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 年 5 月 9 日这天,切尔马什尼亚小镇的人民从凌晨四点起就共同汇聚在镇外的那条河流旁。
他们在六点整时,用双唇感恩河水;七点整,面向旭日祷告;九点整时开始颂唱圣歌, 和其他任何虔诚的信徒都并无二致,在此之后,他们静静守在道路两侧,等候着新镇长的上任。老镇长安德烈曾在离切尔马什尼亚六十里的城里与那个人有过一次会面,也正是在安德烈临终的床榻前,大伙在他含糊不清的吐词中各自勾勒出了新镇长的形象。
略有学识的长者说:他曾在圣彼得堡接受高等教育;几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和寂寞的寡妇暗自思忖:他年轻,单身,或许还很英俊;其他对政治与爱情毫无兴趣的人则笃定:他身上有着成为东正教徒的美好资质。
我在傍晚才赶到切尔马什尼亚,拉车的马已经累坏了,我的视线中也有了些许重影。我从车上下来,排列在两旁的人群立马围成了一个圈,阵势有如古代中国的士兵参照“奇门遁甲”改变军阵一般。我向前走去, 先是长老站在道路中央,为我亲吻、祝福, 之后各式的繁缛礼节都从人堆中迎了上来。我被俄罗斯式的热情人潮推涌着前往我的住处,期间也有几次中断,比如:有小孩紧紧缠住我的双腿,用世间最澄澈眼眸的注视着我,然后问了几个幼稚的问题;或者是在镇里最年迈的老人(他们已然是历史的真正实体)执意要重重孙把自己背到新任官面前,最后一次诉诸对于职掌切尔马什尼亚的训诫。当然, 也有少数几个已婚之妇趁机朝我暗送秋波, 他们的丈夫看在眼里,在一旁摩拳擦掌,作为无声的警告。就這样走走停停,我最终停在了一栋大概有三层楼高的建筑前。
镇民们无比默契地一散而去,街道很快又陷入一种似乎无人造访的荒凉之中,然而我无意再停留片刻,进了房门,卸下戴在头上与挂在脖子中的花环,很快便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周,我渐渐熟悉了在切尔马什尼亚的事务,这个远离国家中心的穷山恶水之地,并不像我来之前想象的如此复杂, 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单纯,每日困扰街坊的无非是“米哈伊尔家新修的院墙越到了叶戈尔一家的土地上”、“马克西姆太太与马克西姆不跌不休的情感纠纷,两人对于谁先背叛对方各执一词”,最严重的也不过是“阿芙丽娅一家遭窃,小偷一周后良心发现归还财物”。
十几年前震动整个俄罗斯帝国的历史事件似乎还未辐射至此,又或者历史从来不屑在这里停留。在这样一片缺少关注的土地上, 那些高喊着的“废除农奴,还我自由”的口号,就像是只停留在纸面上的工程图一样,绝无实践的可能。但是,你若以为他们会像城里的激进分子一样鼓吹革命,争取更进步的社会,那可是大错特错。事实上,他们并不觉得不公,相反还要感谢上帝让他们有了眼下的生活。而只有在地主偶尔施压、收成连年不好,或者年轻男子想要炫耀自己的学识时,才会把“自由”一类的字眼搬上台面, 而后,大家却也把它当做玩笑话一样略过了。
旧有的秩序就这样以一种普通共识的形式延续了下去,而我这个新任镇长——以及千千万万与我在相同处境下的人,也都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不触动这种秩序。
所以我基本明确了自己在切尔马什尼亚的行政法则:余下的日子中,只消投入不多不少的精力,给镇民留下不坏的印象——当然没准也会超出预想,给我立一尊雕像什么的。等到任期满后,便能体面地全身而退。
此后,我每天照旧收到不多的镇民来信, 里面的内容大抵千篇一律。但我还记得,在1874 年 11 月 8 日这天, 我收到了一封题为《有关安娜·塔可夫斯基无人继承遗产的处理事宜》的信件。
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打算先入为主地把它归入“家庭纠纷”一类。然而未来围绕这封信展开的一切将证明,我当时是何等的自大与愚蠢。
信的内容并不复杂:安娜·塔可夫斯基, 女,32 岁,母亲信息不详,父亲弗奥多罗·塔可夫斯基在她 7 岁时带她移居于此。后者在1861 年,也就是安娜 20 岁时因病辞世,此后安娜开始了独居生活。她一生未婚,亦无儿女,在定居切尔马什尼亚的数十年间与镇民也少有来往,她本人在今年 1 月 2 日被发现死于离家不远的一处巨大裂谷中。
安娜·塔可夫斯基死后在切尔马什尼亚边陲地带留下了一座装修精良的木屋、环境优美的庭院以及大片已开垦的土地(并且大家对其还未公开过的财富保有争议)。有关部门在她去世后致力于寻找她已指定或潜在的继承人,后来干脆将范围扩大到“但凡与安娜有关系的人”,但除了几个自称是“安娜的灵魂伴侣”的小混混以外,所获无几。除此之外 , 鉴于今年镇长的职位担任出现过一段真空期,故本案曾中止受理。
信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特别的补充:值得说明的是,安娜相貌不凡,家底深厚,镇上的追求者不在少数,但均以失败告终。
而在我用朴素的情感猜想这笔财富大概率会被界定为公有财产,并打算就更深细节询问这起案件曾经的负责人时,他却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暧昧态度,像是只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这与他先前配合我其他工作时的态度是大不一样的,而无独有偶,我在其他下官身上也感受到了异乎反常的阻力, 这反而激起了我的不满与好奇。
于是,在几天后,也就是 6 月 15 日那天, 在没有任何人陪同的情况下,我擅自前往了安娜的遗产所在地——切尔马什尼亚的最北端。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基本弄清周围的环境——这里与其像信中所说只是房屋加上土地,更不如说是一个贵族家的大庄园,只不过其主体建筑并不是欧式豪宅而只是一座小木屋,但整体谋篇布局却丝毫没有逊色。方圆几里内的景观都可看出人为修葺过的痕迹, 尽管数月无人打理,再加上这些日子风沙很大的缘故,已经显得破败,然而还是可以依稀分辨出其鼎盛时的外部轮廓,这完全是居住在切尔马什尼亚的小老百姓所不可能染指的生活格调与审美水平。
当然,我还特意去看了发现安娜遗体的那条裂谷。那是一条至少五层楼高,并且宽度也不一般的断陷谷地,就像是整座山的一个疮疤,或者说是战士的荣誉。
本来,这样的地质构造在整个西伯利亚都并不多见,然而我却从来没有在任何书上见过有关这里的记载,也正好印证了我之前对这个偏僻之地的看法。
兜兜转转,我最终停在一座小木屋外, 再三犹豫要不要越界行政,却突然看到了木门上用红色的墨水标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寻你所想”。
