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军队带着大批的辎重一路向南,日军像猎狗一样紧追不舍,后卫部队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和敌人的先头部队激烈交火,行军速度大受影响,好在天上并没有敌人的飞机,否则,中国军队势必损失惨重。
事后,他们才知道,日军的空中力量此时正和中国空军在武汉上空展开激烈的空战。这场空战,几乎可以和欧洲的不列颠空战相提并论,打出了国威和军威,可惜后来的史书中很少提及。
武汉空战中,日本空军终于领教了中国空军的勇气和机智,被打得焦头烂额,吃尽了苦头,直接被击落的飞机就达七十八架之多,击伤的有一百多架。据目击者事后描述,当时武汉市民和其他被轰炸城市的居民不同,其他城市的居民听到防空警报赶紧找地方躲,而武汉的市民则听到警报后马上扶老携幼爬上楼顶观看空战。
由于中国空军机智勇敢、战术灵活,日本空军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空袭,均遭到迎头痛击,对着近在咫尺的武汉市中心,日本飞机只能望洋兴叹,硬是没有丝毫办法,只好把炸弹草草扔在郊区,炸毁一些破败的村庄和荒芜的田地了事。双方的飞机在天空展开激烈的追逐、格斗,不时有日军的飞机中弹,拖着黑烟一头扎在地上,随即爆炸,燃起冲天大火,每当这时,武汉人无不拍手称快,扬眉吐气。中国空军虽然也有一些折损,但和日军相比损失要小得多。
正是因为这场空战,才使得参加徐州会战的中国军队得以及时撤退,保存了抗战的有生力量。
尽管这样,部队面临的形势依旧十分严峻。
行军一天一夜后, 六十军依然军容严整,撤退紧张有序,而汤恩伯部和孙仲连部的军心却开始涣散,部队呈现溃军之势,很多士兵开了小差,一些士兵干脆扔掉枪支弹药仓惶逃命。日军见状,立刻加紧追击,用中国士兵扔弃的装备和给养武装自己,追击的速度更快了,给后卫部队带来很大的压力。
第三天早上,部队进入连绵的山区,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倾盆大雨,道路一下子变得泥泞不堪,遍地的黄土经过车碾人踩,变得极具粘性,不时有车辆或火炮深陷其中,拖拉不出。迫不得已,只好放弃车辆、火炮等重型装备,为避免落入日军手中,工兵们含着眼泪用炸药将其全部炸毁,部队带着轻武器继续前进。
下午三点钟,六十军接到命令,由于左翼不远处发现大批日军,要求部队加快行军速度,天黑前赶到七十里外一个叫孔庄的小镇,和那里的兄弟部队会合。六十军马上把这一情况电告右侧的汤恩伯部,同时立即进行研究部署。
作战参谋一看军事地图,不由得吃了一惊。過了前面一个叫做鹰嘴崖的山脊后,接着就是一大片开阔地,从地图的比例尺来看,这片开阔地至少宽四十里。经过连日奔波,广大官兵均已疲累不堪,徒步行军最快也要将近三个小时,而那片开阔地道路平坦交错、树木稀疏,遇到紧急情况根本无法隐蔽,只有被动挨打的份,此时天早已放晴,附近日军的坦克和汽车可以很轻松地追上来,情况万分紧急。
远远望去,一座山峰缓缓而下,很像老鹰的头部。在老鹰眼部下方,山形一下子陡峭起来,形成悬崖峭壁,一条汹涌的河流绕山而过,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漩涡,悬崖的底部伸入水中,仿佛一只巨大的苍鹰在低头饮水。鹰嘴崖下边修有公路,在老鹰喙尖位置建有一座石桥和对面的公路相连,地势及其险要。作战参谋一行登上一个山包,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很快拟定一个作战计划报军部审批。
六十军打算在此地狙击左侧的日军,以掩护大部队顺利撤退。军部很快就批准了这个计划,由断后的一八四旅派出一个营执行伏击任务,尽可能拖住敌人直到天黑,然后利用夜色的掩护迅速撤退追赶大部队。一八四旅领受任务后,经过认真分析敌情,立即和汤恩伯部取得联系,把计划告诉他们,并请求他们派出部队狙击追兵,防止敌人从右侧绕过鹰嘴崖。
这次汤恩伯倒是爽快,很快就回了电,表示派出一个团和六十军的伏击部队协同作战,由他们在山后拖住追兵,防止追兵和左翼的敌人会师,让六十军的伏击部队放手消灭左侧敌人,掩护主力部队撤退。六十军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大受鼓舞,立即调兵遣将,伏击部队很快就位,接着派出工兵将石桥炸毁,以阻止日军的车辆和重型武器过河。
