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恭迎知府大人!”
高奣(weng)映率领几位有德望的族人,齐刷刷地站在门口,行的是前朝礼仪。
倪巽生早已下马,快步走上前来,答礼道:
“高土官何需谦套,你我同执府印。今天我专程造访,多有唐突,还请见谅!”
宾主在堂屋坐下后,高奣映才站起身来,作跪拜于地状,却被知府一把拉起:“雪君,折杀我了!”
此时他们各自的身份,高奣映是民,倪巽生是官,如此而已。可是事情并没如此简单。最关键的,高奣映俨然一方领主,一代土司,这是与朝廷的委任无关的。并且,他没有表示对新朝的归附,也没有拒绝新朝任用的意思,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上心照不宣。
看着高奣映那么煞有其事,倪巽生笑了,说:“雪君,听说你善饮,说不得,今晚要在府上叨扰一顿了!”
他中等身材,面皮白净,一双细细的眼睛,看两道弯弯的眉毛,一笑一颦,威严中透着亲切,精明中透着诚实,似乎还有那么几分天真,典型的一副书生模样。于是,高奣映心里踏实了。这么多日子,他首次面对一个满清官员,难怪有那么多的隔膜和顾忌。
倪巽生话音刚落,门外一个爽朗的女子声音:“难得大人有如此豪兴,奣映,你还不爽快一点!”
话音刚落,木氏夫人走了进来。
这位纳西族的奇女子,见过很多场面,现在已经意识到,这位新朝的知府大人,对他家没有恶意。
倪巽生迎了出去:“原来是公祖夫人。”
木氏夫人男儿般的双手一抱拳:“小女子拜见知府大人。”
“什么知府大人?我该喊你一声大嫂。”
倪巽生满面春风,脸上又多了几分谦逊和诚恳:“不过,先说正事。我今天来,是转达巡抚大人对你家的问候。他让我相告,雪君土府同知世职,已允题获准,号纸不日就到。从今天起,你们就要上任履职了。今后我倒要靠你们多提携了。”
当着木氏的面,他两次提到了“你们”而不是专指高奣映,其用意所在,所有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
也难怪,此时,高奣映方满十八岁,虽然已有妻室,是个成人了,但在官府,特别是在领地内乡人的心目中,当家人应该就是木氏。
“此人日后定是有大用之才,可惜……”倪巽生心念一动,又迅速地转向木氏夫人:
“我与尊夫高公祖青岳有一面之缘,倘能遇上,请转达四川巴县人倪巽生的问候。”
木氏夫人惊诧不语,高奣映也一下懵了。
“我到姚安上任的时候,你们全家还在腾冲,听说吴大帅……”
“吴大帅?”
高奣映一惊而起。刚才倪巽生只说云南巡抚而不说这位平西王吴三桂,是什么意思,难道仅仅是题请朝廷准高氏土司世袭,只是巡抚分内之事吗?高奣映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但怎么不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此时听倪巽生提到吴大帅,不由打断了倪巽生的话。
倪巽生不动声色:“是吴大帅,他要我找人带口信于你们,请你们安心返乡。为前朝效忠,情有可原,可以不究。没有想,唉,青岳他……不过,这样也好,当时诗会上我们就觉得他禅理颇深,与佛有缘。我只能与世侄同朝为臣、同府执印了。”
“哎呀!”木氏夫人这才领会到这位知府的一番好意,“原来大人是青岳故交。他要知晓此事,又不知有多高兴呢?”
“信佛之人都讲求一个缘字。我与府上,难道还不能称缘吗?所以,我今晚上的这顿叨扰,不为过吧!”
高奣映又一次站起来:“于情,我应称你世叔;于官,你为主,我为辅。还能有什么说的?今后,就请世叔大人多多指点了。”
木氏夫人笑了。没有想到,这位知府,不但与青岳故交,还是个性情中人,看样子,他的学问也是没得说的。祖宗庇佑,高氏有幸啊!
倪巽生站了起来:“世嫂,我想请雪君领我到镇上转转。不是有个龙华古寺吗?能否带我去上炷香?”
“好啊!”高奣映大喜:“户叔,带路。”
倪巽生说:“那就让管家带我们去龙华寺门口吧。进去后,我还有话要与你单独说呢?”