我这才下定决心走了进去。内室的装修同样体现着极简主义的不寻常格调,两张地铺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是全部的家具,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能够彰显主人眼见不平的器物。唯独有些突兀的是书柜,最惹人注目的是亚里士多德失传的《诗学》以及不同年代不同版本对于《圣经》的集注,此外更多的则是涉及地理、历史、哲学的专业类书籍,其学术难度是我也难以企及的。老实说,在切尔马什尼亚见到这些书可比见到空中楼阁还要不可思议。
怀着对安娜·塔可夫斯基父女更大的的兴趣,我开始翻看这些书。大量的专业理论尽管和他们的住址一样让我对主人越发敬佩, 却也很快让人感到疲乏,直到我拿起封面用金边装裱、书页无比厚重的一本(第一反应自然是《新约》),让我产生了在这已遭虫蛀的地板上打一夜地铺的想法。
这是一本由塔可夫斯基父女二人共同撰写的日记——或者说,是一部新的圣经。
日记的前半部分自然是父亲弗奥多罗·塔可夫斯基书写,他赘述了自己在贵族家庭中度过的幸福童年时光,并在 1821 年只身前往莫斯科求学,借住在他那在拿破仑战争中屡建功勋的舅舅家,彼时他才十二岁。但是四年后,留名历史的那场革命却同样地成为了弗奥多罗人生的转折。先是得知父亲在家乡遭到枪杀的消息,而后,他的舅舅,作为十二月党人的前沿力量,头颅连续幾周被悬挂在彼得堡的广场上,然而这场重大的政治迫害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更加迅速的发酵, 并很快落到了每一个塔可夫斯基头上。弗奥多罗的婶婶在灾祸蔓延到自己身上的最后几天里,变卖了一切家当,留给弗奥多罗,并替他伪造了身份,把他安置到叶卡捷琳堡继续完成学业,正是在那里,弗奥多罗邂逅了愿意随自己漂泊一生的爱情卡捷琳娜·塔可夫斯基。
但自己的身份不久后便败露,在沙里亚, 弗奥多罗与卡捷琳娜私定了终身。他们的婚姻并没有得到俄罗斯帝国法律的承认,而只是趁着天黑时候在教堂背后相互盟誓,在伏尔加河旁祈求祝福。从此便开始真正的逃亡。
几年后,卡捷琳娜为弗奥多罗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孩子,但尔后在逃亡至秋明时,卡捷琳娜染上瘟疫去世。弗奥多罗当着女儿安娜的面亲手将她葬在玫瑰盛开的山丘上。
弗奥多罗带着女儿继续东逃,数月后终于到了切尔马什尼亚。
此后关于塔可夫斯基父女如何定居此地, 如何在异乡寻得彻底的宁静,二人如何成为心灵上的依傍,我便不再引述了。
夜渐渐深了,我在尚未走样的壁炉里生起了火,就近打了个地铺,在摇曳的火光中继续往下读。
不管怎么说,如果弗奥多罗的部分仅仅代表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可怜历史中间物,或是作为苦难与幸福同时光顾的渺小个人。那么接下来安娜的部分,则无疑是想让我们透过星云迷雾,直接窥探宇宙的秘密。
和父亲不同,安娜并不只是把日记当作记录生活的手段,而在其中注入了某种充满哲理的思辨、某种病态的理性、某种神秘的痛苦。
她在自己那一部分日记开始之前加上了这样的话:
“正如每一个不可知论者一样,我无法自证,鉴于这个原因,我应允你保有怀疑的请求——怀疑我的‘怀疑。但读者若试图以凌驾于逻辑之上的姿态予以反对,或胆敢以世俗意义来剥夺任何人在这个问题上的话语权, 我是坚决无法认同的。”
紧接着的是日记的主体,如同稚柔的骨朵一样,在我手中缓缓绽开。
1861 年 8 月 11 日:
我名为安娜·弗奥多罗维奇·塔可夫斯基。家父于今天,8 月 11 日,在床榻上沉默着永远离开了我。我依照他的遗志,在他的身体上缀满玫瑰,然后将他葬在不远处的裂谷中。愿上帝继续保佑他。阿门。
他生前既是我的导师,也是我的挚友, 我了解他的全部人生,而他的一生,也同样被记录在这本书里。即日起我将替他续写这本日记。
我扭了扭脖子,继续往下读。
安娜在往后十年里几乎没有离开此地, 她自己在庭院种了很多菜,后山则是父亲在世时栽满的玫瑰。
她对外界的消息毫不知情,也漠不关心, 只是在某一个男人上门求爱时偶然聊起在城里的见闻,她才得知了曾改变父亲命运的那场革命已经取得胜利。她流露出的少见喜悦, 让对方顿时以为已俘美人芳心,当场跪地求婚,然而她只是急于把消息告诉躺在深渊中的父亲与在天之灵的全部塔可夫斯基,随后礼貌地拒绝了来者。
安娜在切尔马什尼亚就是这样,即便她鲜有露面,甚至大伙最开始根本拿不准她长什么样,只是用“美得像伏尔加河的女子”
(镇里可没几个人见识过伏尔加河)这样的形容带过。但镇上的男人从未丧失过对她的兴趣,或许他们觉得,比起镇里明码标价的女人,安娜身上恰到好处的神秘感才是更大的诱惑。他们变着法地试探安娜,每次造访都带着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筹码,昨天是从城里带回的尼龙丝袜,今天是出猎收获的上等熊皮,明天是用自家窗帘裁制的晚礼服,后天是对安娜经过细致观察后精心挑选的淫秽读物……安娜从不介意他们的来访,也不责怪他们的愚钝,她静静地观看来访者的表演, 但所有的礼物与示爱她都一概回绝。
后来我曾故意在镇上打听过诸如“安娜的情史”这样谄媚的问题,有几个男人便开始吹嘘他们与安娜的爱恨纠缠,却也深谙造假的艺术,试图在退却的尺度中博取更大的信任,所以最终无不是以“但我们最后没能在一起”收尾;当然也有甚者,故作谨慎地对我说自己曾在小木屋与安娜有过几个销魂的夜晚,语气中竟还带着余味未尽之感:“她的那双美腿真是修长”。
而住在镇口、常日被自家老爷折磨的老太,一听到“安娜”便把我拉到一旁,压低了嗓门:“她私底下其实是个骚货”。
安娜当然不知道镇上的人对自己作怎样评价,并且也丝毫不在意,不过,在 1864 年6 月 28 日的一篇日记中,出现了如下有关镇民以及这片土地的片段:
这是造物主的过失。她没能成功拯救切尔马什尼亚这个俄罗斯的弃婴,并且没有想到福音竟也被乌拉尔山隔断了,生长在这片无主之地上的人民,最终将在战栗的信仰中走向魔鬼的怀抱。
他们确乎是恶魔,但是也是温顺、无害的戴着镣铐的恶魔。一切残暴的意志和欲望都被驯化的官能取代了,他们不再从挣钱、祷告、性爱中获得体验,而更多的是享有被金钱、被上帝、被生殖器官奴役的快感。
然而请小心,可怜他们,但别着急赐予他們反仆为主的特权。一旦为恶魔解开锁链, 手持钥匙之人反而成为罪恶所在了。
在这十年里,安娜就这样与镇民保持着点到为止的联系,更多时候,她还是只身浸入到孤立无援的思想空间中。
与当今政治哲学家的研究方法不同,安娜更像是两千多年前仰望星空的古希腊人——却也不尽然,弗奥多罗去世后,她连可以辩论的对象都没有了。
但是,就她所言,自己从未感到孤单。在 1867 年 9 月 2 日的记录中:
我从“玫瑰谷”(这是她第一次使用这个名称)回来,父亲的身旁又多了不少簇拥, 照以前,他大概会断言这将引起我的嫉妒心。可是,老弗奥多罗,哈哈!你错了。这次是她们该嫉妒我。今天我与马基雅维利会了面, 你猜怎么着?这个浑身遍布甲胄的暴君导师, 背上却冒出了一朵白肉,他恳求我替他保密, 我勉强答应了下来。但是可能吗? 亲爱的, 我巴不得告诉全世界,马基雅维利算不上一个真汉子,不,这还不够,我要大声说“马基雅维利是个懦夫!”而他唯有向我立誓, 永远臣服于我,我才肯收手。这可算不了什么,他只是我众多情人中的一个而已。这次是她们该嫉妒我,她们守着一具干枯的尸骨,而我,全世界都是我的姘夫。