虽然得到友军的承诺,但军部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决定派人和他们直接联络,就一些具体事项进行沟通。钟毅本来一直随军部撤退,可此时无疑是联络的最佳人选,他得令急忙赶到一八四旅,和参谋人员交换意见后,就独自一人翻山前往汤恩伯部。
听了钟毅传达的作战计划,特别是提到前面有兄弟部队接应时,担任狙击任务的毛胡子团长眼睛一亮,随即把胸脯拍得山响,连声道:“好说,就按你们的计划办!兄弟,辛苦你了,你休息一会,我去张罗一下,待会儿咱们揍扁那些狗娘养的!”钟毅起身想跟着去看看,团长伸出有力的大手按住他的肩膀,说:“区区小事,兄弟不必挂怀,想必兄弟一路舟车劳顿,就在这儿歇着吧,勤务兵,上茶!”钟毅只好又坐下来,他也确实感到又累又渴。
喝了约半个小时的茶后,山后的鹰嘴崖方向传来激烈的枪炮声,钟毅心说:“终于来了!”连忙起身告辞,准备赶回去。爬到半山腰,鹰嘴崖方向的枪声更清晰了,这边却静悄悄的,看来追兵还未赶到。
鹰嘴崖上,中日双方正在激烈的交火。原来,钟毅走后不久,左翼日军的先头部队赶到,一见石桥被炸毁,而河水水面宽阔,水流湍急,坦克、运兵的卡车和大型火炮无法通过,立即派出步兵,企图涉水过河先行追赶。担任狙击任务的一营按兵不动,利用灌木和乱石掩蔽起来,待日军步兵涉到河中央时,营长林大勇一声令下,各种轻重武器一齐开火,日军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撂倒两百多人,被打死的日军尸体马上被河水冲走,清澈的河水顿时被染得血红。
日军的反应也极为神速,一看遭到伏击,赶紧下令回撤,同时,岸上的士兵利用坦克和车辆为掩体迅速还击,很快坦克和迫击炮也调整好射击诸元,向中国军队的阵地展开猛烈的炮击。中国军队居高临下,阵地上乱石众多,兼之有许多石缝和山洞,可以很好地掩蔽自己,所以伤亡并不大,在躲避炮击的同时还可以射杀回撤的敌人。接着,掩藏在一个洼地的二十多门迫击炮也一齐开火,随着一阵振奋人心的“嗵嗵”声,敌军阵地上浓烟滚滚,好几辆坦克和卡车相继中弹起火,河里腾起阵阵水柱,许多撤退动作稍慢的士兵被炸得血肉横飞。敌人眼看吃了大亏,立即组织后撤,一口气跑到迫击炮的射程之外,用重型火炮还击,中国军队很快转移了炮阵,使敌人的炮弹全部落空。
原来,六十军因道路泥泞被迫放弃重型装备,但想方设法把迫击炮带走,一路上人抬马驮,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没想到在这儿发挥了极大的战斗力。随着日军连续不断的炮击,中国军队伤亡渐增,但由于死守咽喉要道,敌人始终无法渡河。
钟毅跟随一名士兵来到营指挥所一个小小的山洞,向营长林大勇介绍了和友军联系的情况。谁知林大勇对友军一点也不感冒,提起汤恩伯的部队心里就来气,他轻蔑地说:“哼,就凭他们也想阻挡住追兵?简直是说梦话,看看他们撤退时的熊样!算了,我们还是靠自己吧!”钟毅想,大胡子团长显得那么胸有成竹,应该会有所作为吧,可一想到段志培讲的刚到台儿庄的情况,汤恩伯和孙仲连故意隐瞒敌情,并从两翼退开,让六十军孤军深入和敌人硬拼的情况,此时也觉得心里没底,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没过多久,突然,背后山脊上传来一阵猛烈的日式重机枪的声音,还有三八式步枪发出的“勾叭”声和迫击炮的声音、手雷的爆炸声,钟毅不禁心里一紧,感到大事不妙,看来林大勇的担心成了事实。林大勇骂了声“狗娘养的”,赶紧收拾起散落的文件,随后抓起枪,和钟毅一起急忙往外冲。
冲出洞口向右跑了十几米,他们抬头一看,只见大约七八百名敌人在几挺重机枪和迫击炮的掩护下,正漫山遍野地疯狂地向我军阵地扑下来,边冲锋边向我军士兵开枪、扔手雷,一时间阵地上硝烟弥漫,很多士兵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纷纷倒在血泊中。
钟毅心里恨极,从时间上来看,他回来还不到一个时辰,一定是他前脚刚走,友军的狙击部队就逃了,敌人才会来得如此迅速。
