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文学界》《民族文学》《大家》《青春》《散文选刊》等报刊。有长篇系列散文《隐秘的旧城》《潞江坝:心灵书》《暗世界》《大河》和《世界的世界》等。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曾获《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孙犁散文奖、滇西文学奖等。
1
河流:文明与灾难共存。从一条河流上能够清晰地看到:孤独即死亡。
在文明与灾难面前,我们能看到佛的样子,神灵的样子,以及魔鬼的样子。就像那头被洪水冲走的老水牛,洪水翻腾汹涌,但它丝毫不慌乱,借助水的浮力漂着,显得很安静。那些浑浊的河水,是那头老水牛所喜爱的。最终,那头老水牛,被洪水冲了有两公里后,安然无恙。那次洪水,有无数的牲畜被冲走,有些成了浮肿的尸体,有些下落不明。
那次洪水,上游冲下来了许多木头,同时还冲下来一些动物,人们纷纷去打捞那些木头,人们纷纷去棒打那些落水的动物。那个民间,在那次洪水中,收获了无数的动物和植物。人们在那个夜间,啖野生的肉吃大碗的酒,那些打捞上来的湿材,在火中吱吱地响着,所升腾出来的烟雾熏得人们直咳嗽。烟一直熏了好几天,把那个民间的白日熏成了黑夜。
那个民间,面对那次洪水,对冲走的良田,很不是滋味。在啖肉饮酒时,那样的滋味早已不在,更多的是感激竟有这样一场多年不遇的洪水。村寨里的那个模样像傻子的木头,把一口野猪肉放入嘴里后,把内心里面的想法吐露出来,希望明年还有那样一场大的洪水,或者比那场洪水还要大的洪水。那个民间听到木头说出那样的话后,面面相觑。到底是再来一场那样的洪水好呢,还是不来好呢?当时,没有人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有一些人,再次想到了冲走的良田,以及良田种植的那些玉米,长势正好的玉米,不出意外这年绝对是一个丰收年,又可以有许多的玉米粑粑了。玉米粑粑和肉类之间,那个民间不知道到底该认可的是玉米还是肉类?悖论横生的世界。目光清澈,抑或目光短浅,抑或是无法定义。
洪水消退,人们成群结队地去捡拾那些搁浅在河谷中的木头。那次人们捡拾的木头,够那个常年都烧柴火的民间,烧很长一段时间了。在那个春节,那个民间比往年清闲很多。往年的春节,人们休息两天后,便提着斧头朝群山深处走去,为了砍伐至少要够一年烧的柴。那个民间,便是在清闲的日子里,发现了那条河流便是神便是佛。河神、山神、植物之神以及那个民间的佛,出现在了那个河谷。人们纷纷拿出了供品,那个民间的巫师带领着村寨里的男女老少出现在龙王庙。巫师是那个民间意识形态的代表,那个巫师在庙宇里悄声地和神灵鬼魔对话,所有人都听到了巫师的念念有词,但由于太过轻声,没有人听清楚,但没有人会怀疑巫师。那个民间在巫师的指点下纷纷跪下了,并磕了三个虔诚的头。祭祀仪式结束后,人们坐于庙宇前的空地上,轻松愉悦,然后开始大口喝酒大口啖肉。到了下一年,洪水再次来临,比往年更加迅猛,那年再次冲走了许多的良田与庄稼,木头依然还从上游冲下来,但没有任何野生动物。只有作为人的木头按捺不住内心里的欲望,说出了内心的渴望,怎么就没有去年那么多的野物呢?人们再次面面相觑。
在河流里,可以见到佛的样子。可以在一块岩石上看到佛的样子,也可以从河流里的倒影里看到佛的样子,也可以在一条鱼身上看到佛的样子。而在那个民间,现在看到更多的是恶鬼和魔的样子。
河流里注满了灾难与文明。某个诗人如是说。
2
雕刻:手艺的发源伴随着的往往是手工艺人生存的艰难,雕刻可能也是源于这个原因。当然,源于民间的智慧,也应该是原因之一。民间艺人的生活,某个群体的生活,只是民间艺人生活得比常人丰富些或者枯燥些而已。更多时候,民间艺人丰富了一群人。民间艺人,很多时间里是在一个创造的世界,创造了音乐,创造了神灵(像甲马)。
民间艺人,用心灵观察民间,长时间这样观察。民间艺人,爱一切,特别是自然。然后,才是民间的手工艺,才是日益精湛的手工艺。那是多年以前,我读高中,出现在滇西北的某个村寨,那个寨子的名字,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不清。那样模糊的背后,是那样的村寨存在着很多。在那些村寨,几乎家家都有木匠,有时甚至是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参与到木匠活中。这些村寨里的木雕,经过了变迁,从纯粹的手工雕刻演变到了机器介入,但其中一些部分,还需要人亲自去做。我有一些高中同学,生活在那样的村寨中,他们读书的同时,脑子里回响的是雕刻的声音,其中某个人跟我们说起过他的想法,他不想读书了,他要回去帮家人,更何况回家成为一个木匠收入也是很可观的。有许多这样的人,靠手艺生活,还生活得很好。我曾多次跟着那个同学进入那个村寨,他的两个姐姐初中毕业后,就回来家里成为女木匠。木头的香气,在那些空间里缭绕,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感觉很舒服。那样的舒适感,让我心生羡慕,我想成为一个木匠,而最终一些原因的阻挠,我没能成为一个木匠。有些民间手艺人的生活,却不如意。一些民间手艺,正处于被淘汰的边缘,工业化对于民间的侵吞,迅疾,泥沙俱下。
雕刻,这里主要是木雕。窗格子,以及上面的雕刻,自然物象居多,主要以花鸟虫鱼兽为主。这条关于木雕的河流,里面融汇着真正的一条河流,以及河流两岸的生命。有一只鹿,在一棵大树下安静地站着,它的眼睛里,盛满了一个天空的湛蓝清澈。那些民间,以物寄托一些美好的东西。