这一篇一反她往常理性、克制的笔风, 我几乎要对照先前字迹确认是不是同一人所写,但很快便接受了事实。
经过粗略计算,她那年 27 岁左右,结合我从镇民那里听说的她的死因,我只觉得可惜。
“任何人在这种状况下都非发疯不可”,我私自替她辩解。
然而就在我紧紧环抱着属于塔可夫斯基父女二人的日记时,屋外刮起了大风。
我打开木门,切尔马什尼亚已陷入彻底的漆黑中,唯有脚下的枯叶能让人确信自己没有从这个世界中被抹去。我暗暗责怪自己竟完全忘记了时间,同时感觉到异常的冷, 转身又回到屋中。
进门后,我心想冒犯既已至此,脑海中同时显出门上的大字:“寻你所想”,这便不再客气,从一个简陋的箱子里翻出一件兽皮大衣,抖掉上面的灰,披在身上,回到壁炉旁继续往下读。
之后的日记基本没有为我增加什么新晋印象,只是周期性的又出现谵妄、癫狂的呓语,我只是猜想安娜在遭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至少从 1867 年开始是这样的。我思忖: “这是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否则我一定会上门拜访。
但是,若不是这样,我大概毕生都不能够像现在一样了解安娜,或许还会被她当作‘那些男人处理。”
但这个想法却在我心中平添一种罪恶, 只好赶快又回到书中,以免我的愧疚感加剧下去。
然而这并不只是一个奇女子的自传,在1871 年 5 月 13 号,一起意外却引发了切尔马什尼亚的剧变(这三年的历史是镇民从未提及一个字的)。
事实上,安娜早已给过我启示,而我却忙着揣测她的心思,以至于在大部日记中都忽略了那条最重要的线索。
来不及审问自己,我飞速把书页往前倒, 一直到了那个关键词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卡捷琳娜去世的日子,那是一段来自弗奥多罗·塔可夫斯基的告解。
1847 年 7 月 1 日:
你还记得吗,我的女神。我们躲过了学校,躲过了家族,躲过了你那些烦人的追求者。在那个寂寞的冬夜, 我们却不再寒冷, 即便我们当时已经身无分文,却还是在街边廉价玫瑰的见证下,相约共赴注定煎熬的未来。
“弗奥多罗,我们要么爱,要么死。”
你说出这句话时故意背对着我,可当时完全浸入爱河的我却丝毫没有体察到其中任何一点复杂的心情——只是任由我们滚烫的肌肤慢慢融化所有潜在而又现实的顾虑,在第二天私奔之前最后一次为这片土地注入温度。
当然,我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我知道你也一样。
但我时常会想:自己是何其幼稚与自私, 用残酷的誓约永远地捆住了彼此,却无情地把你的更有价值的一生作为全部筹码先抛了出去,也许我们最终确实赢回了“爱情”的名讳,但属于你的未来却再也不能找回,反倒是率先入场的赌徒,含着所谓痛苦之泪继续苟且,无数次回想这场本不会发生的悲剧。
换作以前,我绝对不允许自己继续贪恋人间。但现在不一样了。你瞧瞧安娜——咱们的女儿,她现在已经在我身旁睡熟啦。今天早上,我告诉她:
“把这株玫瑰栽在妈妈的胸口,有一天她会重新找到我们的”。
她是多么听话,把她的小手轻轻搭在你的脸上舍不得走,可最后还是乖巧地帮我盖上了土。”
我继续寻找那个关键所在。1848 年 2 月:
我们最终落脚在一个名为切尔马什尼亚的小镇上,这里的人不错,只是不知道能够在这儿待多久,会不会又像之前在捷夫里兹城一样被揭穿?我不知道。
我和安娜在山上发现了一块没有主人的荒地,这里远离市镇,风景也算不错,眼下来看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1852 年:
哈,卡捷琳娜,还记得咱俩第一次逃出学校去约会那天吗,当时实在是狼狈,身上的钱也没带够,勉强只够从花店买一株玫瑰……
现在不一样了,我在后山挑了块不错的地儿,全部种上了你的最爱。
1853 年:
后山的玫瑰开了……
然后,线索重新回到了1861 年8 月11 日, 也就是安娜接手日记,以玫瑰葬父那天。
我注意到,就是从那时起,奇怪的事情开始显露出来。
1862 年 5 月:
今年的玫瑰到现在还迟迟不开。我采集了泥土样本和近些日子以来的雨水,盐碱化与酸化程度却比我预想中的还低,四周也不见虫害,近月来光照又那么好……真是一桩怪事。
1863 年 6 月 4 日:
玫瑰仍没有一点儿开的迹象。1863 年 6 月 6 日:
我前去裂谷看望父亲,他身旁竟开出了玫瑰。主啊,我听到了你的声音。阿门。
1866 年 5 月:
谷底已经遍布玫瑰,整座裂谷好像正在渗血一样。
……
这些似是似非的线索,就像是被刻意打磨出的碎片一般,终于,在 1871 年 5 月 13 日那天,拼凑出了“玫瑰深渊”的全部模样。
事情是这样的:
玛丽娜太太家仅剩的一头牛染上了一种罕见的怪病(前一头牛不久前得了同样的病而死了),这种怪病伴随着的是牛内脏与口腔的溃烂,而且发病时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痛苦, 牛像被在无数条鞭子不停地抽打一样漫无目的地狂奔,同时发出着可怕的嗥叫,就像是来自于地狱的低语一般。每次提起这病,玛丽娜太太就会哭着描述当时的画面:
“ 我那可怜的拉达( 前一头牛的名字),它就这样一边跑,一边把肠子都吐出来啦!”
剩下的那头牛在一天夜里发病,惊醒了整个切尔马什尼亚,然而大伙点起灯出来时, 牛已不见了踪影。好心的镇民帮着玛丽娜太太找了一遍了小镇的几乎每一个角落,可都没有收获。而安娜家偏远的住处,此时自然成了最后的希望所在。
天才刚刚亮,一大群人已经点着火把到了山上(其中肯定不乏听说要到安娜那儿去才加入队伍的人)。玛丽娜敲开了木门,礼貌地告诉了安娜此行的意图,然后便分头在山里搜寻。
“大概就在我洗了把脸的时间里”,安娜听到一声尖叫,出门时发现大伙已经围在一起,自己也凑了上去。
那头牛就不偏不倚地站在裂谷边缘,慢悠悠地啃着沿儿上长出的玫瑰。细心的镇民发现:
“它吃下花瓣后,身上的疮痕消失了”。然而玛丽娜可顾不上这些,毕竟风稍大一些自家的牛都有摔下去的可能。她实在是心急如焚,只好一边嘬着嘴一边试探性地向前,嘴里还念叨着:
“我的宝贝儿,我的心肝儿,别害怕,快到我这儿来。”
但正在低头进食的牛儿反而受了惊吓, 随后一个激灵栽了下去。
玛丽娜太太开始了不知持续了多久的哭天喊地,大伙儿都在一旁说着安慰的话,心里却各自把刚刚亲眼目睹的奇象盘算的很清楚:
“ 城里的医生都治不好的病, 这玫瑰能治。”
第二天,果然有人提禮上门,他们两两而行, 一人在屋内与安娜闲聊, 美其名曰:
“来看看我们切尔马什尼亚的珍宝”,另一人则佯装内急,趁机到了“玫瑰谷”附近。
“摘一株足矣,两株至多,三株则显得太贪心。但是,二点九株又为何不可呢?反正我只带走花瓣不就得了?”