刚出指挥所,敌人就发现了他们,子弹从两人耳边“嗖嗖”地飞过,周围的山石上火星四溅,不时有手雷在附近炸响。他俩在密集的弹雨中毫无还手之暇,只能猫着腰拼命奔跑,想办法去和战友们会合。终于,快接近阵地了,钟毅忽然瞟眼看见后面的一块大石头被枪弹打得石屑乱飞,知道不妙,看来敌人的重机枪在追着两人打,他大喊一声“隐蔽”,随即一个鱼跃滚到一块大石头后面。林大勇动作稍慢,刚跑到大石头面前,忽然身体激烈地颤抖了几下,双手上扬,手中的步枪被抛出老远,近在咫尺的钟毅清楚地听到机枪子弹钻入肉体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同时看见他的胸口迸出几朵血花,接着,林大勇像根木头一样重重地摔在钟毅面前,鲜血溅了他一身。钟毅急忙把他抱起来,只见他双眼上翻,嘴里咕哝了一句“狗娘养的”,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钟毅来不及悲痛,他知道大石头后面绝非久留之地,最近的敌人离他还不到五十米,大石头挡得住枪弹,但敌人只要扔颗手榴弹就能让他报销。
他飞快地观察了一下,只见部队已被挤压到悬崖边一个狭长的地带,背后就是刀劈般的悬崖峭壁,下边河水汹涌,但所处之地树木茂密,林间有许多嶙峋的石头,战士们以石头为掩体,抵挡步步进逼的日军。
钟毅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和其他士兵会合,大家共同抗敌、相互掩护。于是,他果断一扬手,向敌人扔出两颗手雷,耳边随即听到一阵用日语发出的惊呼声,接着传来“轰轰”两声巨响,腾起两股烟柱。趁敌人卧倒躲避手雷的功夫,他再次猫腰急奔三十多米和战友们会合。来到阵地上,只见战士们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一部分靠近悬崖狙击渡河的日军,另一部分则拼命射击,狙击从山上冲下来的日军。人数本来就越打越少,还要分兵作战,抗击十数倍于己的日军,形势一下子万分紧急。
山上,日军的三挺重机枪在咆哮,将密集的弹雨倾注到我军的阵地上,战士们被敌人猛烈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离重机枪不远处还有两门迫击炮也正在射击,钟毅目测了一下,距离太远,步枪很难打到。他在一个角落里看到我军的三门迫击炮,一打听,原来受敌人的炮火打击,现在全营的重火力就只有这三门炮了,而且炮弹就快打光了。
他弯腰跑过去,见一名士兵正拿着炮弹往炮膛里放,不由得大喝一声:“住手!”那名士兵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看着他,拿着炮弹的手凝住不动。钟毅道:“清点一下还有几发炮弹!”几名士兵依言打开木箱数了数,连士兵手里的在内,还有10发。来不及客套,钟毅喝道:“你们让开!”几名士兵被他生硬的语气镇住了,不由自主地闪在一旁。
钟毅再次目测了一下距离,迅速调整好射击角度,接着,掏出肖钰送他的手帕,举起来,估算一下山风的风向和风速,又将炮口的角度作了点微调。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抓起三发炮弹,依次飞快地放进炮膛,只听得“嗵嗵嗵”三声,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吱吱”声,远处敌人的三挺重机枪顿时被炸得飞到天上,几名炮兵战士哪见过如此高明的射击方法,不由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敌人的两挺迫击炮又报銷了。这样一来,部队的压力大大减轻了,大家集中火力对付冲到阵前的敌人,敌人抵挡不住,只好后撤。
日军眼看进攻受阻,连忙改变战术,决定兵分两路,一部分继续跟中国军队对峙,大部分试图绕过守军,继续追赶撤退的部队。中国守军当机立断,集中全营的火力进行掩护,并派出一支近百人的敢死队冲入敌阵展开白刃战,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另外再派出一支二十人的小分队,带上炸药,趁双方杀得难分难解之际,悄悄后撤,将最险峻的一处栈道炸毁。这样一来,敌人无法再去追赶大部队,但一营的中国士兵撤退的道路也被堵死了,危急关头,大家决心以死报国,为大部队的转移赢得宝贵的时间。
见此情景,日军急怒交加,毅然对一营的阵地发动了全面进攻,蝗虫般的日军士兵一下子涌到阵前。中国士兵毫无惧色,奋起抵抗,无奈人数太少,很快就弹尽粮绝,于是再次展开白刃战。
这场搏斗一直持续到黄昏。面对凶悍的敌人,一营没有一名士兵退缩,子弹打光了,就和敌人拼刺刀,钢刀卷刃了,就用石头、树枝继续拼,或者用牙齿咬,有的干脆抱住敌人跳崖,双方同归于尽……
