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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匪

时间:2023/11/9 作者: 荷城文艺 热度: 12986
普家明

  一

  普富国家四兄弟来串门时,钟毅正在玩味刘国云的话。见老朋友坐在一旁发呆,普富国忍不住问道:“怎么啦?”钟毅的父亲说起竞选镇长的事,普富国说道;“这有什么好考虑的,选就选吧。前场地方嘛,最麻烦的,主要是地势高、气候冷,粮食产量太低,自然灾害又多,这几年年年都有人饿死,上头也管不了那么多。还有,就是土匪比较猖獗,特别是前场和大姚、牟定交界一带,更是土匪的天下,过往客商都是闻匪色变,我们的马帮尽管人多势众,但也还是防不胜防。”

  接着,他又说道:“去年九月份,有一天,我们经过冷水沟的时候,走在最后的一匹骡子驮子没捆紧,走着走着就松了,周国文停下来重新捆了一下,落后了五六十公尺,大家忙着赶路,也没注意。我们正走着,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叫,大伙儿赶紧跑回去看,只见周国文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大家大吃一惊,七手八脚的把他救醒,一问,原来当时路边的树林里就藏着几个土匪,窥见周国文停下来,又见大队人马已转过山嘴,于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想抢货物,周国文一拉缰绳,想牵着马快跑,但马驮着货物跑不快,土匪很快就追上来,周国文吓得大叫起来。土匪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不敢再逗留,却又心有不甘,于是一棒子把周国文打晕,钻进树林跑了!好在周国文伤得不重,歇几天后也就好了。”

  说到这里,普富国最小的弟弟安子问道:“大哥,什么叫土匪?”普富国叹了口气,说道:“本来嘛,土匪大多都是当地吃不饱肚子的庄稼人,无奈之下才去干这种打家劫舍的营生,但时间长了,他们也就和一般庄稼人不同了。因为钱财来得容易,所以一些人变得好吃懒做,越来越贪婪,又怕遭老百姓报复,因此渐渐变得心狠手辣。对了,我们石者和大姚交界一带也有,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小蟊贼。”安子恍然大悟:“啊,是这样,前年阿爹在山上还遇到过。”

  钟毅很好奇,问道:“是吗,怎么回事?”普富国笑道:“说起来是前年夏天的事了。有一天晚上,因为帮工有事走了,我爹就一个人住在山上,照料三十多头牛和一百多只羊。我家在那儿养了只大黑狗,只要有生人来,远远地就会狂咬,再说我家有火药枪,平常一直带在身边,所以长期以来那些小蟊贼倒也不敢贸然来犯。但是那天,大黑狗可能是跟帮工回村里了,或者追什么野物去了,总之晚上没回来。你知道,我爹有吹大烟的习惯,那天晚上,他在楼上烧了一盆火,一个人吹大烟,吹着吹着,太困了,烟枪都还拿在手里就坐在火盆旁打起瞌睡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手里的烟枪掉下来,落在地上的烟盘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吓了一跳,一下子睁开眼睛,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道:‘快跑,他们扳枪了!房前屋后顿时慌作一团,到处都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叫声。我爹大吃一惊,几大步跑到床头抓起枪守在楼梯口,可耳边只听得脚步声从房后的小路上去,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见了,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他再也不敢去睡,抱着枪在楼梯口蹲了一夜,好在后来再没动静。天亮后,他大着胆子从楼上下来,四周转了转,只见地上掉着七八只草鞋、两把柴刀,还有几根棍棒,牛羊一只没少,想必是小蟊贼探到晚上歇山处人不多,于是全部出动想来狠狠捞一把,没想到被突如其来的响动吓破了胆,一溜烟逃了。直到现在想起来,我们还感到后怕,假如当时被小蟊贼得手,损失可就大了。”

  普富国话音刚落,大家就笑成一团,会英更是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普富国接着说:“小蟊贼一般只要财物,最多从独家村偷走几头牛羊算狠的了。可前场的土匪要凶得多,他们经常骚扰老百姓,动不动就把人家洗劫一空,一颗粮食都不留下,叫人家一家老小怎么活?群众稍有不满就大打出手,每年被他们连打带吓、最终一病不起、命丧黄泉的都会有好几个,尽管还没听说过他们直接杀人放火,但恐怕也是迟早的事。唉,前场的人实在是造孽呀!”

  听到这里,一向心软仁慈的父亲早已耸然动容,沉吟道:“毅儿,你看,这事儿是不是再考虑考虑?不管怎么说,老百姓是无辜的,不应该遭此罪孽呀,干得好,就算为祖宗积点德吧!”钟毅咬牙道:“好,我去!”

  他知道,其实在卡尔和他谈论时局时,国共两党就因对日受降等事项开始发生激烈的冲突,后来经美国出面,蒋介石和毛泽东代表国共双方在重庆举行了国事谈判,并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一些共识,但双方边谈边打,和平的到来仍是遥遥无期。他想,既然父亲的想法还是叫他出面,那当就当吧,自己尽力而为,只要不掺和什么政党之争,如果时局变幻加剧,就立即辞职回家,远离各种真相和纷争,以纯朴的相邻为伍,继续当他的山野隐士,自保应该没什么问题。同时,他也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像刘国云说的那样,大家一门心思干活,没人谈什么政治,他心里可是腻歪透了。

  一大早,当钟毅把自己历时一个月、跑遍了村村寨寨并精心撰写的考察报告递过去时,黄维逸县长从办公桌后费力地站起身,走上前来,踮起脚尖拍拍这名比他整整高了一个头的新镇长,连连夸道:“小伙子,好样的,前场人民的眼光不错,你看,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得不同凡响,你坐一会,我现在就看,现在就看!”

  钟毅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椅子上等着身材短粗、五十多岁的县长看报告。黄维逸带着老花镜,逐字逐句看得很认真,一开始边看边赞许地点着头,看到后来,脸色渐渐凝重,钟毅的心里也莫名地紧张起来。

  到他第三次给自己的茶杯续水的时候,县长终于看完了。他把报告放在桌上,说道:“小伙子,报告写得不错,问题也找得很准,就我个人而言,完全赞同。但是,有几点我还是要说明一下,第一,你提出的年内因为受灾严重,请求明年免除粮食上交任务,这一点,我做不了主,前场的情况我清楚,所以你们的任务是最轻的,如果连这点都完不成,我无法向上面交代。上面下的任务是死的,毫无讲价的余地,你那儿不交,你们的任务数就要由其他乡镇负担,他们也很难。再说,皇粮国税,历代概所难免,这些老百姓应该知道。”

  钟毅苦笑道:“这点他们倒是知道,可您看,现在才十二月底,很多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如果说其余三季还可以采点野菜充饥,现在冬寒料峭的,到哪里去找吃的?照这样下去,要死很多人的,县长,你想办法帮帮我,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再说,好不好?”县长说:“这个问题急也没用,我们再往下说。第二,请求救济,还是粮食的事,说实话,姚川很久以前就被称为云南的‘粮仓,我们的粮食储备是有一些,但要求专粮专用,不能说调就调。第三,关于成立自卫团的事,我们这儿不是有驻军吗?只要有土匪作乱,你捎个信下来,我马上派人上去帮你清剿,如何?”钟毅说:“可我了解的情况是,那些土匪很狡猾,前场一有动静,他们就往牟定或大姚跑,那些地方地形很复杂,再说,你总不能跨界清剿吧?等部队一撤,他们又回来了,而且更是变本加厉,老百姓苦不堪言,怕遭报复,不敢跟部队合作,所以直到现在,我们连土匪的老巢在哪都不知道。所以,老百姓对部队也是颇有怨气,并不买账。我想成立个自卫团,必要时候救救急,这也是无奈之举呀。”

  黄维逸想了想,说道:“你看,你刚上任,就给我出了三个大难题!都满足你吧,我这个芝麻官权力太小,一点都不帮你解决吧,你这个第一任民选镇长的工作也确实不好做。这样吧,你报两个项目上来,虽然没钱,但我可以拨点粮食给你,就以以工代赈的名义干吧,你回去好好计划一下!”

