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贞说:“这天底下,我只爱许山。”
说这话时,她依然直视着我,眼里泛光,嘴角上扬。
环视空荡荡的院落,飞檐翘角的照壁,粉墙已斑驳显黄,正中的“紫气东来”榜书大字已少了“来”。门楼的斗拱旁,斜逸数株硕大肥厚的仙人掌,掌尖开着橘红的花。六角砖的小院,洁净如洗。雨水从瓦沟滴下,如珠帘,叮叮咚咚敲击着地面。这个老院子,曾经是很讲究的,如今已有些颓败的气息。
我说:“素贞,你真要息诉罢访了,以后再找个,天下还缺男人?”
“我不会再找的,我做的一切只为许山。”素贞说话不容置疑。
我长吁口气,欲言又止。
雨絲斜斜地织着,我撑起雨伞,对素贞说:“咱们去鸡舍看看。”
鸡舍在后园。园里种了几垄白菜青菜,一块辣椒地红的红、绿的绿,蕃茄已经红透。紧挨后园边的篱笆畔,盖了石棉瓦的鸡舍,鸡粪的味道扑鼻而来。走近看,一群高原山鸡,在啄食白菜和青草,还有撒在地上的米粒。一只火红羽衣的雄鸡,振翅扑到黑母鸡背上,母鸡拍拍翅膀伏下身子。对面两只小公鸡扑腾着翅膀打架。
素贞是我的结对帮扶户,也是信访局联系的老上访。她能静下心来种菜养鸡,我松了口气。我问:“素贞,养了多少只鸡?”素贞说:“养了六十六只,取个顺顺利利的意思。”我说:“好啊,你脱贫有望。再多养点,就能奔小康。”
素贞说:“我种菜养鸡,为的是许山。”
怎么绕来绕去总是绕不过许山?
我说:“许山去了雪盘山,就是想让你断了念想重新生活,想不到这么久,你还是放不下他。”
“方姐,我试过,可我还是忘不了他。”
我心里有点堵:“素贞,我怎么说你好,你跟许山真是对冤家!”
从后园转回小院,素贞从堂屋里拎出个布袋给我:“方姐,你下乡时候多,拜托你把这点东西带给他。”
我有些诧异,打开看,几把土碱面、两袋奶粉、一包红糖、一盒茶。
“他在山里教书辛苦,隔街子远,买点吃的不方便,营养差。”素贞眼角似有泪花。
我说:“你这是何苦呢?你们互相折磨,又相互牵绊。当初不认识多好。唉,只要你不再越级上访,我就念阿弥陀佛了。你放心,东西我会帮你带到。”
其实,在看素贞前,我已去找过许山。信访局的“哈弗”车,绕着海拔4300米的雪盘山,把我驮到西坡小学。到时,刚好散学,许山躬着腰泡“康师傅”,像个大马猴。半年不见,他的鬓角已如山坡上的雪斑。
我开口叫了声许老师,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我很久说:“方局长,您怎么来了?”我说:“来看看你,咋样,还适应吗?”许山连说:“ 适应,适应,哪能不适应呢,能避开那些是非,我已经知足了。”
我说:“别吃泡面了,那里边有防腐剂。走,我请你到街上吃。”许山说:“还是我请你吧,现在八项规定,你也不好报账。”我说:“你那点工资早就提前消费了。我公务员工资高,我请客!”许山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三万,四万,五万,他曾从黑色挎包中一次次掏出钱来,当着我的面,整齐地码到财会的办公桌上。
我们穿过乱石支砌的狭窄村道,走过细如羊肠的田埂,来到山坡上的长虫街。长虫街,真像条虫。虫头是乡政府,虫身是屈曲盘旋的水泥公路,两边的店铺饭馆平行延伸,山坡上是稀稀拉拉的人家。
我们找了家羊肉馆,要了碗羊排粉蒸,炒洋芋,青菜汤。隔着小木桌,我看到他白晳的脸上添了几道沟壑。
我说:“许山老师,你有什么困难,要向组织反映吗?”