最后,整个阵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殷地,只剩下钟毅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夕阳中。子弹打光后,他上好刺刀冲入敌阵中,一番左冲右突后,刀刃断折,他把钢枪一扔,从地上抓了把大刀又冲上去。记不清杀了多少鬼子,此时军服早被敌酋的鲜血浸染,穿在身上又湿又腻,极不舒服,双臂也酸得几乎抬不起来,好在身上似乎并没受伤。
敌人一下子将他团团围住。
面对这么多黑洞洞的枪口,钟毅深知此次万难幸免,心中反而一片清明祥和。从参加中国宪兵起,历经杀人训练、南京突围、台儿庄激战和这次战斗,死在他手下的敌人至少不下一百名,早就大赚特赚了,他甚至想,如果所有的中国军人都像他一样,十个日本国只怕都早给灭了。
等了一会儿,敌人并没有开枪,只是默默地把枪口对着他,他不禁有些诧异。这时候,来了一名军官,钟毅一看军衔,是个联队长。联队长走到他前面五六米处的一块石板上,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用目空一切的眼光斜睨着他,仿佛面对着一只待宰的羔羊,眼神里满是怜悯和不屑。钟毅毫不退缩,也冷冷地盯着他,瞧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联队长右手轻轻下压两下,士兵们马上枪口对地,不再指着钟毅。接着,联队长刷地拔出腰间的村正刀,和旁边一个翻译模样的中国人耳语了几句,翻译鞠了个躬,答道:“嗨!”随后,把头转向钟毅,神气活现地说:“小子,太君问你敢不敢和他比试比试刀法?”钟毅不屑跟他多言,随手把右手的大刀举了举,围观的鬼子们哄堂大笑。
钟毅一愣,提起刀仔细一看,原来大刀早已惨不忍睹,不仅卷口,而且弯曲得和木匠的曲尺差不多,上面鲜血淋漓,刃口上还沾着一些肌肉组织、毛发,想到刚才的一番厮杀,他不禁大感痛快。同时,他也不禁从内心佩服这名鬼子联队长的胆识,经过惨烈的厮杀后幸存下来的士兵,尽管疲累不堪,但绝非泛泛之辈,这一点对方应该看得出来,可居然在这个时候向自己挑战,难道他真有惊人的技艺?钟毅收起轻敌之心,内心暗暗戒备。
他把已成废铁的钢刀往地上一扔,赤拳相对。迎面忽然飞来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随手接住,往左走了几步,到一个地势稍微平坦的地方,联队长也跟了过来,在离他五米处站住。此时山风正劲,四周飞沙走石,但两人不为所动,依旧默默相向,谁也不先动手。
一旁的翻译有些不耐烦了,他走到钟毅面前,皱着眉头说道:“小子,你要没种就趁早投降吧,磨磨蹭蹭地干什么……”话音未落,钟毅右脚尖一挑,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忽然飞起,翻译猝不及防,“砰”的一声面部早着,一下子口鼻流血,半边牙齿恐怕保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钟毅双脚连挑,又有两块石头直飞联队长的面门,联队长战刀连挥,只听得“嚓嚓”两声脆响,眼前火星四溅,石头竟已被他挥刀荡开。
钟毅更不迟疑,挺枪直刺,联队长持刀迎战,双方顿时杀得难解难分。别看这小鬼子身材矮小,略为肥胖,刀法却极为了得,双手执刀或劈或刺,下盘功夫极为扎实,闪展腾挪灵巧似猿猴,钟毅的多次进攻都被他轻易化解。由于体力消耗过大,很快钟毅就全身大汗淋漓,脚步虚浮,顿时险象环生,好几次都差点被刀锋劈到。他暗叫不好,看来今天凶多吉少了。
危急关头,钟毅不退反进,再次挺枪直刺,猛然间钢枪脱手,明晃晃的刺刀直奔联队长胸膛,联队长吃了一惊,右手持刀,习惯性地在枪身上一磕,顺便往右边一带。忽然,电光石火间他突感不妙,可来不及了,胸部门户大开。钟毅一个虎纵,赤手空拳地欺入他怀中,左手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向外一别,右手攥住肘尖向内一拉,联队长右手力道尽失,战刀被钟毅抢到手中,几乎同时,钟毅右肩猛力一撞,联队长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钟毅战刀顺手一挥,敌酋顿时身首异处。
几个动作,钟毅做得快捷无伦,可怜的联队长哪想到钟毅有这么敏捷的身手,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顷刻间就去见了阎罗王。
