉得那一个个用墨汁写出来的字朴素、沉稳、敦厚,看着让人心里踏实,这就像俺们庄稼人嘛!红底黑字的春联,再配上两张秦叔宝尉迟恭的门神,往大门上一贴,那才像一个人家呢!前天晚上,陈老师敲开了张老汉的门,递给张老汉一个纸筒,说:“我要去城里和儿子过年,明早就走。春联我给你写好了,这就是。”那晚陈老师和张老汉聊了
半宿才回家。
张老汉要买门神。
在张老汉的记忆里,无论家里多困难, 过年时,门神是一定要贴的。张老汉小時候, 每年大年三十傍晚,一家人七脚八手用手撕, 用刀刮,把前一年贴的已经发白的门神清除干净,贴上崭新的门神。门神上的男人好威武,在鲜红底色的映衬下,他们头戴紫金盔, 身披铠甲,左边那个红脸堂,横眉立目,髯须飘飘,手拿一对瓦面金锏;右边那个白净清秀一些,三点式的鬤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眉宇间不怒自威,手握一对马槊。爹告诉张老汉,左边那个叫秦叔宝,右边那个是尉迟恭,他们二人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武将。从此这两个名字就深深地印在了张老汉的脑海中。贴上门神,破破烂烂的大门立刻就有了精气神,家里也亮堂许多,让人觉得眼前的艰难很快就会过去,以后的日子就有了奔头。每年贴好门神,爹都会拉着张老汉的手对着门神笑呵呵地仔细端详,说:“有门神把守着,我们一家今年就能平平安安的了。”张老汉后来注意到,一年和一年门神也会有不同,有些年买的门神,男人是骑着马的,尉迟恭骑的是红马,左手拿大刀,右手握竹节鞭,秦叔宝骑的是白马,左手提长枪,右手提金锏。但无论是哪种样子,在张老汉心中, 他们就是一家人的庇护神,有门神的护佑, 一家人才能在辛苦了一年后,关起门来,忘记生活的苦和难,无忧无虑地吃一顿年夜饭, 满怀希望地走上新一年的路。久而久之,门神就成了张老汉的精神寄托,仿佛不贴门神, 就不叫过年,没有门神把守着家门,心里就不踏实似的。
后来张老汉也当了爹,老伴去世了,儿
子在很远的地方打工,几年才回来一次,张老汉便成了孤老头子。一天下午,张老汉坐在大门边乘凉,想着早上村里发生的那件事, 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老伍真可怜呀!那么大年纪还受那份罪。要是他老伴还活着就好了!”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无意间发现门神上秦叔宝的眼珠好像动了一下,咦! 张老汉想:难道他能听懂我说话?张老汉就对着门神说了起来:“老伍命苦啊!养个儿子好吃懒做,老伴又去世早,昨天,老伍喝了点酒,被儿子发现了,儿子本来就嫌弃他老了挣不到钱,就抄起一块木板,把老伍两条肋骨打断了,熬到今早村里人左说右说,儿子才把老伍送去医院。唉,你说这不是作孽吗?”张老汉看见秦叔宝手里的大刀捏得紧紧的,好像准备手起刀落似的。尉迟恭呢,眉毛竖得更直了,像是很生气。喔,张老汉明白了,别看门神只是两张纸画,可是他们通晓人的心意呢!打那以后,张老汉一有空,就去和门神絮絮叨叨:村里装上自来水啦,吃水不用去挑了。今天村里来人给我装太阳能了,以后呀,晚上就可以热乎乎地泡脚了……唉,小志在城里和人打麻将输了钱, 昨天把他妈攒下的钱偷了,他妈哭得多伤心啊!张老汉觉得门神就像懂他的心思,开心时跟他一起开心,难过时跟他一起难过。嘿嘿,张老汉咧嘴笑了,这下不孤单了,家里有三口人了嘛!
