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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道故人心易变

时间:2023/11/9 作者: 荷城文艺 热度: 12902
钱海

  一

  宋敏那被岁月揉皱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一个劲地飞舞。

  给宋敏买摩托是嵌入我内心的责任。

  给宋敏买摩托的念头像跃出水面的弓鱼,只在我的脑海滑过一个完美的弧线。

  身处命运的旷野,就陷进颠沛流离的跋涉。那天,我是拿出喝敌敌畏的勇气才再次踏进这店的。

  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天气。

  清晨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淌进屋,浸泡着我的身体。世界泛起了一层嫩黄。时间的露珠顺着生命的荷叶一点一滴往下滴,叶子随着水珠慢慢弯下去,弯下去,一直弯到现实生活的泥里,残留在心底的是一道记忆的弧线。

  应该是准确的。如果没记错,加上这次,我是第五次走进“信得过”摩托专卖店。

  对老板娘的印象,最深还是第一回。

  店里没人,只有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叫着,无忧无虑地一次次盘旋在那肥嘟嘟的老板娘头顶。阳光异常刺眼,老板娘肥嘟嘟的躯体被阳光雕琢得棱角分明。享受着暖洋洋的太阳,老板娘极够分量地挤出一个长长的哈欠。

  阿美侣(女),来啦,快快快,快里边坐,先歇下来,喝杯茶再说。这老板娘说话有点夹舌,从她嘴巴里滚出来的“美女”一夹舌,就成了美侣。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比对自己的亲妈还亲。如果进来的是个“帅锅”,肯定还会递上一锅烟。老板娘的热情让我如春风拂面,似寒冬里的一把火。就只差一個拥抱,一个热吻,要不,双方就成了失散多年的胞妹。老板娘的热情,解冻了我一直冰封在痛苦中的心。

  错过好时机,买不到好东西,错过好机会,价格要翻倍。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雅马哈,我一看你就是个识货的人,有眼水的人,有品位的人,你瞧瞧这漆水,瞧这款式,再瞧这价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跑遍黑山县也遇不到,别犹豫了,过了此山就无鸟叫了。我一句一句地听着,怕漏掉一个字,可我的耳朵早就资不抵债,饥饿困乏到极点。老板娘嘴巴里倒出的噼哩啪啦的一连串话语已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起先想说的话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

  老板娘说得没错,跑遍了整个黑山县城,再掘地三尺,卖雅马哈的仅此一家。要在黑山县城购买雅马哈,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红的、蓝的、黄的、绿的、红的……在满当当一屋子花花绿绿的摩托车中绕了一圈又一圈,我始终没选中心仪的款式。

  龙头要高一点,车身要长一点,轮子要粗一点,前大灯要大一点,要会唱歌的,颜色要艳一点,最好是赛车型的,车颜色最好是蓝色的。我记得宋敏说过,房款赔不清,暂时也不想什么轿车不轿车,能有一辆雅马哈作陪就够了。

  第五次进入“信得过”,宋敏所期盼的长车身,粗轮子,蓝颜色,像高头大马一样的雅马哈总算闪烁着蹦跳进了我的眼球。

  它!

  是它!

  就是它!

  我的叫声惊醒了车行内转悠的男男女女,在我的领唱下,几分钟前还安安静静的店内有了嘈杂的说话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激光一样扫向了我。那高头大马让我放弃了封锁30多年的斯文,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女人。为了宋敏,失态算什么,为了完成宋敏的心愿,被人当成疯子也无所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倒真希望别人把我当成疯子。如果是疯子,我就可以光荣地退休,名正言顺地吃白伙食,翘着二郎腿闲着照样领工资了。多好!这是多少人钻头觅缝都在想的问题。这是一个街天,众目睽睽之下,我是这样想的。

  阿妹纸(子),从第一回见着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懂行的,爽快的,有品味的,无比时尚的妹纸(子),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厂家正在搞促销,正在打特价,8588块,还外加送微波炉一台,电饭煲一个,纸杯一提,抽纸一盒,扑克三副……大礼多多。一张嘴,女人嘴巴不亚于3.0排量轿车的排气管,排除一股浓浓的大蒜味,蒜味形成的气浪差点把我熏得趴下。美侣(女)、妹纸(子)、大姐,第一次到第五次,我从美侣(女)一下就成了大姐!称呼上的变化,让我感受到眼前这个女人的可爱。

  离开“信得过”时,我没太注意老板娘的脸色,但可以猜得出那绝对是一张变了形的脸,一张阴得能拧出水来的脸,一张接触到火源就会燃烧的脸。锈钉子!守财奴!……我的耳边还隐隐飘来老板娘的一顿怒骂。

  我只想亲眼目睹宋敏所期盼的摩托车的风采,看上一眼就够,看一眼我的心里就有谱了。

  买张真的摩托,有这个必要吗?除非我的大脑真进了污水。我只想依葫芦画瓢,用纸板和彩纸糊上一张宋敏想要的摩托,说白了就是糊一张能够以假乱真,模型一样的摩托就OK了。给宋敏买张雅马哈,我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想法,大不了把结婚时宋敏给买的首饰打出去就够了。如果真给宋敏花几千块买张雅马哈,那我真就成了神经病,白痴,成了不可理喻的女人。为了满足宋敏的需求,为了不变成众人眼里的神经病,白痴,我只能给宋敏组装一张假的,用纸糊的摩托,用纸糊的雅马哈。

  宋敏的脚有风湿性关节炎,碰到天阴下雨和天气变化,老毛病就发作,就龇牙咧嘴地喊疼,走路就一瘸一拐,就沦陷为铁拐李。宋敏的风湿关节炎哪来的?听婆婆说是自找的,是小时候喜欢捉鱼摸虾造成的,是为了捉鱼摸虾不分春夏秋冬,常常泡在水里造成的,吼着骂着不准去,还是偷偷溜出去。家里粮食本来就紧张,有鱼汤下饭,家里七张嘴巴的饭量都大了起来,家里的粮食问题就更紧张了,猪油香油的用量就更大了,嘴巴是得了不少好处,家里的经济负担可就大了。要是天阴下雨天气变化咋整?我得赶紧把摩托交到他手里,让他骑着摩托自由地走,自由地来,自由地去。得赶在清明节把摩托交到他手里。清明是那边的人跟这边的人促膝谈心的日子,约会的日子,只有这个时候送礼双方都才有时间,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明白我的心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收到我给他的这份大礼,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我有多爱他,有多思念他。