其余士兵眼看长官丧命,不禁大声鼓噪,七八只刺刀同时向钟毅身上刺来。钟毅左躲右闪,忽然舞刀冲入人群中,日本兵大骇,三八大盖施展不开,又怕伤及同伴,顿时觉得缚手缚脚,混乱中又被钟毅劈了七八个。钟毅此时也累得眼前发黑,几欲晕倒。这时,他看见有个士兵腰间挂着两颗手雷,他想也不想,冲过去飞快地把手雷的保险针拔掉,手雷一下子“嗤嗤”地冒出白烟,周围的日本兵大惊,纷纷卧倒隐蔽,钟毅乘机冲出人群,刚跑出七八米,只听得身后“轰”的一声巨响,日本兵又被炸死好几个。
钟毅宁死不当俘虏,决心跳崖自尽,向悬崖边急奔。可前边又有一名日本士兵挡路,看见钟毅过来,举枪欲射,见周围都是自己人,略一迟疑,钟毅冲到,将他撞得连人带枪直飞出去。其余士兵紧追不舍,钟毅回身奋力一掷,缴获的日本战刀激射而出,跑在最前面的一名日本兵被穿了个透心凉。
他奔到崖边,正要涌身跳下,斜刺里忽然又冲出一名满脸横肉的日本军曹,冷不防从后边抱住他的腰把他摁在地上。此时钟毅手足瘫软,背上像压了一座大山,急切间挣扎不脱,于是,他双手撑地,使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個翻身,两人顿时一起向悬崖下急速坠落。
段志培举着望远镜的手久久没有放下,两行清泪像蚯蚓一样从刚毅的脸上缓缓而下。他和另外两名通信兵在鹰嘴崖对面的老鹰颈部位置留守观察,以便如果狙击失败,能够及时电告指挥部调整战略部署,战场上发生的惨烈的搏斗通过军用望远镜尽收眼底。
眼见战友们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下一名士兵还在拼死抵抗,如虎入狼群一般连毙数敌,然后抱住一名敌人滚下悬崖,他不禁心如刀绞。由于两条路都被炸毁,敌军无法再迅速追赶,眼见鬼子已在崖上庆祝胜利,他们才收拾好电台,脱帽志哀后黯然离去。
二
迷迷糊糊中,钟毅觉得身体在微微晃动,仿佛睡在摇篮里。
他家里就有一个摇篮,听母亲说是外公用竹篾编的,结实而又轻巧。年轻的母亲在家做饭时喜欢把摇篮拴在天花板上垂下的一根绳子上,每当他孤独,或觉得没趣想哭时,母亲就轻轻晃动摇篮,于是他又高兴起来,在里边手舞足蹈,要么在饭菜的香味中甜甜睡去。夏天,到石者河边的田里薅秧或除草时,母亲也喜欢带上摇篮,河边绿柳成行,找一棵枝条茂密的弯腰柳树挂上去,在赤日炎炎的夏季,使他尽情享受习习的清风和浓得化不开的绿荫。
忽然,他感觉到母亲渐渐远去,四周的水声愈来愈响,同时身上也越来越冷。“妈妈!”他张嘴大呼,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接着,喉咙里灌进去一股冰凉的液体,他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神志也渐渐清醒。
他睁开眼睛,只见满天星斗,一弯新月挂在天边,身边河水哗哗流淌,河面上弥漫着轻纱般淡淡的白雾,使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朦朦胧胧的,自己则仰面躺在河边的浅水里,想必是被河水冲到岸边来。他想爬起来,可稍一使劲,只觉得全身到处都疼,浑然没有一丝力气。
他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隐隐约约只记得下午和日军大战一场,自己杀了好多名敌人,后来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试图回忆起细节,可一下子头疼欲裂,只好作罢。但他知道,眼下必须想办法爬到岸上去,否则即使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
他双手撑地,想挣扎着站起来,可双手简直像面条一样无力,连试几次都无法办到,只好用肘部支起上半身,准备靠双腿使劲爬上去,但右脚可能骨折了,一动就锥心地痛,他只能双肘和左脚用力,一寸一寸地向岸边的沙滩上移动。他太虚弱了,每爬一米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然后继续爬。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爬到干燥的沙滩上,可实在有些吃不消了,只觉得浑身的力气正渐渐消失,生命的火花正慢慢熄灭,眼皮愈来愈重,真想趴在沙滩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可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决不能睡,否则就可能永远不会醒了。
