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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访独龙江

时间:2023/11/9 作者: 荷城文艺 热度: 12794
许文舟

  重又回到怒江,只因为那年的怒江之旅错过了独龙江。

  四月,我选择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从贡山县城出发,原以为可以拍到独龙江的清澈见底,结果那天晚上突降暴雨,待我次日起床,横在我眼前的独龙江已浑浊不堪。原来,再清的江水也经不住暴雨的胡搅蛮缠,独龙江的蓝就被雨水掺淡。

  我在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孔当的一家客栈住了两天,等天放晴,结果越等雨越大。第三天,我只好硬着头皮钻进雨帘,直奔龙元村,去完成我对纹面的独龙女人的拜访。临行前贡山的朋友告诉我,文面的独龙女人已经不多,且多分布在龙元。雨越下越大,路上已有零星落石,我只好把车开到路边,正想着何去何从,一个小姑娘搭车,说要去孔美。孔美是孔当到龙元中间的一个小村子,反正顺路,便让她上车。女孩尽管拎着一把雨伞,但周身还是被雨淋得湿透。

  认识这位叫松松的独龙族女孩,也才有接下来认识她父亲孔永祥的机会。雨一直在下,孔永祥也没有事情可做,蹲在火塘边喝酒,他妻子则把一盆煮熟的土豆往火塘里扔,看来经过柴火灰烤的土豆味道更好吧。除了孔永祥,还有三个年轻的小伙子,围着一壶酒频频举杯,年轻人的喉结在脖子上上下滑动,而他们充血的眼球越来越鼓。松松给我倒了一碗酥油茶,她妈妈则把散发着香味的烧土豆给我端上。那种非要你吃下的热情让我感到温暖。他们知道一个在暴雨中赶了很多路的人,肚子饱的成分较小。

  汉语表达不是很清楚的孔永祥,多是通过在读初三的女儿松松过话,松松成了我与这一家人的翻译。知道我写作,也摄影,松松说你来的不是时候,一个月前满山野桃花开得让人心服口服,一个月前独龙江蓝得让人掉泪。怎么都在一个月前呢?一个月后,担当力卡山的紫杜鹃就要开了,高黎贡的黄杜鹃也会跟风。呵呵,怎么又会在一个月之后呢?你说我是来得早了,还是迟了?一个月前,松松搭上开往贡山县城的客车去看在县一中读书的哥哥,那是她一个月后的目标,她不想呆在独龙江,倒不是这里一年四季阴雨连贯,也不是格母拉山高得让人喘不过气,而是哥哥就读的县一中似乎就是她梦中的情形。松松十六岁,这样的年龄,对于习惯于早婚的独龙女孩,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但松松不以为然,总觉得找个人嫁很容易,要过有点意义的一辈子很难。读书是她想改变自己命运的途径,从贴在墙上的那些奖状可以知道,这个女孩一直在努力,从戴上红领巾到即将初中毕业的这一年,老师的表扬一直是她值得珍藏的小结。

  孔永祥家的房子分立两处,中间相隔几盆花的距离,一处为住房,下层关鸡关猪,堆放柴禾贮藏粮食,上层住人,用膳,待客。房顶已改为红色的彩钢瓦,不必年年为添补茅草耗去大量人力物力,木头垒起的墙罅隙很大,想来应该抵御不了担当力卡山来的雪风。另一处是厨房,面积最大的地方留做火塘,除了睡觉,一家人都在火塘边度过。茶罐煨着草药,药香与酒味掺杂小屋,松松一直皱着眉头,两种味道她都不会喜欢。独龙族人家有个伤风感冒的小疾,最先想到的不是新农合天蓝色的本子,而是平时采回来别在椽条间的草药。孔美村周遭树木蓊郁,草药资源丰富,每个假期,松松都会与弟弟一起上山采草药拿到街上卖,努力把它变成上学的费用,减轻一些父母的辛苦。家里除了几亩草果,没有其它经济来源,草果的收益还要看市场行情。而几亩草果的收益,绝不单单拿来应对松松与哥哥的读书开支。

  雨略略停了一会,松松便带我去看独龙江。独龙江此刻浑身凶相,不可一世。如果水再涨的话,我担心岸上摇摇欲坠的小木屋一定会倾圮江中,不过都没住人了,松松说那是盖了新居的独龙族人养羊关猪的圈,也没有羊与猪了,独龙族人知道这一条江性子大脾气不是很好,进入雨季后,猪羊都搬到人住的地方。教堂立在独龙江边,星期天,四周的信众便会到此诵经唱诗,那是他们信仰中不可或缺的功课。那些花甲老人,完全可以在自家火塘边轮番让烟酒茶伺候,但他们都会坐到教堂,为经书里的一处疑惑或一个词的音标请教可以当他们孙女的导师。