街上卖春联的不少,有铺在摊面上卖的,
有挂在铁丝网上卖的, 福字也多, 一搭搭, 一摞摞,有纸质的、丝绒的、塑料雕花的, 花花绿绿,看得张老汉眼睛都花了。张老汉一连看了好几家,都不见有门神卖。张老汉想可能自己老眼昏花没看到,就折返回去一
家一家问,都说没卖门神。到了第六家摊前, 张老汉看到一摞福字下露出秦叔宝的半截身子,嗨,还真找到了!张老汉像几经周折终于见到老朋友似的,他弯腰抽了一张出来, 左瞅右瞅,高兴得什么似的。摊主说:“门神 8 元一张。”随后又递了一张纸过来说:“扫码付 钱。”张老汉看了看那张纸,纸上画着些黑色的框框点点,就像一摊没有收拾完的黑芝麻。张老汉疑惑地问:“什么马……马付钱?”摊主说用手机扫那个码就可以付钱。张老汉说: “我听不懂,我有钱,我拿钱给你。”可摊主不要张老汉的钱,说你那钱千人碰万人摸的, 多脏呀!而且找补零头又麻烦。张老汉不知所措,他想不通了,自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呢?摊主不耐烦地说:“不 会付钱你就去别家买,别影响我做生意。”张老汉放下那张门神,一步三回头地蔫蔫地走开了。
张老汉边走边问,一个摊主说:“现在很少有人贴门神了!现在时兴贴福字,来和我买福字吧。”张老汉说:“我要买门神。”摊主说:“别找了,怕是难买到,这两年那些老旧玩意卖得少了,我不哄你。老哥,要学会赶时髦嘛,贴这福字好,家里贴福字,福到家了,多吉利呀!”张老汉摇摇头,他不要福字。有门神看护, 家里的福气才不会跑嘛, 张老汉边走边想,再说,门神通灵性呀,那个福字金灿灿红闪闪的晃眼睛,也不会听我说话呢。
没有门神,我这年怎么过呢!张老汉犯愁了。
快到晌午时,张老汉终于买到了门神。卖门神的是一个老婆婆,她说都是前些年卖剩下的了,这些年时兴贴福字,谁还卖门神呀!张老汉拿起门神看了看,虽然颜色淡了
一些,但秦叔宝尉迟恭倒还挺精神。
太阳落山的时候,张老汉揣着门神回家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今年有人听我说话了呀!
回 家
那棵树站在山坡上,山脚下是村庄,远处是一片田野。德子恍惚中觉得自己就是那棵树,他低下头,看到脚下的土地一点点干涸开裂,紧接着就听到身体里发出滋滋的声音,伴随着这奇怪的声音,德子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灼痛起来,德子看到裂缝像蛇一样往上爬,先是树根裂开了,接着是树干裂开了。德子大惊失色,他想逃离,可是树根死死地抱着土地,德子迈不开腿。德子使出全身力气挣扎,惊骇地看着那个鬼魅一样的裂缝爬到腿,爬到下腹,爬到上腹。德子害怕极了:爬到胸膛了,爬到胸膛了……德子突然醒了!醒来的德子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一颗心像要从嘴里跳出来。德子最近老是做这个梦,而且每次都是裂缝快要爬到胸膛时就醒来。
离除夕还有五天,德子还没决定今年春节是不是还回老家。
德子还小的时候,娘体弱多病,常年卧床,不能下地干活,一家人的生活就靠德子他爹在生产队挣工分。德子上大学那几年, 特别是德子他妈去世后,村里人没少帮衬过他家。自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德子每年都回老家过春节。开始那些年,德子是带着一种渴望回家的。德子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 是山沟沟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是第一个吃国家公粮的人。德子一回到老家,村子里的人都像沾到了喜气似的,小山村里就洋溢
着一种令人晕乎乎的热情,发小金贵和几个年轻人结伴来看德子,说着童年时的种种泪中有笑或笑中有泪,然后小心翼翼地说让德子给他们在县城找个活计做。家族的人一拨一拨地来,有邀请德子上门做客的,有央求德子在县城找活计的,有请德子帮忙和上面的人说话的,有请代买东西的,他们提来各式年货,腊肉啦,腊肠啦,年糕啦等。他们说:“德子啊,你现在是国家的人了,多有出息呀!以后我们有事就来找你了!”然后客客气气地和德子爷俩告别。过完春节回城, 德子就觉得自己浑身披挂的都是人情,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让人心里踏实,德子就带着这种踏实感,工作之余穿行在大街小巷,进出于各种人家,把那些人情一个个妥帖地放安稳,也有事情没办成的,德子就会在心里纠结很长时间,觉得欠了村里人什么似的。那些年,德子觉得家乡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那个梦就像一团乌云似的压在德子脑海上空。今天是周末,德子想出去吹吹风。儿子要跟着出去,德子说:“平时读书叫苦叫累,这下还不好好睡个午觉呀?”儿子就不出声了。吃过午饭,德子帮妻子收拾好厨房,就出了门。街上买卖年货的人摩肩接踵,店铺里张灯结彩,小贩的喇叭里一遍遍唱着恭喜发财,人们脸上都露出看到了某种好运似的笑容。德子被人流裹挟着,从南正街到德丰路,再到宝鑫路……耳朵里被欢声笑语塞得满满的,德子觉得心里有点堵。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看,是同事老张。老张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一张脸上油光闪烁。“今年在哪里过春节?”老张的声音如他的身板一样壮硕。德子说:“还没决定。”老张脖子 一梗,“这有啥不好决定的?回家过嘛!你看 看,我给家里年货都买好了,一放假就走。”