  我向宋敏承诺过,等赔完贷款,我一定给咱家添一张宝来,自动挡的,10几万的那款。早该满足宋敏的愿望,可我不想给宋敏制造思想压力。

  宋敏知道,我们在县城购买的房子只交了30万房款,剩下的16万,以按揭的方式付的款,统统是以我的名义进行的住房公积金贷款。住房公积金贷款虽说利息低,7年赔清,可一个月本息也要2000多元人民币,除去2000多元,剩下的一毛当成两毛花,支撑我和儿子的生活都老火。

  二

  五月,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半空中。

  学校前面是一层层需要仰视向高处延伸的梯田。田里的庄稼全都垂頭丧气,蔫兮兮的,像一群长途跋涉后的俘虏,打不起半点精神。一条小河从学校门口绕过,在学校西边划了个大半圆,久久不肯离去,像痴情的女郎绕在男人腰上的胳膊,最后无奈地奔向不远处的深箐。

  当、当、当……值周老师李文英敲响吊在球架上的钟。锈迹斑斑的篮球架上挂了把坏掉的锄头,上下课时值周老师就用铁锤当当当地敲,声音抑扬,传遍整个村庄,甚至更远。村民们听到钟声,纷纷从田地里直起腰来。风儿送尽余音,才唾一口唾沫在手心,继续打整庄稼。对学生,对老师来说,钟声就是最动听的乐音,最兴奋的语言,钟声一响,意味着疲惫的身心可以舒缓一下,钟声一响,孩子们像花蝴蝶一样飞舞,一分钟不到,花蝴蝶全部飞出了教室,飞到了球场,飞到了校园的花丛中,教室里剩下孤零零的我。天底下没有什么比孤独更可怕的,没有什么比孤独更折磨人的,没有比遭受孤独的人更值得同情的。孤独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我掉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枯井。“人生就是一次不带地图的旅行”。著名作家萧乾的话切中了我的要害,没有“地图”,人生路上我感到迷茫,有一种“迷路”的感觉。

  高尔基说:“单单爱孩子,这是母鸡也会做的事情,可是善于教养他们,却是一桩伟大的公共事业。”看来只有高尔基最理解小学教师,最明白小学教师的苦与痛。

  期中考试的试卷已批改出来,23个学生照常有5个不及格。3个是苗族,2个是彝族。不及格也算了,最可气的是都学到了100以内的加减法了,他们居然连17减9、18加5这样最简单的加减法都做不出来,能怪我不尽力?能怪我怂吗?有考不及格的,考100分的也有2个,只要有人考100分,说明我这个老师尽力了。对于那5名考不及格的学生,归罪起来就是爹妈不考虑优生优育的结果。要不,同在一块天底下,同在一个锅里吃饭,同一个老师教,为啥偏偏出现这些“奇花异草”呢?那些打着红色“√”或“×”的试卷就丢在教室的教桌上,分也统计好了,下午就交到中心校去,本想排一下名次,让考得好的学生高兴一下,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成绩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如果放在几年前,没少为这些孩子淘神,粉笔灰也没少吃,眼睛的黑眼圈也加重了不少,不就是为了一个成绩?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其实也是老实的命根。学生们的成绩好不好,反映出老师的成绩好不好,教学能力强不强,对工作负不负责,教育教学的基本功扎不扎实,称职不称职,甚至成为一个老师“优”与“不优”判别的重要尺子。90分以上有几人,占考试人数的百分比是多少,叫优生率,60分以上共有多少人,占考试人数的百分比是多少,这叫及格率,不及格人数的百分比是多少,这叫差生率。“三率”客观地反映出一个老师的教学实绩,“三率”都在尾巴上,下半年就不好意思,只能乖乖地卷着铺盖进山了。

  伸出十个指头,还有长短粗细。说到教学成绩,我就伤感,就窝着一肚子火,就想骂娘,就想到校长面前好好理论。国家《义务教育法》规定,6岁方可参加九年义务教育,6岁才有资格读小学一年级,想弄虚作假也没门,得右手绕着头顶摸到左耳才行。可我们班上的几个学生,包括不及格的5个在内,都不足龄。按要求,我可以行使我的职权,拒绝他们进入到一年级学习。可校长一个劲地说情,张三是某某乡长的侄子啦,李四是某某所长的表弟啦,王五是某某村长的孙子啦,不看僧面总得看佛面吧?校长这官虽说不大,可人家大小也是一方霸主,一路诸侯,再说老师们还吃了家长送来的鸡枞。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鸡枞还塞在牙缝里,能不收吗?牙缝里的鸡枞能掏出来,吃进肚子的鸡枞也能吐出来,能恢复原状吗?能水灵灵地回到人家提篓里吗?一窝老师说情,这个面子我还得给吧?人难做屎难吃,我只有捏着鼻子吃臭屁,自认倒霉的份,只有自己跟自己发脾气的份。这成绩上不去,我是有原因,校长就没有原因了吗?其他老师就没有责任吗?教学成绩与教师的绩效奖金挂钩,每个月从教师的工资中扣除几百块作年终绩效奖,要是考在整个乡镇的尾巴,那每月扣除的几百块就打了水漂,就回不到你的钱夹里了。到时随便给你一百二百,算是校区领导开恩,照顾情面,皇恩浩荡了。上头有规定,对学生的成绩禁止再排名次,这是处于对学生自尊的考虑,对几百年“应试教育”的一种抵抗,我赞成,可再差的成绩也是学生考的呀!老师有责任,学生影响了老师的教学成绩,学生就没有了责任吗?老师的命运为啥偏偏就掌握在学生的手里了呢?教师以暖流的方式对待教学,为啥偏以寒流的方式获得回报?