  钟毅说:“我就报老鸦冲河道改造和成立自卫团两个项目吧,一个小时内就可以把报告写给你,县长你看怎么样?”黄县长吸了口气:“我的天,你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吧?老鸦冲河道改造,少了二十万斤粮食怕整不下来,你打算怎么改造?”钟毅说:“还能怎么改?只能是尽可能把河道拉直,把河埂垒高,既方便灌溉,又能有效泄洪,回去就可以动手,争取用两年的旱季干完。”黄维逸说道:“好,这个算一个项目,至于自卫团嘛,你不要单独立项了,甚至在其他镇长面前你都不要提,以免开了这个口子后额外增加些负担。你先写报告,然后联系马帮,后天中午我调一万斤米给你先拿去救急,其余的稍等几天。这两天你就不用上去了,十多年没回来,到处走走看看吧!”钟毅大喜,连忙到旁边一间办公室要了纸笔,坐下来写报告。

  二

  钟毅站在老鸦冲对面整修得笔直的河道边,心里不禁感概万千。

  经过两年的苦战,他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河道一改直,一般的水患基本不在话下了。为修这条河道,他陆续跟黄县长要了二十多万斤粮食,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老百姓只要舍得出力,每天都能有粮食补助,尽管少了点,但加点红薯洋芋或者山茅野菜,生活上倒也能对付过去。今年夏天,前场多次遇到暴雨天气,但仅有少量洪水进田,并不影响收成。

  在整修河道的同时,他又通过县政府从外地引进一些适合高寒山区种植的山药、洋芋、红薯等作物种苗,无偿提供给老百姓种植,以解决吃饭问题,因此,尽管经历大灾之年,前场饿死的人数却是历年来最少的。接着,他又结合实际制定了一系列发展规划,经过两年的努力,现在已成效渐显,老百姓比以前好过多了,连黄维逸县长都很高兴,连夸这小子实在。

  唯一让他心头郁闷不止的是,最近匪患越来越严重了,连附近五六公里的村子都有土匪出没,不仅抢东西,还先后有二十多名老百姓被打死、打残,甚至还有几名青年女子被掳,十多天过去了,至今下落未明。他虽然组建了一支二十人的自卫队,并亲自训练,还和村保长通好气,一旦发现可疑人员或有土匪作乱立即报告,但往往等他们聚集完毕赶去时,土匪早已踪影全无。闹得最凶时,他也向县里报告过,黄县长派出一个排的士兵上来,在山里搜了半个月,粮食吃了不少,令他很是心疼,可连个土匪的影子都没见到。

  他在附近转了转,又往镇上走去。虽然已进入冬季,正午的太阳仍是火辣辣的,晒得头脑都有些昏昏沉沉,早晚却又冷得令人直哆嗦,“真是怪地方!”他心里暗暗叹道。

  看见街上人来人往,他才反应过来,今天冬月初八,刚好是赶集的日子。老百姓基本能够填饱肚子后,从去年开始,废弃了多年的集市又重新热闹起来。尽管街上卖的东西品种很少,也就是老百姓自己加工的彝族刺绣产品、麻布,自己种的水果、蔬菜,或者小孩吃的糖果等,而且经常采用物物交换这种最原始的交易方式,但老百姓还是欢天喜地,特别是那些姑娘小伙,只要街天家里没什么急事,都喜歡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往集市上凑,看看热闹、跳跳左脚舞,借此机会结识异性,寻找自己的终身伴侣。而那些在其他村寨找到意中人的,又喜欢把集市的左脚场作为约会的场所,进一步加深了解。因此,除了农忙季节,赶集这天街上的青年男女特别多。

  钟毅走在街上,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大家都把镇长看做自己人,以往官民之间的鸿沟早已不复存在。走到热闹的左脚场旁边,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忽见杨顺昌和会武走过来,他迎上去低声问道:“什么情况?”杨顺昌笑道:“一切正常,没发现闲杂人员!”钟毅吩咐道:“你们多留个心眼,有可疑人员立刻向我报告!”

  想当初,自卫队人员招齐后,他本来想在当地找一名练过武的训练他们,但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有人介绍了几名当过兵的,可他一考察,不是在旧军队里混过的老油子,就是笨手笨脚的,无奈之下,他只好白天处理公务,早晚亲自训练他们,这方面他可是轻车熟路了。自卫队没有枪,好在据说土匪也没有。经过他的严格训练,很快,队员们的长刀棍棒舞起来虎虎生风,拳脚也像模像样,对付一般的土匪应该不成问题了。

  这天,从石者回来,尽管钟毅和会武一路紧催急赶,可当他们来到距前场六公里左右的木暑村外时,太阳还是快落山了。钟毅见两匹马都累得大汗淋漓,自己也疲惫不堪,干脆信马由缰,不再催赶。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小溪边,马儿停下来喝水,两人就下马在路边坐下休息抽烟。十多分钟后,两人上马又行,转过山嘴,木暑村的房屋已隐约可见。

  就在这时候,两人发现前边的路上并排站着三名男子,其中两名二十多岁的各持一根木棒,年纪稍长的那个手里提着把磨得雪亮的杀猪刀。道路本来就不宽,三人这么并排一站,顿时无法再通过。钟毅迅速往四周一看,发觉后边的树丛中又闪出两名年轻男子,一人手握木棒,另一人端着一支杀野猪用的梭镖,默不作声地站在路中央断后。

  接着,提杀猪刀的男子清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山,留下买路钱!”

  钟毅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发作,眼见四五个小土匪也竟敢拦路打劫,心里暗想:“好啊,找了你们两年,现在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活该你们倒霉!”但他为人精细,怕土匪另有埋伏,当下不动声色。一名土匪见两人磨磨蹭蹭的,喝道:“你们聋了?想活命的话就乖乖地滚下来!”钟毅对会武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人假装笨手笨脚地爬下马来,那名土匪又喝道:“跪下!”两人依言跪下,五名土匪一下子围上来,三名盯着他们,另外两名就来搜身。由于中午走得仓促,两人身上并没有带钱,土匪搜了半天,仅从钟毅裤袋里搜到一包美女牌香烟和一盒洋火。

  几个土匪每人点了一支烟,剩下的被提杀猪刀的拿在手上,看来此人是个小头目。小头目美美地吸了一口烟,叹道:“今天口福不浅,自长嘴巴以来还没抽过这么好的烟!”又把烟盒翻来翻去地看,说道:“他娘的,烟壳上画的这娘们真够劲,这身花衣裳也好看,要是能和她呆上一宿,做鬼也值得了!”钟毅听他竟然用这种语气谈论香烟商标上穿旗袍的女明星,不禁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一名小喽啰说道:“烟倒是好烟,就是没有钱,妈的,辛辛苦苦守了半天,遇到两个穷鬼,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六爷,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话音刚落,脑门上就挨了一巴掌,只听得小头目骂道:“回,回你个头,说你是猪脑壳你还不服气,这两匹马不是钱?这小子抽得起这么好的烟,家里会没钱?待会儿我们把两匹好马送给何爷,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重重有赏,至于这小子,”他用杀猪刀的侧面轻轻拍了拍钟毅的脸,接着说道:“我们把他弄回去,剜掉一对招子,把脚筋手筋挑断,捎信叫他家拿钱来赎,等把他家的家产整空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扔到山里喂狼,岂不更好?”四名小喽啰一听,对这位六爷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赞道:“六爷英明,果然是妙计!”接着各种肉麻的吹拍之声不绝于耳。

  钟毅见他们肆无忌惮地当面谈论如何处置自己,就当他跟会武是死人一般,没想到这股土匪这般歹毒,看来老虎不发威,他们还以为是病猫,當下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悄悄转过头,对会武使了个眼色。

  几名土匪见钟毅和会武乖乖就范,以为只是寻常百姓,防卫自然就松懈下来。六爷正转过身子背对钟毅,说道:“等下见了何爷……”话没说完,忽见面前的两名手下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转身看个究竟,背上就挨了重重一脚,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扑,手里的杀猪刀深深地扎进右边那名喽啰的胸膛。左边那人大吃一惊,正要举棒反抗,钟毅飞身跃到,右膝盖狠狠地撞在他的前胸,力道大得惊人,小喽啰整个人顿时直飞出去,在空中就鲜血狂喷,随后像条破麻袋似的砰地落到五米外的路中央,眼见是活不成了。

  六爷眼看钟毅刚一出手,两名手下就死于非命,身手竟是快得难以置信,一时间如在梦中,手里拿着血淋淋的杀猪刀呆呆地站在原地。钟毅右手一伸一扭,把刀子夺过来,正要一刀结果他的性命,想想又没杀他,只是在他膝弯里踢了一脚,喝道:“躺下!”六爷身子一软,一下子瘫在地上。

  就在钟毅动手的同时,会武也忽然暴起,右手一记勾拳狠狠地击在拿梭镖的喽啰的腹部,喽啰痛得弯下了腰,一把捂住肚子,梭镖也掉在地上,会武猛地抓住他的衣领一矮身,一个漂亮的背摔,把他掼在地上,随即一脚踏住他的胸口,顺手拾起梭镖准备对付剩下的那个喽啰。哪知那人大惊失色,扔下木棒就跑。

  会武一迟疑,正考虑要不要去追,忽听姐夫喝道:“低头!”他赶紧身体半蹲、低下头来,几乎同时,钟毅拾起地上的木棒猛地一掷,木棒平平地旋转着掠过他的头顶。小喽啰刚跑出六七米,木棒挟着风声飞到,只听得一身惨呼,两条小腿已被木棒打断,人也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剩下的两人吓得筛糠般发抖,钟毅厌恶地看看他们,问道:“还有谁想跑?”两人哪里还敢反抗,当下不顾一切地翻身跪在地上,大喊好汉饶命,说以后再也不敢了。会武趁机过去把被打断双腿的喽啰拖过来。