就在和老张擦身而过时,德子觉得脑海上空那团乌云更重了。
德子工作至今二十二年了,仍然只是一个副主任科员,在他之后工作的,很多都是主任科员了。德子觉得自己特没用,好几次他想拿出那些年给村里人办事的劲头,把自己的级别给解决了,可每次事到临头就觉得心里虚飘飘的,拿不出那份勇气。
后来回老家,村里就有些变化,一是发小们都不来看他了,二是家族的人也来得少了。虽然春节临近了,但是村子里已经没有往年那种德子回家带来的喜气。爹告诉德子, 年轻一些的都去远处打工了,听说每年能挣几万块钱呢,比在县城强多了,很多人过年都不回来,村里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啦。德子想,自己还纳闷金贵怎么好长时间没打电话过来呢,原来是到外地打工去了!当初给他找活计可费了不少周折,不干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德子想着,心里就有些失落。吃午饭时,爹告诉德子说:“老祥家宝贵当副县长了,还和上面要来钱给村里盖了一间老年活动室,他现在成了这个村的恩人了。”爹说话时,德子正把一筷子腊肉烩苦刺花放进嘴里, 苦刺花没漂透,舌头上都是苦涩味。老祥家宝贵!德子想了一下,就是二十年前德子托人帮他说进去县一中读书的那个小子嘛!
吃過午饭,德子到村头走走,迎面碰上宝贵他妈。宝贵妈说:“这不是德子吗?哟,你倒有时间回来,宝贵可没你的福气,他当领导忙得很,前天回来屁股没坐热乎,县长的电话就打来了,啧啧!宝贵当领导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呢,不过,宝贵进县一中读书很争气,也没给你丢脸……”德子听着宝贵妈的话,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怎么应答。宝贵妈走了。德子正要回家,转身看见金贵他妈。
金贵妈说金贵去深圳打工了,每个月四千多呢,可比县城才两千块强多了。金贵今年没回来,明年回来么德子你来找他玩呀。德子想, 前些年上门来央求我给他找活计,我找了人, 说了多少好话,才让他到县纺织厂当门卫,现在他娘这话说得……德子咂了咂嘴,舌头上的苦涩味又泛起来。德子闷闷地往家走,几个人在老年活动室前晒太阳,德子和他们打招呼, 他们抬起头,说了声德子回来了,就又低下头唠嗑。德子觉得心里空空的,以前,村里人年头节下见到德子,总是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问长问短,一道道惊喜热切的目光,让德子心里热乎乎的,可是现在呢?
从那一年后,德子不再盼着回家过春节了, 可是怎么能不回家过春节呢? 爹老了, 需要他陪伴呢。
从街上回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德子走得脚酸腿疼,心想走累了,今晚就能睡个踏实觉。可是晚上德子又做那个梦了!德子喘吁吁地醒来,心跳好长时间不能平复。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这是啥意思呢?为什么每次都是裂缝刚爬到胸口时就醒了呢?
德子一年年回家,村子一年年变化。原来过春节那几天,家族都会请春客,无论贫富,无论饭菜丰不丰盛,轮流着一家请一顿, 一个家族的人聚集到主人家吃午饭,饭桌上, 人们互相问候老人身体好不好,问候孩子读书成绩好不好,谁家讨儿媳了,谁抱上孙子了,听说谁对老人不好,或者谁不好好管教孩子,长辈就会给那人讲尊老爱幼,上行下效的道理,那人就红了脸,讪讪地表示以后改正,于是老人孩子都笑了,真是其乐融融。德子最喜欢那样的春节,浓浓的亲情像家乡的包谷酒一样醇香绵长。后来,村子里渐渐地就只有少数几家请春客了,他们也不再请
家族了,像当副县长的宝贵一家啊,当建筑包工头的德贵一家啊,在深圳一家酒店当领班的小翠一家啊,成了宴席上的常客。话题也变了,人们关心的都是自己的事,比如:家里盖砖房批不了地,宝贵能不能和上面的人给说一下,德贵工地上还需要人吗?能不能把自己带去。小翠在深圳还认识什么人,能不能把自己或孩子介绍去打工。偶尔有人说起别人家的事,就会遭到大家的制止:管那闲事干嘛!不怕得罪人?德子自然就渐渐退出了春客的宴席。可是每当听说谁家又请春客了,爹就会察言观色地悄悄看德子,然后悄悄叹气,德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总觉得心里的什么东西被一点一点掏空了。