  三

  小妹呀依呀小妹,真美啊依呀真美,一双大眼睛,弯弯的柳叶眉,小小妹那个妹,问你有几多岁,男朋友是哪一位?苏妲己和杨玉环是属什么的,不会跟我一样,也是属羊的吧!如果属羊的,那我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她们不可能是属羊的,因为,千百年过去了,多少男人仍在为她们神魂颠倒。上边的歌曲我不知道唱的是不是我,不是我瞎吹,论身腰,论脸蛋,论气质,虽不敢跟苏妲己和杨玉环比,可在我们那条街,不信大家可以去访访瞧,我也算得上百里挑一的那一款。作为一个女人,长得再漂亮都是父母给的,再漂亮功劳也应该是父母的,我从未为出众的面貌给自己加过分,从未为自己坚挺的胸脯骄傲过,从未为自己白里透红的肌肤得意过,从未为自己天生美丽的酒窝自豪过,从未为自己水汪汪的大眼睛赞叹过,从未为自己婀娜的腰身歌唱过。

  瘪嘴毛驴卖不得好价钱。属羊的女人不是瘪嘴毛驴,可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就因为自己是属羊的女人,在别人,在自己心中,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得不给自己打折,不得不为自己喊冤叫屈。

  男人属羊喜洋洋,女人属羊心慌慌;男人属羊吃四方,女人属羊闹嚷嚷;男人属羊家兴旺,女人属羊守空房;男人属羊家事兴,女人属羊哭断肠。在老家黑山县老少爷们的嘴巴里,属羊的女人似乎在遗传的基因里就捆绑着定时炸弹,抑或属羊的女人就是魔鬼变的,血液里掺杂着祸水,血管里流淌着的全是粪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是人生大事。嘴巴是在大脑支配下工作的,嘴巴上对属羊女人有这么多的偏见和困惑,只要是个男人,对属羊女人谁能不有所畏惧?能不防着点?谁敢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谁敢拿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当赌注?老实说,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怕,感到自己是一个不祥之身。时间能说明一切,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我不得不代表全天下所有属羊的女人低头认错,向全天下所有被属羊的女人坑害过的男人道歉,属羊的女人的的确确就是不祥之身,属羊的女人遗传基因存在问题。

  属羊的女人命太硬,命中带着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一把专杀同床“战友”的刀。我表姨妈就是属羊的,结婚才3年零26天,表姨爹就两脚一蹬找马克思报到去了,表姨妈又嫁了一个男人,结婚8年不到一点,那男人又到马克思那里跟表姨爹下象棋去了,在别人的一再撮合下,表姨妈又嫁了一个男人,谁知这男人也是短命鬼,才三个月零几天,这男人又找表姨妈前两任男人斗地主去了。克死了三个男人,表姨媽再也不敢嫁人,坑害任何一个男人了。私底下有人开玩笑,表姨妈如果再嫁,第四任男人肯定也是个玩友,绝对打得一手好麻将。属羊,这是个人从母胎里拽带出来的怪异属相和命运残渣,伴随着个人不幸的终身。

  宋敏家在我们县最偏远的乡镇,那里山清水秀,瓜果飘香,民风淳朴。可去过一次就不想再去第二次了。我害怕他家满屋子的猪尿臊味。宋敏告诉我他老家的猪历来都是放着养。他家院子里到处是猪粪,黑压压的都是猪,有肥头大耳的架子猪,有肚宽嘴短的内江猪,有恰似染过的本地黄猪……靠着这窝猪,他家的日子过得可谓丰衣足食。为宋敏说媒的人也不少,相中宋敏的人不说一个连,也有一个排,可宋敏最终还是选择了我。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我和宋敏的命。命中注定的东西,谁能更改?

  宋敏娶我,说明宋敏的胆子实在太大,简直就是探险,就是玩命,就是一次以生命为筹码的赌博。天底下哪一个赌徒有好果子吃?他的大胆,让他重蹈了表姨爹的覆辙。宋敏是我害死的,我这一生就算当牛做马也抹不掉我的罪责。作为一名小学教师,宋敏走后,我一直活在自责中。我找不到理由扭转黑山人民对属羊女人的看法,也掩盖不了“洋(羊)妞”们的斑斑劣迹。我忘记不了与宋敏婚后的幸福生活,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女人,我是一个挨千刀万剐也不过分的女人,一个丧门星,扫把星,灾星,祸水。只有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骂得与猪狗成为一伙,或许才能挽回一点对宋敏的内疚。我能理解别人的白眼。面对别人的白眼,我接受。

  微风悠闲地玩弄着荷叶上的露珠,滑过来,滑过去,荷叶轻轻摇摆,露珠与荷叶共舞。是一股不合时宜的大风破坏了这美好的意境。当露珠跌落,碰巧砸着水面上小青蛙的脑袋,小青蛙总是大惊小怪的,于是一呼万应,带动满塘的蛙鸣。在黑山县城2公里外的田野中间,有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荷塘,作为土生土长在黑山县城里的我,却未曾知晓有这么一个能够制造浪漫爱情的地方。塘面泛着银光,微风吹皱了池水。如此美丽的夜晚,没有爱情存在实在可惜,没人来到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中,对美景来说是一种浪费。美景通常情况下会为爱情存在,为爱情保驾护航。地上的人没闲着,水里的鱼亦没闲着,几条刚刚放纵完毕的公鱼母鱼,仍在回味着它们的甜蜜,得意地不时翻腾几下子,来几个筋斗。四目相对,宋敏的双眼平湖皓月,清澈见底,大大的眼睛里释放出小羊般的清澈与单纯,迸射出一股灼热的火焰,这火焰比家里烤烟房灶膛内熊熊的火焰还要跳跃,还要热烈,一下就能把我烤焦。这样的夜晚,荷塘把浪漫的爱情给了水里的鱼儿,也给了我和宋敏。伴着蛙鸣,依偎在宋敏温暖的怀抱,听他的心脏突突突激烈地跳动,品尝成熟男人醉人的荷尔蒙芬芳。那样销魂的夜晚,天和地只属于我们俩……

