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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笔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荷城文艺 热度: 12842
陈景涛

  一

  起于青苹之末,也起于蜉蝣

  拼命扇动的翅翼,无足轻重,冲击波

  在高空接纳溃兵,渐渐演变为

  一场暴躁的革命。由东向西扫荡

  在横断山,被积雪的反光拦截

  它们仍没做出稍微的减速

  只是转了个方向,雷电郁积

  冰晶脱离了固有的秩序,嚎叫着

  赴死般一头扎向地面

  降水与夜色,同时抵达了县城。趁着

  月光正好,归乡人埋头钻进锁孔

  二

  咒语已经失传

  喊魂术,更偏向完成形式

  不熄灭的,不衰减的,是对永恒的奢望

  只有极少部分人,传说中,

  被白云引渡天国。滞留县城的

  大多数,他们深陷于盆地的暖冬

  在十字街主导的棋盘游戏里

  寻找作弊的出世窄门

  他们深信,错位了的灵魂

  能被逼仄的轮廓,挤回肉体

  侧身而过的瞬间,就会重获

  高度一致的身与心

  三

  一直在枯萎。菖蒲,芦苇,凤眼莲

  滨水植物的黄,由四周填满塘心

  我从刚合龙的宗祠走出,向北方看

  更惨的黄,挂在赶路的汉人脸上

  “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比脸瘦的

  也必定比汉字瘦,可以被蹄铁踏平的

  也必定会被春风催生,那些人背着手

  铠甲上已是锈迹斑斓,等不到

  期待的羽箭和毒药,一日复一日

  在芦笙和包谷酒中酣醉

  把《春秋》和《礼记》,埋入火塘

  一本家谱,已被光阴偷换成《戍边记》

  想对着那些远来客喊一声,可我

  的云南舌头,发不出半点南京口音

  四

  骑驴的人收起鞭子,开车的丢了油门,

  走路的,走一步就要歇一步

  每一个,都是一支疲惫的游行队伍

  背负着沉重的日光,走进西正街

  外地和尚蹲在梧桐树梢,往叶子上写字

  写“家书抵万金”,也写“波罗僧揭谛”

  诗句和经书,塞满了天上的邮筒

  无法由人间的邮差,完成投递

  小旅馆里,野郎中只露半张脸

  开土方子,用枪药,治疗蔷薇花

  的隐疾,也不收一分钱。西正街

  默许了许多虚幻的营生,作为杂货郎

  我常常挑着担子,从街头流窜到街尾

  把昨晚高悬的星座,贩卖到下一夜

  所有事发生在西正街的黄昏

  所有人活一天是一天

  五

  县城通往万松山的路,全是蹄印和铜铃

  我一路走,一路捡,迟迟没有抵达

  夕阳几近被大地吞没

  树枝,苔藓,青绿的松针

  它们过于鲜活,无法燃烧

  走夜路,还得靠内心的蜡烛。途经山溪

  我不敢抄一口饮,怕水中的月光

  一碰就碎,怕腰弯下去

  就再也直不起来。我也不敢

  轻易亮出白鹤的本性,每一粒松果中

  都駐扎了秘密的弓弩手,对翅膀

  充满偏见与敌意。月至中天

  起风了,万松山的松涛旺盛起来

  继续向前,白云寺已不远

  我寄身于一架诗稿折成的纸飞机

  穿梭在松涛里

  六

  要在县城之下,修一面悬崖

  要足够高,可以托举着棚户区

  抵到白云的乳房;要足够隐秘

  躲得过肺炎病毒,躲得过地震的逡巡;

  远离那些,令人迷失的高速公路

  还要粗糙一点,让藤蔓容易爬

  老鹰好搭窝。最重要的,必须

  绝对虚无,推翻建筑学的定论

  建在江水与雾气的接触面

  崖底,都是翻滚的梦境,晴天散开

  雨天合拢,阴天在风中粉碎

  七

  闪烁在空中的白,可以是芦花

  可以是蜻蜓,也可以是时间

  在寂静中消耗的余烬。我们一厢情愿

  相信流逝的必然,承受一个县城

  在概率上的所有可能,也习惯了

  心灵的机械化,做道德上的简谐运动

  哑了嗓子,退化了泪腺,铁了心

  目光却越发犀利:在清晨

  我们能看到已经远去的人

  从水面上回来,散发着油菜花的香

  由后门逃票过灞陵公园

  分散到一个个建筑工地,在砖头水泥间

  收割,播种,有序劳作。

  有时候,白雾会填满街道

  他们也会替我们流泪,替我们哭

  八

  用捕鱼的技艺,能从河水中获得什么?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河边看他使劲

  他伸直手臂甩钩,想从浮萍之下,钓出饱腹感

  还想用网兜,捞一些干净的词汇

  比如:涟漪。上游的工厂,吐一团烟雾

  他就收出鱼线检查,鱼卵一出生

  就在这条河老成白骨

  金属的钩,也可能融化在水中

  谁都明白,这已经不是一盘

  传统意义的君子棋,道德上

  无人能假扮旁观者,一边下赌注

  一边表露,懦弱的弃子之心

  出于本能,我们对流淌的液体心怀感激

  也保留了,可耻的征服欲

  九

  一夜大雨,县城因此上浮几寸。

  阳光再度降临时,所有的耳朵

  都被灌满蛙鸣。有太多事物

  需要干燥,需要晒一晒。潮湿的《县志》

  不能作证物,送呈时间的法庭

  满地柏树枝,不能作为一种苍翠

  象征庄严或者生命力。积水的倒影里

  可耻的哑剧又在公演:断桥

  过期农药,方向失控的挖掘机

  接受了掌声和鲜花,却忘记谢幕。仅存的

  拒绝观赏与被观赏的人,只能闭着眼

  把耳朵贴紧手表,听时间溜走,听从前

  存放在庙宇的钟声

  纸上的县城,包括了许多错别字,最终

  被我们重新折叠,烧成清明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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