  独龙江来到孔美,实际走了一半不到的路,全长250公里的独龙江显然有很多路要走。此刻,独龙江像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刚刚走出故乡准备到远方的样子,谁也想不到这原是西藏自治区与云南交界处起脚的一条小河,竟流成了与澜沧江、怒江、金沙江并行,让一个民族依恋深深和自豪不已的江河。我想,独龙江是神派遣的,否则,250公里的流放,怎么会一尘不染?它一样经历跌落,掼摔,一样把沿途的上百条干净不干净的流水纳入麾下。松松写过我爱独龙江的作文得到了老师的优评,但此刻,站在独龙江面前,她甚至有些胆怯了,她一个亲戚,捕鱼时被独龙江水冲走了。那时她还小,但她记得村里许多人顺着独龙江找了三天,人们一直走到独龙江跨出国界才无功而返。

  人们并不恨独龙江。对于独龙人来说,那确实是母亲河,就是他们这个民族的族名,也都算是挂靠到这条江上。据说当时划少数民族的时候,中央领导征求世居于独龙江岸的少数民族族名时,当地人便毫无悬念地把一条江的名字用到自己民族身上。独龙族人对独龙江的崇敬,是虔诚而厚重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愫,他们不会随便就将母亲河冠在独龙江身上,因为那些冠名,其实难以完全诠释他们内心复杂的情怀。他们会说在独龙江畔借居,一个借字,说明他们在独龙江面前的谦卑,独龙江才是这块土地的主宰。

  一年之中,独龙江最美的时候不是春上,而是雨水结束后的冬天,独龙江的美除了无法比拟的蓝,便是它的静。静水流深的寓意最好见见独龙江再说,不管多少深仇大恨的叠坎,江水从来都不会出声,流下来的仿佛不是江水,而是美人肩上轻轻滑落的丝巾。独龙江天气反复无常,怪不得我百度了天氣预报才定下来的寻访就有突然而至的大雨等我。雨不停地下就有一丝恐惧,不是怕天塌下来,而是满山的水会让土软山滑,好在独龙江两岸植被叶茂根深,境内最高海拔4936米,最低海拔1000米的山,都保留着完好的原始生态环境。

  1999年,虽然修通了公路,但公路得翻高黎贡山,一年之中有半年大雪封堵,贡山县城到独龙江乡的交通还是困难重重,所有的生活物资都得在公路畅通时备足。直到2014年4月11日全长6.68公里的高黎贡山隧道全线贯通,才彻底改变了独龙江人出行困难的状况。这是四月,在独龙江隧道口,仍能看见大堆大堆的积雪以及悬在隧道口如刀似剑的冰凌。从贡山到独龙江乡80公里的路,实际是云上的行走,除了能见孤傲的大树,嶙峋怪石,只有影影绰绰的浓云密雾。

  得知我想寻访独龙族文面女人,松松说不用跑龙元那么远的地方了,她外婆便是一位。松松带我去看离孔美两公里不到的她外婆家,让我想不到的是,年过八十的外婆正在地里薅锄玉米,尽管穿着雨披,雨水还是将她全身浇透。知道我们的来意,老人家停下手中的活,吃力地站起来。那颤抖的脚步着实让人担忧,路那么泥泞,我和松松只好一边扶一个,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让老人家一路上担心起我们。

  老人家忙着将火塘里的火复燃,烧开水,同样是一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端给我,这是独龙族人的礼节,有话等喝了酥油茶后再说。我们在喝酥油茶,老人家仍在大口大口地喘气,那凹陷的颊,仍旧将一团青丝和盘托出,微张的嘴,只有几颗坚守的面牙。看到松松,她第一个表情是笑,笑意洇染着她干裂的唇,然后才伸出手,在松松额上抚摸,完全像我小时候感冒发烧母亲把手摊在我脑门的动作。

  说到文面,她不悲不喜,其实这是心中的苦,经过这么多年的勾兑虽然淡了些,却还是让老人心酸不已的痛处。老人家非常平静,就像说起她现在的生活。那年是13岁。每一个少女都希望自己如花的容颜璀璨夺目,所以文面,说什么都没有理由让自己心安里得。不文是不行的,她妈妈说西藏察瓦龙的藏族土司,经常来抢独龙族女人,看見漂亮的就用绳子拴起来一串串地拉走,连结了婚的也不放过。中意的就做他们的妻子,不中意的就当奴隶干活。而文了面的女人他们一般是不碰的,所以独龙族妇女认为文面有避邪的功用,妈妈因此执意要她文面。松松外婆从来没见过察瓦龙来村子里抢女人的藏人,但母亲就说有,而且信誓旦旦,她只好让步。