  黑山县是全国的贫困县,县志上有文字记载,光少数民族人口就占整个县人口数的48.9%。这样一个县,山高箐深是必然的,交通不便是可以想象的。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娱乐基本靠酒,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这鬼地方,那些简单而庄重的酒俗酒礼像美丽的阳光一样,照耀着人们平平淡淡的日子; 像河谷里的溪水,滋润着人们真真切切的生活。这样的地方,教学如何上得去?就算孔老夫子复活也无能为力吧?使用汉话向学生提问,学生偏用土话回答你,就算学生用土话辱骂你,你晓得吗?无事时,我总爱学习土话,为的是多跟学生沟通,可总觉得比学英语还要难。学习半天,就学会两个词,一个是米线,因为土话也好,汉话也罢,米线都叫米线,另外一个是拉莫,土话是“野狼”的意思。闹猫,翻译成汉语就是吃饭的意思,我抱着一腔热血学,可最终还是被一句土话搞得失去女人颜面。那天在厕所小解,我听到一个学生说这些天晚上老睡不好,白天上课老打瞌睡,天天被老师罚站,原因是她前脚睡着,就被爸妈洒洒米的声音搡醒了。什么叫洒洒米?我去问班上女生,什么叫洒洒米?谁知那两个女生不但不回答我,反倒红着脸跑进了教室。是饭桌上我的请教,引起哄堂大笑,才明白,这是一句男女之事的土话。结果出了丑,让我斯文扫地,成为整个荷花校区的笑柄。我不敢再学土话,为啥,我学不会土话,注定我很难教好少数民族学生。

  我是1990年8月毕业,1990年9月1日被分配到黑山县荷花镇任教的。荷花镇,多好听的名字啊!狗屁的荷花!高山头上能长出荷花吗?你在高山头上看到过荷花吗?别说见上一片荷塘,看到一朵荷花,稻田都很少见到一块。荷花镇。是谁取的名字?知道是谁,我非骂他几句不可。这里不产水稻,这里只盛产玉米、高粱、苦荞、洋芋。这里没有高楼,只有瓦房和草房,这里看不到完整的村庄,看到的是山腰东一间西一间,一嘟噜一嘟噜牛屎一样悬挂在山腰的草房和瓦房,跟黑山县城相比,这里唯一值得赞颂的是重重叠叠的青山,青山中红的、白的、紫的,一年四季都盛开不完的野花,在野花中奔跑追逐的牛羊,牛背上牧童从早到晚从未停歇的牧歌,花蝴蝶般飞舞在花丛中的农家妹子,当然还有大捆大捆散发着花香的空气。要在荷花镇找一块平整的土地,双眼架上最高档的光学仪器(眼镜),找花了眼,恐怕只有乡镇府,乡民们周三赶街时的政府所在地。我见过荷花镇政府政区图,我不知道我的比喻恰不恰当,可我觉得横看竖看,整个荷花镇就像一条长定型的墨茄或草鞋。我没穿过草鞋,厌恶吃茄子,对荷花镇这条墨茄或草鞋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我始终认为,此地非我的梦想之地,非我的长久之地,我出生在黑山县城,成长在黑山县城,我的朋友都在黑山县城,我的梦在黑山县城。我的家在美丽的黑山县城,从呱呱落地起就在黑山县城长大,县城里有我的欢声笑语,有父亲母亲的疼爱,有哥哥姐姐们的爱抚,这些都是荷花镇给不了的。能做城里一只鸡,不做山里七仙女。期盼有朝一日回到县城,梦想在县城里撒下自己爱情的种子,收获幸福的果实,发誓无论遭遇何种艰难险阻,都要回到县城,回到父母身边。然而,我还是失算了,或许这就是我要喝的30老几仍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苦酒。

  回城的念头一直在烧灼着我的脑袋。为荣归故里,回到黑山,回到我朝思暮想的亲人身边。姨父的弟弟说,要捉狐狸需要下点羊油。自从抛出半年的工资起,我把希望寄托在姨父的姨父的弟弟头上,作为一个女人,我放下珍藏了30余年的矜持,饭桌上与那个肥头大耳,头发只有猫三几根的黄校长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他招安,喝到他求饶,喝到他频繁露出满口四环素牙齿哈哈大笑,喝到他拍着胸脯频频点头答应我的要求。女人天生三两酒。我不但喝下了天生的三两,后天培养出来的三两也喝了。我敢说,那天我装下肚的酒,一般男人也不一定是对手。能喝那么多的酒,对自己我真的很佩服。我答应了他一个又一个要求,让唱酒歌,我就撕破喉咙忘我地唱。隔山的阿老表,隔山的阿表妹,要是么要走了,舍是舍不得,走了一步回头望两眼,哪个舍得你。让再来一杯,我咯噔没打,连干了五杯,直到自己的肚子酒浪滚滚,饱嗝声声才罢休。下了这么多羊油,本想狐狸会上钩,本想事情该有结果,没想到半年不到,那个演讲家一样的黄校长阴沟翻船,摸进了监狱,摸进了那家免费的大型旅馆。我调动的问题泡汤。听说是贪污受贿,我十分庆幸,好在只是请他吃了几顿饭,好在那半年的工资还在姨父的弟弟的手上,还没来得及抛出去,要不非把自己牵扯进去不可。听说他跟无数个女教师都有花边故事,一切都是听说,可我相信无风绝对不起任何浪。这一刻,我真为自己捏把汗,要是那天不多喝几杯,把自己吐得满身是未发酵的污物,搞不好羊落虎口,自己也将成为那听说中的女人之一。这个时候全身是嘴,或许也无法说清楚。听说从他老家的米缸面缸里翻出20多只火腿,搜出五搭连号的新崭崭的票子……听说,有关那“黄”校长风流轶事的版本太多了。不栽秧晓不得腰杆疼,不锄地认不得胳膊酸。本以为煮熟的鸭子,突然长出翅膀,扑腾一下从锅里飞了,对这条路我彻底失去了念头,调动的想法只能沤烂在心底了。