事毕,两人一起向安娜草草告别。正当他们沉浸在天衣无缝的计划中回到镇上时, 藏在袖子里的玫瑰花几乎要被吓了出来。
“还没听说吗?玛丽娜家的牛今天早上自个儿又回来了……绝对一模一样!玛丽娜反复确认以后说铁定是先前那头牛无疑了…… 我能不知道吗,我当时也在场!那可是二十多米高的深谷……真是奇了怪了。”
那一天,除了安娜,整个切尔马什尼亚的居民都聚集在广场中央,观摩那只“死而复生”的牛。它身上的病状已经一去不返,显得比原先还要健康、肥壮。
此后,镇民们成了玫瑰谷的常客,从起先小心翼翼地向安娜问价,生怕给的太低会惹这位冷艳的主儿不满,又怕给得过高断绝了自己日后再次光顾的路;到后来发现谷主根本不在意这几两银子,便成了厚着脸皮的讨要;再后来则干脆把它当做公共用地了。
官员们自然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有人曾向安德烈镇长提议:“玫瑰谷或许能帮切尔马什尼亚走向辉煌。”但这都是后话了,大家率先关注的,无不是自己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或者院里下不出蛋的母鸡;当然也有几位少女嫌自己的长相不够动人,不肯放过任何的可能性(而这一次她们明显又失败了)。
值得一提的是,安德烈期间数次履行与民同乐的镇长义务,每次从安娜家回来,我有些担心他的衣服被撑破。
而就像镇民曾经目睹过发生在牛上的一切,只是吃下几瓣儿玫瑰,常年腿疾的老者站了起来,眼珠被鹰勾走的流下了眼泪,就连素日无病的青年人也说 :“我觉得更有力量了。乌拉!”
而更鼓舞人心的是,有人发现,不是非得把玫瑰吞下去不可,只要和玫瑰建立起肉体上的任何联系,奇迹就会发生。
当然,也存在这样一个令人遗憾的事实: 死者不能复生。卡伊洛在抽咽的语调中向人们证实了这一点:他从坟中挖出了他几周前夭折的孩子,但无论是用把玫瑰挂满全身,还是用玫瑰汁进行洗礼,后者都纹丝不动。
尽管这样,切尔马什尼亚的居民已经相当满足,又或者是害怕过度的索求会让造物主厌烦乃至反悔。安德烈镇长连忙宣布把每年的 6 月 21 日定为全镇的“玫瑰节”。甚至还没来得及为这个节日命名,就在几天后举办了盛大的狂欢,其阵势不亚于“上帝进圣城”的那一天。
盛典将至,尽管全镇上下极力邀请这位切尔马什尼亚的“恩人”,安娜仍旧婉拒了邀约,前者只好又拉走一车玫瑰,“作为庆典的主角和咱们‘玫瑰女神的代表。”
那一晚,安娜孤身一人驻足在山顶,山下的市镇已经浸入到狂喜之中,纵情的灯火让它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熊熊燃烧的庞贝城, 而它的皇帝——安德烈,正与子民们共同享有这个还未失落的城市。
“‘火大概烧了一整夜,”但安娜的心思显然不在那里,而一心只想弄清整场闹剧。
那一晚,安娜和我一样,尝试从过去的日记中回忆起一切蛛丝马迹。除此之外,她还翻阅了先前少有接触的神秘主义手稿—— 弗奥多罗曾耗费大量笔墨记述这份手稿的由来:在伊希姆的一处修道院,多次收留他的亚历山大长老,在弥留之际把未完成的手稿赠给了弗奥多罗。
但未知的知识非但没有给她些许启示, 反而激起了更深的恐慌与愤怒。半夜之后, 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背离了原本的方向,把手稿扔在了一旁。
但是,正如中国古人所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安娜直到 1872 年 12 月 21 日才破获了关键所在,她在那一天的日记里写道:
我自以为置身毫无维度的平面宇宙,却不想早已进入了他为我设下的迷宫。我顺着自己的意愿看到的只是毫无差别的迷墙,却忽略了考证墙壁凹陷处真实存在的暗示。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她在某一天重新拾起了那卷手稿,而后者成了她此前所作孤立猜想的佐证与补充,牵引着她向墙外走去。
回到那一晚,在她放弃从神秘主义中得到答案以后,起身走到门外。切尔马什尼亚的狂欢还在继续。
她的日记略过了对在屋外这一段时间的描写,但我可以猜测(我一直这样猜测),甚至可以笃定,她和我一样,在思考着一件事, 我们都从之前的日记中捕捉到了那个有意无意的指向:弗奥多罗·塔可夫斯基。
当然凭借其才智与未全部跃于纸上的记忆模本,安娜只可能有着比我更进一步的看法。
这个想法在当时让我自己有些吃惊:即便是在圣彼得堡时,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思想上的退让(即便我确实不如人家)。
但仅仅是读了半本日记,甚至还没来得及翻找这位“和伏尔加河一样动人”女人的相片,我现在可以说,我已经被安娜征服了, 当然,这并不完全等同于情感上的爱慕,也更不可能是囿于肉欲的激情,而更像是一种——余生我的灵魂从未远离过安娜的阴影, 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才对自己说出那句话: “更像是一种宗教式的体验”。
而当时,显而易见的是,所有的怪闻都从葬父那天起一一浮现。
先是后山的玫瑰无缘无故地消失,又是父亲的尸首上开出玫瑰,而后是玫瑰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布满整条裂谷的全部表面,现在玫瑰又可以医治所有活人的疾病……
安娜深谙这种违背宇宙法则的现象日后会给切尔马什尼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她明白自己并不能够叫停这场闹剧,在可怜的镇民为自己父亲招致的福祉或灾祸代偿之前, 她只能试图厘清自己眼下混乱的思绪,试图从父亲身上获得更多启示。
但这种希腊式的自我拷问并没有维持太久,玫瑰节狂欢后的第四周,奇怪的事又再度出现。
1871 年 7 月 14 日那天,19 岁的腓烈佐亨准备前去拜访安娜,但并不是去讨要玫瑰。腓烈佐亨的心思镇上早已人尽皆知,并且大伙老爱当面羞辱他“: 还没长成形就想着擎天?”
但腓烈佐亨还是在一片嬉笑声中执意前往了小镇北部。到了山脚,腓烈佐亨本打算先出城购一件体面的礼品,但我们的这个年轻人,随后决定用一种浪漫主义的手法决定自己的去留。关于缺乏主见的腓烈佐亨,镇上还流传着一系列关于他的趣闻,比如,他本已决定在街口小店买一根面包,但意志却不十分坚定,非要借助外界来替自己决定, 并且他对于容错率是相当重视的,单一的概率还并不足以撼动他的判断, 所以,“ 当第一个路过拐角的人穿着高筒的靴子,此刻街上的人男性人数大于女性人数,十秒内排在我后面的顾客催我赶快付钱。我就买这根面包。”
而腓烈佐亨此刻的抉择关乎自己的终身幸福,自然不敢怠慢。在耗费了与偶然性对抗的半个多小时以后,他踏上了上山的路。
造访安娜的过程自然与曾经来过的每一个男人大同小异,闲聊片刻后,安娜礼貌地对腓烈佐亨道别,腓烈佐亨十分满意地原路返回。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腓烈佐亨在余晖中走过街道,他觉得自己同别的男人不一样, 不屑于向正在收摊的人们吹嘘自己同安娜相处的时光,然而青春痘还未祛尽的脸上却不自觉扬起一阵笑意。
就在那天夜里,切尔马什尼亚起了骚动。腓烈佐亨嘶吼着在他当天刚刚走过的街上打滚,他的身上烂得跟不久前那头牛差不多。大伙纷纷点亮了自家的灯,又提着灯盏涌到事发地,但只是围在远处,没人敢上前。 “石灰嵌进了他的指甲里”,据围观者说。
彼时安娜也被噩梦惊醒,她在山上望见切尔马什尼亚又在黑夜里显出了轮廓。“灯不像是狂欢那天一般的炽烈,而是显得淡素。更像是在天空被火山灰覆盖下寂寞的黄昏。”
第二天,安娜从镇里得知了意外已经最终平息的消息:老瓦尔乔在大家愣住时从家里找来了几株玫瑰,远远地丢了过去,腓烈佐亨一下子啃完——连茎都嚼了下去,然后就睡着了。今早他又出现在街上,跟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安德烈那天在已经落灰的会堂召开了大会,四十多位代表受邀参加,当然也包括腓烈佐亨本人。但当与会人员试图让他回忆起昨天的事儿,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支吾良久,他才说了一句话:“我打算去找安娜。其它什么都不记得了。”
各个代表的表情都多少有了变化,但无人说破,连忙把話题岔开。
经常出城做点小生意的尤里此时接过了话茬,他资历虽不高,却以“见识广”,在镇上有着不错的影响力:
“要我说,这是打西边来的瘟疫。我先前在城里听说过这种病的厉害,说它在几十年的战争中硬生生把几十万法国人从我们国家赶出去了。当然,我们在座谁也没见过这种病,是不是城里人想糊弄我们乡巴佬,我也不确定。”
家庭主妇卓娅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始和旁边的人小声议论,安德烈见状邀请她发表自己的见解,但她又十分为难。
“卓娅太太,你这是何必!咱们现在可是在为了切尔马什尼亚的未来着想,有什么不能说的?”