  钟毅冷然道:“想活命可以,带我去见‘活见鬼!”原来,这一带的匪首大名叫何进槐,几年来因为打家劫舍、坏事做绝,老百姓又恨又怕,就送他个外号叫“活见鬼”,据称手下有“十大金刚”,眼前这位六爷大概排行老六,没想到竟然如此脓包。

  听了钟毅的话,三名土匪不禁大惊失色。按他们内部的规矩,谁不小心暴露了大本营的位置都是死路一条,更何况把这样一名强敌带去。还是六当家的脑子转得快,说道:“不是小的不带路,而是何爷的住处离这儿很远,一时半刻到不了,要不明天再去吧?”心里却想,运气好的话,等天黑后瞅个空子溜之大吉,或者如果被其他弟兄撞见,可能还有活命之机。

  钟毅见他眼珠骨碌乱转,几分钟前分明还听他说“待会儿见了何爷”,现在又说何爷的住处很远,对这名阴险狡诈的家伙极为痛恨,当即喝道:“好吧,阎罗王离这里更远,我分分钟就把你送到!”一脚将六爷踹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杀猪刀,狠狠刺下去。六爷顿时杀猪般嚎叫起来:“好汉饶命,我这就带你去,饶命呀!”钟毅闻声,双手忽然凝住不动。刀尖穿透六爷胸前衣服后,又刺破一点皮肉,六爷一声大叫:“我死了!”两眼一闭,就此不动。钟毅皱皱眉,屁股上给他两脚,喝道:“装什么死,起来!”六爷睁开眼睛,摸摸胸前没有鲜血涌出,喜道:“啊,原来没死!”钟毅两眼一瞪:“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带不带我去?”六爷苦着脸答道:“去,怎敢不去?”他想,只要说不去,马上就会死,等到了大本营,那儿弟兄众多,大哥二哥的功夫都不错,只要和这小子动起手来,自己就可以趁乱逃走,谅大伙儿也找不到。

  钟毅解下一匹坐骑的缰绳,割成两段,将两名小喽啰结结实实地捆在马背上,然后把杀猪刀递给会武,说:“兄弟,你先押他们到镇上,我很快回来!这两个家伙要敢乱叫乱动,当场宰了。”会武大惊道:“姐夫,使不得,我们先回去吧,明天再请县长派兵来剿!”钟毅摇摇头:“不行,来不及,要是今晚这几个人渣一个也不回去,‘活见鬼可能会起疑心,以后要找他就难了。为安全起见,你先去木暑找保长,叫他派人送你。”会武急得跳脚,钟毅笑着安慰他:“放心吧,比这种凶险的事情我都经历了多少,还怕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东西?”

  这时候天已全黑了,但初八的月亮还是比较明。来到木暑村尾,钟毅问六爷:“往哪走?”六爷指指右边的山路,钟毅和会武当即分手。目送会武进村后,钟毅跟着六爷拐上右边的山路。

  三

  钟毅跟着六爷走了一个多小时,眼见四周树林越来越密,山路越发狭窄难走,有些地方似乎根本就没有路,六爷带着他三转两转,绕过一丛灌木,或者一块巨石,小路又重新出现,土匪窝子果然隐蔽异常,没有人带路,谁找得到?

  一路上,经过审问,钟毅知道六爷大名叫李龙强,牟定人,早年在滇军当过兵,三七年,听说部队准备开赴抗日前线,当即吓得半死,趁夜晚当班的时机悄悄当了逃兵,靠一路讨饭溜回了老家。回家后,又不想好好干活,嫌脏嫌累,尽干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勾当,成了乡里众人厌憎的二流子。后来,几名和他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先后上山当了土匪,他见老朋友当了土匪后,一个个出手阔绰、吃香的喝辣的,内心羡慕不已,于是在他们的引荐下,也开始落草为寇。尽管他本领低微、庸庸碌碌,但一来“活见鬼”跟他是老乡,二来他善于溜须拍马、见风使舵,深得“活见鬼”的欢心,苦熬几年后,居然坐上了六当家的交椅。

  这家伙极为狡猾,一路上磨磨蹭蹭的,一会儿要屙尿,一会儿要拉屎,企图趁钟毅疏忽时逃跑,但钟毅哪会着他的道儿,始终紧盯不放。如此几次后,钟毅恼了,声称胆敢再耍花样就把他干掉,或者打折一条腿、废掉一只眼睛,李龙强心里一寒,果然老实多了。又走了好一会,他们来到一座大山下,李龙强告诉钟毅,他们的大本营就在上面。

  两人翻过山腰,又走了一小段下坡路,前面的出现一片林空,建有好大一座院落。从高处看下去,宽敞的院子里篝火熊熊、人声鼎沸,三十多名土匪围着六张八仙桌,有的在划拳喝酒,有的在赌钱,还有的在天南海北地胡吹乱侃。钟毅观察了一下地形,见大门口有两名土匪在站岗,他想了想,问李龙强:“有没有后门?”李龙强眼珠一转,摇了摇头。钟毅知道他在撒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到现在你还不想说实话?算了,你已经没用了,我自己进去吧,就说是你带我来的!反正如果‘活见鬼逃脱了,他也不会放过你,你就等死吧!”说完,作势要走。

  李龙强大急,连忙说道:“有后门,我带你去,不过你千万不要说是我领你来的,不然我就死定了!”钟毅心头暗喜,又问道:“还有什么机关?”李龙强想,反正人都领来了,只盼钟毅不要把自己牵扯进去就可以保命了,对他可是得罪不得,当即说道:“还有一条地道通到树林里,只有何爷和我们十大金刚知道,没有人把守,我带你去,你千万要记住你答应过的事!”

  钟毅随着他绕过大院,又钻过一片密林,走了百把米,来到一棵枯死的老树下。李龙强扒开一丛茂密的灌木,只见一块桌面大小的石板斜靠在老树根部,两人把石板挪开,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来。洞口并不宽敞,仅容一人通过,边沿长满了青苔、地衣等植物,甚至还有蜘蛛网,看来不常用。钟毅问道:“就是这?”李龙强说:“是的,挖通好几年了,从来没用过。这儿山高林密,四周野狼横行,寻常百姓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偶有拾菌子、打猎的经过,一概被我们捉了杀掉,所以外人无从知晓。再说,这儿地处两县交界的三不管地区,容易脱身。以前地道口有人把守,后来见始终没人发觉,也就撤了岗哨。”钟毅借着月光,从四周搬来几块脸盆大的石头,把洞口堵严、镶紧,用石板盖住,在上边堆上石头,想了想,又叫上李龙强,从不远处抬来一棵水桶粗的倒木压在石堆上,这样一来,如果没人接应,从里面绝对不可能弄开了。

  做完这些后,两人大模大样地来到大院后门。月光下,只有两名提着厚背大刀的土匪静静地站在门口,见有人走近,警觉地喝问:“谁?站住!”李龙强笑道:“是我,你们辛苦了。”哨兵一听,松了口气:“原来是六爷,有什么事吗?”李龙强笑道:“难得今晚大家都高兴,我怕有什么疏忽,出来到处看看!”两人走到门口,一名哨兵见钟毅眼生,问道:“这位是……”李龙强正要回答,钟毅忽然指着哨兵背后奇道:“咦,那是什么?”两名哨兵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看见,顿觉不妙,可哪里还来得及,眼前一黑,一下子晕了过去。

  钟毅把哨兵打晕,探头一看,后院里没有人,他一手一个,把哨兵提到院内的角落里藏起来,从墙上取了一根麻绳,又从后门出去,把牢实的大门从外面拴死。随后,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厚背大刀递给李龙强,把剩下的麻绳中段搭在肩上,双手各持一根绳头三绕两绕,装作被五花大绑的样子,然后低声吩咐李龙强:“你押着我从前门进去!”李龙强双手握着大刀,全身颤抖,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钟毅笑道:“或者你也可以用刀将我砍了,然后找何爷邀功领赏!”李龙强此时正琢磨着怎么从背后偷袭,被钟毅一下子说破,知道他有恃无恐,自己又本领低微,哪敢再动歪脑筋?

  钟毅背着双手走在前面,李龙强拎着大刀跟上,两人绕到大门口。此时已晚上九点半了,院子里依然火光熊熊,很是热闹。

  离大门还有七八米时,迎面踉踉跄跄地过来一个人,李龙强一见,陪笑道:“五哥,还没睡?”被称为“五哥”的人醉眼一翻,说道:“老六,是你呀?怎么现在才回来,等会罚酒三杯!”李龙强说:“应该,应该!”来人见老六还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又问道:“什么动静?”李龙强笑道:“逮了只肥羊,准备交给何爷发落。”“肥羊,你小子收获不小啊!”被称作“五哥”的人一边说,一边凑到面前观察,月光下只见钟毅垂头丧气、满脸惊慌,他隐隐觉得这头肥羊似乎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摇摇头,打了个酒嗝,挥手道:“你先进去吧,我、我去撒尿!”

