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来,几家人相约带着孩子出门野游。几个孩子提要求,要烧“叫花鸡”。因为疫情的原因,我们没有买到鸡,看着那几个失望的表情,我提议,“烧鱼吧。”孩子们一脸的迷惑,“鱼还能烧吗?”我叹气,想起了记忆里的那些稻田,以及稻田里的那些鱼。
好几年前在外地,大家极力推荐吃稻花鱼。我不知道什么是稻花鱼,问店家。店家说是养在稻田里面的鱼。“咳!我以为是什么鱼呢。”我不屑,我从小就吃这种鱼,有什么呀。细想过来,我记忆里的鱼确实是与稻密切联系的。
在我到外地求学之前,生活一直是与稻、鱼相关的。家乡是稻作农业,农耕文化的代表就是稻作文化。农业生产一年两季,稻麦轮作,稻谷夏种秋收,麦子秋种夏收,人们的生活与生产都围绕着稻来展开。在这里两千多年的农业发展历程中,稻牢牢占據着首要位置。栽秧、割谷是一年中的两件大事,开秧门、尝新米是重要的时刻。这里也有“鱼米之乡”的美称,当然也就有鱼了。
我家所住的村子就在稻田中间,两条河在村口呈“十”字型交叉,河水从不同的方向流来又流去。村里和田间池塘密布,沟渠纵横,这些都是有鱼生长的地方。在童年的记忆里,猪肉、鸡肉等是不容易吃到的,但鱼是特别熟悉的。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捞鱼也是很容易的。我们捞鱼似乎不用大人们帮助,从工具到捕劳方法,再到最后弄熟了吃到嘴里,我们有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小孩捉鱼基本都在小沟里,方法有很多种,工具也简单。如果遇到下雨,有水流,那就用帘子或鱼笼来捕。捡一些竹片,用麻绳编成帘子,在小沟里筑一个泥坝,装上帘子,让水从帘上流过,水走了,鱼留在了帘子上,等到鱼有一些量的时候,去收拾了放在盆里拿回家就行。用鱼笼的方法和用帘子是一样的,只不过小孩子们都不会做鱼笼,需要家里到市场去买。这不是难事,那时似乎家家都有几只。水不流动的时候,我们会三五成群地选择一段小沟,两头用泥筑坝。用小盆把封闭区域内的水舀出去,水少了,鱼自然就出来了,大家戏闹着徒手来抓。一群孩子在小沟里跑来跳去,有限的水被弄得浑浊不堪,鱼也搞得晕头转向,自然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抓完鱼后,浑身是泥的我们就都窜到附近的池塘里,洗干净头上身上的泥浆,也不忘洗干净鱼,在池塘边晒干衣服后才敢装模作样地回家,怕大人们知道后挨打。大人们是不喜我们这样胡闹的,那时图抓鱼纯粹就是为了好玩。有一些胆大的孩子会在栽秧的季节去掏鳝鱼,那时鳝鱼似乎特别多,河边、沟边、田边都会有,每个人也都会有收获,或多或少,少的就会转送给多的,今天给你,明天给我。他们有时候也会掏到蛇,拉出洞后发现是蛇,大惊,赶快扔了,事后心有余悸,跟别人讲起来却又是津津有味,好像自己是大英雄。我是不敢去弄鳝鱼的,我分不清鳝鱼和水蛇,觉得挺恐怖。
大人们也参与捞鱼,那种场合相对要正式。秋天来临的时候,田里的稻谷已是一片金黄,空气中也弥漫着稻的香味,人们的脸上带着欣喜。收获是重要的工作,那毕竟是今后一年的生计。而稻田里所养的鱼,则要提前几天收到家里。在稻成熟将要收获的时候,选一天时间给稻田排水。这是一个需要力气的程序,我们称为“锹沟”。就是从田的中央用锹板开出一条小沟来,让水能汇到沟里,最后由排水口我们俗称的“田缺子”排出。田缺子就是我们捕鱼的地方,工具一般用竹帘。在发展稻田养鱼的那几年,就用竹子编的篮子。这种时候我们小孩子就是最好的帮手,父亲负责在田里开沟,我们站在田缺子前等着鱼顺水而来落到帘子上,然后捉到早已准备好的容器里,母亲则负责把装满鱼的容器搬回家里收拾好。如果孩子年纪大一些的人家,运输的活也由小孩子做了。一天下来,都很辛苦,但也很开心。稻田里的鱼是除了稻谷以外让人很期待的收获,越是辛苦就证明收获的越多。不管哪一家排水捕鱼,都会引来村里大人小孩的围观,收获越多围观的人也就越多。田里的水逐渐流出,慢慢变少,鱼儿们不得不顺水游了出来,在田缺子前稍宽一些的小水洼里探头探脑,但最后还是挡不住水流的诱惑,一个个游出来跌落到帘子上,跳跃着,或大或小。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稻花鱼”了,只是当时的品种基本就是鲤鱼、鲫鱼,也会有小一些的杂鱼。大家热闹地谈论着,比较着,期待着。既有经验交流,也有来年的种植养殖计划。待水排完,鱼收拾好,无论收获多少,母亲总会给没有养鱼的人家送一些去,让他们也和我们一起品尝喜悦。那时抓不到鱼吃的人家不多,就一两户家里没有孩子的老人。