但他实在太累了,费力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沙滩上,最后看了一眼浩瀚而神秘的星空和天边的弯月。朦胧中,他忽然觉得,和广袤无垠的宇宙相比,自己太渺小了,人类也很渺小,人类之间的战争和各种争斗就更显得荒唐而可笑……他又昏了过去。
忽然,钟毅觉得仿佛有一座大山紧紧压在胸口,一时气为之滞。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不禁大吃一惊,月色中,只见一名身材矮小粗壮、满脸是血、面目狰狞的日本兵正骑在他身上,呼呼喘着粗气,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依稀便是下午被他拖着从悬崖上坠落的军曹。他挣扎了几下,想把日本兵掀翻,可双手依然酸软无力,眼前也阵阵发黑,心里暗呼不妙,看来今日要毙命与此了。
正当生死攸关之时,受强烈的求生欲望的驱使,钟毅忽然觉得全身又充满了力量。他抬起左手抓住军曹的左腕关节,右手抓住对方左肘关节使劲一压,随着一声“卡嚓”的关节脱臼的脆响,军曹一声惨呼,一下子脸朝下栽倒在一旁。钟毅一翻身骑到他身上,左手摁住他的背部,右手抓住头发将他的头往地上一口气磕了十多下。可地上全是细沙,军曹尽管眼睛、口鼻里全是沙子,却无大碍,兀自拼命惨呼挣扎。
钟毅此时身上没有武器,一时奈何他不得。忽然右膝盖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他腾出右手一摸,原来细沙下竟然有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鹅卵石猛砸军曹的头部,砸了七八下后,军曹的脑袋仿佛成了烂西瓜,脑浆和着鲜血流了一地,两脚一蹬,顿时了账。
砸死军曹后,钟毅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一头栽倒在敌人尸体上昏了过去。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软软的床上,肖钰坐在旁边关切地注视着他,正用柔若无骨的纤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那股淡淡的幽香让他心神皆醉。
忽然,他猛一激灵,慢慢张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双扑闪的大眼睛,和一只拿着一块手帕的小手。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眼前的手,连声呼唤:“肖钰,肖钰,别离开我,我是钟毅啊!”
十八岁的女游击队员秋云正大着胆子给一名显然已经牺牲的中国士兵擦拭脸上的血迹,冷不防“尸体”忽然复活并一把抓住他的手,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她被吓得花容失色,不由得一声惊叫,奋力甩脱钟毅的手,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钟毅被惊叫声吓了一跳,他借着月光略一打量,只见这名姑娘身材健美,留着乌黑的大辫子,一身当地村姑打扮,显然不是肖钰。他心里一痛,又晕了过去。
“七七”事变后,中国共产党积极履行诺言,立刻着手改组工农红军,可武装力量实在太弱了,八路軍、新四军总人数加起来还不足五万人,装备又差,难以和敌人正面抗衡。但共产党非常善于理论联系实际,充分发挥密切联系群众的优势,决心打一场全民抗战的人民战争。于是,一方面,他们全党动员,利用一切机会扩大舆论宣传,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另一方面,积极组建敌后抗日游击队,配合国民党的正规军作战。
鲁南地区也建立了一支五十多人的游击队,在台儿庄会战期间,他们主要参与了发动群众慰劳部队、筹措军粮、救助伤员、搬运弹药、刺探情报等工作。这次他们获悉鹰嘴崖狙击战的情况后,游击队长梁飞鸿连忙率领附近的二十多名队员赶来参战,没想到六十军的狙击部队和日军刚一接触就杀得天昏地暗,等他们从深山里赶到,竟然插不上手,大家只好呆在离河岸不远处的树林里见机行事。