  哨兵见是六爷,问都不问就放行了,两人来到院子里,李龙强喊道:“何爷!”中间那张桌子旁一名三十六七岁、满脸横肉的壮汉抬起头来,一见是他,问道:“老六,怎么现在才回来?其他的人呢?”李龙强道:“他们在后面,很快就到。报告何爷,我们逮到一头肥羊!”何爷摆摆手:“先关起来,我待会儿审问!”几个小喽啰应声而上,正想把钟毅带走,忽听大门口有人叫道:“且慢,何爷,他是前场镇镇长!”

  原来,刚才他们在大门外遇到的被李龙强称为“五哥”的人叫周增寿,在十大金刚中排名第五,是前场王朝人,他曾多次到镇上踩点,从远处见过钟毅。他深知李龙强虽然奸猾无比,却没什么真本事,居然能够抓到比他年轻力壮的肥羊,一开始以为是运气好,回头想想,发觉不对劲,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下子恍然大悟,知道事关重大,赶紧跑进来向何爷报告。绝大部分土匪都没见过镇长,但钟毅的名头实在太响,所以,土匪虽然嚣张无比,却始终不敢到镇上胡来,没想到尽管事事小心,他们最怕的人还是找上门来了!

  只听“活见鬼”骂道:“他奶奶的!”顺手从旁边抓起一支火药枪就向钟毅瞄准,显然对钟毅怕极,欲除之而后快。围在钟毅四周的小喽啰大惊失色,一边大呼“何爷,不要!”一边“哗”地四散逃开。

  钟毅一惊,他离“活见鬼”仅五米左右,来不及扑上去夺枪,危急关头,他猛地向右侧窜出,同时双臂一振,甩掉身上的绳子,一把掀翻一张八仙桌,就在他藏到桌后的同时, “嘭”的一声巨响,他感覺到桌子猛地一震。原来,枪里射出的火药、铁砂尽数被厚实的栎树桌面挡住。钟毅毫发无伤,周围的小喽啰却躲避不及,被扫倒了四五个,在地上翻滚惨呼。钟毅担心“活见鬼”再使什么花样,毫不迟疑地抓住桌脚,举起桌子就扔过去。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一击竟然落空,“活见鬼”正感到不可思议,忽见桌子迎面飞到,来不及躲闪,当即扔下枪,顺手从身边拉过一名小喽啰挡在身前,“砰”的一声,桌角狠狠地撞在小喽啰的后背,桌子本来就笨重,加之钟毅的一掷之力奇大,小喽啰当场就双眼上翻,一命呜呼。随后钟毅双脚一蹬,跃上桌子,像只大鸟一样凌空向“活见鬼”扑去。 “活见鬼”大骇,一边后退避让,一边高喊:“兄弟们,拦住他!”

  短暂的惊愕过后,土匪回过神来,慌忙操起棍棒、刀子等武器向钟毅扑来,钟毅只好暂且放过“活见鬼”,先对付眼前这些喽啰。由于事发突然,他赤手空拳,但他什么场面没见过?眼见土匪围上来,忽然双脚连挑,桌上的碗盏、砂锅、酒瓶四下乱飞,跑在前面的喽啰有的被砸得头破血流,有的被飞溅的菜肴、汤汁烫得怪叫,其余的土匪一见,迟疑着停了下来,钟毅趁机跳下桌子,几步纵到院子中央。

  这时候,被几名手下簇拥着退到墙角的“活见鬼”大声命令道:“把门关上,别让他逃走。哪个杀了他,重重有赏!”众喽啰轰然答应,正要上前,李龙强忽道:“等等!”随手从一个喽啰手里夺过一把大刀,指着钟毅骂道:“小贼,你骗得我好苦!”说完,大喝一声,举刀向钟毅迎面劈下。钟毅随手抓起一条长凳一档,刀刃深入凳身,力道竟是不弱。接着,钟毅右脚猛然前蹬,李龙强急切间刀子拔不出来,下盘露出破绽,肚子上被蹬了个正着,大叫一声,接连向后退出四五步,一跤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钟毅在心里暗笑的同时,不得不佩服这个六当家的心计。原来,为了消除何爷的疑心,李龙强假装受了钟毅的欺骗,提着刀子上前拼命,故意狠狠一刀砍下,他知道钟毅武功卓绝,尽可抵挡得住。果然,钟毅举凳挡住后,右脚忽出,但这一脚看着威猛,其实沾衣即停,李龙强借机大叫一声,后退摔倒,院里的土匪居然没人发觉其中的猫腻,个个都还以为六当家是情急拼命,只是由于技不如人而被踢倒。

  众土匪见状,发一声喊,一拥而上,这时候屋内又出来十多个土匪,也提着刀、棍加入战团,钟毅舞起条凳左拒右挡,同时用双脚攻击敌人。一开始他还心存善念,认为恶贯满盈的土匪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不过是贫苦百姓,给他们点教训就可以了,故而下手不重。哪知道土匪仗着人多势众,手中的刀子棍棒尽往他身上的要害招呼,他武器又重又不顺手,再加上不想多取人命,顿时左右支绌,身上挨了几棒,虽然没受伤,但被击中部位火辣辣的很不好受。

  他怒气陡增,心知再不狠下心肠,自己反而会吃他们的亏,不拿出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小锅子是铁铸的,当下大喝一声,奋起神威,抡起条凳原地转了一圈,把刀棍尽数荡开,随后条凳猛然脱手,几名嚷得最凶的土匪正要重新攻上,忽然条凳飞到,躲避不及,顿时被砸伤三四个,围攻的人群顿时出现一个缺口。

  钟毅一个旱地拔葱,凌空跃向缺口,一名喽啰持棒迎面击来,钟毅身在空中,左手一把抓住棒端,右手肘突然下击,喽啰的顶门被击中,一阵晕眩。几乎同时,钟毅飞身骑到他的脖子上,小喽啰站不住脚,往后便倒,落地的瞬间,钟毅抢过木棒,向前一个空翻,威风凛凛地站在当地。在巨大的惯性的冲击下,小喽啰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铺在院子里的砖石上,一声闷响,脑浆迸裂,流了一地。

  正要围攻的土匪见此惨状,忽然全部戛然止步。钟毅正要借机劝他们投降,“活见鬼”又叫道:“大家快上,不把他做掉,谁也别想活命!”众土匪尽管被吓得不轻,但对何爷的话却谁也不敢违抗,又一窝蜂涌上来。钟毅大怒:“好啊,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当即大喝一声,舞起木棒不退反进,强行攻入匪群,抽空抢了把大刀,左手握棒右手持刀,在人群中连打带杀,双脚忽踢忽踹,简直像虎入羊群。这些土匪虽然凶残,但哪有多少真本事,撞在钟毅手里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了,很快就被放倒了一大片,最后只余下七八个拿着木棒站在当地,火光下只见一个个张大嘴巴看着他,仿佛见鬼一般。钟毅大喝一声:“跪下!”这几名土匪好像听到圣旨,赶紧扔掉手中的家什,乖乖地跪在地上。

  “活见鬼”知道大势已去,见钟毅背对自己,赶紧在五名手下的保护下,贴着墙壁想悄悄溜进屋内从地道逃走,刚走了几步,忽然“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他吓得一缩脖子,瞟眼一看,一把大刀稳稳地插在身前的板壁上,自己刚才只要再走一步,就会被钉在墙上,不由得肝胆俱裂。钟毅喝道:“还想逃?”