  作为一个女人,我想过把自己嫁出去,嫁一个好人,嫁一个我能终身托付的人,嫁一个我心仪之人,嫁一个能爱我疼我,为我遮风挡雨,与我能和睦相处一辈子的人。可有一点,嫁谁都可以,就是不嫁小学教师。小学教师的地位高与低不讲,就拿工资来说,这扣那扣,真拿到手的没几文,虽说有这奖那奖,说着一大笔,可那都是吊在房梁上的肉,想吃也难够到,就算祖坟冒青烟,混得再好不就是个小学校长,苦死累死,脸苦黄,脖子苦长,头发苦白,就算把黑夜当成白天来用,大山都是他们的归宿。这是个比较现实的问题,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活在现实中的女人,我不得不立足于这个现实。我是个比较现实的女人,讲句掏心掏肺的话,我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身边的任何一个男同事,就像我从未为自己所從事的这份工作骄傲过一样。

  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当一名妙手回春的医生,一名为别人消除痛苦的医生,抑或是当一名护士,当一名一声问候和一丝笑容就能让病人缓解疼痛的护士,最希望的还是当一名迎接新生命的妇产科医生,亲眼目睹生命是如何在母亲们的痛苦中来到世上的。可一次次补习,我的考分都在录取分数线以下徘徊,第五次补习分数下来,距离录取分数还差8分。无奈之下,为了不辜负父亲母亲的希望,为了对五次补习花出去的钱有个交待,我只能听从二叔的安排,当然也是上帝的安排,选择了自费就读州府民族师范学校的路,把那些美丽的梦想统统捂死在岁月之中。

  师范毕业,原本我可以不到荷花镇任教,可作为一个自费生,能够找到一份工作就感谢祖宗,感谢天,感谢地。跪在祖宗灵位前,母亲烧香跪拜,金元宝银元宝纸钱烧了一大堆,感谢这,感谢那,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保佑我的祖宗,只差没感谢CCTV了。我怎敢还有任何非分之想?没想到在这个叫荷花镇的鬼地方居然成了我悲痛人生的陷阱。在这个陷阱里,我一个劲地挣扎,却越陷越深。

  四

  秋天的风好爽,秋天的阳光温暖得像母亲的抚摸。站在高高的山顶,看层林尽染,大地一片金黄,心儿也变得灿烂舒爽起来,变得金灿灿的。这个时节,山村每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吊满的是大串大串的玉米棒子,抑或是大串大串火一样燃烧着的红辣椒。从人们脸上笑微微的表情就知道,这是一个丰收的年份。固守三尺讲台10余年,我的心头也出现从未有过的兴奋。从学生们期末考试结束,统一在中心校把试卷改完的那一刻,我就开始莫名地兴奋起来。

  半年前的一个上午,听阿丽在教委工作的老公说,黑山县黑山小学暑假期间公开报名,在全县范围内招录11名教师,要求有大学本科学历,有10年以上的教学经验,有三级及以上心理咨询师资质,有普通话二级甲等以上资质,有连续五年教育教学成绩在原乡镇前3名以上成绩证明,最后进行课赛和面试。对我而言,这些似乎有点苛刻的条件都不是问题,感觉自己就要时来运转了,上帝终于出面了,就要回到我可爱的县城了。从报名到交报名费,再到课赛,每一个环节我一丝不苟地对待,比几年前对待中考还认真。面试那天,为让自己的形象和气质好一点,我特意到“新浪潮”美容美发店360块钱做了一个头,打造了一个全新淑女形象。360块?够母亲半年的小菜钱了,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未来,我认为再加个360都是值得的。在母亲的建议下,在商业街,掏了638元,买了一套比较收腰,比较能展示我的身形的奥斯迪套装。母亲说米黄色的衣裳穿在我身上更能衬托我白嫩的肌肤。米黄色与粪坑里的大便一个颜色,别说喜欢,于我而言简直就是反感,可为了让自己能如愿以偿,为了面试时给评委一个好的印象,我选择了那套与大便一个颜色的服装。

  事实证明,再美的脸蛋,再娇美的身材,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我所从事的工作。虽说我的大名也安静地排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间,可又有何意义呢?和绞尽脑汁地准备,挖空心思地包装自己,我的综合成绩还是位居第12位,差距尽然只是毫厘——0.1分。尽管几个朋友都在安慰,说我表现不错,尽管朋友都在议论背后肯定有“潜规则”,可我的心里是坦然的,因为我已经尝试,竭尽全力地尝试。除了把一切都归罪于命,我还能说什么?

  五

  女人的命运常常决定于两次机会,一次是出生,一次是嫁人。我忘记了这句话是谁说的,可这句话倒底还是成了我一生的肖像。

  我的身体属于深山峡谷,我是大山的新娘,县城本不是我的所在,县城不过是我投错胎的地方 。含着泪水,在那个午后,在那个落选后被遗弃的午后,在自己卧室的墙上多了这样一行字。一行用毛笔,用柳体书写的楷书。我不知道这叫不叫诗。这是我写给自己的诗,这是我顿悟后用泪水浇灌出的庄稼,这是我准备枯萎在荷花镇的誓言。

  又一个十年熬过去了,有人问我想不想挪回县城,这近乎是一个白痴了不能再白痴的问题,还需要回答吗?我没有回答,回县城,这是一个可想而不可及的问题,好比问我想不想到月球定居一样,想不想当美国总统一样,想不想嫁给张学友一样。再说近20年的煎熬,我也彻底冷心了。我回答的只有苦的涩的微笑。在荷花镇,我与宋敏跟婚姻已结了盟,都有我与宋敏爱情的结晶宋佳宇,有了温暖的家,有了幸福的生活,我干嘛还要回到县城?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宋敏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领导,是荷花校区的教导主任,当然也是我们三口之家的领导。家中大小事务统统由他拿主张,宋敏不让我沾家务,除非他不在家,否则家中大小事务几乎都被他包干,包括洗衣做饭在内。宋敏说,女人天生就是一件艺术品,粗活脏活累活干多了,品相就不好了,成色也不在了。宋敏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只要他回到家,家中那一只只不知何时混进我家领地的苍蝇可就没法呆下去了。不是被他用挥舞的毛巾被单撵出家门,就是被他用苍蝇拍一只一只消灭干净。宋敏在,家里的地板总是油光可鉴,能照出人影的亮。擦亮了地板,他要干的事是在家里喷上一些香水。那香水是他到桂林漓江旅游观光时,在游船上买回来的,100块钱一盒,一盒有两瓶,他说这桂花香水香得自然,香得持久,香得清新,香得化魂。其实这只是他喜欢桂花香水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只有他知,天知地知我知。桂花是我的小名,他说我的体香之中有淡淡的桂花香。

