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10月9日,昆明,摄氏十五度之下。
没有闹钟。
清晨六点三十四分,白沐昕醒来。
屋子里很暗,窗户上有水珠。洗漱完后,她到厨房吃完全麦面包和牛奶的时候,雨水和灰色笼罩完了一切。
又是一个雨天。
“昆明的秋天莫名其妙就来了,最近午后拉开窗帘想晒会儿太阳也只感到一阵寒意,陈宁弈偏喜欢这种日光和寒意并存,天空都难得晴朗的时候,他说这种季节明显的流转,让他的生活获得一种没原由的开心。”
白沐昕打开衣柜,手指在衣服上扒拉了几圈也找不到适合这个季节的衣服,扭头看到衣柜里那件男士外套时,从胸腔里不自觉压出来一口气。
取下,折好,放进纸袋里。
很长一段时间,昆明一场雨接住另一场雨,秋分后,只能观赏在水中倒影的云。其实在白沐昕心里,陈宁奕好像在雨水里被稀释得差不多了,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被收了回去,他也变得不再那么具体。
白沐昕也宁愿他永远不要变得具体,去看一个具体的人是多么脆弱。具体想,具体恨,具体回忆和驳斥。面面俱到使真正美妙的东西沉默。陈宁奕又不是易腐的水果,参差,悬浮,滚烫。
陈宁奕只不过是离开了而已。
2
八点十一分,白沐昕出门。
她将身体靠在电梯墙上,手中提着那件带着熟悉又冰冷气息的外套。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收进衣柜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了温度的,可能带着时间流逝的长度与温度积累的冰冷,小小的空间似乎更加有了重量,电梯下降的速度都加快了一样。
电梯门打开,白沐昕跨出去,黑灰交织出略显肮脏的云,冷风刮过一阵,天都要被吹碎了。她紧了紧左手的袋子,右手撑开伞,快速走到马路边,这个时段的昆明,总是急不可耐地川流不息。
踏着雨水行走六七百米的距离后,白沐昕来到公司,对前台扯出一个她自己都觉得生硬的笑容,然后径直走进办公室,在门无声地关上的瞬间,她手里的袋子滑落下来,掉在地板上时在白沐昕的心脏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坐下来,拿出手机查看了天气,“五华区,有雨,7到14度”,然后返回主屏幕,和最近23天一样地进行这桩令人费解且毫无意义的事:点开最近通话,熟练地比昨天多往下滑了滑,看著屏幕上显示未接来电的红色字体“陈宁奕,2018/9/16”,然后紧了下眉头,毫不犹豫地拨了出去。
听筒声音很大,整个办公室里轻轻回荡起:“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白沐昕挂掉电话。整个房间又安静下来。
“陈宁奕离开二十三天了,我很想他,可他还是没有回来。每次陈宁弈不在公司的时候,他都会给我打电话,在早上八点二十左右,铃声一定如约而至,二十三天前,我接漏了他的一个电话,可没想到那成了最后一个陈宁弈的来电。”
墙上的白板还留着四个周前陈宁弈开会时候的笔迹,白沐昕回想,那天开会因为公司业绩上不去,陈宁弈还很凶很生气来着。
换陈宁弈在的时候,他肯定又会用他温暖的手捏住白沐昕的脖子,轻轻晃着并温柔地对她说,“你又忘擦白板了,快给我擦了。”然后白沐昕会把手向后重重地往他肩上一拍,白他一眼嚣张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真啰嗦!”