2
元宵节以前,一骑从省城来的快骑,绕过姚安府,直接来到了光禄,给高奣映送来了一封吴三桂的密函。使臣走后,高奣映即时向母亲禀告。母亲听后,痛快地说了一句:“好男儿自当有所作为。记住,我们高家从来都是以德服人。”
第二天,高奣映率领四名家丁,在高户勇的陪伴下,踏上了北往金沙江的征程。
这是吴三桂直接向他下达的一个任务,调解金沙江以北四川境内各路土目之间的争斗。
原来,武定万德的那氏土司,环洲的李氏土司,他们与江北会理的土司之间,世代交往,积下了很多恩怨。与武定、元谋等金沙江南岸地区不同,那一带土司林立,各自据地称王,互相之间为争夺土地人口,械斗不已。这一次,会理普隆土司沙氏所挑起的战乱,与武定环州李氏土司相关,很多大大小小的土目卷入了这次“一碗水叛乱”,涉及川滇二省。吴三桂要云南督抚会同四川督抚上奏朝廷,坚决以武力强压,无奈康熙不允,限期和平调解,并一再强调“不得有误”。当此之时,吴三桂想到了高氏土官,想到了才华出众的高氏传人高奣映,把这一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
吴三桂绕过云贵总督,绕过云南巡抚,直接致函高奣映,向他转达了康熙皇帝的旨意,要他出面调解这一场纷争,并表示倘若成功,一定力保其前途云云。
这个时候,高奣映已是堂堂新朝姚安府土府同知,虽然没有他的前任那样官拜四品,但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品级是迟早的事。堂堂当朝权贵,官居一品的平西王专程致信与他,这样的恩荣,不是每一个土司都能够有的。当时,他并没有见过这位权臣,但是,当年清军平定云南时,吴三桂对他家的关照是有过的。不知怎的,在众人都觉得恩宠有加的时候,高奣映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安……
六匹快馬,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进入元谋县境内,到了金沙江南岸的龙街渡口。
下得马来,高户勇说:“雪君,天色已晚,明天再渡江吧。”
高奣映将缰绳交给了家丁,在高户勇的陪同下,缓步向江边走去。时值初春,金沙江边暖意阵阵,不似高陀山的那种森森寒意,高奣映精神为之一振。从小到大,他经历了不止一次的鞍马劳顿,几次随父亲去昆明拜见永历帝,又在风华少年之时,随家人辗转滇西达两年之久。这些经历和磨难,不但增加了他的人生阅历,也锻炼了他的心智。身为土司传人,他不再是一个文弱书生,他的体格不亚于周围的任何一个农夫丁壮。跑了一天的路,他还是这样神采奕奕。
滚滚金沙江,在两岸群山峻岭之间流过。悄然掩上的暮色,带给了高奣映一种更加茫然的感受。
当地人告诉他,环州李氏土司已有专人在这里伺候了,最迟明天,李土司本人,还有元谋知县还要专程拜访,要他在此小住两天,体验一下龙街渡口的江山况味。
高奣映愉快地答应了。看到客栈主人说话这么风趣,这么有文化品位,高奣映不禁一怔:在这荒凉之所,还有如此知文识趣的人。后来,店主告诉他,他是四川新都人,只因来此做生意惨遭兵乱,折了本钱,就入赘于此,开了这家客栈。后来,多亏环州土司李宗堂资助,生意日益兴旺,但李土司要他在这里支应过往客人,充当耳目,也是他的使命。
“这不,要我在这里恭候高大人,也是几天前就说好了的。”
高奣映这次履行使命,在接受调解的人当中,就有环州土司李宗堂,难道这中间有什么牵扯不成?
