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开了院门,见是隔壁老二家的媳妇桂花婶,赶紧热情地往里请。
俩妯娌素来要好,有啥事隔着院子喊一声就行,现在来敲门倒让李婶有些意外,忙着给桂花婶拿糖果瓜子。桂花婶也是个急性子,不等屁股落下,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来意讲清楚了。原来桂花婶的儿子儿媳在外省打工,春节前没买着火车票,干脆狠狠心买了一辆二手车。小俩口辛辛苦苦开了四天,都到县城公路入口了,却被告知要到专门的隔离病房呆足十四天才能回家。
“呆足十四天,工厂又要复工了,不是白跑一趟吗?花了一年的积蓄买这车,就是要带我们老俩口去大理玩哩!”桂花婶不打咯噔,认为自己说得清晰明了,却见李婶只知道附和着叹息:“可惜了,咋遇着这麻烦事呢!”
桂花婶有些急了:“嫂子,建明說把他们拦在公路口的就是你家志新哩!”“啥,他连弟弟也不认识?”李婶这才明白弟媳妇来这儿的目的。
“我这就给他打电话,看他穿身皮就六亲不认了!”李婶比桂花婶还生气,本来就生气儿子不顾大年初一不出门的习俗,带着媳妇丢下孙子回了单位,让自己很没面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婆媳吵架了呢。现在又听说儿子把自家兄弟拦在公路口不让回家过年,仿佛自己欠了人家钱不还似的。
电话那头一直没人接,这让两位老人更加生气,共同用最严厉的语言讨伐着这个忘本的 “小豺狗吃剩的”。
“当年他爹去得早,不还是他二叔和你婶婶一直在照顾我们吗?他连这点不记得了,才当上个治安大队长就趾高气昂了,再过两年么我这个妈都不认了……”
“是啊,当时他胆子小,在学校老受欺负,不也是建明替他打架,给他撑腰吗……”
睡在里屋的孩子醒了,哭闹着要找爸妈,这让李婶更加烦恼,使劲在孙子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孩子从未见奶奶如此严厉过,两巴掌居然唬住了,抽噎着没敢再哭闹。
还是桂花婶脑瓜子灵光:“嫂子,他不接我们电话,我们就带着孩子找爹去,就不信他连孩子也不管。”
李婶是个主意少的人,听弟媳妇突然想出这么个主意,也没多想,用厚衣服和围巾把孙子包裹严实,就钻进桂花婶的老年代步车。
村子离桂花婶说的那个县城公路口不远,也就十多公里路,李婶一直叮嘱说还是慢点,尽管桂花婶也答应着,可速度一点也不慢,只用半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
天色开始暗下来,此时的县城公路口显得有些热闹,车辆陆陆续续打开车灯,努力驱赶着逐渐围拢过来的黑暗。路边空地上,临时搭建了两个帐篷,蓝色的挂着警徽标志,白色的印着红色十字型图案,蓝色和白色紧紧靠着,像是白色的云朵映衬着湛蓝色的天空,倒也好看,给冷得缩成一团的人们感受到了一点点暖意。
穿着蓝色警服的警察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都用口罩蒙得严严实实,两人搭一组检查每一辆过路的车辆和车里的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那个就是我爹。”孩子眼睛尖,指着一个正在忙碌的身影说: “他衣角边那片白色的印迹是我拿牛奶时撒上的。”
两位老人突然光临把志新吓了一跳: “妈,婶婶,你们咋啦?还是孩子咋啦?不是叫你们不要出门吗,出门干嘛还不戴口罩?”一连串的问题把两位老人问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把你兄弟建明拦下来的?”李婶看着儿子充血的眼睛,有点心疼,却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但口气缓和下来,把一路上想好的责备暂时忘了。
“是啊,他们从外省回来需要医学观察,还是赶紧戴上口罩吧。”志新一边回答,一边找来三个口罩给她们戴上,两位老人很不情愿,但看着周围的人都戴着,也不好说什么,还是顺从地戴上了。孩子觉得新鲜,拿口罩戴在头上想逗父亲,被父亲严厉的眼神吓住,赶紧规规矩矩照着大人的模样戴上口罩。
“志新啊,你就通融一下,让你弟弟回家过年嘛!”桂花婶见嫂子半天说不上正题,扯扯志新的衣袖,小声小气地说。
“不行啊,婶婶,疫情这么严重,不能拿大伙的生命开玩笑嘛。”志新说话从来不会转弯抹角,而且声调很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可惹恼了桂花婶,压抑了大半天的情绪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你凭什么就认定我儿子有病毒呢?就算有病毒,回我家传染我去,关你什么事?”