陈宁弈说过白沐昕:“这公司还从来没人在我面前那么嚣张过。”
这次没有陈宁弈再这样说她了,可她终于拿起那块被油墨染脏的毛巾和陈宁奕桌上的酒精,自左上角开始擦起了白板。字迹慢慢变得模糊不清直至空空如也。“要是酒精能拭去一切,那该多好。”白沐昕想。
这,是白沐昕,第一次向陈宁弈妥协。
以她的性格,这样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但这次,她真的很希望,能向陈宁弈当面妥协一次。
就一次。
白沐昕从包里拿出钥匙,准确无误地打开了十五号柜子,拿出所有的东西,然后将柜子里的光线逼退出来,伴随着“嗒——”的一声,锁上了。
“这个柜子是陈宁弈给我分配的,在他十六号的柜子旁边。我喜欢每天跟他一起下班把东西收进柜子的时候。”
白沐昕回到办公室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整理进包里,不遗余力地拎起包向门走去。关门时候看见地板上装衣服的袋子,她怔了怔,转身离去。
走出公司大门时候白沐昕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总之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真是一场难以适应的变故。
“我还记得第一天进公司的时候,看见陈宁弈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才看到我的第一秒他就带着我跟着他一起开始了繁忙的工作,以及不可以回答我不会,要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学,那段时间我不敢和他说话,初来乍到,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那时候觉得陈宁弈是一个四平八稳、平心静气,任何事情都处之泰然的人,碰巧我很喜欢这样的人。”
3
下午十二点三十五分,白沐昕坐在一家小店里。
她的面前放着一碟花椒鸡、一碗米饭还有一碗汤。
白沐昕和陈宁弈曾经在这里吃过两次花椒鸡,却从来没喝过这里的汤,她向陈宁弈抱怨汤里为什么要加蔬菜,她不喜欢所有绿色的蔬菜,也不喜欢吃米饭。陈宁弈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后会把她碗里的肉一块一块夹到她嘴里,然后用不由分说地用勺一口一口喂下她半碗米饭,最后一边让她喝口汤一边批评这里的花椒鸡没有前面一家的好吃。
每次把汤放在白沐昕嘴边她都拒绝了,每次陈宁弈都只好作罢然后放下勺子。
现在白沐昕的眼神在看着饭菜的一瞬间有了些变化。她手里的勺停顿了一下,挑起了一块鸡肉就了点米饭塞到嘴里,慢慢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咀嚼着,眼睛盯着对面空着的座位,似乎那里投射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觉知。
今天和以往不同的是,她最后喝了一勺汤。
“有时候陈宁弈真的很霸道。玩手机要坐正了玩,站的时候要站正了,吃饭时候不能玩手机,喝药不能用冷水,吃饭不可以不吃米饭,等等等等,事无巨细,不敢说面面俱到,但他都不会忽略重点,挑着我喜欢的方式照顾我。呐,真是有点想你了呢。”
想到这里,白沐昕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出来。
真是怀念陈宁弈在身边的日子了呢。
4
下午一点四十八分,白沐昕来到咖啡厅。
“工作狂陈宁弈只喝咖啡,馥芮白是他的最爱,偶尔他也会点红茶拿铁,他说,咖啡能苏醒生活,所以得喝下去。碰巧我是个失眠患者,听说人的幸福程度可以按照入睡速度来计算,越快睡去,幸福程度就越高,而咖啡因只会让我更不幸福。”
白沐昕点了馥芮白,她也想像陈宁弈一样苏醒生活,她想此刻能格外清醒地注视这个没有陈宁弈的世界,感到新奇,还有冷静。
看着氤氲的热气从杯子里冒出来,她双手贴紧纸杯,烫着手心,这样让她感到短暂的舒适。
喝完咖啡的时候,外面的雨更大了,白沐昕提起包用力推开门,寒意扑面而来,她缩了缩脖子,撑起伞向前走去。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的人在同一时间踩着乍现的天光走来,白沐昕抬头盯着不远处就突然走了神。四溅的暴雨,一个沉默的男人在马路边,一根默默燃尽的烟,构成一幅无比落寞的场景,就如同那些被喷进雨雾里的烟灰。凭着直觉随着人流抵达对面,男人将烟头扔进垃圾桶,留下了背影。
“第一次看到陈宁弈抽烟是在一个没风的午后,没有突如其来的风徒然把烟吹散,一缕缕烟从烟头飘出,缱绻着向四处飘散,看他点烟吐气一气呵成,我目不转睛地彻底沦陷。”
白沐昕从地铁站走了下去,被动地随着列车穿过灰蒙蒙的城市,看着车厢里的人上乘又下站,看着一道道广告牌和一片片黑暗的地铁隧道交错在一起,零碎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沿着通道进来。仿佛这是陈宁弈还没离开的时候。
她是怀着要见他的心情上路的。
5
下午六点十分,白沐昕来到陈宁弈曾经说的一个社区公园。
离繁华闹市区很远的地方,一眼望得见躲在远处山的后面的云层,西边墨色的云在这里慢慢散开出一小块放晴的天,长云漫漫,浸染余晖。
听陈宁弈说过,这里的晚霞是很美的。