江边一歇,年少老成的高奣映,还真有点“望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慨呢!也难怪,在这样的改朝换代的岁月中,他所经历的,实在太多了。
一丝丝凉风,从木板房的缝隙里吹来,一时,他的酒意涌上头来,恍恍惚惚,有了些睡意。可就在这个时候,门栓轻轻晃动了一下,门隐隐被推开。两条沉重的黑影,一下子压到了高奣映面前。高奣映一下子警醒起来:
“你们……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不重要,只要你是高青岳的儿子就行。”
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了高奣映的脖子上。
事已至此,高奣映機智地一动身子,反倒不慌了。他试探着坐起身来,那把刀子却随着他的身子慢慢地放松了。他干脆一侧身,用火捻子点着了蜡烛,一凝神看清了那两个人的面目。
那是两张稚嫩的面孔,至多不会超过高奣映的年纪,尽管两眼充满了仇恨,可是双手不禁在发抖,根本不像一个老练的杀手。高奣映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似乎一时不知所措,他凝视着他们,半响才问了一句:“壮士,请问你们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时,店主人出现在门口:“你们两位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得叮当一声,两把刀子同时被弹落,高户勇鬼魅一样出现在凶手身后,一边一个,双手按在了两个凶手的后脖子上。
不多时,四个家丁也过来了,把高奣映住的这间屋挤得满满的。店主人又点亮了两根蜡烛,一时,屋子里灯火通明。高奣映问:“看样子,你们也是昨天下午住进这店的。请问,你们与我有何仇怨?”
两人年纪、身材都差不多,清瘦但不甚魁悟,在高户勇的两扇大手之下,像似被老鹰抓住的小鸡一样,但他们并不惧怕,只是有点茫然。
高奣映要高户勇放开他们后,收回了目中的精光,在等他们回答。他可以肯定,这两个人绝不是会理那边的彝民,所以与他所要着手的事情无关。
稍大的一个说话了:“你与我们无仇,可是,你父亲高青岳伙同沐天波,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们不是别人,正是吾必奎之后。”
高奣映知道,吾必奎反出元谋,确定是他父亲先得知动向而向沐天波举报的,但这事已过多年,没想到却由此埋下仇恨的根子。
“哦!”高奣映顿了一下,“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们都回房休息吧!”
等到高户勇他们出去后,他也不急于关门,向两个凶手说道:“你们先坐下来。”
“仇恨,并不奇怪,父债子还,也是天经地义。可是,你们又是听谁说过,此仇必须要报的呢?还有,你们又怎知道我就是高青岳的儿子,就在这里入住呢?”
“我们……”
“你们不必解释。我只想说,你祖父吾必奎造反,祸国殃民,多少人死于乱兵的刀箭之下。我父亲身为一方土官,保境安民,职责所在,又有何错。岂不闻,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祖父吾必奎作孽,人神共愤,与他人又有何干?自作自受罢了。”
“乡人说,不报此仇,我们枉为子孙。”
“可是,不分曲直,不辨是非,你们都枉为人了,还谈什么子孙?再说,你们会杀人吗?你们杀过人吗?就你们这样!小小年纪,只要心正,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何苦枉送了性命?你们相信吗?刚才要不是我们手软,一念之间,先送性命的就是你们。”
两人想起刚才高户勇那鬼魅一样的身法,不禁毛骨悚然。
“行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高奣映一挥手,“我累了,让我休息吧!”待他们走后,高奣映反手关上门,推开窗户。外面,群山里朦朦一片,只有滔滔的江水,和江面上透出的点点渔火。
“仇恨,仇恨,你仇我恨,何时能了?”高奣映喃喃自语,一时间,他对所要完成的使命,心中有底了。
第二天,红日东升,霞光万丈,高奣映没等李宗堂和元谋地方一干人众到来,就执意渡过了金沙江。
没有想到,事情进展得是那么顺利。当普隆沙氏乃至整个会理境内的大小土司、土目听说高氏后人到来的时候,都竞相来拜望。高奣映果真不负众望,特别是他当着那一群桀骜不驯的大小土司、土目的面,纵论古今,开怀畅饮的时候,那一种雍容大度,那一种豪气干云,其所留给当地彝人的印象,甭提有多高大了。从此,他们对高奣映充满了敬仰和信服,可谓言听计从。
结果达到了他的目的:和为贵。
3
平定“会川一碗水叛乱”后,吴三桂觉得高奣映有大才,堪大用,派人送来了奖赏,无非是锦袍、器玩之类。高奣映重谢了来使,又驱马来到了姚州城里,与知府倪巽生吟诗赏文,品茗深谈多日,对这位父执,这位在前朝就已有功名的巴中名士又多了几分了解,多了几分钦佩。
忽一日,一位鸠面僧人登门造访,家人呼之不去,适逢高奣映骑射归来,急忙迎之堂中,问道:“神僧远来,敝府恭迎不周,还请见谅。”
“不速之客,何来恭迎不周之说。贫僧久闻高氏家族世代礼佛,尊驾又精通佛典,特来一见,不过叨扰一点食粮而已,岂敢再有他念。”
“哦。请问高僧法号,在何处挂单?”