  六

  太阳在云层里挣扎。

  下班后,我不到家,宋敏就到家了。等我到家,饭已在电饭煲内煮熟处于保温状态,腊肉什么的已开成片进了微波炉,只要客厅开门声吱呀响起,电磁炉、液化灶同时开工,三下五除二,三五分钟,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即变了魔术般迅速飘上桌。可那天,星期几不记得了,只记得是2013年3月26日(因为是儿子宋佳宇的生日,所以我会记得很准),儿子等着吃生日蛋糕,我等着宋敏回来做饭,等着一起给儿子过生日,等到饥肠辘辘,等到眼冒金花,等到胃里的口水一个劲涌向嘴巴,等到第二日的钟声敲响也没见到宋敏的影子。

  宋敏是在三天后的夜晚天擦黑后才回来的。他进门时,我与儿子正在看CCTV3尼格买提主持的《开门大吉》栏目。那个男选手可真神,開了一道门,又开了一道门,比开他家的客厅门还简单,还容易,没流一滴汗,跑上跑下几个来回,20000块钱轻轻松松就跑进了他的腰包,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一年的收入,想想那男子收获20000块钱的容易,想想自己每月挣几千块钱的艰难,我气愤,羡慕。要不是宋敏开门时的响声出现,我会毫不犹豫地联系联系,也去跑它几个来回,也去收一收那不用流一滴汗的钱,顺便捡个万元户当当。

  祝您平安,哦祝您平安,让那快乐,围绕在您身边,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这铃声我熟,另一个选手又猜中了。大屏上鲜花飞舞,那脸貌、身材、声音都类似孙悦的歌手的歌声响起,我的心沸腾了。孙悦是谁?在我心里,她是女神,如果在所有女歌手中选一个偶像级的女人,我选的一定是孙悦。读师范时,我就是我们那一届响当当的女高音。国内有点名气的女歌手我都熟,什么女高音,女中音,什么歌后,简直假出屎来。她们使用假嗓唱歌,她们只动嘴却不出声,大家听到的歌声都是事先录制好的。只有孙悦,她的歌声最真实,最有磁性,最有穿透力,最纯。无论何时何地,听到孙悦的歌声,就像大热天喝到了我最喜欢的柠檬汁。多年了,只要听到孙悦的歌声,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就会无比地兴奋,就会不由自主地拍掌。孙悦的歌声,给我的感觉就一个字:爽。祝您平安,是在祝福我吗?多年了,我也在祝孙悦平安,祝宋敏平安,祝儿子佳宇平安,祝自己平安。然而接下来的时光,别说平安,我的生活从来就未曾安稳过。

  不知咋的,那一夜的风特别大,吹得外面的桉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就像涨潮一样。那晚,我和宋敏吵架了。这是我们婚后的第一次开火,第一次大战虽说没有出现任何打斗的场面,可谩骂在我那家里弥漫着战争的硝烟,至今也未曾彻底消退。

  原因?我也在查找原因。

  自从中心校校长老余挪到县上后,师资搭配,教学工作等一连串事全落在了宋敏头上。老余在时,宋敏只管抓教导工作,无非就是组织各完小的老师交叉着相互听一听课,评一评课,归结一下大家的意见,给任课老师一个交待,打个成绩,或定时不定时到完小一趟,检查一下各任课教师的备课情况,作业批改情况,是否专心上课,上课时是否玩手机,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对当事教师酌情扣上几分,罚几块钱,顺便好酒好肉地混顿饭吃。虽说也得罪了不少老师,可宋敏认了,要么当好人,对大家的教学情况不闻不问,要么当恶人,按着乌龟的屁股龟腚(规定)来,直到被赶下教导主任位子那一天。在这个问题上他一直选择做恶人。教书育人,利在千秋。这可是一个千秋伟业,谁敢怠慢。一个民族不抓好教育,就是这个民族的灾难。自己拿了国家和人民的俸禄,积极发奋工作,抓好教学,就是为民为国消灾。所以宋敏的心,永远都是坦然的,无愧的,理直气壮的。

  好事坏事,许多事情都在最后,最后是人世间许多不和谐的祸首。后来我跟宋敏大干了一架,吵得面红耳赤,吵得他卵子翻天。吵架是女人的绝活,女人的天赋,如果吵架的水平也能定个级,那我绝对是教授的级别。别说一个宋敏,就算两个宋敏、三个宋敏、全世界所有宋敏一起上,也不是对手,更别说道理还倒在我这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自己的男人三天不露一下面,过问一下错了吗?事后想想宋敏也没有错,作为一个教导主任,他可以因为业务上的应酬三天不归。问题就出在,宋敏不是业务上的应酬,而是与一窝毕业15年相见也不一定记起的师范同学,在州府同学聚会去了。同学聚会很正常,可聚会也有江秋一腿。江秋都去了,我能不吵吗?当我是白痴呀?