  “活见鬼”没有办法,剩下的六人,包括老五周增寿在内,个个血债累累,政府是绝对不会饶过他们的!几人交换下眼色,一齐来到院心,从地上捡起木棒、大刀就攻上来,准备作垂死挣扎。钟毅见他们舞起刀棒来虎虎生风,比其他匪众强多了,除了“活见鬼”外,其余的想必是十大金刚中的五个。但他们的武艺跟钟毅相比还是差得太远,几个回合下来,五名金刚就受伤倒地,最后,只剩下“活见鬼”一人握着大刀胆战心惊地跟他对峙。

  “活见鬼”忽然大叫一声,举着大刀冲上来,钟毅仗着兵器比他的长,并不跟他纠缠,忽然用木棒疾点对方下巴,“活见鬼”赶紧挥刀格挡,却格了个空。钟毅得势不让人,挥起木棒一阵猛攻,“活见鬼”抵挡不住,连连后退,钟毅趁机一脚把他手中的大刀踢飞,手握木棒冷然道:“还打吗?”“活见鬼”神色惨然,又捡起一根木棒,大喝一声,忽地跃起,向钟毅扑来。

  钟毅将木棒往地上一撑,跃得比对方还高,在空中连连进击,“活见鬼”双手肘部、肩膀被击中,木棒“当啷”落地,人也四脚朝天摔在地上。但他极为凶悍,仍拒不投降,赤手空拳拉开架势又攻上来。钟毅不想再跟他纠缠,将木棒一扔,忽然双手撑地,一个前空翻,“活见鬼”哪见过如此怪招,稍一愣神,钟毅的双脚后跟重重地磕在他的身上,自身的重量再加上前翻的冲击力,“活见鬼”的肋骨顿时断了三四根,再也支持不住,砰然倒地。

  钟毅顺势骑在他身上,双手左右开弓,“啪啪”地往那张满是横肉、令人憎恶的脸上一口气扇了二十多记耳光,直把他打得口鼻流血,牙齿掉了好几颗,這才住手。

  凌晨四点多钟,自卫队员们正在木暑村一带急成一团,不知该怎么办时,忽然,远远看见镇长打着火把,押着被拴成一串的三十多名土匪,带着十多个解救出来的青年女子从山上慢慢下来,不禁目瞪口呆。

  大家一下子围上来,问他受伤没有,钟毅摇摇头,说道:“麻烦你们把这群杂碎带回去,我太累了,休息一会!”会武赶紧牵来一匹马,把姐夫扶上去。钟毅骑着马,跟着大家慢慢回镇上。

  四

  回到镇上后,天也亮了,钟毅草草洗了把脸、吃个烧饼,然后亲自逐一提审土匪。这些土匪吃尽了苦头,哪里还敢隐瞒,当即来个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们几年来所犯下的种种罪恶,钟毅命人一一记下。

  轮到李龙强时,钟毅故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他杀没杀过人?杀过几个?这位六当家的哭丧着脸,一把掀起单衣,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说道:“大哥,你看我这个样子,连捉只鸡都费劲,有什么本事杀人?”钟毅又问道:“当时你不是说要把我抓去,又是挑脚筋、又是坏招子,还要将我家底整空,怎么这会儿又说你没杀过人了?”李龙强叫道:“冤枉啊,那是吓唬你们的,这手段只有何爷和二当家用过。”钟毅点点头,跟刚才向其他人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一审之下,钟毅得知土匪在太平新民村和镇南县交界的大山里还有一个窝点,由排行靠后的四大金刚驻守,决定由李龙强带路上山清剿。计策既定,李龙强哪敢说半个不字?钟毅小声向书记员和负责监视的杨顺昌交代一番,故意大声说:“你们招呼着,我去方便一下!”大摇大摆地从众土匪面前走过。

  钟毅刚从厕所出来,就听见审讯室传来两声“哎哟”的叫唤,接着又是“哗啦”一声,他一惊,大声问道:“怎么啦?”只见杨顺昌和书记员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出来,哭丧着脸说:“他跑了!”钟毅问道:“谁跑了?”杨顺昌答道:“那个土匪,趁我们不注意推开后窗跑了,还踢了我们两脚!”钟毅大怒,把会武叫过来,拔出手枪递给他,说道:“真没用!放心吧,他昨晚受过重伤,跑不远的。快追,追到就地处决,挖个坑埋了!”三人得令,持枪追了出去。

  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背后的小山上传来会武的怒吼:“跑啊,干吗不跑了?”另外一人插嘴道:“还跟他罗嗦什么?”接着,传来“啪啪啪”三声清脆的枪响,山上又恢复了平静。钟毅看看院里的土匪,冷冷地说道:“还有谁想跑,你们六当家的就是榜样!”这样一来,众匪耸然动容,一个个吓得腿都软了。

  钟毅背着手地走进屋里,轻轻打开隔壁房间,对正在里面瑟瑟发抖的李龙强说:“你从后门出去,他们三人在外边等你,负责把你送到县城,明儿给部队当向导。”想想,又掏出点钱递给他,说道:“这次多亏你了,明天一过,你就自由了,县里的人不会为难你的。出去后,跑得越远越好,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和那些同伴混了!”李龙强双眼含泪,忽然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出门去了。

  钟毅审讯完毕后,把土匪全部关起来,过了两天,又逢赶集日,他亲率自卫队全体队员,敲锣打鼓地押着土匪游街示众,本来想伺机杀杀土匪的嚣张气焰,没想到街上的老百姓一见,很快就逃走一空。钟毅知道这股作恶多端的土匪在前场盘踞已久,老百姓深感恐惧,都不敢去看,生怕引火烧身,倒也不以为意,在街上转了一圈后,又关起来。第四天一大早,自卫队全体出动,把这股土匪送往县城,交由县上发落。

  “活见鬼”和手下的五大金刚被五花大绑,一个个面如死灰。对新民地区的剿匪也很成功,黄县长和驻军一联系,他们派出一个连,天黑前在据点外架起机枪,土匪哪敢反抗,全部跪地投降,事后据点也被迫击炮轰成白地。

  匪患既除,很快接近年关了,集市一天天热闹起来,商品也比以前丰富多了。钟毅孤身闯魔窟的故事却被民间艺人编成花灯歌舞、莲花落等地方戏在县内到处演出,深受老百姓的欢迎。四八年的春节过后,前场的形势越来越好,钟毅的工作也顺手多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事事操心,除了处理正常的公务、训练自卫队外,其他杂事不多。从上次剿匪过后,为了防止土匪余孽报复作乱,县里给他们发了十支步槍,钟毅全部用来武装自卫队,他自己则上任伊始就配了手枪。经过训练,队员们除了拳脚功夫大有长进外,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枪支了,大部分枪法还不错。眼下,大家上街巡逻、出去办事,往往都是至少两人一组,荷枪实弹,精神抖擞,一些心怀歹念的、流窜作案的不法之徒都不知不觉把前场作为禁地、畏途,尽量离得远远的,因为那儿不仅有一名名气大得吓人的镇长,还有一支训练有素的自卫队,他们可惹不起。老百姓也慢慢定下心来,虽然生活仍是很清苦,但至少不用再担惊受怕过日子了。

  转眼到了十月份,一天,钟毅带着会武到村里视察秋收情况,天擦黑才回来。到灶房草草填饱肚子后,有些累了,但他心情很好,今年又大丰收了,稻子、包谷、水果的收成都不错,老百姓过日子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从灶房出来,他习惯地四处转转,因为近几天没多少事,除留下会武等两名自卫队员负责安全、一名工作人员值班处理公务外,他像往年一样,干脆给其他人员放几天假,节令不等人啊,他们家里的农事也不能耽误,万一变天影响收种那可不妙。

  过了几天,收种基本结束,自卫队员们陆续归队。

  这天清晨,东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跟往常一样,队伍集合完毕,钟毅领着他们出了大门,准备开始晨练。

  钟毅跑在前面,队员们排成两列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紧紧跟上。

  刚出大门口,有名队员指指不远处的院墙墙角,说道:“镇长,那儿好像蹲着个人!”钟毅想,这么早,四周一片沉寂,村民们都还没起床,会不会是要饭的?当即叫两名队员过去看看,他带领其余队员走便步,顺便活动开手脚。

  才走了几步,忽然,派去查看的一名队员大叫起来:“镇长,不好啦,出事了!”语气由于过分惊恐而止不住地颤抖。钟毅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问道:“怎么啦?”一名队员抖抖索索地指指前面:“人头!”此时四周还影影绰绰的,视野不清,钟毅走近低头一看,眼前的确有一个人头,放在一块竖起来的约一公尺高的木板顶端,木板上似乎还画着什么东西。他见过太多的血腥场面,倒也不怕,抓着头发把人头提起来仔细一看,顿时如五雷轰顶,他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梁骨慢慢上升,继而怒火如炽。

  他眼前出现一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脸,一双无神的眼睛圆睁着,大张着嘴巴,似乎在控诉着什么,更令他震惊的是,死者,居然是一名自卫队员。几名胆大的队员围上来,问道:“镇长,什么情况?”钟毅强压着满腔的怒火,冷静地说道:“周志龙,被人杀了,大清早就把头颅送来,这是向我们示威来了!”

  队员们一听,顿时像炸了锅,有的叫道:“什么人干的?怎么这么残忍?”有的人“哇”地哭出声来,更多的人铁青着脸,牙齿咬得格格响。一名队员拾起木板,只见上边用火炭画着一个诡异的骷髅头,下边还写着一行字,他不识字,赶紧递给身边的会武,会武一看,轻轻念道:“跟何爷作对者的下场!姐夫,是土匪干的!”