在木雕上,可以发现一个民间的想象力。民间手艺人的思想是自由的,即便在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们为生活所困,但在制作一个手工艺品时,依然能感受到他们超人的冷静与安静。他们把思想的空间打开,让思想在天地之间遨游。思想在天地间的行走,所带来的便是艺术品被自由的因子被自然的因子所滋养,然后便是手工艺品的浑然天成。刀法,是经过练习的过程,我为何最终没有成为一个木匠,主要就是刀工不行,在平时我也没有多少兴致去练习刀法,也没有人强迫我去练习刀法。而我的那个同学,以及别的许多人,首先是在一种环境的濡染下,从小就自覺不自觉地练习刀法,他们成为了一群小小的刀客,他们从小面对着的便是一片森林的局部,并感受着一片森林的气息。森林便是一个宏大的自然界,一片又一片的密林,里面有着花鸟虫鱼兽,便有着万物众生的自由。自由,他们应该是感受到了来自一个民间的自由。endprint
在雕刻的过程中,顺着木质,并不刻意。这里提到的木雕,主要集中于剑川那个小县城的各个民间里,县城的建筑里,木雕是最有特色的。而从那个小县城往外扩散的别的民间里,依然看到人们对于木雕制品的需求,以及人们对于木雕的坚守,似乎暂时也没有什么新生事物对那些民间里的木雕进行冲击,这与一些民间里的别些手工艺不一样,一些手工艺正遭受着猛烈的冲击,有些甚至已经溃不成军。
洱海边的老木船客栈,很精致,里面同样有着木雕的介入,那又是一个浓缩的民间,里面更多的元素是白族木雕、白族文化以及白族民间的东西。在大理,真正的民间,里面注满了并不变质的手工艺。
一个建筑,包容了多少民间的手艺。一个建筑,同样在比照着各种手工艺的生死存亡。在那些民间,大部分的建筑,便是手工艺制造的物。
雕刻史,也是一条长河,某个诗人如是说。
3
庙宇:似乎在我的文字里,不断被重复,而其实是不断被我认知的过程。在那么一段时间里,庙宇里,可以看到许多民间的真实,特别是作为人的隐秘的真实外露。人们在庙宇面前,在一个巫师面前,都会把内心的想法以及自己的过往真实袒露,一个又一个民间,面对着庙宇和巫师忏悔。庙宇,成为一种思辨和反省的场所。一个民间,面对著那些鸡头鸡尾,思考着一个民间的过往、现在以及未来。即便到了现在,在某个节日里,一个民间依然信奉着来自鸡头和鸡尾里的暗示。面对着那些鸡头鸡尾,只有一些人懂,更多人是半懂不懂。
曾经,一个又一个民间里,最不能缺少的是庙宇。人们在一个约定的日子来到庙宇,经过几代人的坚持,把那个变成生活的一部分,这就像是四季轮回,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转动,凌晨的鸡鸣一般,必将会到来,除非是某个季节里某棵树上有那么一片叶子不坠落,要留住某个季节,或者是那只鸣叫的鸡,没有醒来。
看到过这样的观点:宽容宗教,宽容鬼神的存在,人们在宽容中,收获了心安。深以为然。人们同样在宽容那些巫师,那些巫师在给一些人讲述着,每到夜间,许多死去的人就会活过来,他们会在那些墓地里吵闹不休,为了那口直到死去还没有咽下的那口气。一些人是被一口既无法喷吐也无法下咽的气憋死的,直到死后很久,尸骨腐烂,那股气才融入腐烂之中。那口气是人们的生活或者是生存中累积下来的,更多时候是怨恨之气,有时候是一种欲望之气,还有一些时候,是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之气。村东的李来到村西的李家,那时候,村西的李正被肝癌晚期所折磨,他将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而村东的李不管那股刺鼻的恶臭把嘴巴伸向了他的耳朵,并轻轻地说了什么,村西的李便怒目圆睁手脚抽搐,口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那样离开了人世。而村东的李,到底在村西的李耳边说了什么话?这是我们所最想知道的,而那个巫师,只是诡异地笑了一下,并不道明。在那些民间,人们不知不觉中便成了宗教的一部分。而有许多如我一般的人,只有在一年的那么几天里,宗教意识才会很强烈地出现在我们身上,在别的时间里,宗教意识会自然消失。在民间,宗教意识并不是以这样断断续续的状态存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导引到宗教意识上。我不知道有着强烈宗教意味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弊端,但我总觉得人有点宗教意识还是有意义的。庙宇的内涵是异常丰富的。就像是民间本身的内涵。在不断深入民间后,我才发现民间不是只有庙宇,还有别的许多东西,在民间的一些角落里,宗教意识已经变得很淡薄,人们开始变得不再宽容宗教,人们开始变得只宽容自己。庙宇消失,在民间,可能又会是另外一种真实的生活。庙宇的劫难,以及灵魂的劫难,也是某种民间艺术的劫难。
美,是一种习惯,而那些变形的面具和那些塑像,却很难让人习惯,但它依然很美,这样是不是也可以说,某些时候的美,是变形的。
丢了魂魄,都要去庙宇里寻找,而找出的只是一只最微小的类似蜘蛛的东西,这便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在一座庙宇里,可以找到诸如此类东西。
在那些民间,人的成长便是对一个地域与庙宇熟悉的结果。
一种在高处看万物,或者在高处反观自己。这是一种被过滤的温暖。庙宇还要解决的是人与自然环境的抻拉关系,某个巫师如是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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