我们现在用科学的眼光来看稻田养鱼,其实它的生态好处多多。田鱼觅食时,搅动田水,搅糊泥土,为水稻根系生长提供氧气,促进水稻生长。田鱼吃了稻田里的猪毛草、鸭舌草等杂草以及叶蝉等害虫,免去了使用农药和除草剂,田鱼的排泄物等于给稻田施加有机肥料,最终人们获得了鱼肉和稻米,动植物蛋白质齐全,还创收了经济。这或许就是农业循环经济的一个例证吧。稻田里的鱼没有个定数,管理得好的田里要多些,收获时才会有惊喜。管理得不好的稻田,可能杂草多,不利于鱼生长,收获就会少得多,可能只有几条小鱼。使用了农药的田块里就连小鱼也没有了,锹沟排水也就没有了仪式感。所以当年农药用得不多,特别是撒到水里除杂草的农药基本不用,都用人工清除,所以大部分家庭鱼的收获还是不错的。当然了,如果遇到暴雨,稻田里水位暴涨,那损失就很大了。有一年暴雨过后,我们就在路上抓鱼,但排水捕鱼时,田里的鱼就廖廖无几了。
除了捉鱼,我们还能捡鱼。俗话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但在我的认识里,却会掉下鱼。在上中学的那几年,我们好多人都喜欢走到田间去看书,似乎觉得能集中注意力。更多的可能是家里人多,怕打扰。那天或许是父母要我去照看正在放水的田块,防止水倒灌。我就坐在自家田边的小沟旁看书。正是水库放水栽秧的时节,太阳还有一会才会落下山去,田埂上开着一些粉红色的小花。小沟里的水流得很急,大片的土地等着水的滋润,过不了几天,这里就会变成绿色的一片。我在背英语单词,却总觉得身后有动静,回身细看,田里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竟然有一条大鱼。这条鱼太大,大得我心里有了一点恐惧。它肯定是从水库里跑了出来,被沟里的水流裹挟着进到了田里,困在了田里的土块之间。我搬开它周围被水泡了一半的土块,让那条鱼呆得舒服一些。等田里的水位上到合适的高度时,我堵上了进水口,吃力地抱着那条全身微微泛着红色的大鱼回家。路上遇到行人,人们夸两句“这孩子有福气”,却没有羡慕。想必他们也有捡到过鱼的。母亲也捡过鱼,她捡的鱼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天下大雨,雨后母亲到菜园里摘了菜到园边的池塘去洗,正洗菜间,听到身边“啪”一声响,扭头一看,一条鱼就落在了身边的竹筐里。听母亲讲鱼的来历,我们都吃惊于这种巧合。而那条鱼,却让我们做成了一大锅美味的酸菜鱼。
吃鱼的乐趣一点不比抓鱼的逊色。对于小孩子来说,最理想的吃法当然是回家让母亲用菜籽油煎了吃,又香又脆。但这种日子很少,当时家里的菜籽油非常有限,做菜都是省着用。煎鱼是很费油的,所以大人们都会限制孩子去捞鱼。所以孩子们就自创了自己的吃法:在荒地上打刨个坑,捡来枯枝树叶生上火,把鱼用荷叶或树叶包了,用泥裹住,放在火里烧了。待鱼的香味益出,取出剥开荷叶,洒上盐,鱼香伴着荷叶香,吃在嘴里,美在心里。鲫鱼、泥鳅、鳝鱼都可以烧了吃。烧的时候大家七手八脚各司其职,刨坑的、捡拾柴火的、洗鱼的、采集叶子的等等,吃的时候自然也争来抢去。就烧几条鱼,一堆孩子可以在一起玩上一天。稻田里收获的鱼就不归我们处理了,那几大筐的鱼由母亲清洗收拾了,分送给亲戚朋友一些后,就把他们用盐淹了放在罐子里,密封。这种放在罐子里的鱼能保存很长时间,有时候能到春节。吃时拿出来放上佐料蒸了吃,既改善了家里的生活,满足了我们舌尖上的需求,又不需要太多的菜籽油。我没有卖鱼的印象,想必当时的鱼是不卖的,可能也没人买。可以自己捕,何必再去买呢,当时各家的钱那么有限。
只是不想当时没人买的鱼成了今天倍受人們青睐的稻花鱼。如今,为了让农田收益最大化,人们追求的是现代农业、设施农业。村里的人少了,他们都奔向了这村庄以外的各个城市,在那些城市里做着他们喜欢或不喜欢的工作。没有了人,农业生产各环节的仪式感没有了,稻花鱼自然就少了。如今站在村口放眼望去,前面是一个个塑料大棚,里面种着各色的鲜花。没有建大棚的土地里种着蔬菜和西瓜。河里长着杂草,漂着各种垃圾,在这不再清澈的水里,也不可能有鱼了。村里的房子变得比过去漂亮,但纵横的沟渠却没有了水,一些地方已经被填平建上了房子,池塘也已经干涸。如今的小孩子可能都不知道捉鱼是怎么回事了吧。我忽然悲伤起来,不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而是在这之前的多年里,我竟然没注意到当年那稻花飘香的村庄是怎么样慢慢变成了如今的模样。稻没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稻米做成的米饭,稻花鱼自然也没了。
去年下乡,到一个村里,又看到了大片的稻田。田里的稻穗已经微微低头,在阳光的照射下已经有了些许黄色。村里人告诉我,他们在田里放养了鱼。我心里莫名的惊喜,连连说等他们收获时要到现场看看。遗憾的是后来也没能看到那收获的情景,等我想起时稻谷都已经进了仓。稻和稻花鱼,仍然只能在记忆里。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