许山摇了摇头。
半晌,他问我:“方局长,你最近见过素贞吗?她腰疼好些了没?你告诉她,去医院好好看看,别怕花钱。她治病的钱我可以承担。”
我皱起眉头说:“你怎么这样想呢,现在就是要让她忘了你,忘得越干净越好。”
许山点头称是,低头吃粉蒸。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记挂素贞。从内心而言,我喜欢他的有情有义,可越是这样越麻烦。我要不动声色。
我郑重地告诉许山,素贞现在是我的结对帮扶户,我会帮她摆脱贫困,我还会给她介绍对象,既然你们折腾了那么久也没能在一起,放手是最好的选择。不要相爱一阵子,折磨一辈子。
许山苦笑:“这样我就心安喽!”
他起身离开,佝偻着背,形单影只,像个老人般越过公路边的护栏,走下山坡。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有些酸楚。我心肠软,本不该当什么信访局长。我回身看了眼长虫街,驾起黑色的“哈弗”向江外村驶去,素贞就住在那里。
认识素贞,始于跳楼。
谁也不晓得她是怎么爬上楼顶,那可是公安局的五层楼。我正在整理卷宗,听见院子里“咿哩哇啦”乱嚷,消防车鸣着笛开了进来。警察举着电喇叭喊:“你要冷静,生命可贵!”
我起身到公安局大院里,抬头仰望,楼顶有个女人,穿着艳红的衣裳,在朝阳下迎风招展。她站的位置在楼顶边沿,大风一吹,或许她就会像断线风筝般栽下来。
混乱中,我悄悄踅回办公楼。我知道五楼的楼梯顶部有个活动铸铁盖板,那次太阳能水箱坏了,我带人爬上楼顶检修过。
我跑到五楼,从墙上拉下铝合金折叠梯,猿行而上。我先推开道细缝,确定她没有发现我,才爬上楼顶,匍伏向前。幸好楼下喊声不断,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分散。
那时,她大声喊:“你们不把他抓起来,判他强奸罪,我就跳楼!”她的声音很尖厉,就像刀片刮着铁棒。
就在她声嘶力竭时,我纵身跃起,箍住她的腰,把她猛地向后拽,我俩一起向后倒去。她反应敏捷,又踢又抓。我施展擒拿术,三两下就把她摁倒在楼顶的隔热板上。她拼命挣扎,我使出洪荒之力把她压在楼顶,豆大的汗珠从我的额上冒出。直到她的挣扎和喊叫变成了嘤嘤啜泣。此时上来两名消防武警,把她带了下去。
局长老郝朝我竖起大拇指:“小方,有两下子,交给你了!”
我给她沏茶,她怒视着我。我把茶杯递给她,她扭着头。我问她名字?她不回答。再问,她大声喊道:“我叫李素贞!”
我查了卷宗,李素贞打过“110”报案,说是许山强奸了她。
许山是江城一中的老师,接警的是江城派出所的吴小明。吴小明是许山的学生,他经常在夜间巡逻。他知道许山是魏青的班主任,魏青是李素贞的儿子。许山经常到江外村魏青家补课。吴小明还发现,许山和魏青的母亲李素贞关系不一般,有天晚上他夜巡,李素贞把许山送到村口,他们拥颈深吻,任野风吹乱李素贞的长发。
江外村是江城县的城乡结合部,这里时有打架斗殴,吴小明夜巡常至此。他把警车熄火,有时看手机,有时看远处的旷野,数星星。只是这个夜晚,他看到了缠绵的一幕。吴小明下意识看了夜光手表,热吻足有十分钟。
许山是李素贞儿子的老师,也是她的情人。吴小明这样认为。
这些是我后来到江城派出所时,吴小明告诉我的。
那天,我仔细打量李素贞。江城的女子皮肤黑,我也是。可李素贞白。她年过四十,却保持曼妙的身材。是的,曼妙,当时我的脑子里蹦出的就是这个词。她身高大约有1.65米的样子,瓜子脸、细腰、凸凹有致,她未施粉黛,却天生白嫩,眼角的纹路若隐若现。虽然穿着很旧的大红针织衫,却不显寒碜。只是她微微上翘的嘴角,袒露着倔强与固执。
李素贞说许山强奸了她,要判许山强奸罪,给他坐牢。她说这些的时候,只有恨,没有半丝羞耻。
我查了江城派出所的笔录,查了江城县公安局的卷宗,都显示证据不足,不予立案。
李素贞却说证据确凿,那是一条留有许山精斑的三角裤,许山将她扒光,扯破她的内裤,强暴了她。
我之前对这事并不知晓,无能为力,只好将她移交给相关办案人员。