“好吧,好吧。不过我得先声明,我可不是故意挑她的刺,再说我经常去看望她的哩……各位,你们想一想,腓烈佐亨昨天唯一离开我们视线的时候去干了什么?去找了他的心上人!而正是从她那儿回来以后,病就缠上身来。我再说一遍, 我很喜欢安娜。但是刚刚尤里提醒了我,咱们老祖宗的法国病(指梅毒),可不就是那样……来的吗?”
大伙儿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开始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安德烈连忙拍桌维持会议秩序,同时他站起身来:
“夠了,我不允许你们在安娜不在场时对她进行侮辱。但是——鉴于我们处在这样一个可能决定切尔马什尼亚存亡的时刻,任何真相都不容错过。不过现在,还安娜清白的机会就在眼前。腓烈佐亨,你说说看,你昨天到底和安娜……弄了没有?”
腓烈佐亨浑身颤抖地站起来:“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站在安娜家的山下。”
谁也不敢从这种话中下一个定论,但人们议论的声音已经逐渐压过了屋外的风声。
在讨论迟迟没有结果的同时,有人突然骑着马前来报信。
“镇长,市集上……又有人害病了。”
四十多号人连忙朝那里赶去——这是一段由切尔马什尼亚东区到西区的垂直距离。当他们抵达时,空荡的空间里只剩下烂了一地的番茄和马铃薯,散落的各种颜色的花瓣正裹挟着泥土向北方飘去。
腓烈佐亨惊叫了一声,“啊,安娜!”随后像得了软骨病一样瘫坐在地上。
安德烈此时已经领着人们向安娜家跑去。太阳刚刚落山,安娜从后山回来——她已经把那块地翻新,种上了蔬菜。就看到玫瑰谷旁聚集了一排人。稍靠近些,才看见他们像是死尸一样面部朝下,有的四分之一身子都悬在裂谷上方。
安德烈领着代表们也正好赶到。胆子大的, 上前把玫瑰谷上的“ 尸体”拖了过来, 才发现他们只是睡着了,身上也并无异状, 就像昨天的腓烈佐亨一样。
大家也无心思再追究病的来源,只是沉默地等着地上的人醒来。天渐渐黑了,山下的切尔马什尼亚始终没亮起一盏灯来。
在 7 月 15 日这天的日记中,安娜写道: 古罗马的帝王坐在我的台阶上,看着一座城市在地理意义上熄灭。父亲,我们都是罪人。
大概已到深夜,地上先后有人醒了过来, 仍旧是没人记得发生过什么。然而安德烈需要的不过是多几号人马,他向这个更加壮大了的队伍提议:一同到山下看看。
没有人逼迫安娜随同,但她分明感受到人群中有一道凛冽的目光,只是没有对上任何一个眼神。
安德烈率着人马往下赶,行至半山腰时, 一组相反方向的脚步却与他们不期而遇。他们先是站定,相互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然而下一秒对方已经盯上了他们,还来不及往回撤,他们就已经被淹没在往山上走的洪流中——那是不止一半的切尔马什尼亚病人。
安娜当然也听到了山体的异动,她就站在门口,看着恶魔们一个一个涌上来,一步都不曾后退。但是,病人们看都不看她一眼, 而是发了疯地向玫瑰谷奔去。
玫瑰谷在此之前已经向切尔马什尼亚开放了两个月,长到平地上的与谷口附近的玫瑰早已所剩无几,加上几小时前遭到了另一波洗劫,现在几乎已经不可能妄图在人类自身可达范围内再摘下一朵。
然而,谷底的玫瑰却还静静地睡着,或者说,在他们的眼中已经妖艳地扭起了腰肢。他们中有人跳了下去。一个接一个。而后几乎便成了野蛮的战争。
人们相互撕咬对方的脖颈,把头发一把一把扯掉,男人和女人都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将当时的他们称为“人”);有的把手伸进对方溃烂的皮肤里,掏出一团猩红的肉,或者是,把对方暴露在外的骨头掰了下来,握在手中当做武器。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先一步跳入谷中。
但是,他们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已无力坠谷的同伴。到他们的悲鸣停下来的时候,谷外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人能逃过地狱,我也一样。”
我起身往壁炉里添了几块木头,随后再次走出门外,却无法摆脱一种由脚底升至颅内的恐惧。
大概一个小时前,即便我在彻底的黑暗中一点儿也看不见切尔马什尼亚,却还能依稀感受到镇民们在睡梦中平缓又幸福的心跳。——但现在,我已经开始怀疑山下的那块腹地——整个切尔马什尼亚的存在了,那些我早上还见过的鲜活面孔,此刻是正在床上酣眠,还是在谷底与尸群相拥,也成了天亮之前无法知晓的事实。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试图体验安娜当时等待时的勇气,却错把风声误以为是真的哀嚎,几乎一屁股瘫坐下去。
我是不是走得太远了?我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让我想起某年在圣彼得堡的学会上, 我试图用三段论驳倒教授试图用来哄骗其他院系女孩的推理证明,却遭众人嗤笑:你实在不解风情。
辗转回到屋内,我也没有立即翻开下一页日记,而是在混乱的思绪中走向了书柜。我突然想起安娜提到过的那份手稿——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它藏在书柜最内层。
最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卷在手稿中的一张羊皮卷。我把它横向展开,发现它比我想象中的要长,就像是富有东方美感的风俗画, 但是上面的内容却被一层薄灰遮住了。我不敢抖灰,怕像老一辈传说的那样,羊皮卷也会随之瞬间风化消失,只好从左往右开始, 一边用手把灰掸掉,一边捕捉其中的内容。
然而它给我的印象就像是孩子在书上任意的涂鸦,是各种单一且不挨边的意象的结合。我看到一半时几乎有些沮丧,但还是耐着性子把灰抹完,终于,在最后一个意象的轮廓显现出来时,我看清了它的全貌:在羊皮卷的最中间,是一座异域气息颇浓的塔楼, 径直地插入天顶,作者似乎在上面花了很多功夫,极力勾勒出每一层楼的层次。这座塔楼画得比周围意象都精致些,但除了高度, 它所占的空间并不大,甚至在纸张中心空出了很大的位置。
同样的塔楼大概还有六座,它们隔着一定的距离对称分布,每座塔塔底都生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藤蔓,与旁边的塔楼相互勾连, 一直延展到画的边缘。
每两座塔楼之间则是些奇怪的物象,比如一张巨大的侧脸、赤裸的人群、长着翅膀的山脉,还有衔着花或叶子的鸟。作者兴许有更深的寓意,然而我当时却无法分辨出它们与市面上某些刻意挑战传统感官逻辑,实际上却根本摆脱不了视觉惯性的高价“艺术品”有何二致。
唯一惊艳到我的,是羊皮卷左右两边画的一条巨蛇,它的头和尾是相面对着的,仿佛它剩下的身体在羊皮卷以外的空间蔓生着。手稿的内容则比羊皮卷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记录了大量圣人布道时的辞令,以及从其他藏书中摘录下来的阿拉伯文,大概是要为自己的观点提供无懈可击的支持,然而我粗略地翻过前面十几页,还是没能搞明白笔者要说明什么。
我索性直接把书翻到安娜做过标记的地方,字迹到了这里显得有些狂躁,似乎单一组合的文字已经不能很好地传达笔者连贯的思想。
七座通天塔皆是宇宙,这曾是不争的事实。但我们的错误在于,认为它们各自是独立于彼此的存在。这确实符合过去保守的认知,然而早晚有一天我们要突破这个被简单化了的真理,以我在石泉布道时的真实所见, 我愿意做这个大胆的陈述者。