“贫僧天伦,从广东肇庆府一路游来,不几日,还要造访令尊悟祯大师呢?”
高奣映一听,神情肃然,这位天伦和尚确实不凡。于是,他突然若有所思,待要上前询问一点什么,只见天伦摆摆手:
“莫谈,莫谈,莫道前途无功果,是非只在一念间。贫僧只向贵府讨得三五顿口粮足矣!”
高奣映若有所悟,旋即又一片惘然,他叫家人拿上一点银两,包上干粮,亲自递上前去。
天伦起身而去,朗声念道:“都道是富贵浮云,说不得野鹤飘萍……”
高奣映直送到门外,回来一看,天伦只带上干粮,银两仍放在茶几上。
又一日,官道上扬起一阵烟尘,几匹快骑急驰而来,刚一进村,就有人大呼:
“高雪君接旨,高雪君接旨……”
马蹄“得得”,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这可是光禄镇从没有过的事情啊!顿时,全镇老幼,蜂拥而来,将路两边围得水泄不通。
来人似乎轻车熟路,马不停蹄向高府跑去,只见高奣映已率阖府老少,恭迎在门口了。
来者共有五骑,马上的人,正中一位年龄偏大者,尖削的身躯,尖削的头脸,但却十分精干老练,他率众人下得马来,高呼:“平西王帐前主簿韩风,奉喻专此前来传旨,高雪君接旨!”
高奣映跪拜于前:“奣映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高氏土官,保境安民,世代贤良,为土民所拥戴。尔高雪君者,自幼颖悟,家声人品,为万中之选。渡金沙而平蛮乱,施仁施德,沐浩荡皇恩,被蛮荒之地,和融润泽,一改戾气。今封尔正四品衔,以提刑职分巡川東,望勿负朕望。钦此!”
阖族老少跪接圣旨。
几天后,高奣映带上高户勇,带上四个家丁,上了去省城的官道。临行前,刚刚吩咐完多少家事的母亲木氏,又一路小跑追出门来,特意叮嘱:
“孩子,仕途凶险,你要切记乐极生悲的古训。”
高奣映到昆明谢恩面“圣”,是必须的程序,但他与康熙皇帝之间,还隔着一个平西王吴三桂。当时,他还不可能上京面圣,只有请这位权臣转达了。何况,那天代传圣旨的,还是平西王帐下的一个主簿呢。这番关节,煞是有那么一点微妙,一念及此,高奣映总有那么一点似妥非妥的感觉。但不管怎样,平西王是必须要拜见的。这位于他家有恩的一大权臣,是一代豪雄,还是……高奣映不愿往下想了。他只觉得,于情于理,他拜见平西王的时间,实在拖得太长太长了。
殊不知,这一拖,险些把他置于一场灭顶的灾祸之间。
他已经半年未见倪巽生,这位混身透着书生气质的父执了。一进姚州城,高奣映满怀殷切之情,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来,把疆绳交给了高户勇,可是当他进得府衙,满心喜欢地欲大喝一声之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倪巽生从大堂走了出来,把包袱放在一边,拍拍手上的灰尘:
“啊!雪君,本想到光禄向你告别,无奈君命如山,有司催得甚急,只得匆匆准备上路了。我要调任广南府,能有此一别,也算是你我的缘分。多的不说了,时间还早,也不留你吃中饭了,你早早上路吧!”
“世叔,你……”高奣映泪流满面,“你这一去,还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这时,只见倪巽生走上前去,坚毅中透着几分慈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雪君,别的就不多说了。你这一去,道路泥泞,山高水险,一定要保重啊!你父与我曾经多次讲老子大巧若拙的精蕴,可惜我们都体会不深,更是做得不好。说与你,算是我的临别赠言吧!”