  给松松外婆文面的是她一个大姨婆,一位有名的文面师傅,经常有人请她去文面,能请到她是件荣幸的事情。她的手艺好,文出的花有遗世的韵,针脚稳,线条优雅,最重要的是她一边与你交流一边文的过程中,疼痛始终没有井喷,那种非把你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痛始终不会在你身上发生。师傅是要喝上等苞谷酒的,将开文了,师傅还会咕上几口,不用担心,微醉恰好能让师傅进入游刃有余的境界。这就是独龙江不多的文面师该有的范吧。酒喝了,当然还得备一只鸡,这是对文面师的酬报,再穷的人家,当你有文面的计划,那只鸡得想办法备下了。但不论如何高级的文面师,终是无法止住刺面的疼。十天半月过去了,文面者的脸仍然肿得像个馒头。松松的外婆说到这里,眼睛红了,那是没有眼泪的低泣。她自言自语似在重复,虽然我听不懂她,但耳廓里那忧伤的声线,一直萦绕到现在。

  松松的两个舅舅都外出打工了,一个在福建做建筑,一个在贡山砌挡墙,家里就只有外婆与两个小孙孙。在我们围着火塘聊天的时候,松松外婆居然爬上了院子外边的一棵梨子树,以八十岁的身体不可思议地站在树上摘了一包梨子。我的母亲也这把年记了,但她活在床与躺椅之间,稍一动出门外走走,都会招致小侄们的责备与埋怨,看似生活在重重关心之中,实际上是怕她因走路带来的麻烦,崴了脚踝或闪了腰杆都需要加大伺候力度不算,还有大量的药费跟着。我不知道松松外婆这把年纪,有几个人惦着她的老,所以拍完照,我特意给了她一点钱,并一再叮嘱她,什么人来,都不要再往梨子树上爬了。

  现在,那锥心的疼痛早已成为记忆。如果还有人一再强调那是审美,我认为就有些牵强了,不论那个时代,总也没有人把一张好端端的脸刺入墨蓝自我放声歌唱的欣赏吧。那时的独龙族人很无助,只能将娇好的笑容以自残的方式刺表,也许才能逃过劫数。有些时候,后人的想象一旦生上翅膀,什么结论都出来了,但设身处地一想,除了把自己“弄脏”,其他推断就有些站不住脚了。

  岁月改变着一个个文面女人的脸,只有那墨蓝色的面纹不曾改变。这是一种隐忍,独龙人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与其他民族抗争着,与自己的命运抗争着。现在,6000多人口的独龙族里,尚存在世的文面女不到60人。随着时代的不同和社会的演进,大约在三四十年前,独龙族妇女已不再文面。这些仅存的文面女将会越来越少,文面,作为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最终将随着文面女人的肉体归于尘土。

  我没有采访到另外一些文面女人,她们就生活在独龙江岸,她们跟在犁牛后面,点种青稞。她们脸上的青丝,以莲的姿容,挽留一个独龙女人悬凝的前世。不稠,刚好够汗水穿梭;也不算浅,留得住曾经的痛。在花朵一样的微笑周遭,那些线条仍然无人厘清,一个世纪的爱恨。我看到洗净的脸,背负着游走的竹签。锅烟水在少女的血管里,以洇濡的方式,走完花瓣,再走花蕊。 呵呵,我看到的只有疼……

  孔当村,是独龙族人的世居地,也是独龙江畔少有的一块平坦地。而今,作为独龙族乡政府所在地的孔当村,宛然一个别墅群落的村庄,米黄色的外墙,仿茅草制作的屋顶,阡陌有格桑花沐雨绽开,门庭有成熟的果实候客。沿街是饭店超市旅馆,是发廓健身房小公园与灯光球场,也有我喜欢的茶室,看露天电影的自然草坪。我在这里呆了三天,三天都有雨与滋味甘冽的血藤酒陪着。返回贡山县城前一天,我去了献九当村,印象最深的是独龙族人的鬼魂信仰。献九当村七十多户人家,有年老年少的巫师若干人,操办着大大小小的神事。自然崇拜的格局下,总有巫师做不完的活。小孩被雷声从梦中吓醒,得祭魂;做了亏心事,也得请巫师试着请神晾解。总有人相信未来能在掌纹里预知,占卜的事也交到神灵那里。

  雨略晴,天还崩着脸,但我得走了。松松的妈妈把几个煮鸡蛋给我,松松的爸爸则把一条独龙毯塞到我的行囊。婉拒是没用的,独龙族人只要想给你的,一律态度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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