石泉村最初得名于一条永不干涸的泉流, 村民在泉附近凿了好几口井,却从来没有水涌出过,只有那条泉——像是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的存在一样,永恒地安睡在那里。
那是一个十分荒废的村落,我当时在那儿待了短短一周,却无意中发现了村里几十号人不肯搬走的秘密。
村人们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内相聚在泉水中沐浴,尽管我此前并未在任何道书里见过相关描述,在最初两天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在第三天的夜里,我无意间目睹了村民浴泉的整个过程——与其说是正在沐浴的人类,不如说是一群媾合在一起的动物。
他们完全破除了白日里还存在的年龄、性别、家庭因素,着魔般地投入到这场无差别的性交中。我不敢惊扰他们,只是在几天的观察里慢慢破解出了这群夜行者的秘密。我注意到,整个漫长的过程像是被人为规划好的,每次的时间控制与进行顺序都没有出过一点差池;而最令人震悚的是他们的灵与肉,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欢,就像完全失去意识的木偶,然而身体却不曾停止抽动, 那种动物完成交媾前瞬时的痉挛持续不断地在每一个人身上发生,像是每个人都彻底遁入了“无我”之境,在永恒的性爱中重获新生。
我没有加入其中,也没有就此询问任何一人,而是在几天的观察后悄悄的离开了, 但我已经知晓了真相,因为这与我早前的猜想不谋而合。
我们过去以为,是时间和空间构成了整个世界。可事实上,是宇宙在无限自我生殖的时间和空间单位里流动,尽管不同的时空单元被相互分隔着,但其中仍有隐秘的结界存在,而我已经找到了第一处——当你发现第一个火种,往往意味着,将有无穷多的火种……
我想起历史上的道德谱系也曾一度被异教徒改写,那些人坚称要依靠滥交获得亚当夏娃的勇气,通过祭献新生儿来博取主的垂怜。他们知道这是不可赦的罪行,但他们恰恰要由自己来承担这种罪孽,让主注意到世界的水深火热,确保其他的人类能被拯救。
这样的异端学说让我有些恼火,也难怪安娜最初从中一无所获。
我重新翻开安娜的日记,回到那个半座小镇都堕入了深渊的晚上。
第二天早上,安娜打算到镇上看看剩下的镇民,或者说,看看奇迹有没有继续出现。尽管率先有心理准备,但当她看到昨夜异动的野兽此刻又像是温顺的羊群一样出现于此, 还是吃了一惊,但此时更加吃惊的显然是镇民们,他们看到小镇的稀客,纷纷靠了上来, 习惯性地说着些不痛不痒的漂亮话。
期间没有人提到过昨天晚上一个字—— 那些投谷的人自然是失去了记忆,可剩下一半也都无比默契地缄口不言 , 像是她才是那个得病的人。
安娜不费力气地接受了眼下的事实,但却陷入了一种更深远的忧虑:宇宙的平衡自然不可能无休止地被打破,此时此刻盗取的上帝之泉,将由何处补偿?
而在接下来少有的几天平静过后,安娜担忧的事果然发生了。
先前就染过病的贝拉女士在几天里几乎没有踏出家门,却在一个毫无征兆的节点上发了病,幸好当时她正在自家楼下,而右手边就摆着一缸玫瑰酒酿,她喝了一小口便像先前被玫瑰治愈的病人一样昏倒在原地。过了几分钟,当过路的镇民以为她已经恢复过来时, 病又再度回来到她身上。可怕的是, 这样的循环整整一天没有消停过:她发病,抿一口酒,昏倒片刻,又继续发病。就这样一天下来,贝拉喝完了满满一缸玫瑰酒酿。
而生活一向规律的老雅科夫 , 从那天晚上起 , 也出现了怪病。但他的病和之前出现在镇里的又不大一样:他的皮肤并不溃烂,而是生出一个一个的血泡;他也不像牲畜一样发狂, 只是感觉自己的下肢无比虚弱——而后他扒下裤子,发现那玩意儿红得发紫。(后来我查阅类似的病状,确定那是梅毒无疑了。但我纵阅切尔马什尼亚的年鉴,已有近百年没有关于梅毒的记载)
而当天夜里,雅科夫发现家里已经一点儿玫瑰的存货都没有,只好等次日再向街坊邻居讨要,强忍着痛睡去了。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发现床单上有血迹,但病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更荒唐的 是,年仅 12 岁的小少爷安东——他当时正在追赶自己的小马驹,下一秒却像受到惊吓一样木在了原地。随后几天,尽管家中有数量不少的玫瑰供应,但小安东使用玫瑰治疗后没几秒后,又像患了痴呆一样发起愣来。
短短一周内,几乎所有镇民都被这样的怪事缠上了。各种他们见过的、没见过的, 严重的、轻微的病都无缘无故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诸如感冒、腹泻、近视这样的小病,人们干脆不去理会,反正几分钟,几小时——至多几天便自己康复了;但伴隨着巨大疼痛的那一类,人们只好在它们刚出现时就用玫瑰扼制其苗头。
在近两个多月不停歇的轮回中,大伙儿各自都饱受着不同程度病痛的折磨,只有安娜是唯一幸免的人——她一边寻找着真相, 一边为切尔马什尼亚祈祷。然而在这个怪圈中的一切都没有一丝一毫好转,唯一变化着的,只有每家每户的玫瑰余存渐渐枯竭。
终于,在 9 月 6 日那天,安娜迎来了许久不见的镇民造访。
米哈伊尔站在安娜面前,紧咬着牙关, 整张脸拧巴得像是抽象画,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安娜十分理解他的处境,但对此却束手无策——玫瑰谷的上半部分已经给摘秃了。
米哈伊尔已经等不了下一次自然康复的到来,于是向安娜借了一根绳子,独自爬往谷下。谷壁上的玫瑰慢慢进入他的视野,但同时疼痛也在催促着他,就在他急着把左手伸过去够离他最近的一株时,右手却无法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他摔了下去。
安娜并不怀疑米哈伊尔第二天会照常出现在镇里,但是他此举所引发的,却是一股坠谷的风潮。坠谷和玫瑰的疗效并无二致, 他们身上的病也无法根除,但整个小镇都慢慢地迷上了这项运动——或许是因为比起玫瑰,坠谷更有一种自我毁灭的美感。
先只是像米哈伊尔一样病痛难耐之人, 而后连轻微鼻炎之人都加入其中。并且,他们从最开始怀着拥抱上帝的信念往下跳,到后来简直像跨出自家的门槛一样纵入谷中。大伙儿一起相约坠谷,这让安娜想起了那一晚的场面——但是那一晚他见到的是狂人们的盛宴,而现在同样的人在她眼前,却是嬉笑着、彼此挽着手、慢条斯理地走向深渊。
一时间,病痛的威力好像自动削减了, 人们不再议论谁带来了灾难,也不再怪罪上帝的不公,而是坦然接受了,甚至开始享受着每一次坠谷带来的重生,仿佛这是属于切尔马什尼亚的新的救赎。
当然,也许大家在口头上保持着一致, 认定这是得救前的最后考验,事实上却压根不可能蠢到一点儿玄机都猜不到。在遭遇了那么多宿命论色彩浓重的怪事,以及通过对身边细微变化的察觉(比如一觉醒来,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枕边人有些陌生,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点),大家在潜意识都形成了一个几乎一致的猜想:大伙儿们正在分享别人的痛苦,而别人也在分享他们的,只是还不知道这个“别人”是谁。
然而没有人会挑明这一点,也许某两个人会在一次偶然的对视中察觉到这一要素, 但没有任何人会主动暴露自己的心思,相反还会无比默契地把谎圆下去。