机缘巧合,赶上与倪巽生的道别,高奣映心中充满了惆怅,也充满了欣慰。在后来的日子里,他认真回味与这位父执的交往,他的种种关切,种种言谈,所给予的受益,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也是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够领会的。
也可以说,他后来所作的种种选择,很多来自于倪巽生语气之中所透露的生存智慧的启迪。
在去省城的路上,再也没有出门时的兴致了。他走了三天,住了两夜,才迤逦过了碧鸡关,望见滇池。当时吴三桂坐镇昆明,谱摆得很大,全省境内各地官员,除特别情况外,凡四品以上才能得以晋见,并且要提前三天交参拜信札和相关礼仪。信剳交上去以后,要在城郊的驿站静候通知。至于省城从督抚大员到各路文臣武将,要见他也要先上札子。为此,新朝以来,云南省督抚大员都是满肚子委曲,敢怒不敢言。当时,坐镇昆明的云贵总督甘文焜,云南省巡抚朱国治,皆是清正之属,但因吴三佳的压制,反而落得清闲无事了。
这些事情,高奣映曾隐隐听得倪巽生述及,当时也并不在意。反正不在朝,也就不在乎这些官场纠结了。可是到了后来,他才知晓,这绝不是所谓“官场纠结”所能解释的。
高奣映一行在驿站住下。次日,由驿丞带路,高户勇去平西王府递上了参拜剳子。他当时回到驿站,向高奣映伸了伸舌头,说平西王府气势之宏伟,是他平生仅见,“比永历帝的皇宫,又不知辉煌多少倍了。”他还说,他见到了当时去光禄传旨的韩风,“他叫告知大人,平西王已批了剳子,说次日凌晨见。”
高奣映受封川东按察使后,连高户勇都改口大人了。
没想到明天就能见着平西王了,高奣映禁不住一阵兴奋。他儿时不止一次地来到昆明,但似乎都春夏花开时节。几条老街,店铺林立。街上走过之人,服饰各异,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可刚才一进驿馆,就发现满目旗装,与往昔大不相同了。都说新朝新气象,可这样的“气象”,也在向世人证明着满清的江山已经稳固了。但凡官宦之人,能不从中领悟一点什么吗?
高奣映信步走出驿站,只见嗖嗖的冷风,似乎停息了,天上灰灰蒙蒙,整个昆明城似乎变得沉寂不动了。
这时,高户勇急急找来,告诉他:一位姓刘的公子,正在驿站等他。
“刘健!”高奣映一声惊喜,已快快走进骄站。
可不是,春城名士刘健,他的故交,更兼诗文好友,在等着他呢!
“闻雪君兄来昆明,特来造访,不嫌唐突吧?”
“你我大理一别,已届一年了。想必诗文又有进步了。这次来,想与兄再次切磋。但是,兄为何气急不安,且又形容憔悴,难道……”
刘健看了一眼高户勇,真是有点气急败坏:“这里不是谈话之地。雪君兄,到你房间,我有事相告。”
他们这次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据后来驿丞向平西王所派来人禀告,他们进去后不久,刘健就急急离开了。而高奣映一行也匆匆整理行装,骑上马,冒着飘雪向东北方向急驰而去。
4
那天深夜,高奣映一行赶到了沾益,当他们找客栈住下来以后,街上的雪花,已鋪满一地。饥渴一阵阵袭来,人困马乏。高户勇说:“大人,你们歇着,我去街上找点吃的。”
“不用,店里就有现成。请问,你们要点什么?”店主人打着灯笼走了进来。
那顿饭,他们吃得很香,像是许久不曾闻着肉香似的。一壶老白干,高奣映一人就喝了大半。他还要再上,高户勇制止了店主人,向高奣映说:“东家,夜已深了,早点休息,明天再喝。”
刚才,高奣映已不许高户勇叫“大人”了,以免惊着地方。所以,他才改口叫“东家”。
那一夜,高奣映睡得很香,可当他起身的时候,发现隔壁房间,高户勇和家丁们还在熟睡。
“他们跟着我,真是太累了!”高奣映喃喃自语。
沾溢的天气,比昆明还要寒冷,大雪飘了一夜,眼前已是一片银色的世界。
“吃过饭,还要赶路。等几天过了金沙江,大家再多歇几天吧!”
高户勇疑惑地看着高奣映,但主人不说,他也不好再问为什么。
那一天,康熙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时分,属于吴三桂“召见”高奣映的时候,省城各位大员,也都接到了赴王府开会的通知。可当他们一进议事大厅,突然觉得气氛不对。大厅四面,站满了带甲兵士。吴三桂的几个亲信,簇拥着这位平西王缓缓走来。吴三桂巡视了全场一下,把目光停留在了云贵总督甘文焜、云南巡抚朱国治、还有刘健的父亲刘昆等一干重臣身上,向身边一个亲信文臣道:
“可以开始了!”