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战斗,眼见狙击部队全军覆没,待日军撤走后,他们立刻连夜沿河搜救坠崖的士兵。一路搜寻下来,仅找到三十多具遗体,收殓后挖坑掩埋,一直忙活到下半夜。没想到在离战场将近五里外的一个河湾的沙滩上又发现一名士兵满脸鲜血地伏在一具敌人的尸体上,想必是坠崖后落入深水中,被河水冲到这里,看样子又和一名敌兵遭遇,双方再次展开生死搏斗,终于同归于尽。
秋云是这支队伍里岁数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队员。她初次见到尸体时惊恐不已,看到多来,也就不怎么害怕了,此时一见到钟毅,连忙自告奋勇过来收殓。也是她年青没经验,看见钟毅满脸是血,想当然地以为又是尸体,也不知道探探鼻息,就拿出手绢给他清理,没想到钟毅正好苏醒过来,把她吓了个半死。
大家听到秋云的惊叫声,赶紧持械围过来。梁飞鸿先看看日本兵,触手冰冷僵硬,早已死去,再看钟毅,尚有微弱的呼吸,连忙安排救治。大家七手八脚地行动起来,一部分人摸索着到河岸上砍了两根树枝,扯几根藤条扎了副简易担架,另外的人挖了个坑,把敌人的死尸拖去埋掉。随后,游击队员抬着担架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离去。
钟毅再次苏醒过来,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房屋低矮破旧,有一束阳光从虚掩的双合门门缝内照进来。他费力地扭头向外看,外边似乎是个围着竹篱笆的农家小院,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正疑惑间,忽然外面传来轻巧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吱”的一声,房门被推开了。钟毅不知来者何人,干脆闭上眼睛装睡。他感觉到来人径直走到床前,接着,一只绵软温热的手掌触了触他的额头,片刻之后,耳边轻轻传来一声叹息,来者似乎是一名女子。他大为惊奇,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正凝视着他,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担忧。
看到他睁开眼睛,来人不禁大喜,连声说:“同志,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再坚持一会儿,医生马上就到!”话语中带着好听的山东口音。钟毅打量了一下,只见来者是一名大约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留着乌黑的长辫,长相清秀甜美,大眼睛、瓜子脸,皮肤稍黑却显得很健康,穿着合体的蓝底白花的外衣和黑色裤子,俏生生地站在面前,他不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看着他局促的样子,姑娘忍不住“扑哧”一笑,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活泼而又俏皮。定了定神,钟毅渐渐想起昨晚的事,问道:“我在哪里?”姑娘说:“放心吧,你现在在大山里,这儿没鬼子,很安全!知道吗?你已经昏迷了十二个时辰了,我们把你从鹰嘴崖一路抬回来你都没醒,还以为你怕是挺不过去,现在好啦!”
钟毅内心感动,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就要爬起来。姑娘大急,赶紧摁住他的肩膀,说:“别动,你现在全身是伤,还发着高烧,你休息一下,医生很快就到了!”接着她狡黠地一笑:“再说你这个样子怎么下床,还不羞死!”话刚出口,忽觉不妥,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脸却不自禁的红了。钟毅心中一动,手在被子里悄悄一探,全身上下竟然只穿了一条短裤,不由得大窘。
姑娘说:“你的衣服我给你洗好晾在外边,就快干啦!”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叫秋云,不叫姑娘,更不叫肖钰!”钟毅一惊:“肖钰?”秋云说:“可不是嘛,一路上你对着人家不知叫了几百遍肖钰了,连昏迷中都如此念念不忘,是你的情妹子吧?”钟毅讪讪笑道:“叫姑娘见笑了!”