后来,吴小明告诉我,那是李素贞布了局。她把许山约到家中上床,事毕用剪刀剪破了自己的内裤,然后打“110”报警。“那些缺口很齐整,不是撕烂的,是剪破的”,吴小明说。
强奸罪不成立,公安局和法院都不予立案。许山依旧教书,而且是江城县公认的好教师,他的学生高考上线率常居全市榜首。
李素贞却不断上访,从县公安局开始,到市、到省,直到公安部,她常常绕过省市信访局的劝访人员,直接跑到首都北京。她还住到北京的“信访村”,去了又回来,回来又上访,她说她就是要把许山送进监狱。
我任信访局长后,第二次见到了许山。
许山依旧儒雅,白净的皮肤,分头,无框眼镜,灰色中山装。他从黑色人造革挎包中取出几扎用报纸包好的钞票,三万块,抖抖索索地交给出纳。
李素贞答应息诉罢访,条件是让许山赔五万块钱。我们觉得许山教书工资低,也是江城县不可多得的好教师,好说歹说,李素贞答应赔三萬块,说好拿到钱后再不去上访。
担心他俩见面李素贞会有过激反应,我与同事商量后,让许山送钱到信访局,再由我们通知李素贞来取。
现在回想,我还是犯了“幼稚病”。难道不让见面他们就不会再来往?赔了三万块后,她真的从此息诉罢访?长期缠访闹访、越级上访的人,他们的话岂能轻信?
但不如此,又能怎样?
信访局面对的,不光是李素贞。候访大厅里,每日坐满了信访人。征地拆迁、涉法涉诉、林权改革、医患纠纷、劳资关系,哪件不是千头万绪!
那天我把许山单独请到我办公室喝茶。我说:“许老师,您千里迢迢来到江城支援边疆教育,转眼几十年。咱们江城县各行各业都有您的学生。您也算是桃李满园了,怎么会闹得不可收拾?到底是咋回事?”
许山低头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抬起头来已是面色通红。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我说:“许老师,您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对您的隐私也不感兴趣,为的是让李素贞息诉罢访。她的生活已经被上访打乱,搞得众叛亲离。江城县的声誉也伤不起。现在是一票否决,您懂的。”
许山慢声细气地说:“我倒没什么顾虑的,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只是说来话长,也不知从何说起。”
“呵呵,那你就说说这个案子吧!”我说。
许山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说:“我是爱素贞的,不管对谁,我都敢说。我们的相识,始于补课。她离婚后,回到江城,她儿子魏青正好转到我班上。魏青的基础太差,素贞想让我给他补课,我也觉得有必要。因此下午课后,或是晚上,我总抽时间去给魏青补课。我补课是免费的,对别家的孩子,我也如此。”
“那天下午补课后,素贞特意留我吃饭,炒了几道菜,也就是表达谢意的意思。吃过饭后,魏青和同学去打篮球。素贞特意给我泡了一壶陈年普洱,她知道我喜欢喝茶。我也就乐得歇息片刻。眼前这个女人,年纪不轻了,身材却还管理得好,而且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对她,我是有好感的,但我敢对天发誓,我当初并没有和她上床的想法。”
说到这里,许山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说你但讲无妨,我不是小女孩。
许山又叹口气说:“我至今都想不起,我俩是怎么睡到一块的,或许是自然而然就发生,是命中注定的吧,不管是缘是劫,当初都觉得美妙无比。我结婚二十多年,和老婆之间从没有那种感觉,有的只是例行房事,草草完毕。有时各自忙于教学,几个月没有性生活也是常事。可与素贞不同,我觉得自己如同沉睡千年的火山,被她瞬间唤醒。从此如决堤的江河无法收拾,我们似乎都陷入少男少女般的初恋。”
“纸包不住火,我们的地下恋情还是暴露了,包括我的老婆和她的儿子,还有她在江城的父母兄妹,他们先后知悉了我们的关系。之后纠葛四起,我又无能为力,那些事不提也罢。她儿子高中毕业后,我没有再去她家。我想,让往事随风而去吧,尽管我是那么爱她,我的内心仍对她有着无尽的思念。”