文臣捧起一个文牍,朗声念了起来。
一个蓄谋已久,惊天动地的谋反计划,开始启动了。
最后,吴三桂要大员们一一表态。
只听一声“乱臣贼子”,云贵总督甘文焜,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你呢?朱国治。”
“决不与贼子同流!”
“拉出去,乱棒打死。”
当问到刘昆时,还是一声“宁死不屈。”
结果,刘昆被杖责四十,流放到腾冲充当苦力。
所有这些,都是后来刘健在《庭闻录》一书中所记述的。当高奣映闻知此事后,那种对刘健的感激,那种对自己的庆幸,真是难以言表。
那天,在昆明驿站,在飘飘扬扬的雪花中,刘健告诉他,吴三桂要在次日凌晨召开全体要员大会,昆明可能要出大事。而高奣映却说:“他不是那个时候要接见我吗?”便把事情的原委诉说了一遍。刘健沉默不语:“那么,你看呢?”高奣映马上明白:“那还用说?”
就这样,高奣映避开了一场大祸。要不然,轮到他表态,其下场不是身首异地,就是流放充军,即使随波逐流,也免不了背上千古骂名。
高奣映后来总结,他迟迟没有去拜吴三桂,虽然很多人说他“实属不该”,但正好印证了他在那样的动乱年代,在政治舞台上所采取的以静制动的“拖”字诀是没错的。在这里,他还要感激的是倪巽生,他们多次交谈,他那欲言又止的意思,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高奣映是吴三桂所看重的人,但是,他这次与这位枭雄失之交臂,都似乎冥冥之中自有神助。
那天吴三桂在王府会议之后,就带领文武大员,换上明朝的官服,到金蝉寺拜见永历帝的亡灵,表示了“复明”的决心以后,就誓师北伐了。
殊不知,永历帝就是他下令缢死的。后来高奣映在与几位挚友交谈时说,倘若这位逃亡的帝王在天有灵,一定会嘲笑他这个反复无常的丑类的。
不久,高奣映一行渡过了金沙江,在四川宜宾安稳地休整了一段日子。看着滚滚长江,一种“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感叹油然而生。昨天,他们还去看了一个叫“龙潭”的景点。当时他想到了父亲的话,不禁有点同情起永历帝来。
“什么龙潭龙穴,到最后还不是荒塚累累。还是戎州的酒好哇!”
善饮的高奣映,领着嗜酒的高户勇和家丁们,在戎州快乐了一阵子。
当他们到了渝州的时候,都已经户户张灯结彩,家家忙着过春节了。在戎州的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高奣映没有任何任务,朝廷对这里的管理,是否因吴三桂的叛变而无力顾及,还是他一个小小四品按察使,也不入大员们的法眼?不得而知。反倒是不知吴三桂怎么会晓得他在这里停歇下来,专程快马送了一封亲笔信给他。
在这个时候,高奣映方才得知,吴三桂原本要高奣映参加那天凌晨的王府会议,并要他当场表态,一同誓师。可是,偏偏高奣映躲过了那一劫。吴三桂还知道,是刘健走漏的消息。但所有这些,他来不及也不想去追究了。他要高奣映在川东的任上,念及“复明大义”,为他稳定后方,并筹集粮草,以备军需。高奣映当着宜宾地方官员的面,把信折了起来,往袖子里一挽,就告别众人,独自在两江会合处坐了两个时辰,迟迟不动身子。
终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草叶。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这才感觉到,他已经坐得太久了。
“大人,回去吧!”高户勇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抑或他根本就没有离开。
高奣映拿出吴三桂的亲笔信,慢慢地撕成碎片,手一扬,一阵风吹进大江里去了。
从渝州开始,一直沿江而下,时为当时高奣映所“巡视”的川东。于是,高奣映的官邸,就设在渝州,就在嘉陵江岸边的一个老宅子里。当地还依惯例给他配备了文案、随员、杂衙一干人等,但高奣映几乎无事可干,倒似一位闲居渝中的寓公。他是一名朝廷要员,四品顶戴花翎,在当时的渝州也算有些头脸了。可是,府衙、兵备道、漕运等重要部门的官员们都不太与他往来,甚至还躲着他。所为若何,高奣映当然知道,不过他只是一笑了之,乐得个清闲自在。
高奣映已经打定注意,春节一过,就要顺江而下,前往万州、巫山。
5
高奣映此行,离家是愈来愈远。一路顺江而上,从戎州到泸州,从泸州到渝州,所过皆是崇山峻岭,而进入三峡,却是山愈来愈高,水面愈来愈窄不堪,水流愈来愈急了。
船一帆风顺,到了巫山。随来的几位渝州随员招呼众人下船,向高奣映禀道:“大人,天色已晚,我们先找地方住下,明天再去来瞿塘先生的故居吧!”