  钟毅不答,脑子里在飞快地思考。周志龙是这支队伍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今年三十岁了,一向为人忠厚,老成持重,上次押送土匪到县里时,就由他重点负责“活见鬼”,平常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务,队员们有什么事都喜欢跟他讲,在队里人缘一向很好。钟毅想,一定是“活见鬼”的余党干的,可“活见鬼”及手下的所谓“金刚”们已被押到城里,尽管后来是毙是关不清楚,除了他们,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一挥手,说道:“回去,今天早上的训练取消!”捧着周志龙的头颅走到院心,一名队员搬来一张八仙桌,钟毅把头颅恭恭敬敬地放在上面,拜了三拜,凝视着头颅,咬牙切齿地说道:“兄弟,一路走好!你放心,我们一定查到害你的凶手,不叫他血债血偿,我钟毅誓不为人!”

  钟毅当机立断,把自卫队员分为两组,一组留下来加强镇公所的守卫,以免发生其他意外,同时排查可疑人员,他亲自率领另外十名队员,带了五支步枪,他自己也在腰间别了手枪。那晚他把杨福才的手枪扔出窗外后,第二天被一名一大早到田里干活的农妇捡到,交到镇上,自然又归他所用。他们一行带着头颅,往王朝村方向一路打听、搜索。他分析,周志龙的头颅上血迹尚未完全凝固,被害时间应该不长,想必是从王朝的家中赶往镇上的途中被害的。

  在离王朝村两三公里远的一条小箐边,他们找到一个背篮,里面装着一个十来斤重的长形大南瓜,十来只青包谷,还有一捆根部带着泥土的豇豆枝,队员们认出篮子正是周志龙的。钟毅马上领着大伙在附近展开搜索,一个小时后,终于在离背篮百把米的上面的树林里找到周志龙的无头遗体,尸身上伤痕密布,被害前显然受过惨无人道的折磨。一名队员哭着用砍刀砍来两根树杆,大家七手八脚地扎了副简易担架抬着遗体去报丧。

  闻此噩耗,周志龙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队员们全都泪水涟涟,钟毅心中也很难过,但他还有事要办。他把周志龙的妻子叫到厢房,劝她节哀,并问她周志龙头天是什么时间出门的。周志龙的妻子抽抽噎噎地边哭边说:“他昨天下午大伙准备烧火煮饭时出的门,我特意摘了个南瓜、拔几丛豇豆,还掰了几只包谷,叫他背到镇上给大伙尝尝,没想到会这样,我咋这么命苦,上有老下有小的,今后的日子咋过呀!”钟毅又问她最近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情况,村里有没有陌生人出入,周志龙的妻子茫然地摇摇头。钟毅劝了她几句,又叫人把保长叫来,拿出钱来,吩咐他去请个木匠师傅打制棺木,将死者尽快入土为安,并按风俗置办酒席。

  第二天,周志龙的遗体被发送上山安埋,随后,钟毅和三名队员又为他守了三天灵。每个晚上临睡前,钟毅都在心里默默念叨:“志龙兄弟,我们知道你死得惨、死得冤,希望你的在天之灵托个梦给我们,告诉我们谁干的,兄弟们一定替你报仇雪恨!”可惜一连三天,他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四天一早,他们一行四人正要和主人家告别返回镇上,保长忽然慌慌张张地来找他,说道:“镇长,我昨天到中屯办事,听那儿的人谈论,说‘活见鬼又回来了,就在我们这附近活动,中屯、军屯一带好几个村都遭他们祸害,抢东西、烧房,还打死了好几个人,这可如何是好?”钟毅摇摇头:“不可能,上次我们抓到他,已把他送到县里,他恶贯满盈,恐怕早就被毙掉了,别听他们胡说,肯定不会是他!你平常多留点心,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们!”五十来岁的保长余悸未消,点头道:“一定,一定!”回家去了。

  五

  钟毅知道,王朝村地处两县交界,不远处的中屯、军屯都归牟定管辖,“活见鬼”是牟定人,他家乡一带的土匪为壮声势、吓唬老百姓而打他的旗号倒也不奇怪,也就没有多想。

  他决心把周志龙被害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回到镇上后,第二天一大早,他又领着上次在镇上留守的十名队员,换上普通乡民的衣服,装作找大黄菌、挖草药、打猎的,在王朝村附近的高山深涧到处打探。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惊动村民和村保长,也没有再到周志龙家。如此半个月后,菌子吃了不少,各种草药堆了半屋子,钟毅甚至还逮到一只傻头傻脑的穿山甲,可对土匪的情况却依然一点线索也没有。

  无奈之下,大家只好撤回来,从其他途径想想办法。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响板、大茶树等几个村子竟然又遭土匪洗劫,特别是上响板村一户离大村子稍远的农家,被土匪抢劫一空后,还惨遭灭门,一家六口全被杀光,连还在吃奶的小娃娃都不放过,事后一大院房子被烧成废墟。整个前场、石者地区谣言四起,老百姓人人自危,天黑不黑就家家关门熄灯,唯恐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天早上,盐井沟村一名叫二狗的村民来到镇公所,向他们反映了一个情况。原来,头天晚上他半夜起來上厕所,出了大门,隐隐约约看到离他家不远处的王凤仙家大门口有几条黑影。王凤仙现年二十三四岁,十八岁那年从五里外的关山村嫁过来,婚后不到一年丈夫就生病去世,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公公也很早就去世了,现在仅剩下两代寡妇艰难度日。这王凤仙人长得白白净净的,挺爱打扮,在娘家名声本来就不太好,丈夫去世不到一年,又开始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做些勾勾搭搭的苟且之事。婆婆常年有病,耳朵又背,自然也管不了她,时间长了,人们送她一个外号叫“水仙花”。

  二狗一见她家门口有人影,以为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心里暗叫“倒霉”,正要去厕所,忽然,只听见一个黑影悄悄地说了几句什么,并一下子打开手电,飞快地往四周照了一下。二狗大吃一惊,看来这几个人有点问题,因为一般的老百姓夜里出门都是点火把,哪有手电筒这么高级的东西?再说,借着电筒光,他看见有两个人肩上似乎背着长枪。

  “土匪!”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厕所也不敢去上了,缩到墙角边,心里想,土匪来了,不知道她家知不知道,隔壁邻舍的,应该想什么办法提醒一下才对。正想着,却听见“水仙花”家的大门“吱呀”的一声打开了,一条黑影闪了进去,大门随即又轻轻关上了,另外两人没进去,在大门两侧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二狗吓坏了,蹑手蹑脚地挪回屋内,担惊受怕地和衣躺了一夜,直到天大亮后,探探外边没动静,就连“水仙花”家也一如往常,这才起来。他心想这件事八成有鬼,当下不敢声张,只是叮嘱家人千万不要出门,以免惹祸上身,自己立刻赶往镇上报告情况。

  钟毅一听,大为高兴,事情看来有点眉目了。当天晚上天刚擦黑,他就亲自带上八名队员悄悄离开镇公所赶往盐井沟,在“水仙花”家附近利用草堆、柴垛作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蹲点守候,天亮以前悄悄撤回来。几个人白天抽空补觉,夜晚出去蹲点,接连五天,大家都有些熬不住了,再加上进入十一月份后,开始下霜了,又不能生火取暖,一个个冷得够呛,只好想办法穿上蓑衣、羊皮褂御寒。队员们有些吃不消了,连钟毅都开始怀疑二狗是不是看错了,但既然没有其他线索,只好继续用这种守株待兔的笨办法,再守两天看看,如果还是没有头绪,又想其他办法。

  第六天晚上,气温更低了,大家在各隐蔽点缩成一团,冻得直流清鼻涕。时间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队员们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头脑也昏昏沉沉的,这时候,有情况了。十一点半左右,房背后的树林里忽然传来“嚓”的一声,似乎有人不小心踩断地上的枯枝,声音虽然很轻,但此时四周万籁俱寂,听起来还是很清晰,大家不约而同地想:“终于来了!”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枪。可响动过后,又是半天没动静。

  就在大家都以为又要落空时,借着淡淡的、清冷的月光,隐约只见树林边缘忽然出现三条人影,悄无声息地从小路上摸下来,很快来到“水仙花”家大门口。这三人鬼鬼祟祟的,来到门口后,并不急于进去,而是持枪在附近东张西望了一番,队员们藏得极其巧妙,没有被发现。钟毅本来想借此机会把他们干掉,又担心惊扰村民,造成恐慌,再说,队员们没有真正和土匪交过手,万一造成伤亡,或者被土匪趁夜逃脱,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因此,他始终没有下令攻击。

  土匪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也就放下心来,其中一人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从院墙上方扔进院子里,过了两分钟又抓起一把沙土扬到房顶上,静夜里顿时传来一阵细密的如雨点洒落的声音。很快,院里就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接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移到大门口,“咔哒”一声,大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条人影闪了进去,另外两人在门外把风,果然和二狗说的一模一样。钟毅隐约听到院子里一个妖媚的声音轻道:“死鬼,怎么半夜三更才来,这么冷的天,害得人家爬起爬落的!”另一个男声含混地说:“快睡吧,今晚累坏了!”说完,两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又轻轻掩上门。

  钟毅又等了个把小时,听得屋内再没动静,轻轻一扯会武的衣角,两人从隐蔽处出来,悄悄摸到院墙拐角。他故意用脚轻踢地上的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一滚动,发出轻微的聲音,一名土匪马上惊觉,端着枪走过来看。他刚转过墙角,忽然被人从背后勒住脖子,嘴也被紧紧捂住,正要挣扎,发觉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顶在太阳穴上,同时有人在耳边冷冷地说道:“想活命就别动!”顿时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动弹半分?