听到此,我陷入沉思,这只是无数的地下恋情中的小曲,可偏偏就是李素贞,就是许山。他俩的故事,在江城到处流传。
“半年后的某个黄昏,我接到素贞的电话。她说咱俩相好一场,不明不白就无疾而终,心里终有不甘。她说她已准备好,等我去吃顿分手饭。我如同被施了魔咒,毫不推辞就去了。我们还是控制不住饥渴的身体,如胶似漆般纠缠了很久,比以往尤甚。我不知道她去卫生间的时候打了‘110。警察没来之前,她用剪刀挑破了内裤。我还在惊疑时,警察破门而入。他们带走了我俩,顺便取走了那条内裤。”
这个时候,许山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我起身给他杯子里续了水。
“我当时很愤怒。我说李素贞,你竟然陷害我!李素贞厉声说,我就是要让你坐牢,你这个强奸犯!我当时气得晕了过去,是警官吴小明,掐了我的人中,把我弄醒了。”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凌晨三点钟。我闲逛在空旷清冷的大街上,路灯照着我枯瘦的身影。半夜在外面晃荡,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年近半百,我竟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我摇摇晃晃回到学校,坐在那把硬木靠椅上,挨到天亮去上课。”
说到这里,许山眼里噙满泪水,像个委屈的孩子。
有电话打进来,又来个缠访闹访的。我不想再触碰许山疼痛的疮疤,便以此为借口说改日又叙。
那天扶贫办安排“挂包帮、转走访”,信访局被安排到江外村。在村委会传过来的名单中有素贞的名字,我想也没想就把她列为我的帮扶对象。
到信访局后,我见到素贞的时候挺多。她经常来,总说要把许山抓起来。每年她都会越级上访,逼得我们时常劝访。有时她会跑到省城,冷不防她又跑到北京,上头来个电话,我们就得去接她。
有次我把她从某部信访办接出来,在北京街头请她吃了碗馄饨。冰天雪地的,北京的风像刀片般刮在脸上,我冻得直哆嗦。我说:“素贞,求求你了。你别再这样行不行?你和许山多好的感情,现在折磨得仇恨交集。你告他强奸证据不足,到底是咋回事你心里也清楚,你不要再越级上访行吗?”
素贞咬牙切齿:“不行,我就是要告许山强奸,就是要把他送进监狱。”
我说:“证据不足咋判,咋送监狱?你就是告到联合国,也不成立。”
素贞忽地站起来说:“方姐,你提醒得对,我现在就去美国驻华大使馆,我告给美国人。”
我心中积攒了很久的怒火终于喷发,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你嫌丢脸还丢不够,你还想丢到国外?我也是女人,我都为你害羞。你口口声声说强奸,你那是强奸吗?你要达到什么目的,你以为我们不晓得?”
我的声音太大,大排档上吃饭的食客都扭头瞅过来。
素贞从没见我发过脾气。她一愣,伏在桌上呜呜大哭。
我说:“你哭吧,你该哭。你这种任性,损失有多大?我们几次上北京接你,不说投入那么多人力和时间,开支有多少?许山从外省来到江城,教书育人几十年,培养出多少人才?你让他如何再面对学生?他已经准备调回老家了。”
素贞止住哭声,抬起头问:“他真要调回老家?他老家我去过,我可以跟他去。”
素贞还陪许山去过千里之外的老家,这我倒是始料不及的。我只好借坡下驢:“我知道你这样闹,就是要逼他娶你。可是,你越闹他越不敢娶你,你知道吗?他要是一走了之,天下之大,以他的教学才能,找个学校没问题,可你上哪去找他?”
“那我咋办?”素贞定定地看着我。
“回去又商量好吗?”我绕过桌子去,抽出张湿纸巾递给她,拍拍她的肩。
从北京回来后,我和信访局同事分头走访了江外村委会,走访了江城一中,走访了李素贞的父母兄妹,电话约谈了许山,最后向李素贞摊牌,让许山一次性补偿李素贞三万元,从此息诉罢访。
李素贞从信访局取走钱的那天,我心情无比轻松。看着手里她写的收据,我奇怪写出这么娟秀字迹的女人,为达到目的,竟可以如此不管不顾?