高奣映此行川东,一身便装,并再三同渝州府执意所派随员道:“过了三峡,经夷陵往东,就是朝廷大军拒敌的战场了。我们此行,情况不明,不宜声张,权当微服私访吧!”
随员自然点头称是。
“还有,我们先到巫山,了完事后,再折回万州,同知府见个面,你們回去也好交待。”
于是,就有了顺江而下的巫山之行。
中国传统智慧的巅峰之作数《周易》,而《周易》包罗万象,传统易学博大精深。高奣映一次酒席上曾对友人说:“没有智慧谈不上学问,而智慧之源,正在《周易》。”当时,以治易学而名世的大师很多,高奣映却不全都佩服,也不全都否定,瞿塘来氏之易,意在博采众家之长,却他是独有情钟的。这次他在凌夫淳前辈的鼓励和指点下,趁“巡视”之便来到巫山,就是发思古之幽情,来拜访先贤故居的。后来他在晚年言及此事,说当时,他像一个断了线的蚂蚱,只是漫无头绪的蹦跳,倘若不是久仰来瞿塘之名,这次巫山之行,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要在此凭吊前辈,他要尽睹瞿塘风采。
来瞿塘,字矣鲜,原名知德,世居浙江萧山,明朝初年以“来氏易学”名闻天下,曾在湖北麻城访学,后因先祖之故定居四川梁山。当他从湖北境内几度西来,沿江而上,饱揽三峡风光,不觉为“三峡艳概之胜”而倾倒,遂号曰“瞿塘”。易经的神秘色彩,就在这位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晚年在这一带求溪万山中闭门谢客,专心揣摩周易之妙旨,曾经十个昼夜不睡,五六天不进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当他出门之时,已是形消骨立,但却是精神焕发,在滔滔长江边上手舞足蹈。
后来,来瞿塘告诉别人,他在几近于忘记肢体之际,突然眼前一片光亮,金灿灿出现一个卦象,正合《周易》所谓“见负于涂”。一下子,他以“象中求易”的方法,悟出了许多真谛,可惜,他并没有传人,于他唯一有缘的人便是凌夫淳所看中的高奣映。这一段奇缘,是刻意求不来的。
高奣映终于到了求溪万山,到了这位先贤的故居。可是在高户勇等人的眼中,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两位渝州府所委随行的吏员,更是一脸失望。这几天的枯燥生活,他们似乎已经无法容忍了,但面对雍容大度的高奣映,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
“这里有山水的灵气,你们能看到吗?”高奣映默念着。
临走的那一天,万州府大开宴席,款待按察使高奣映一行。席间,歌舞相伴,美人在侧,把渝州来的那两位府吏乐得心花怒放。
高奣映生性豪爽,似乎时时都有酒兴,加之川东人也颇热辣干脆,于是一场酩酊大醉,自不可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只是醒来之后,窗外,江水滔滔,青山掩映,几片霞光从天际涌来,慢慢地弥漫在崇山峻岭之间。清风拂门,高奣映一阵舒爽。
万州一宿,高奣映感慨良多。祖国真是太大太美了。可是,一些人为满足自己私欲,发动战争,致使山河破碎,多少人因此而流离失所,甚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是在造孽啊!多行不义必自毙,吴三桂引清兵入关,致使山河易主,而正当康熙皇帝欲有为于众生的时候,他却又无端挑起战争。这个枭雄,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意欲何为?高奣映的心目中,国家的理念,朝廷的理念,特别是民生的理念,到此又得到了升华。
当他们上了去重庆的客船时,已不见从渝州府来的那两个随员的身影。万州府通判立刻上前,说:“他们二人说是要在此盘桓几日。唉!出一趟差不容易啊!”