  同学聚会。联络一下旧情感,关心一下老同学们当前情况,好事一桩。我与我们一班男女同学先宋敏一年就在州府聚过了。时间也是三天。AA制凑上一笔钱,海吃海喝海玩疯了三天,扎堆叙一叙旧,男的显摆一下自己的收入,女的显摆一下自己的老公,显摆一下自己披挂在身体上的穿戴,存在旧情的再温习一下他们的旧情,通常情况下主题就此一个,显然这是君子之交,可对个别人来说,内容会丰富一点。对这个别人而言,同学聚会,说白了就是给那些行为不检点的男男女女一个“死灰复燃”的机会,一个偷情的机会,一个乱整的机会。他们把同学聚会搞成了同学交配。参加了那次无聊的同学聚会,对同学聚会,我的定义是这样的。

  师范三年,宋敏是否有风流史?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跟宋敏读的是同一所师范,虽不同班,但是同年级。我在三班,他在四班,都在同一层教学楼,每天上楼下楼几十回,一个月碰上几十回不夸张吧!师范时的宋敏只知道昏天黑地的啃那几本书,十足的书呆子,当然,这也不能怪他。宋敏是彝族,普通话的发音不标准,比如说“小米辣”,从他嘴里出来就是“小母牛”,比如说“飞机”,从他嘴里出来就是“灰机”。要知道普通话过不了二级甲等,这师范就毕不了业,书就白读了。不伦不类,不哼不哈,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第一次在一楼拐角处碰到他,他捧着《口语训练手册》正在练习普通话中“不”的变调。一个书呆子,会有多少时间顾及谈情说爱。其实,就算他有时间,就算他不吃饭不睡觉地去追,也不会有喜欢他的女生。就说他那衣着,老是穿一条不红不蓝的旧败败的裤子,一件灰不溜秋的夹克,一双缝补得不是很漂亮的松紧鞋(农村女人缝制的布鞋)。远看近看,宋敏都像一个灰不溜秋的驴。再加上他那一张长长的马脸,跟驴的血缘关系又拉近了一截。师范与卫校不同,师范学校仍是男生多,女生少,典型的阳盛阴衰。在我们那个师范学校,随便站出个女生,就算满脸都是青春痘和雀斑,感觉都像貂蝉抑或昭君莅临。要不是脚手有问题,抑或是大脑有问题,谁会跟那驴的后代有染?三年,宋敏没敢正眼瞧过我。这种男人,在当时,我同情,也担忧。同情他家庭的贫困,担忧他将来的婚姻。

  过去终归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同事们都不解我一朵美丽的鲜花为啥要插在宋敏这泡牛粪上。这是鲜花和牛粪之间的事,对任何人的提问,我只有一句话:无可奉告,就算是生我养我的父母,我是不会作任何解释的。因为,作为滋养过鲜花的牛粪,鲜花有责任维护牛粪的义务。更重要的是,嫁给这牛粪,我才有机会走出大山。嫁给宋敏,我挪到了荷花镇政府所在地的荷花小学,镇中心完小,跟宋敏工作到了一块。

  七

  同学聚会归来,宋敏没有碰过我的身体。但我知道,宋敏对我的身体也如饥似渴。自从那次同学聚会归来,宋敏迷恋上洗冷水澡,一天三次,一天四次,一天五次……有时间就洗,洗完澡就睡觉,似乎要把身上的皮洗掉一层才甘心,抑或身上沾着比大便还要肮脏的东西。宋敏的大眼睛里不再是小羊般的清澈与单纯,而是闪烁着一丝微淡的冷漠和幽怨。对宋敏的身体,我有许许多多的渴求。可我是一个女人,那档子事讲求的是你情我愿。一厢情愿与强奸有何两样?我宁愿围堵住体内奔腾的潮水,也不愿作践自己,看谁先耐不住寂寞,熬不住“饥饿”,没有任何前奏,我们之间旷日持久的“冷战”开始了。宋敏从不抽烟,那天宋敏破戒了。我见他掏出一包“紫云”,摸出一个ZTPPO火机,抽了一夜的烟,只听到他被浓烈的烟味呛得不停地咳嗽。

  我和宋敏井水不犯河水。双方被子与被子间那个空隙就是明显的“三八线”。

  没想到同学聚会能有此奇特疗效,居然能治打鼾。哎!哎!!哎!!!如果在全县展开一次打鼾大赛,整个冠军、亚军,对宋敏来说不是问题,可自从同学聚会归来,宋敏打鼾的毛病没了。不打鼾,可他的嘴巴仍没闲着,睡梦中醒来,时常听到他哎哎哎一个劲的叹息声。宋敏有了说梦话的毛病,可他梦话的内容简单,就这么几个骂人的词语,像论文的关键词。风儿拍打着窗,书房门框上挂着的雪青磨砂玻璃风铃骤然叮当乱响,把我的一腔思绪敲打得断断续续。

  我和宋敏分居了。双方卧室间的那堵墙就是“楚河汉界”。

  宋敏不再回家吃饭。

  我和儿子都在学校门口的小吃摊填饱肚子。

  宋敏瘦了,我能感觉到,他瘦得像头害病的骆驼。

  宋敏的双眼总是红红的,充血比较严重,像得了兔瘟的兔子。

  宋敏变得邋遢,一脸的络腮胡长得像乱麻一样。

  宋敏不说话,要说也是自己跟自己说。从他嘴巴里冒出的每一句话都湿漉漉的。

  宋敏对我的身体失去了兴趣。牛不吃水我绝对不去强压头。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才意识到问题不是这样简单。宋敏对我美丽的外貌也失去了兴趣,我的臉上没有挂着炸弹,可他的目光总在回避我的脸,似乎看我一眼就会引爆我脸上的炸弹。

  每天我都在注意宋敏的办公室。我能看到宋敏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他办公室的人有很多,这些人有的我只见过一两面,他们都是完小的老师,是完小老师的家人,是与完小老师存在千丝万缕关系的某某领导,是学校的学生。

  八

  无论多残酷的战争,经过激烈的战斗后,都会停歇下来。我与宋敏之间的“冷战”也一样,在2014年4月的某一个午后停了下来。谁也没有妥协,谁也没有让步。谁也没有料到,“冷战”停了,可我宁愿冷战一直坚持下去,最好坚持到双方都老去。

  四月的天是那样的多愁善感,时而微风拂面,时而暖风阵阵,时而细雨纷纷,像新生小儿的脸,惹毛就变脸。荷花中心小学不远处的樱桃林里,一群孩子在追逐着,嬉闹着,知了像得了不治之症,不知疲倦地长吁短叹。对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来说,那长吁短叹无疑是最好的助威声,呐喊声。在孩子群中,宋佳宇是大王,是首领,是一群孩子的首领。佳宇的父亲是教导主任,其余孩子的父亲或母亲不过都是一个普通的教师,这个首领不需要选举都是宋佳宇的。说实在话,在儿子佳宇幼小的心灵中,这或许是他最值得骄傲的事。