江城县出了个李素贞,搞得信访系统尽人皆知。江城县连年被通报,县委书记、县长都为此过问了多次,我更是如坐针毡。
这下好了,她承诺息诉罢访,我长吁了口气。
然而,我还是小看了李素贞。
半年之后,她再次上访,我们费了好多工夫和她磨嘴皮子,还拿出她息诉罢访的承诺书。她看都不看,把那张纸扔到一边,说是要见公安局长。我只好联系公安局。郝局长又陪她吃饭,劝说半天,才把她用警车送回江外村。至村口道别时,她还有说有笑,哪知道第二天她又跑到六百多里外的省城上访去了。我只好带着两个人再去劝访。如此这般折腾,李素贞声名远扬。
那次回来后,她开口要许山再赔四万。
许山又凑了四万给她。
那天许山把钱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上时,我看到他的身体哆嗦不止,那只枯瘦的手青筋毕现。那一刻,我感到很无力,我当的什么信访局长,钱真能解决问题吗?不用钱又该怎样?李素贞,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天我始终没和许山说话,语言在此时特别苍白。我希望他吸取教训,从此走出阴影,专注教学,过平静的日子。
素贞列为我的帮扶对象后,我第一时间便去找她。
对这个女人,我越来越头疼,也越来越好奇。帮扶李素贞,我的想法有三:一是帮助她发展产业,增加收入供孩子上学,也好分散她的注意力;二是随时掌握她的动向,以防她动辄越级上访;三是更好地了解她的心思,劝她息诉罢访。
当我把这个想法跟分管副县长、公安局长老郝汇报后,他摇摇头吐出一个字:难!他说他先后给李素贞找过几份事做,县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信用社保洁员、公安局食堂的帮厨,月工资也不低。可她没干几天就撂挑子走人,嫌脏嫌累嫌服侍人。她上访惯了,跑野了,喜欢不劳而获。
我说我还是想试试,被动不如主动。
我来到江外村那条熟悉的巷道。
江外村的居民,大多搬到县城里住了。有的在省、市、县里上班,老人也跟着去带孩子;有的挣了钱买了房子,举家迁入城去,留下老宅。村里留着的,是纯农户。这些纯农户,大多也是外出务工。外出务工的方式也有两种:或是进城,比如摆个小摊、开个饭铺、卖点菜、搞装修做木匠泥水匠的,早出晚归,老人孩子也有照应。还有的到北、上、广、深圳、珠海去,家中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不过这两类人脱贫都没问题,现在企业工资涨了,每年至少都能带回两三万块钱。搞建筑行业的,很苦很累,也挣得更多。进城支个小摊的,做得好,三五万;做得不好,一年到头也能挣个万把块钱。
李素贞是江外村的另类。她不进城务工,也不去省外。她也不盘田种地,她就靠上访过日子。上访之前,她靠离婚分得的钱财过日子吧!我猜。
江外村的巷道,是上百年前铺的青石路,人背马驮,早已踩得滑溜发亮。两旁的房屋也是石头砌墙,看似随意,其实牢靠。江城有个说法,叫石头砌墙墙不倒。只是村人大多外出,村庄日益凋敝。墙缝里、瓦顶上,杂草丰茂。村巷七弯八拐,渐渐逼仄阴暗。这样的地方,白天都显得孤清。好在还有满面沟壑的老人,拄着拐杖,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发呆。
小巷的尽头,就是李素贞家。斑驳的墙皮和朽旧的斗拱,并不曾掩饰飞檐的昂扬。这曾是殷实的人家。进了小院,六角砖的地面朴素古雅。柴垛,整齐地码在房檐下。
素贞引我进堂屋,虽小倒也雅致。我很意外,墙上竟还悬挂着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四条屏,她说是她爷爷的爷爷手书。堂屋正中墙面是红底黑字的中堂,写的也是陶潜的山水田园诗。两边是锦缎的喜联,红底金字。凑近端详,是素贞当年出嫁时,村里的亲戚送的贺联。
话题由此展开。素贞当年高中毕业,人长得俊,嫁也嫁得好人家。公公是庆州商业局长、婆婆是粮库主任,丈夫在汽车总站开车。出嫁那天,接她的小车有三辆,大车有两辆,嫉妒死了村里的小伙伴。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公婆退休,丈夫下岗。小俩口只好在车站门口开了个小店糊口。岂料丈夫嗜赌如命,经常把开店挣来的钱偷去赌博,竟至债台高筑,大年三十还有人打上家门要赌债。素贞是个要面子的人,这日子实在挨不下去,便离了婚,带着儿子回娘家。娘家的哥哥倒还撇脱,带着妻儿老母搬到城里,把一院老宅全分给素贞,连带那几亩薄田瘠地。
按理说素贞有了长兄的馈赠,没有住房之忧,又有薄田可耕,日子倒也可以不咸不淡地过下去。偏生素贞因为没考上大学,后有婚姻的变故,因此将成龙成凤的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就请了许山老师来补课。日子久了,正值虎狼之年的素贞,耐不住孤寂,就诱惑许老师上了她的单人床。前面说过,这许山老师来自内陆省份,生得面皮白净、骨肉停匀,按说书人的讲法就是玉树临风,人又儒雅有才华,虽说年近五十,倒也不显沧桑。就是黄花大闺女看见他也会有三分心动,更何况单身的半老徐娘。这许山也是遇到风韵犹存的李素贞,竟然就爱上了她,而且爱得一塌胡涂,竟至于一日不见素贞面,许山就像丢了魂儿。
素贞婚姻的波折,我之前不太清楚。我从小跟爷爷学写墨字,对字画有兴趣,见到她家堂屋里的喜联,倒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我有些窃喜。我想可以多聊会,便从手提袋里拎出几个馒头说:“素贞,今天我不回去吃饭了,你搞点咸菜,咱们将就吃顿吧!”