  钟毅制住他后,轻声问道:“屋里是谁?”土匪哪敢隐瞒,抖抖索索地说:“何、何爷!”钟毅一惊:“‘活见鬼?”土匪点了点头。钟毅想了想,说道:“叫你的同伴过来!”土匪又点点头,捂嘴的手拿开后,却又犹豫了。钟毅怒道:“好,既然你如此讲义气,我就先过去一枪把他干掉,再慢慢收拾你!”土匪吓坏了,连忙低声哀求道:“别,别,我叫!”钟毅放开他,只见他从墙角探出头来,轻轻喊道:“春哥,快过来,发财了!”被唤作春哥的土匪一听,忙悄悄地走了过来,边走边咕哝道:“搞什么名堂!”刚转过拐角,钟毅如法炮制,又把他擒住,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迅速把两人捆起来,命会武和另一名队员看住。

  钟毅深吸一口气,利索地爬上旁边的一座柴垛,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内,没想到落地时不小心碰倒了靠墙放着的一把笤帚,屋内的人立即惊觉,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吃了一惊,赶紧“喵喵”地学两只猫叫,一只的叫声低沉急促,另一只的叫声却娇慵婉转,接着他顺势在院里轻轻跑动,故意摇动几下树枝,蹭下墙壁,假装两只猫在追逐打闹,过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捡起两截树枝扔出墙外,随即静立不动。屋里的人果然松了口气,只听得“水仙花”说道:“该死的野猫,好了,出院墙去了,没事了!”屋内再无动静。

  钟毅悄悄地摸到刚才有动静的门前,用手指一探,发觉木门极其厚实,而且里面肯定上了栓,他本来想破门而入,但万一一下子撞不开,被里边的人发觉,不免大费周折。他一边苦思良策,一边伸手四处摸索,忽然,右手摸到一棵干包谷杆,顿时有了主意。他轻轻拾起包谷杆,用右手大拇指指甲在干透了的断口处飞快地抠动,耳边顿时响起连绵急促的“嚓嚓”声。抠了几下后,屋内“水仙花”轻声骂道:“今晚咋这么倒霉,野猫前脚刚走,耗子又出来了,不知又在啃什么物件!”钟毅赶忙停住,过一会儿,见屋内无动静了,又接着抠。如此几次后,屋内的人对这只讨厌的“老鼠”烦不胜烦,只听得“水仙花”恨恨地说道:“等着,看老娘咋个收拾你!”钟毅听到屋内划火柴点油灯,连忙拔出手枪,悄悄地掩藏在门口。

  “水仙花”披着外衣,端了油灯就来开门。门刚一打开,钟毅忽地一下冲进屋内,“水仙花”没想到门口竟然藏有人,顿时吓得一声惊叫,钟毅沉声喝道:“滚开!”“水仙花”让得稍微慢了一点,肩膀被钟毅撞到,人跌在屋角,手里的油灯直飞出去,一骨碌滚到床底下,登时灭了。钟毅顾不得管她,右手紧握张开机头的手枪,左手打开手电,猛虎般扑向床铺。

  “活见鬼”听见“水仙花”的叫声,又见一个黑影向自己扑来,发觉不妙,还来不及起身,伸手就去抓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枪,钟毅看得分明,不再跟他客气,“砰砰”两声,“活见鬼”右手腕部连中两枪,鲜血直喷。“活见鬼”知道命悬一线,但不甘心失败,翻过身来又用左手去枕头下摸索,钟毅冲到,飞快地将手枪往腰间一别,电筒一扔,右手摁住“活见鬼”的左肩,左手抓住他的手腕猛然向后一别一扭,力道大得惊人,“活见鬼”的肩关节顿时脱位,左手软软地垂了下来。接着,钟毅右手箍住他的脖子猛一使劲,“活见鬼”大叫着被钟毅从床上拖下来,重重地扔在地上。

  钟毅拾起电筒,首先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枪别在腰里,又伸手到枕头下一摸,不禁出了身冷汗,枕头下竟然藏着一颗拧开了后盖的手榴弹,假如自己刚才动作稍慢,恐怕屋内的三人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听到枪响,外面的队员们撞开大门冲进屋内,只见“活见鬼”全身仅穿条大花短裤,烂泥般瘫在地上,毫无抵抗之力。钟毅哼了声,喝道:“带走!”转过身来,只见“水仙花”敞着怀,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名队员一见,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鐘毅骂了声 “不知羞耻的东西”,不再理会她,大家拖着“活见鬼”径直出了门。想到“水仙花”今后还要在这个村过活,钟毅没有为难她,和其他人会合后,大家押着三名土匪悄悄出了村,并没有惊动村民。虽然有村民听到枪声,但唯有躲在被窝里静气屏声,哪里还敢出来看?

  走出村子后,尽管“活见鬼”双手已废,但钟毅还是把他结结实实地捆起来,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随后,钟毅走到两名小喽啰面前,问道:“谁带路去你们的窝点?”两名小喽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吱声,钟毅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就说明你们两人都没有用了!”刷地拔出双枪抵在两人的胸口,作势要扣动扳机,两名喽啰大惊,双双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钟毅说道:“好,谁带我们去就饶了谁的狗命!”两人一听,顿时争得面红耳赤,都争着要带路,要不是双手被缚,恐怕早就在这儿拼命了。最后,钟毅指指相貌比较忠厚点那个,说道:“你来带路!”这人顿时一脸喜色,还得意地看看同伙,一脸的幸灾乐祸,让钟毅感到很恶心。

  他派杨顺昌和另外两名队员连夜把“活见鬼”和喽啰押回镇里,并吩咐道:“路上小心,如果他们想逃跑或玩什么诡计,一律就地正法!”随后,他领着其余队员,跟着带路的喽啰,很快消失在莽莽森林中。

  六

  小喽啰带着他们走了三个多小时,早已深入牟定县境内,天还没亮,就来到“活见鬼”的新据点,一座建在山洼里的茅草房院落。

  据带路的小喽啰交代,连“活见鬼”在内,他们一共有二十人,眼下据点里还有十七人,十五条枪。小喽啰还交代说,上次被钟毅抓住后,“活见鬼”想方设法跟家人联系上,利用多年来搜刮的财物买通了州上一名管事的官员,他和二当家的被悄悄释放,出来以后就躲起来养伤,伤好后贼性未改,仗着上边有人撑腰,又买了些枪支弹药,拉帮结伙继续干老本行。

  “活见鬼”对钟毅甚为忌惮,再次出山后就把营寨扎在远离前场的牟定县军屯乡的大黑山,可心里始终对上次被抓一事耿耿于怀,于是多次进入前场境内展开血腥的报复,并将上次押送他的周志龙干掉,把头颅连夜悄悄送到镇公所外向钟毅示威。说起来勾搭“水仙花”一事,本来他们以为隐秘异常,没想到还是被钟毅查到线索,抓了个正着。

  原来如此,钟毅不禁怒火难抑。接下来,他将小喽啰绑在一棵大树上,撕下衣襟塞住嘴,然后把所有队员召集在一起。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天就快亮了,过会儿大家各自找地方隐蔽,记住,一定要躲藏好,选好射击角度,争取院内不留死角,发现土匪,就地处决!听清楚没有?”会武迟疑着问道:“姐夫,他们那么多人,是不是要全部干掉?”钟毅铁青着脸,悲愤地说道:“人?他们也配叫人?他们是畜生!就算我们发慈悲饶了他们,他们还不是一样重新出来祸害乡邻!”

