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蹄骤急,如重器撞击,那咴咴的嘶鸣和有力的响鼻,忽然间由远而近,还有那马的汗液的咸涩和尿的腥臊,让乌铁亲切,振奋不已。乌铁真切地感觉到枣红马来到他的身边,他热血喷涌,一跃而起,试图跳上马背,与它远走天涯。不料他跳得太高,却落得很低。扑地一下着地,乌铁才知是梦。伸了伸并不存在的腿,他有些遗憾。睁大眼睛看去,四下里黑乎乎的。
天并未见亮,夜色依旧是锅烟的黑,夜风吹得瓦檐咯咯作响。
挑水巷的深处,偶有一、两个人匆匆走过,草鞋擦过青石板的声音,重重喘息的声音,或者是按捺不住要咳的声音,碰在小巷两边的木壁上,然后跌落,空旷无比。乌铁知道是早起的人担着水桶去挑水了,是生意人背着褡裢上路了,是还有梦想的人起床锻炼或者上学了。
乌铁每天在这个时候醒来,咳上一两声,撑着身子,自个起床。没有了脚,生活起来困难得多,但乌铁并不就此都依靠别人,自己的事得自己做。
他摸索着起来,想给马铡些草料。可铡刀已经生锈,刀叶未启,转轴却已紧涩,稍动一下,就吱嘎怪响。挪挪稻草,那稻草很陈,至少放置几年了,发酵后的酒味直冲鼻子。杂乱中有老鼠突然窜出,又瞬间消失。他慢慢挪到后院的马厩,马厩空空,马槽空空,马匹生活过的味道已经很淡,就是屋角尚在的一堆马粪,也早已失去水分,变了颜色。不用心体会,已经很难感受到那生物曾经的存在。
那一见他就会刨蹄子、打响鼻、摇摆尾巴的家伙已经无影无踪。
拍拍脑袋,知道这并不是梦。他不知所措。
小巷远处有磕磕嗒嗒的声音传来。
乌铁心里一惊,明显是马蹄声。明显是坚硬的马掌,有节奏地叩击在青石板上。懂马的乌铁一听,就知道这马的腿劲儿,知道这是一匹有过无数经历的马。这蹄声如果再急促些,肯定还会火星四溅。这蹄声如果再沉重一些,肯定就是驮上了很多金银财宝。这声音如果再果断一些,肯定就是一匹年轻的骏马。只是这蹄声有些慢,有些滞,如果不是身负重物,就一定是身体有什么不妥。这个乌铁懂。
这情景曾经日复一日地袭来,这情景曾经又日复一日地消失殆尽。现在耳朵边的这一切,让乌铁怀疑它的真实性。
乌铁干脆挪回床上,缩进被窝,闭上眼晴。
那马从门口经过,重蹄磕响青石板的声音在巷子的另一头静了下来。一会儿,外面响起一个疲惫男人的声音:
孝子磕头!
声音生硬而凄凉,明显是报丧的声音。在杨树村,有人死了,往往是用这种方式来通知至亲和街坊四邻。这个乌铁知晓。
接着便有人将乌铁的木门重重拍响。
乌铁翻爬起来,摸索着过去要开门。
这时恰好他们家的女仆周姐听到了,从楼上跑了下来,抽掉门闩,打开门。
开贵和树庚噼噼啪啪跨进来,满身寒冷和潮湿。
爹死了!开贵说。
开贵是开杏的哥,舅子突然光临,让乌铁措手不及。要知道,此前开贵可是不想见乌铁的,一看见他就烦,一见他就指手划脚,比鸡骂狗,指桑骂槐。他要是想妹妹开杏了,就趁乌铁不在家时来上一次,或者将开杏叫到对面的茶铺说话。
可现在不一样,开贵天不亮就赶来,又有村里人树庚跟随报丧,让乌铁感觉到事情的突然和重要。
老丈人死了,乌铁不过问一下肯定是不行的。
怎么死的?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呀!乌铁想表达的是,他不愿意老丈人死,他应该还活着,健康而开心的那种活。
气死的呗!开贵说。开贵的口音里,有着无限的怨气。
随来的树庚将孝帕和红腰带放在供桌前的方桌上。
這里的风俗是,媳妇家那头有老人去世,女婿是要系红腰带的,并且这红腰带媳妇家那头报丧时就要送过来。
话从开贵口里出来,总是怪怪的,乌铁难辨真假,不知所措:这……
开贵的响动惊醒了开杏,她心急火燎地穿衣起床。
爹死了!开贵又说。
开杏呆立,眼珠不动,张开的口合不拢。周姐往她的背上拍了几下,她才哭出声来。
开贵说自从开杏失踪那段时间开始,爹晚上睡不着,白天没精神,后来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冬天来了,一直叫冷。身体冷,家里就在他床边烧火取暖。身子不冷了,可心还冷。心冷了,怎么也热不起来。心热不起来,就堵,就疼。后来开杏有了下落,可开杏不回杨树村,不见父母,活着也如同死掉。爹身心疼痛加剧,当然熬不下去。
怎么不骑马来?你鞋都走烂了,叫花子讨口的样子……开杏哭着说。
回过神来,开杏找了一双底稍厚些的新鞋给开贵换上,然后一边哭,一边尽可能找出些乡下办丧事能用的东西。
报丧哪能骑马,那叫欺主……开贵并不看乌铁的眼。开贵不看乌铁,也属正常。他看不起他,他恨他,他当然可以不看。实在要看,用眼睛角睃一下就可以了。
丧报了,你们看着办吧!开贵看了看开杏准备好的一堆东西,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咕咕喝下,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呢!