素贞说:“哎哟!方姐您这样说就是打我的脸了,你大局长来我家吃顿饭是我的荣幸,我哪能让你啃干粑粑?我去炒两个菜,饭在甑子里蒸着了。”她转身进了厨房。
素贞的厨房,让我这个工薪族颇为惭愧。我城里住的单元房,也有间小厨,前些年用液化灶,后来用上电磁炉,有抽油烟机。尽管如此,还是不太干净,灶台、炉边总有油渍,洗碗池、灶台的边沿,手摸上去,总是粘乎乎的。纱窗上,总有层灰。素贞用的是柴火灶,她说电费贵,她就上山捡柴。看到她的灶台,我不禁傻眼,她灶台上贴的瓷砖白得亮闪闪,碗筷摞得齐展展,像列队的士兵。厨房的地面,也像水洗过,可以说纤尘不染。
我说:“烧柴烟大灰多,你厨房这么干净,农村里我还没见过呢!”
“我从小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澡。嫁到缺水的庆州挑水也要洗。现在闲着,不想儿子,偏偏想许山。想许山就睡不着,睡不着就抹桌子扫地。”素贞说。
跟她扯着,似乎渐入正题。我说:“素贞,不是我说你,你既然那么爱许山,为啥老要上访,要告他强奸呢?”
素贞说:“方姐,你不知道,我跟许山相好,好得要死要活的。他曾在我面前发誓,说要离婚娶我。哪晓得他就是拖着,拖得我的爱生成了恨,我就是要让全天下知道我和他的事。”
“你这不是南辕北辙吗?也就是说你越这样闹访,他越怕你,你和他再婚的可能性就越小。”
“我也晓得,这辈子怕是跟他没戏唱了。”素貞坐下来,黯然垂泪。
“为了许山,我失去的太多。儿子与我感情好,离婚时他也愿意跟着我。后来他晓得我跟许山的事,便开始夜不归家。我找到他,他骂我不要脸。考上大学后,假期他也不回家,只有缺钱的时候,他才打电话要钱。许山给的那些钱,全寄给了儿子,他还是不回家。”
“我的父母兄妹,晓得我跟许山的事,骂我伤风败俗,让他们抬不起头,跟我断绝了关系。过年的时候,我做了桌饭菜,请他们回家吃年夜饭,他们连个电话也不回。让我守着桌子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
“还有许山的老婆,看见我就破口大骂,巴掌拍得噼叭响,还朝我吐口水。哪像个人民教师的样子。”
“你说为了许山,我成了孤家寡人,我不能跟他结婚,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我看着情绪激动的素贞说,你莫这样想,你还不老,长得又俊,家里有房有地的,一切可以重来。
“我都成这个样了,重来什么呀!那天晚上许山来找我,说是已经办妥了离婚,把离婚证拿给我看。他说他儿子准备高考,他跟老婆商量好,不能让他儿子知道。等儿子上了大学,他就和我结婚。我也是心急,要求他把离婚证交给我保管,他不同意,我就去抢。他日气了,甩手就走。我追出几里地,他硬是不回头看一眼。”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寻死的心都有了,我深爱的许山,他的心肠咋个这种硬?从此他再也没来过。我不服气!”