他们确乎算得上是很好的东正教徒,所以即便只是藏在心里,他们也没有做出更大胆、更渎神的猜测。然而安娜——虽然在过去几十年间也跟随父亲信教,但在若隐若现的真理面前,却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前者的,加上她在切尔马什尼亚骚乱的这段日子里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于是,在 11 月 4日的日记中,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疾病在切尔马什尼亚出现过三次爆发, 其规模也越来越大。第一次是两头家牛,而它们的主人却安然无恙。而后, 腓烈佐亨, 以及两个月前的爆发,源头都没有任何理由来自城外。
用大自然的异变来解释前两次爆发虽然再合适不过,但是结合第三次爆发中的复杂情况,疾病并不是按照一种生物机理在人体内运行,而是在特定的时间段出现又消失。这显然已是超自然的范畴。
如果病既不来源于城外,也不来自镇内, 还有什么可能?
我们再将目光聚焦在微观上,可以注意到,在第三次的爆发中有这样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在第二次爆发中染上狂病的,在三次中染上了与前一次一样的病;而第二次爆发中幸免的镇民,则全部染上了其它的病。
这一点尤为关键,真相仿佛已经快要呼之欲出了,或者说,早已经准备好呼之欲出了,却一直被一层阴影所覆盖。
没错,我们东正教徒都坚信着‘彼岸 的存在——这是我们信教的极大意义所在。我们希望凭借生前的虔诚来获得死后的得救,希望能够获得匹配前世信念的新生。但是,姑且不论‘彼岸是否只是一个伪概念, 要是我们眼下获得了另一个救赎的机会,一个无需禁欲苦行即能抵达的“此岸”,“彼岸”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我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这是何等亵渎上帝的行为。
请你原谅,我的主。
但是,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看看发生在切尔马什尼亚的一切,不要再欺骗自己。他们难道不是已经与另一个世界, 不, 是另外无数个世界建立起了联系吗?尽管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此前我曾认为父亲是始作俑者,但我越发认定这是镇民们自己的发现)也不能否认这些个的秩序正在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崩坏,但是,谁能否定这不是事实存在的“此岸”。
我们的主大概也没有想到,被自己流放到无主之地的遗孤们,如今找到了新的神, 不是“彼岸”的神,而是此岸的神——也就是他们自己。他们不需受所谓公正、博爱的主的支配,不需在朝圣之路上与主教和裁判官竞争,而是任由自己的意志,任由人的意志——只要自己想,便能在自己曾犯下滔天大罪的世界里洗清罪孽,便能在“此岸”中解脱。
是的,切尔马什尼亚的人们还没能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他们大概永远不会意识到。实际上,我想说的并不是他们,不是这群至多百年后就将成为枯骨的乌合之众, 但是,正因为他们偶然地找到了禁忌的大门, 为整个宗教世界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
但此刻,安娜才是这扇大门钥匙的唯一持有者。她在面临一个抉择:是慷慨地赠给世界一个新秩序,就像哥伦布当初揭开殖民的幕布一样,还是让钥匙随着自己的尸体彻底腐烂,等待下一个犹大的出现?她将亲自做出选择,但还不是现在,她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走出迷宫,里面还有一种致命的诱惑, 仍在等待着她。
安娜的日记已经接近末页,而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安娜暂时摒弃了思辨, 也不再撒呓语,日记暂时成了她记录切尔马什尼亚平淡生活的载体,就像是旅行者主观色彩颇重的游记,里面净是自然景色与风俗民情,让人几乎忘记了镇民当时正在承受一场幸福的苦难。
我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安娜的思考到达了瓶颈,或者是,她已经作出最终的决定。终于,我把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1873 年 12 月 21 日:
我有時会责怪父亲,把这样的难题丢给了我一个人,却还不肯回应我的请求。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早已给出启示。就在那份手稿当中。
我之前没能弄明白的是,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以及切尔马什尼亚的“此岸”为什么突然陷入了混乱,换而言之,如果疾病第三次爆发是秩序已经混乱的必然结果,那么第一次与第二次爆发作何解释?或者说,两头牛与腓烈佐亨为何平白无故染上疾病?
我想我现在能给出一个定论。
整个自然,不必遵循任何固有的逻辑, 而是以一种绝对未知的规律运转,在无数错综复杂的自然变量影响下,其发展轨迹是完全不能被预知的。
那两头家牛,即便受到过人类的驯化, 其野性意志还是让它们随心所欲地穿行于切尔马什尼亚的任一角落,而在某些空间内, 兴许是为了品尝更美味的野草,它们去往了某些可怕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它们回来时已经染上了病,并通过玫瑰结界,引发了这场劫难。
但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受理性管辖。而共同的理性则能让人确保任意尺度内的空间都不受影响, 所以, 当我做出一项反应时, 全部的“我”在相同处境也都会进行同样的行为。
可腓烈佐亨偏偏是个富有创造性的主儿, 他将自己的决定完全依附于自然变量——这还不够,他还设置了偶然性的游戏,通过数次相乘将事发概率降到极小(并且腓烈佐亨往往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可能性大的一种),也就是说,就算当时停留在山下的腓烈佐亨,有极大的概率会选择上山拜访,但在无限的空间里 , 也终究会有几个腓烈佐亨,无奈去往了城外(到这里我可以猜想城外才是疾病的真正发源地)。
而整座玫瑰谷无疑就是那个隐秘的结界, 或者说,父亲在谷底的尸骨,孕育了结界。
目前的我所在的空间,并非疾病最早发生的那一个世界,但我想应该是至少也是病者通过结界最先进入的世界之一。所以在疾病还没有在更大尺度空间内流动之时,这里的镇民有足够的时间建立起对玫瑰本身的崇拜。
然而在第三次的大规模爆发中,大多数世界都已被波及,剩下世界受到牵连的速度势必也会越来越快。当同时期的空间已无一幸免,人们的跃迁就已不是在同一节点发生——我不确定,但时间线显然也发生了错位,否则我们无法解释有人患上了不属于当下的病。
而到最后——历史上将没有任何一个切尔马什尼亚会幸存。
在这个空间沦落速度会远远快于时间流失的时刻,我必须立马做出选择。
我丝毫不怀疑,待我手持火把站在谷口时,所有沦陷空间中的“我”也会完全同步地进行。现在只剩下最终一个问题:真的要烧了它吗?第二次殺死我的父亲?