  大家想想周志龙的惨状,以及上响板村被烧成焦炭般的村民的遗体,不禁敌忾之气大增。钟毅忽然想起队员们不是军人,没打过仗,又交代他们:“你们埋伏在屋后和两侧,离大院至少五十公尺,瞄准了再开火,大家相互掩护,千万不要让土匪近身,也不可放走一人!别担心,有我呢!”自卫队员们对镇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家相视一笑,原有的恐惧和不安一扫而空,一个个满脸兴奋、摩拳擦掌。

  天刚放亮,钟毅从地上抓了一大把干松毛、枯草,悄悄摸到屋后,掏出火柴点燃了扔到屋顶上,又退回到五十米外,在一根大树疙瘩下掩蔽好,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稳稳地举枪瞄准。干燥的茅草屋顶一遇到火,立即熊熊燃烧起来,发出很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此时众土匪睡得正香。两名在大门口放哨的土匪一见房子着火,赶紧推开大门跑进来大喊:“大家快起来,着火啦!”话音刚落,钟毅“砰砰”两枪,两人头部中弹,一个俯跌,一个后仰,脑浆和鲜血喷了一地。

  火势越来越猛,屋内的土匪乱成一团,大部分赤手空拳、衣冠不整地往外跑,一个个成了自卫队员们的活靶子。土匪们听见枪声,又见同伴纷纷倒地,有的急忙往大门口跑,可队员们早有准备,众枪齐发,一下子撂倒了五六个,有的懵里懵懂地抱头跑进屋内拿枪、躲藏,很快茅屋就被烧得梁倒椽榻,再无容身之处,只好又跑出来想办法躲避,可不论躲在哪个角落,子弹都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尽往身上招呼,有的慌慌张张地举起枪来茫然四顾,却看不到一个敌人,自己反而成了靶子。

  不到半个小时,十七名作恶多端的土匪全部结了伙食帐。钟毅一行毫发无伤地押着带路的小喽啰消失在密林中,往前场方向退去。

  还没到吃中午饭时间,他们就回到前场。刚进镇公所大门,钟毅就听到靠西边拐角处的那间房里有人在大吵大闹,马上命令队员安置好小喽啰后自行解散,自己拔腿过去看个究竟。

  他推开门,只见“活见鬼”被五花大绑,正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地上散乱地扔着笔墨纸张、砚台等物件,几个小椅子也倒翻在地,两名自卫队员哭丧着脸,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钟毅问道:“怎么回事?”一名队员说道:“镇长,我们原打算先审问一下,做个记录,没想到他一点都不配合,把我们的东西踢得到处都是,他、他还说,等出去后,要带领手下血洗前场,要像对付周志龙一样杀掉我们全家!”

  钟毅皱着眉头看看“活见鬼”,“活见鬼”一见他锐利的眼神,不由得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身子不禁缩了缩,但随即又嚣张起来,大吼道:“看什么看,大爷我不怕你!一个破镇长,耍什么威风!告诉你,老子有的是钱,上边还有人罩着,你算老几?等老子过几天放出来,第一个就拿你开刀,你信不信?”钟毅没有开口,他在思索如何向县长汇报这事,万一这个杂碎送上去后又被人放出来,麻烦肯定比现在大得多。

  “活见鬼”骂了半天,见钟毅只是呆呆地出神,以为这位镇长已经被吓倒,更是得意非凡,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看着三人。钟毅想了一会,理不出头绪来,一转头看见“活见鬼”的眼神,内心忽然一震,这眼神太熟悉了,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多年前在鲁南的鹰嘴崖,他孤身一人被日军重兵围困,当时向他挑战的那名日军联队长就是以这种眼神看他:居高临下、目空一切地斜睨着,仿佛面对着一只待宰的羔羊,眼神里满是怜悯和不屑。他心神激荡,杀机陡起。

  “活见鬼”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又开始喋喋不休,得意洋洋地说道:“假如你们识相点,现在就放我走,我可以……”话音未落,钟毅忽然跃起,右脚横扫,“活见鬼”猝不及防,左脸挨了一脚,一下子从桌子上跌下來,苦于双手被缚,无可支撑,右边面部种重重着地。

  “活见鬼”费力地坐起来,“呸呸呸”地吐出七八颗带血的牙齿,正要破口大骂,钟毅冷笑道:“你今天只要再骂一个字,信不信我把你左边的牙齿也全部废掉?”“活见鬼”感觉到右边的牙床一阵剧痛,同时脸颊也肿了起来,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哪里还敢再开口?两名自卫队员见“活见鬼”老实了,赶紧捡起笔墨纸砚又要继续审问,钟毅说道:“不用审了,事实就摆在眼前,省省吧!走,吃饭去!”一名队员锁上门,三人往食堂走去。

  吃完饭后,钟毅拿了三个盘子,装些剩饭剩菜,端去给三名土匪吃。“活见鬼”见钟毅进来,顿时面有惧色,缩到墙角边。钟毅只如不见,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盘,一语双关地说道:“快点吃,吃饱了好上路!”“活见鬼”眼睛一亮,说:“我就知道……”忽见钟毅瞪了他一眼,赶紧住嘴。三人走到各自的盘子面前,趴下去像狗一样用嘴叼了吃,他们实在是饿坏了。

  钟毅又来到会武宿舍,会武正在洗脸,说准备睡上一觉,钟毅说:“别睡了,过会跟我去趟县城,我们把三个人渣送到县里交给他们发落!”

  两人押着“活见鬼”等三人走过杨大村,不久来到小红山,钟毅忽道:“会武,把他们的绳子解开!”会武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办了。 “活见鬼”双手均受重创,虽然事后好心的自卫队员们给他的枪伤止了血、包扎好,脱臼的左肩关节却没有请人安上,所以绳子解开后,双手仍是软软下垂。两名小喽啰被捆得久了,绳子解开后双手仍背在后面,过了好一会,手部血脉渐畅,这才慢慢恢复。

  又走了一阵,山路两边的树林越来越密,会武心里不禁有些发毛,虽然他依言解开绳子,却不知道姐夫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把步枪握在手里,子弹上了膛,紧张地注意着三名土匪的一举一动。钟毅一见,笑道:“放松点,别担心,他们跑不掉的!”正说着,头顶上有一只山鹰缓缓盘旋,这种鹰比一般的老鹰要小,当地人称为“蚂蚱鹰”。钟毅想了想,忽然抽出手枪略一瞄准,果断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三名土匪吓得一缩头,还没回过神来,走在最前边的“活见鬼”忽然听到“噗”的一声,低头一看,只见刚才还在天上自由飞翔的蚂蚱鹰竟然掉在自己前面一公尺处,鹰头却已不在,想必被子弹击飞了。接着,只听得钟毅说道:“三位如果有人自信能够快过我的子弹,尽可逃跑!”

  话刚说完,不禁又后悔不迭。他原来打算叫会武解开绳子,土匪自然会想办法逃跑,他趁机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们一一处决,现在自己露了这么一手,万一土匪不敢逃跑了,反而很麻烦。果然,三名土匪本来各自盘算着要想办法逃跑,现在见镇长这么好的枪法,除了老老实实听话,哪里还敢心存他念?

  走了两个小时后,他们已经接近烟萝山主峰的垭口,这时候,钟毅看见前面出现一条岔路,望望前后没人,顿时计上心来,说道:“往左走!”会武没听清楚,问道:“什么?”钟毅说:“这边近!”会武一听,押着土匪从左边那条路走去。不久,道路越来越崎岖,难走异常,好在走了二十来分钟后,前面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平整的荒地,齐膝深的枯草在寒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

  钟毅忽然说:“停下,就这里了!”然后喝道:“跪下!”三名土匪赶紧跪在地上,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连会武也有些不知所措。钟毅接过会武手中的步枪,指着“活见鬼”的后脑勺,凛然道:“你血债累累,死有余辜,今天我就送你去和你的喽啰会合吧!”“活见鬼”大惊,一下子趴在地上拼命地磕头,哀求道:“镇长,饶了我这条小命吧,我可以给你好多钱!”钟毅摇摇头:“晚了,我也不稀罕你的臭钱!假如你上次出来后就金盆洗手,或者远走他乡,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你。可你太自不量力,居然敢几次三番向我挑战,杀我乡民,我岂能容你?没办法,你只能怨自己命苦了!”说完,一扣扳机,“活见鬼”脑袋被打烂,一头栽倒在地,见鬼去了!

  钟毅转过身来,见两名小喽啰已被吓得瘫倒在地,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缓缓说道:“你们虽然不是什么‘金刚,但既然能成为“活见鬼”的心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能怪你们自己跟错人了!”说完,两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转头对一脸震惊的会武说道:“走吧,没我们什么事了。今天的事,记着不要告诉任何人!”两人走回大路,在一个山嘴后找个背风的地方,烧起一堆火,然后在火堆边睡了一觉,直到天黑了才回到镇上。

  虽然“活见鬼”被翦除,但为了防止其他地方的土匪流窜作案,钟毅还是一如既往地加强对自卫团的训练,并坚持昼夜值班制度,街天照旧派出人员四处巡逻、加强戒备。此外,他特别重申了一条,那就是一旦发现有部队通过或在附近执行任务,队员们一律不得干涉,并第一时间向自己报告。“我们不是军队,只负责镇内的安全防范,对于部队的行动,一来我们无权干涉,二来嘛,万一发生什么冲突,我们打不过人家,吃亏的是自己,因此,不论他们干什么,我们别去多管闲事、瞎掺合!”他这样告诫队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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