忽然,钟毅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一样难受,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扯得全身一阵剧痛,额头上马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身上却越来越冷,牙齿“格格”地直打颤。秋云大惊,连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钟毅痛得说不出话来,想对她笑一下,却忍不住抽搐起来,脸上肌肉扭曲,几欲昏厥。秋云一下子慌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想了想,又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给他擦脑门上的汗珠。
正在这时,两名年轻的游击队员领着一个五十来岁的郎中模样的男子赶到,三人都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想必一路走得很急。
郎中一看钟毅的情形,赶紧安排秋云去烧一锅开水,再烧一盆火送进来。随后他掀开被子给钟毅检查伤口。仔细一检查,郎中不由得大惊。解开包扎在右脚上的布带时,只见钟毅右脚小腿肚上有一条长度约五寸的伤口,深可见骨,想必是坠崖时被尖利的石头划伤,两边肌肉外翻,甚是可怖,因流血过多和在水里浸泡时间太长,伤口呈灰白色,已有感染的迹象。全身还有多处伤口,好在比较轻微。从咳嗽、发烧的情况来看,可能由于昏迷时水呛到肺部导致肺部感染,山里医疗条件差,情况很不妙。
略一沉吟,郎中打开药箱,找出几个瓷瓶,倒了几样粉末在手掌心里,示意两名游击队员把钟毅扶起来,然后到墙角的木桶里舀了半瓢水,让钟毅把药粉吞下去。钟毅本来受过严格的医疗训练,但现在手头没有任何药品和器械,自己又动弹不得,只好听任郎中给他处理。他和屋里的人素不相识,但他们把他从鬼门关救出来,要害他早就可以下手,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再说,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见他们行事光明磊落,心里早有几分好感,所以毫不犹豫地把药粉吞了下去,入口即知是治疗消炎、抗感染及活血化瘀的草药。
接着,郎中又拿出一个葫芦,拔开木塞后递给他,说:“兄弟,喝点酒吧!”钟毅摇摇头。郎中笑道:“你还是喝点吧,因为我要给你缝合伤口,我们没有麻药,很疼的!”钟毅摇摇头,说:“没事,你尽管处理吧!”郎中有些不放心,又问道:“要不我们把你捆起来?”钟毅还是摇头:“不用!”
這时候,秋云将一大桶热水提到床前,又把烧得正旺的一大盆火端进来。郎中笑道:“辛苦你啦,现在我们要动手术了,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你一个大姑娘家还是回避一下吧!”秋云满脸关切,但她还是依言默默走到屋外,随手关上房门。
此时已天近黄昏,但钟毅的伤实在不能等了。一名游击队员出去又叫了一名队员进来,扎了两把松明子火把,一点燃,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郎中把手术需要的器械放到一个铁盒里,加水后放到火上煮,待煮沸后,他递给钟毅一块毛巾,钟毅把毛巾折叠几下,咬在嘴里,郎中赞许地点点头,说:“兄弟,我们开始吧!”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钟毅简直就像在地狱里苦苦煎熬。
郎中细心地给他清洗创口、消毒,随后就开始缝合。钟毅挺想就此昏迷过去,偏偏大脑却清醒异常。每一针都像扎在心窝窝上,每次拉动线头似乎都是对灵魂的一次肢解,心头阵阵冰冷,眼前金星直冒,耳朵里轰轰作响,但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来,纹丝不动地躺着。郎中从医多年,从未遇到过如此硬气的人,他忍不住说道:“兄弟,你如果实在支撑不住,可以叫喊,没人会笑话你!”但钟毅始终死死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渐渐地,手术部位的痛感因麻木似乎有所减轻,心头的怒火却禁不住呼呼往上窜!该死的侵略者,该死的日本鬼子,但教爷们还有一口气在,终有一天要让你们付出同样的代价,不,是十倍百倍,乃至无数倍的代价。如果抓到敌人,是枪杀,还是砍头?那太便宜他们了,要不干脆也把他的腿弄开一个大口子,然后给他缝起来,不用麻药,让他们也尝尝这种滋味!
战争开始几个月来,按理说他早已够本,但一想到牺牲的战友,想到易方华旅长、情同兄弟的赵虎,想到在宪兵旅驻地被炸成碎片的战友,想到日军在南京屠城的惨状,想到在鹰嘴崖牺牲的六十军的战友,他就觉得他不能死,他要为所有牺牲的同胞报仇,作为军人,他身上负有太多的家国仇、民族恨。对了,还有肖钰,最亲爱的人,她还在昆明苦苦等着他呢,他必须活着回去!
他在那儿胡思乱想,屋内的另外几人却忙碌异常,郎中给他处理伤口,两人打着火把,另外一人拿块土布毛巾不停地给他擦汗。钟毅全身如同水洗,很快毛巾就湿透了,要拧干后才能继续擦。当拧到第五次的时候,他听到郎中说:“好了!兄弟,你怎么样?”钟毅全身虚脱,一名游击队员来拿他嘴里的毛巾,扯了两下没扯动,随后,钟毅自己把毛巾吐出来,游击队员见毛巾已被他咬成碎片,不禁大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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