真的要毁掉此在空间中镇民的一切希望, 去成全剩下的切尔马什尼亚吗?((或许已一个不剩,那么我们这样做无疑是等同从全部意义上将镇子抹去了)。大概没有任何一个置身其中的人能够认同这种做法——这是一场由别的“自己”挑起的战争,凭什么要由此在的自己负责?
世界上能有几人像哈姆雷特一样拷问:
“身后又如何”,同样地,在所有空间下,会有一个镇民反思‘彼在的自己又如何 吗——大家当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没有人愿意当第一个圣母?
难道我要来当这个圣母——一个有罪的圣母?
但若我不毁掉几个切尔马什尼亚——好吧,是无数多个切尔马什尼亚。若是把世界的秘密暴露在外,等着他们慢慢发现,然后把真理交给这样一群人守护,我就无罪了吗?一旦新的“此岸”宗教形态形成——并且比以往的任何派别都更有吸引力,势必会和俄罗斯本土,甚至整个宗教世界的“彼岸” 信仰形成对抗,两股无法弥合的宗教将给世界造成怎样的伤害?将给实际存在的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带来怎样的痛苦?我无法想象。更不要说,若是“此岸”的秩序又像切尔马什尼亚一样被打破呢?若是“此岸”遭到异端利用呢……
我决定绝笔于此了。
时候已经不早,我想我该做出决定了。我已经知道了安娜的选择——屋外的裂谷现在已经是一条被废弃的垃圾沟,我仿佛看到镇民当初是如何在燃烧殆尽的玫瑰谷中发泄怨恨的。
但是,安娜没有完全做出决定,又或许, 这是她刻意为之——她留下了这本日记。
把余下的选择权交给了一个她未见过但无比信任的人——目前来看这个人是我。
前一秒,这部无论怎样宏大的宗教史诗在我眼中都不过只是以她人视角呈现的故事, 即便它就发生在我的脚下,潜意识里却把它当做遥远时空里的一段历史——反正注定不会与现实挂钩,最多也就是让人钦佩笔者、暗自唏嘘和徒增几分悲悯。但现在,书写这最后一笔的义务却落到了我头上——而且是能决定全书走向的一笔。
我此刻仿佛正站在安娜身旁,刚刚从安娜手中接过书,或许我们还能共同探讨更深层次的事宜 , 最终做出一致的选择。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 我成为了唯一的叙述者,更糟的是,面对这样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事件,我的现存知识中也没有任何理论可以作为参照。就在我陷入万难之境时,安娜在日记开头写下的话却突然提醒了我:
“正如每一个不可知论者一样,我无法自证,鉴于这个原因,我应允你保有怀疑的请求——怀疑我的‘怀疑。”
它就像一个十分合理的缺口,允许我一时间把所有疑问倾倒出来:为什么安娜会把这本日记留下来,按理来说她在烧掉玫瑰谷时候不就应该把日记一块儿扔下去吗?还是说她又动摇了,希望毕生探索的真理能够代替自己永远活下去?如果这本日记留了下来, 她又怎么能确定发现它的不是其中一个镇民, 而是至少能像我一样的人?难道在熊熊燃烧的玫瑰谷中,她又看到了新的启示?可她为什么不写下来……
我的疑问还在继续推演:我是不是第一个翻看这本日记的人,或许在我之前所有镇民都已经把它当作故事集传阅?安娜的精神状况已经出现问题,这从日记的不少页中可以窥见,那么有没有可能,整本日记都只是一个疯子的呓语——一个疯子把其他所有人当作疯子,不是很正常吗?我此前对她每一个字的笃信,与她无条件的共情,是不是只是建立在我对她隐性的好感中,还是建立在那些专业书籍的权威上,或者是建立在我自我陶醉的意淫中?
我究竟该相信谁,是相信切尔马什尼亚的平常百姓——他们纵然缺少知识,但我在他们身上可从来没有看见过所谓魔鬼;还是相信这个被谵妄缠上的女人?更何况她提出的论点是整个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的。
我扔下书,冲出了木屋,天已经蒙蒙亮。我在废弃的玫瑰谷附近踱步,渐渐地又平静下来。
我刚刚的怀疑难道不是意在回避终极的问题,或者意图通过削减日记的可信度来减轻自己决定的负罪感吗?事实上,即便日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也能以“它耽搁了我一晚上的时间”为借口,在离开时顺手把它毁掉,顶多就是增添几分对死者遗物的愧疚。
而唯一的问题就在于:我要不要留下它? 我又移步到屋内,自己刚刚的丑态实在令我感到恶心。更不用说期间我试图欺骗此时可能存在于其他空间中的“自己”:“我假装要烧掉它,然后在它即将进入火焰时收回来, 那么一部分空间保留了日记,剩下的则没有。所以我们便能确保一些宇宙保有原来的秩序, 另一部分则开始探索新秩序。这也算是历史的渐进过程。”而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尤其令我恼怒的是当我想到此时的无数个“我”,都在进行同样的构想。
中庸是行不通的。
眼下的我必须像 12 月 21 日的安娜一样, 给出一个最终答案:烧还是不烧?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1874 年 6月 16 日,我把日记扔进壁炉,连着那份手稿一起。在炉火的光影中,我隐约看见安娜·塔可夫斯基被镇民吊在玫瑰谷上方,同整条深渊一起熊熊燃烧。而温顺而又无害的恶魔们啊,此时正围在一旁,向他们的“玫瑰女神” 献礼。东正教的圣歌回荡在切尔马什尼亚北部,玫瑰谷底的花瓣碎片随着高温喷涌而出, 在最后一点“真主之泉”的洗礼下,人们全都如获新生。
五天后,“玫瑰节”如期举行,镇上一朵玫瑰都没有,却也丝毫不影响大伙儿的热情。狂欢开始前,所有人在长老的带领下唱完颂歌,感谢主的恩赐,然后在广场中央点起了篝火,大伙儿围着火焰席地而坐。然后,人们开始围着火焰跳舞,先是几个胆大的小孩带起节奏,然后旅店老板也请出了自家店里的吉卜赛姑娘;素日扭捏的小伙见状也趁机邀请心爱的姑娘,在起哄声中把切尔马什尼亚推向幸福的极限。
大家一边看着表演,喝着烧酒,一边和身边的人畅聊平日难齿的新鲜事。我听见一切喜怒哀乐,一切属于人类的可爱情感都流入小镇的夜空,而我的灵魂也像酣醉的星辰, 在切尔马什尼亚穹顶沉浮。
期间,坐在我旁边的下官刚刚一杯伏特加下肚,便偏头故作神秘地告诉我,他们真打算给我修一座雕像,也要给前镇长安德烈修一座,就在会堂旁边,说完就倒头睡去。
夜渐深,玫瑰节的狂欢仍在进行,在欢声笑语中,半醉的汉子提议举杯,我们随即起身:
“敬新镇长!敬切尔马什尼亚!敬俄罗斯!”
“敬新镇长!敬切尔马什尼亚!敬俄罗斯!乌拉!”
狂欢过后几天,我对已故小镇居民安娜·塔可夫斯基无人继承的遗产做了如下批示:保留房屋与屋内的一切,作为过路人的临时免费住所;庭院与后山收归政府;至于那条裂谷,花多大功夫也要把它封起来——我的理由是:严重影响土地开发利用的连续性,且存在巨大安全隐患。
——在那里,无数个安娜正依偎着她们共同的父亲,再也无人造访。
怀抱着一切不可知的秘密中,她们再度成为了玫瑰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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