“陈宁弈不久前还翻出手机相册向我炫耀这里的晚霞,那时候对这片奇妙的天空有很多期待,我们常说下次,下次再去吧,那就下次吧。后来就没了下次,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同一道晚霞,挺遗憾的。”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远处西边那一小块天露出了像浮萍一样无着无落的晚霞,落日潮湿着撕裂成两半,生怕下一秒那厚重的乌云就会把一切笼罩过去,但的确像陈宁弈说的一样,确实挺美的,感觉还蛮温柔的。
白沐昕想了想,这次换她向陈宁弈炫耀这里的晚霞了。
她掏出了手机,打开攝像头,举起手机,对着这片快要消散的晚霞,按下了快门。
这张照片她很满意。
等地铁的时候,她突然打开了短信,点开与陈宁弈的对话框,点击相机,选中这张照片,按下了发送。
她想,陈宁弈应该也回来看看,这里远处山那边的粉色晚霞,还有雨水在这里流淌而过时的平静沉稳。
放下手机的时候,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自从陈宁弈离开后,这不是她第一次发短信给他。
她多么希望发送过去的那深蓝色的气泡框下显示的不是“已送达”而是“已读”。
6
半晚七点三十分,白沐昕无力地瘫坐在出租车里。
雨还是下不停,四周那冰冷的,冷漠的,由钢筋泥土组成起来的森林,依然呈现一副阴沉模样。风景在眼角流动,车流声如河流,睡意也颠簸,模糊听见电台新闻报时的声音。
她突然想起两句诗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陈宁弈和我说过,张继的《枫桥夜泊》是他最喜欢的诗。”
7
晚上八点十一分,白沐昕来到小区门口。
雨已经停了,阴暗的颜色齐心协力地挡住了天空。她从前面拐弯,进入一条幽静的小路,裹着雨后土壤和草尖的气味弥漫在单行道上,凉风幽幽地吹来。
来到公寓楼下,白沐昕拿出门禁,伴随着“滴”的提示音,她将整个身子贴在门上费劲地推开了红色的大门。
“第一次知道这道门很重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夜,去便利店买完东西来到门前,陈宁弈左手拿着伞右手拎着东西,他掏出门禁刷了一下要我推门,我本以为我一只手就能推开,结果这道大门纹丝不动,陈宁弈又找出门禁刷了一次,可我看着暮色里他好看的脸出了神,错过了时间,他无奈地再次掏出门禁,我把身子贴在门上费劲地把门推开,陈宁弈抱怨道:‘小崽子真是猪啊,笨啊。”
白沐昕将身体靠在电梯的墙上,上行时刻有了恍惚的眩晕。回家看到厨房水槽忘记清理的果皮,还有浴室忘记熄灭却仿佛故意给自己在黑夜里留着一盏灯,白亮的灯光奇异地轻轻晃动,仿佛在说遗忘是另一种记忆,而变老是一件崭新的事物。
白沐昕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瘦削,苍白无血。然后她看到了陈宁弈留下来的香水,她小心地喷了一点在手上,于是整个房间弥漫起浓烈的鸢尾草香味,一瞬间白沐昕有种恍惚的感觉,时光倒流,陈宁弈还在她身边。
白沐昕走出浴室,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按着遥控器换台,从一频道按到一百一十二频道用了二十三分钟。低头看见茶几上陈宁弈没抽完的半包烟,她拿出一支香烟,滑动了银色的打火机,嘬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
白沐昕手撑膝盖,她的呼吸不再平稳而均匀,她奋力咬住嘴唇,可没想到那盐度较大的水迅速在她的颧骨上形成两道透明的线,她双手捂住脸,从指缝中传出哭泣的声音。
“陈宁弈,我现在心里疼得厉害,你快回来带我去医院吧。”
8
晚上十一点五十八,白沐昕走进卧室。
她打开灯,暖黄色的灯光洒了下来,白沐昕红着眼睛扭过头准确地望向床头柜上的东西。
上面摆着陈宁弈的遗照,相框是桃木色的。
遗照里的陈宁弈是微笑的,栩栩如生。
“陈宁弈,你离我很远,我没什么可以跟你说的,从我们分开的那一刻开始,我没办法再次走进你的生活,你却在我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我真的很想你。”
白沐昕拖着步子走过去,坐在床上,伸过手拂了拂照片上陈宁弈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中,她听见自己的血液在皮肤下流动时发出的寂寞的声音。
这时候电子时钟从23:59突然跳为00:00,一瞬间她有了种失重的感觉,犹如从高空自由坠落。
她把身体丢到床上,拉过被子来胡乱盖上。
她需要休息,暂时忘记一切,以一场睡眠的时间泅渡到一个新的起点。
9
“陈宁弈曾向居住在孤独中的我伸出了手,我以为他来了,我就不再是一个人,我总以为时间很长,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夕阳能把我们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有一天,他被生命夹裹着,消失在意外的突如其来与无声无息中。”
多少来日方长,变成了后会无期。
“人与人之间的结局,若非生离,便是死别。请珍惜你身边的那个人,在别离来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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