  两颗雷滚过天空,夏天来得慢悠悠的。雨本来就不大。淅淅沥沥的小雨针儿般戳在脸上,痒酥酥的感觉电流般传导遍全身,雨停了,樱桃树上红色的果实更显得晶莹剔透,看着就让人眼馋,儿子佳宇一个手势,孩子们像花果山上孙猴子敏捷的徒子徒孙,一眨眼功夫都淹没在苍翠浓密和果实累累的樱桃树枝叶间,又一个眨眼的功夫,儿子黄色的遮阳帽就装满了孩子们的胜利果实。

  好几天不在家里煮饭,家中的水龙头似乎开始抗议。当佳宇拧开水龙头准备清洗樱桃时,水龙头采取了它特有的抗议方式。水管像哮喘病人痛苦地喘息半天,浓重的痰在气管里艰难地移动着,终于像通气后得到释放一样,“噗哧”喷出一个响屁,几大滴尿液一样的脏水黏在佳宇细皮嫩肉的小手上,随后清水才哗哗地流出。

  我爱吃樱桃。儿子把樱桃倒进搪瓷碗,呈到我面前。看到儿子乖巧的样子,我想起了儿子的父亲,想起了宋敏。

  我总觉得,宋敏的脸色有点不对头,脸色寡淡,既不是毫无血色的病态,也没有气血畅旺的明媚。显然,他身体里流露出一种自责。他的心里藏着一个结,一个让他可以对其他事情毫不在意的结。周末,一家人默默无声地吃了一顿午饭。宋敏就睡他的午觉去了。一桌子饭碗是10岁的儿子洗的。

  对着宋敏卧室方向,我努了努嘴,递了个眼色。

  佳宇心领神会,端着晶莹剔透的樱桃进了宋敏的房间。

  浏览了一下,电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台。我喜欢看电视购物频道,大概是这个频道收了不少好处费吧?翻来覆去,一整天都在播放魔力胸衣的广告。这广告那久吹得可神了,瞧那广告吹的,仿佛只要穿上那胸衣,双峰鼓得比孩子们吹的气球还要鼓得快。作为女人,能够波涛汹涌是幸事,是好事。为了给宋敏一个坚挺的双峰,我含着眼泪买了一组,可一年过后,山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粱。看到这牛哄哄的广告,我就气愤,就想砸电视,就想骂娘。索性调回到安徽卫视,继续看那看了不知多少遍的《甄嬛传》。看到甄嬛那妩媚样,总感觉她不是女人,而是一只让人憎恶的狐狸,横看竖看,我老觉得甄嬛与江秋有几分相似。索性又调到电影频道。

  妈,不好了!老爸不会动了,喊不答应了。儿子的一声尖叫,锥子一样直刺我的神经与心脏。我感到呼吸困难,感到心脏在一个劲地加速跳动,感到天在旋地在转。丢下遥控,光着双脚我冲进了宋敏的卧室。

  天有点阴阳怪气。

  雨过天晴,可西山尖仍托不住湿漉漉的沉重太阳,一打滚落进山涧,天暗下来了。床上的宋敏微笑着,像刚刚睡去,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一个他自己才清楚的甜蜜的梦。

  老公,老公。老宋,老宋。海鸥,海鸥(海鸥是宋敏的小名,隔三岔五,我也这样喊他)。喊了半天没半点反应。我推搡了几下,宋敏没有理我,再次推搡,横在我眼前的仍是一具硬邦邦的根雕。昏暗的台灯把他的脸分成了白昼和黑夜。

  宋敏走了。

  宋敏走了!

  宋敏走了——!

  我的脑子像黑屏的电脑,被深不见底的黑暗覆盖。

  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把宋敏装进了另一个世界。我是一个坚强的女人,碰到伤心事我的眼泪只会往心里流,可宋敏走后,我的眼泪改变了流向,流出了眼眶。

  太阳清醒了,抹去朦朦胧胧的睡意,把明亮的光赤裸裸地泼洒到一切能及的地方。宋敏的葬礼在黑山县殡仪馆举行。躺在花丛中的宋敏微笑依旧,只是脸色不再红润。面对绕着花丛告别的亲人,他依然在熟睡,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宋敏遗体左边的墙上靠着三个美丽的花圈。三个花圈,一个是宋敏父母送给儿子的礼物,一个是我的父母送给女婿的礼物,一个是我和儿子佳宇送给宋敏的礼物。

  宋敏走了,各种猜测绕了几道弯还是拐进了我的耳朵。有人说宋敏是因工作劳累过度死亡,有人说宋敏是突发疾病死亡,有人说宋敏是因家庭矛盾不堪重负服毒身亡……面对种种传言,我无需辩解。死因都躲在宋敏的心里,都露在宋敏去世几个月前的脸上。这是宋敏不愿吐露的伤疤。

  我知道,宋敏的死跟那次同学聚会有关。

  我知道,宋敏的死跟那个叫江秋的女同事有关。

  生活就是一個大染缸,把许多白的染成红的、蓝的、紫的、红的、黑的……形形色色的色块就构成了五光十色的社会,人这一生就在变幻无穷的色块、色相、色度中染着永恒的色彩。我也不例外。面对满天繁星,我的大脑里挤满宋敏的影子,宋敏的问候,宋敏的亲吻,宋敏在家里忙碌的身影……

  没有山崩地裂,没有海枯石烂,没有死去活来,没有难舍难分,没有风花雪月,没有多愁善感……这是我跟宋敏婚姻的总结。可各自的心里只能容纳对方。这也是宋敏走后我对二人婚姻的总结。

  过往翻腾在眼前,很难从记忆中逐出。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自愿。”纳兰性德的诗我和宋敏都喜欢。当初的我能跟宋敏走到一起,或许跟纳兰性德有关,跟纳兰性德的诗有关,跟那个共同的爱好有关。宋敏走了,我唯一还能为他做的事就是把咱们共同的兴趣爱好延续下去。宋敏走了,夜深人静之时朗诵纳兰性德的诗成了我必须要做的“家庭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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