说完,眼中泛出一丝狡黠的神色。
高奣映懒得再说什么。一扭身,往船头走去,船工开始扯锚,扬帆。
川东之行,前后近二十天时间,虽然有那么一点仓促,可是高奣映却觉得自己经历了很多。一些事理,也许他比父亲的明白更深了几层。他想倘若再能遇见倪巽生时,他会毫不保留,把自己的心里话全盘托出。
可是,洒脱之余,一个阴影仍然沉重地叠在他的身上。吴三桂与朝廷的战争,已到了白热化阶段,大好河山,烽烟四起。当然,他的败局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人心向背。逆天行事,绝对不得善终。这些都不说,眼下最主要的,是如何摆脱这个魔王?
渝州城里,已陷入一片混乱,各类派出机构纷纷撤离,府县衙门也不理事了。
忽一日,朝天门码头,锣鼓喧天,在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张灯结彩,只见从一条豪华的大船上,走出了一名大员,他二品顶戴,俨然一位朝中有权势的大臣。他的身后,是一排排威严的士兵,他一到岸上,就急忙追问高奣映的下落。临时走拢来的几名官员这才发现。被他们冷落多日的按察使大人,今天怎么就没有他的身影。
“快去找,去叫,快!”
知府急忙吩咐下去。
那位二品大员狠狠地望着知府,威严而又不动声色地说:“请,是去请。”
原来,川东一带,包括鄂西地区,像云南一样,有一些土司世家。他们有地盘,有武装,历朝历代,只要涉及自己利益,就会同官府抗争。而就在吴三桂叛军打到湖北时,不知营中谁出的主意,吴三桂派出一批使者,携带大量金银财宝,到这些地区游说土司,要把这一广泛的区域纳入他的势力范围。朝廷闻知此事,不由警觉起来,他们想起新任川东按察使高奣映,这位土司世家的佼佼者,只要不为吴三桂所用,以他的土司地位和出众才华,定能聚拢一批土司,同吴三桂对抗。那位朝中大员,就是专为此事而来。可是,他所要见的人不在场,他有些慌了。当此战乱之际,万一……
实际上,还有一些事情他没有说。在他匆匆出来之前,几位军机大臣还专门嘱咐,高奣映能立此大功,朝廷另有封赠赏赐,而万一不为所用,就须便宜行事,以免留下隐患。
这一切即要发生的事情,高奣映并不知晓。也许是旅途劳累的缘故,这几晚上他都睡得很香。一天,早上起来,他看到同来的几位兵丁,站在高户勇面前,似在表白,又像在争议什么,他突然一怔。是啊!他这一出领地,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在滔滔的江河中,奔走已近一年了。自己的差事一再尴尬,至今也没有一个盼头,而这些家丁都有老小,恐怕早已思乡心切了。在他面前,他们是不会说什么的,可这确实是一个事啊!
就这样,他灵机一动,反正朝廷也没拿他当回事,他又不能依附吴三桂,为虎作伥,还不如早作打算。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早在寻找退路了,只不过没有机缘而已。殊不知,机缘就在一念之间。
他一声大喝:“高户勇。”
“大人,有事?”
这位忠心侍主,已历两代土官的管家,意识到今日不同寻常,看主人的神情,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但他断然没有想到,高奣映突如其来的这声断喝,也是给自己壮胆的。
“今天你认真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渝州,回家乡去。”说着,高奣映凑进管家,认真地叮嘱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一定要悄悄地进行,去吧!”
一天以后,也正是那天早上,高奣映一行已经快马扬鞭,奔跑在回云南的官道上。
差员赶到高奣映府邸,一切严整如故。正堂案桌上,一顶四品顶戴正中而放,下面压着一张信笺,还散发着浓浓的墨香。
不一会儿,当朝廷大员接过知府呈上的那张信笺时,一下子傻了眼,只见上面写着:
“旧疾复发,痛不堪言;抽身退去,以免耽误朝廷。请辞。”
后来一位主事云南的军政大员向高奣映说:“当时他们真要派兵追你,你根本到不了家乡,信吗?”
高奣映说:“一切皆有定数,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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