我沉默了,她也够可怜的。法制、道德、良心、感情,这些掺杂成麻,成了死结。可我的职责,就是不能让群众随意越级上访,缠访闹访,社会要有秩序。
许久,她抹干了泪,到灶上炒了几道菜,火腿牛肝菌、青椒洋芋丝、小苦菜汤。我俩开吃,她的手艺不错,饭菜一扫光。
我说素贞你到城里开个餐馆吧,铺面我帮你张罗。素贞摇头。我说那你进城务工,我帮你找。素贞还是摇头。后来她说城里那些人,看见她就指指点点的,她受不了。她还怕人家来砸她的馆子。
“那你要咋整? 你儿子才大二,还需要钱。再说大学毕业也不一定能找到事做,还得复习考公务员。”
我从挎包里取出一沓钱。我说:“这是五千块,算我借你的。你就在家养鸡,也挺好。总要挣点钱供书。”
素贞说:“我也不养鸡,许山欠我一场婚礼。”
她的牙巴骨咬得嘣嘣响。
初次见许山,也是报案。
那天我值夜班,江城派出所的吴小明打电话来:“方队,你不是想认识许山吗?我们刚接到110报警,是他的手机号码,已锁定地点!”
我立即驱车赶到指定地点。
来不及多说,我们抄小道上蟒歇岭,蟒歇岭是江城一中的后山。许山的手机拨110,接听却没有声音。吴小明怀疑许山有危险,便立即锁定手机位置,率队靠近。在缓坡虬曲的孤松下,影影绰绰似乎有人。我一挥手,四个人从侧后包抄,我从正面慢慢靠近。
只听见男人颤抖道:“你冷静,杀了我你也活不成。”女人说:“杀了你,我就喝敌敌畏,活着不能跟你相守,做鬼也要在一起。”正是素贞的声音。
男人说:“你我都有孩子,咱们死了谁来养?”
女人说:“我不管那么多,死掉一了百了。”
男人说:“你要给我时间,凡事有个过程。”
“我已经给了你两年,现在必须了断。”
男人叹了口气说:“再给一年,好吗?等我儿子高考结束。”
女人说:“我不信你的鬼话了,或者一起死,或者你现在答应我!”
男人说:“那你杀了我吧,我现在不能答应你。”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哈哈哈”,女人狂笑,“好,我杀你,然后自杀,咱们两清。”
在黑夜中,女人的笑声有如厉鬼般狰狞。
再不能迟疑,我大喝一声“慢!”便从树阴下走出来。
女人一惊:“谁?”
“方海,你认识。”我说,“江城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
“警察,不认识,别过来。”女人说。
“李素贞,你要冷静,千万别冲动。你可记得在公安局跳楼的事?”我缓步向前。
“你就是那个把我摁倒的女警察?”
“哈哈,干了刑警多年,我早已忘了自己是男是女!”我慢慢靠近。
“别动,再动我可要杀人了!”素贞大喊。
“好,我不动,你冷静。”说着,我从腰间取出手电,向前方射去。
强光直射李素贞的脸,她一只手勒住许山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把刀,刀尖抵在许山的喉间。
乘着李素贞愣神的瞬间,吴小明从后边蹿出,准确地夺下李素贞的刀,顺势推了许山一把。许山踉跄着朝前跌去,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
当夜,我们把李素贞带到看守所等候处理。
次日,我刚上班,许山就来找。
我打量着瘦如竹竿的许山:“你就是江城一中的许老师。”
许山点头称是。
我说昨晚没看清,您没受伤吧?许山说没有事,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我说李素贞的案件我们会审理的,你去忙吧!许山说我是为素贞求情的。
我有些奇怪:“李素贞持刀行凶,杀人未遂,你作为被害人,反倒为她求情?”