有一年除夕前一天,德贵把一辆价值 27 万的丰田凯美瑞开回村,村里人都争先恐后地跑来看,纷纷夸德贵真能干,买得起这么贵的车。德贵站在人群前,满面红光,说: “能干什么呀!我读书不成器,哪比得上德子,人家可是大学毕业生呢。”说完,瞅了瞅 德子八万多的别克车。有一些人就偷偷笑了, 说:“大学生又怎样,一个月四五千块钱的工 资,哪能和你比!”德子站在人群里,觉得身体里什么东西“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心 里就空落落的了。
德子一年比一年怕回家。
德子感觉家乡对自己来说越来越陌生了。很多人打工挣钱后,在城市里买了房子,再也不回来了,宝贵把他爹妈接到县城后,也再也没回来过。德贵呢,在省城买了房,一家老小都走了,德贵还说“:以后呀,子孙后代都是大城市的人了,让山沟沟成为历史吧!”房子空着没人住,田地菜园荒芜了一些。让德子最难过的是,德子的婶婶对德子也变了。德子小的时候,婶婶对德子多好呀!邻村放电影,婶婶
带他去看,看着看着德子睡着了,是婶婶把他背回家;孩子们欺负德子,婶婶就去找那几个孩子的爹妈,以后德子再也没被欺负过。在德子的心里,婶婶对自己比亲娘还好。那次婶婶来找德子,让德子帮她和村上的负责人说说, 把婶婶家评为贫困户。确实,叔叔得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下不了地,还时不时要花钱住院治疗,侄子打工也挣不到几个钱,德子也觉得婶婶挺不容易,可是村主任说,他们只能按照政策办事,比德子婶婶家困难的也还有。还说德子作为一个国家公职人员,托关系办事不合适。事没办成,倒把德子闹了个大红脸,打那以后,婶子就不来德子家了,有时德子喊她,婶婶也只是勉强答应一声,再不多说一句话。每想起这件事,德子心里就隐隐作痛。
逐渐地,每当春节临近,德子内心就开始纠结,这个家,回还是不回?夜深人静的时候,德子就想,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宝贵一样,割断和那个村子的联系,再也不回老家,不再看那些曾经亲切而现在陌生的面容。德子想,把爹接来和自己住,就不用回家了, 只要离开老家,谁也不知道我是穷山沟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第一吃国家公粮的人, 却过得不如一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建筑包工头,也没有谁会笑话我混到中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副主任科员,连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婶婶都帮不了。德子悲伤地想:我没有本事,連家乡都嫌弃我了。现在对德子来说,老家已经不是那个让他一想起来就觉得温暖的地方, 而是让他内心时时充满痛楚。德子在心里说, 我必须把自己连根拔起,离开那个地方。可是,德子又觉得内心深处有来自老家的什么东西,让他如此依恋,这种感觉那么隐秘和神奇,就像小时候再怎么贪玩,但是到天黑害怕时,自然而然地就想到回家,你不需要
谁的召唤或任何提醒,就会往家的方向走, 仿佛你与生俱来,血肉里就和那个地方有一种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把你和家紧紧地嵌合在一起,这种感觉很强烈,但你却说不清楚。回还是不回?德子被这拉锯一样的痛苦和焦灼弄得无法入睡。
明天就是除夕了。
晚上,德子又做梦了,可是这次,德子醒来不再烦躁不安了。德子靠在床头上,他要好好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屋外是无边的静寂的黑夜,就在这静寂中,童年的往事像波浪似的,一漾一漾地,由远而近地慢慢浮现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寒霜遍地,德子没有袜子穿,桂生妈拿来桂生的袜子叫他穿上。去偷吃宝贵家的桃子,桃没摘到还从树上摔下来,是宝贵他爹把德子扶起来,还往他口袋里装了两个桃。上大学出门那天,德宝妈煮了家里仅有的两个鸡蛋,塞给德子, 叫他带着路上吃,还有金贵他奶奶,还有金宝他娘……一桩桩往事像一股泉水,源源不断地从德子心里涌出来。突然间德子明白了, 这股泉水一直都在,就在我内心的最深处, 这么多年,我在追求物质的忙碌中,把它忘记了,当我静下心来,回望来时的路,回望那些给过我生命滋养的温暖和善良,才会看到这汪泉水在我的生命中汩汩流淌,才发现我的根一直深深地扎在家乡的泥土里,一刻也不可能离开。那条蛇一样的裂缝为什么一靠近胸口,噩梦就会醒来,因为在这汪泉水面前,一切功利和虚妄,一切尘世风沙都将土崩瓦解。
德子醒来时已是清晨,太阳把卧室照得
亮堂堂的。德子想,真是一个好天气,得赶快起床,买够年货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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