桂花婶尖利的声音引起周围人的关注,大家齐刷刷往这边看。好在这种情况发生得有点频繁,这份关注只持续了几秒钟的时间,就被各种忙碌淹没了,只有一向腼腆而且敬重婶婶的志新感觉有点尴尬: “婶婶,这是全县的事,你要理解我。”
志新的同事小张走过来:“队长,两位老人和孩子都来了,你就进帐篷歇歇吧,外面冷着哩。”
“不行,还有这么多车,一下子就会堵起来的。”志新有点底气不足。
“我和弟兄们腿脚跑快些就行了嘛,回头再把老人和孩子冷病了,嫂子也在医院‘关禁闭哩,到时你咋办?”小张想方设法说服志新。
“啥?小芸关禁闭了?她犯啥了?她闲话都不说哪个一句,还关她禁闭?我倒要找她们院领导问问去,哪有这么欺负人的。”李婶猛地听见儿媳妇被关了禁闭,倒把自己来这儿的目的给忘记了,牵着孙子就往县城方向走。
“妈、婶婶,你们就回去吧,小芸不是真的关禁闭,而是要给隔离的人做医学监护,也就是跟建明他们一起,不能外出,所以大伙都开玩笑说是关禁闭哩。”志新赶紧拦住李婶解释。
“哎哟哟,李队长等不着我连饭都不想吃了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奔向志新,穿透力很强,伴随着一阵咯咯咯的笑声,饭菜的香味弥散开来。李婶觉着这声音熟悉,扭头看见淡蓝色的口罩上边闪烁着一双丹凤眼,涂着厚重的眼影,又长又密的假睫毛像茅草般过于失真,让人不得不担心她的眼睛皮是否负重得起。李婶不喜欢这双眼睛,更讨厌那娇滴滴的声音,不经意间把厌恶挂在脸上,好在有口罩,别人看不出来。
丹凤眼吆喝着两个年轻姑娘,从微型车上卸下几个大锑锅,搬进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边,却不熄火,把车灯开到最亮,照着两个帐篷,这使原本靠几只手电筒采光的帐篷亮堂了许多。见志新没动,走过来一巴掌拍在志新肩上:“赶紧吃饭吧,再熬两天么小鲜肉都成老腊肉了,到时人家一脚踹了你。”
“陶芊芊,你能不能正经点,这是我妈。”志新闪电般躲过第二巴掌,愠怒地提醒丹凤眼。
“哦,是李孃孃啊,我没看出来,你放心,志新我会照顾好的。”李婶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见李婶不高兴,陶芊芊知趣地收敛起笑容,礼貌地朝李婶点点头,然后像小媳妇似的温柔提醒志新: “赶紧来吃吧,天气冷,一下子饭菜就凉了,你胃不好。”说完转身钻进帐篷。
志新说:“妈,你们还是回去吧,我忙着呢。”
李婶见陶芊芊没影了,严肃地说:“志新,你是个人民警察,这陶芊芊就是个妖精,你可不能对不起小芸啊。”
志新说: “我妈你想哪儿去了,人家现在是芊芊饭店的老板娘,主动支持疫情防控工作,有什么错了,你能不能少操点心。”
“我可表明态度,我站在小芸这边,绝不准那妖精插进来。”李婶见儿子居然护着陶芊芊,更加不高兴了: “当年她死皮赖脸缠着你,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了,还不死心啊……”
“大妈,你们说芊芊姐啊。”小张来催志新去吃饭,听见李婶的半截话,却也知道了大概意思,忙给志新解围。“我们都吃了两天的冷饭冷菜了,芊芊姐知道后,亲自动手给我们做饭送饭,我们才有口热的,你就别计较了,他俩过去那点事,大家都知道。”
李婶一听更着急:“大家都知道?你们可别让小芸知道。”
小张乐了:“我嫂子知道啊,今天早饭时还跟芊芊姐合伙欺负我们队长哩!”李婶瞠目结舌答不出话来。
“大队长,局长找你,你电话没电,找到我这儿来了。”一个小警察举着个电话飞跑过来。
志新接过电话:“局长好……不,我不撤……那行,明早我得回来坚守我的岗位……哎、哎,好,保证按时到位。”志新把电话交还那个小警察,情绪反而有些低落: “小张,一会儿局长他们来换我们这个点。”
“好事啊,我可以回去搂着媳妇睡个囫囵觉了。”小张倒是兴奋。
“领导都亲自上阵了,你小子还一嘴的不正经。怪不得年年总结会自我批评政治觉悟低,看來还真是有自知之明。”志新被小张那调皮的样子逗乐了。
“啥,你这两天都没睡觉?”李婶的心反复被人用刀子戳了一下。
“睡了,半夜车少的时候,大家可以轮换着在长椅上或者车上打个鸡眨眼。”志新回答的口气平淡极了,似乎只是回答母亲“吃了没有”一样的问题。
“哦,那晌午饭也是芊芊送来的?”李婶突然有了想谢谢陶芊芊的念头。
“晌午饭?不是刚送来吗?送早了我们也没时间吃啊!”志新一下子被母亲问懵了。
“那你还在这磨蹭什么,还不去吃,天都黑了,这么大了还一点不让我省心,我还以为是宵夜呢……”李婶急着把儿子往帐篷方向推。
志新松了口气:“那你和婶婶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点。”说完慈祥地看了看正四处好奇张望的孩子一眼,见婶婶站得远远的正在打电话,放弃了过去打声招呼的念头,匆匆钻进帐篷。
天已经全黑了,过往的车辆像一束束光,划过漫无边际的黑夜。
“这些年轻人,说话没一个正经,做事却个个像着了魔似的,一点也不知道珍惜自己,我们那些年为了攒口吃的,落下多少病根,现在生活这般好了,还这样亏待自己……”回家的路上,李婶一直在絮絮叨叨。
“嫂子,我告诉你啊,你和志新说话那会儿,我打电话给建明了,叫他去找一下他小芸嫂子,想办法早点给个结论么早点回家,你猜猜他怎么说?”桂花婶没关注李婶说了些什么,慢腾腾地驾驶着老年代步车,微弱的灯光缓缓向前推进。
见李婶不接话,桂花婶也不介意,接着说:“他说在那儿吃住好着呢,不着急,还说咱们村那个蒋文浩都奔三十了,才说上个媳妇,这次带着回来办喜事呢,结果村上通知不能办喜宴,你说人家这么大的事都不急,我们这点事还急个啥呢,你说是不是?”
“我还是赶紧回家给志新炖个汤去,小芸不能回家,他肯定会回来我这儿的,对了,把你家的电熨斗拿来用下,我把他那一身换下来洗洗,警察得有个警察的形象……”
两位老人的对话没有一点关联,却谈兴很浓,孩子瞪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没有星光的黑夜,居然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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