“方队长,素贞有严重的抑郁症,或许还有精神分裂症,你们就放了她吧,没事的。她还患有严重的风湿,腰椎疼,在看守所里呆久了,她会受不了。”
我没回答,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穿中山装戴无框眼镜的男人。我想,现在的江城,穿中山装的大概只有他了吧!李素贞告强奸的就是他。温文尔雅,身形瘦削,甚至有些拘谨的书生样。呵呵,真是不能以貌取人。
许山见我不吱声,接着说:“昨天晚上,我给学生晚辅导时,李素贞给我打电话,说在学校后山上等我。我说我不去,她说要是我不去她就自杀。我知道她患有抑郁症,有些害怕。晚辅导结束后,我便爬上蟒歇岭找她。不料她从松树后钻出来勒住我的脖子,用水果刀指着我的咽喉。我恐惧不已,情急之中将手伸进裤包,摁了‘110键报警。”
我冷冷地说:“你报警我们已经解救了你,事情的经过我们也清楚了,别的我们会处理。你走吧!”
许山还是不走。
我说许老师,难道也要把你关进看守所吗?好好教书去。
许山低声下气地央求,把李素贞放了,她有病。我只好说,我去找领导报告,你去吧!许山千恩万谢从我的办公室倒退着出去了。
后来素贞关了多久,如何被放,我都忘了。当时雪盘山发生了重大抢劫案,我被抽到专案组连夜赶去。
素贞成了我的帮扶对象后,几乎每个月我都到她家去。
每次我都劝她发展种养殖业,喉咙都讲干了,但她从未听进去。
每隔数月,她总要越级上访。我们去劝访,她就和我们捉迷藏,我们朝东,她去西,我们往南,她向北,经验越来越丰富。有时她故意放出风声要上访,人却在家好好呆着,寻了几天不见她,问村委会,才说人在家里。
我被她气晕了,有时简直怀疑人生。
最近一次把她从北京接回来,她开口要许山再赔五万,从此真正息诉罢访。我几乎已经不相信她的话,但此外再无办法。由公安局长老郝召集信访联席会议决定,令许山再次赔偿五万块钱。
我原以为许山不会来,想不到他还是来了。与前两次相比,这次他是抬头挺胸而入。他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把钱重重放在桌面。
我欲言又止,此时再说什么都是矫情。
许山开口了:“方局长,这钱是我七拼八凑借来的,我再也拿不出半文钱了。我已经无颜在江城立足,上周向县教育局打了报告,要求调到最边远的雪盘山乡去任教,那里更需要教师。也算是我向大家赎罪,向素贞赎罪。麻烦你转告素贞,我走了。”
许山调到雪盘山后,素贞似乎被触动。她真的再没来过信访局,也没越级上访过。倒是我还保留着每月到她家走访的习惯。反正也不远,就当是串门。
那次她主动提起要养鸡,我喜出望外,即刻安排她参加村镇办的畜禽养殖培训班,帮她在后园里规划鸡舍,只半月,她养起了鸡,虽然只有十多只,也算是起步,聊胜于无,有了经验再多养。
我打趣她:“素贞,这回咋开窍了?”
素贞叹了口气说:“这次许山真是伤透了心,我也太累,该做点事喽!”
我说是啊,靠自己的双手致富,活出咱女人的尊严。她说我还有什么尊严,不过是讨口饭吃。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不仰人鼻息,抬头挺胸做人,就有尊严。她说我的尊严早被许山糟践得不剩半毫。我哑口无言,情感的问题,我还真是拎不清。
临行,雨仍是不紧不慢地下,村庄笼罩在雨雾中,天地苍茫。
穿过漫长的巷道,素贞为我打伞,把我送到村口。
我正要上车,电话响起。吴小明说,许山在课堂上突然昏倒,被學生家长连夜送到江城县医院,诊断结果显示,是二级心梗。
吴小明说,许山自知命不久矣,想见我一面。我说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转过身,素贞呆立雨中,红色的伞失手掉落在地,她的身体似乎瑟瑟发抖。
我打开车门说:“素贞,我走了,你快回!”
“方姐,我要和你一起去!”素贞喊道。
我说你别添乱了,许山现在需要安静,心梗患者不能激动,你难道要盼他早死!
素贞拼命地摇头:“不,不是。方姐你等等我。”便转身奔回小巷。
不多会,她从雨幕中跑出来,将藏在外套里的小布包掏出来递给我。
小小的锦缎包袱,层层打开。摊开在我手心的,是青翠欲滴的玉镯。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出嫁时我妈给了我。方姐麻烦您帮我折点钱,送去给许山治病。你告诉许山,要好好治病,好好活着。”素贞说。
我点头,再次看了眼玉镯,那种透亮的翠色,在旷野中慢慢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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