开贵让树庚帮他将东西装在麻袋里搬出去。
树庚说,马……
开贵连忙用眼神制止他:马……上……走,我们搬快点。
乌铁说:哥,我这样子,帮不了你,唉……
别叫我哥,你不配!看你那屌样,帮我?别连累我妹妹就够了。开贵说话总是那样难听。
开贵回头看了看周姐,说,我爹死了,你也下去一下吧!你再考虑一下,其实嫁了我,你不愁吃,不愁穿,冷不死,饿不死……
周姐冷冷地说,我年纪大了,差不多都是你的老辈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找个年轻点的般配些。
开贵都三十挂零,找不到媳妇,就急。见到是个女的,不管年龄大小,不管是否婚配,三句话就直奔主题。
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普遍撒网,重点拿鱼。
女大三,抱金砖。周姐比他大五、六岁。抱的,怕是比金砖还贵的玉砖了。可周姐死活不愿意。开贵开导她说,周姐,你这是老马啃嫩草呢,这世间只有老夫少妻,哪有老妻少夫的,嫁了我,你占便宜了。周姐狠狠啐了他一口。一次开贵买了一块绸布要送周姐,周姐没有收下;另一次开贵在周姐洗澡时撞入,试图强暴,被周姐一盆水泼了出来。
现在,开贵没辙了。开贵摇摇头,出门时,看到门后放着一个马鞍,他提起来抖了抖灰尘,递给树庚:这个放着也没用,我们捎走算了。
两人扛着沉重的麻袋走出挑水巷口。巷口拴着一匹马,马见两人过来,打了个响鼻,踢了一下蹄。那正是乌铁当年的枣红马。
树庚说,幸亏有这匹马,不然我可帮你扛不回杨树村。
开贵对树庚说,你那嘴,有酒喝酒,有肉吃肉。我们家里的事,你少说话。
老丈人离开人世,最直接的原因是开杏给乌铁抢走,这理由当然充分。乌铁满怀歉意,内心不断地谴责自己。他和开杏商量回杨树村参加葬礼的事。开杏不去,开杏没有脸去,开杏这一生,有着无数的说不清。她捂在床铺里哭了整整一天,她哭自己的爹,哭自己的命,哭世间的种种无奈,哭自己的生死不由己,这弄得周姐横竖不是,劝也劝不住,说了她也不听。
周姐当年随开杏从夷区逃来,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开杏曾多次要周姐找个人家,不断地托那些来做鞋的女人,帮助周姐找一个般配些的男人。可周姐已没有那份心,每到有人相亲,都拒而不见,就躲。她说只要开杏不嫌弃,她就陪她终生,她给家里浆洗、煮饭、做鞋,女人做的事她全会,哪一天开杏生了娃,她给她领孩子,当保娘,保证比高价请来的还好。劝了几次,没有进展,开杏只好作罢。人生啊,万事皆随缘分。哥哥对周姐的态度,开杏心知肚明,但开杏有开杏做人的标准,周姐不愿意的事,她是不会助纣为虐的。
周姐是个勤快人,她回头生火、打扫屋子,做好早饭,再拿起针线,开始做鞋。
开杏不吃饭。她哭够了,她简单打理一下脸面,换上干净的衣服,用布巾紧紧包住头部,只留下一双勉强可以看路的眼睛。
她在周姐的搀扶下,出了门。
很久没有出门了,开杏居然不习惯这另外一个世界。穿过深深的古巷,开杏感觉到了石板路的生硬,感觉到小巷的久远,感觉到风依然的冷和天依然的昏黄。她在寿衣店门口停下,给爹买八人抬的大轿、金银财宝、火盆、大床,佣人和大马,还有香蜡纸烛和装殓用的绵纸。这些冥纸扎成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寄托了开杏对爹的孝道和无限思念。鞋和衣服开杏没买,那些出在她手上的东西,她要用真的,自已一针一线做出的那种。
那些东西好多,周姐搬得气喘吁吁。开杏说,搬不了就叫个挑夫吧!
周姐说不用,她就是干重活长大的。
回到家,开杏用彤红的棉布、黑黑的绸面和雪白的棉花,精心剪裁,认真缝纫,做了喜庆、庄重的老衣 。翻出黑布麻线,一针一线做了沉着气派的老鞋。这是她给父亲唯一的精神念想,活着未能尽孝,死了才有的表达,这对于开杏来说,是一种何等的悲哀。
衣物做出来了,开杏要周姐送到杨树村:你辛苦一回吧,家里只有你一人合适了。说完开杏又要哭。乌铁说,我去。开杏说,你不能去。乌铁说,为什么我不能去?去世的是我的老丈人啊!开杏说,你去了他们会……杨树村人会干些啥,开杏最清楚不过的。乌铁说,我是死过一回的了,下半截都交给阎王的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开杏摇摇头,只好任由他了,乌铁的性格,她不是不知道。
乌铁将她开杏掳走,让开杏一家陷入痛苦的深渊和绝望的境地,改变了这一家人的命运,这是他所没想象到的。在夷人的世界,在那兵慌马乱的年代,掳走一两个人,甚至取掉对方的人头或者被冤家掳杀,这是经常发生、能够意料的事。婚姻嘛,不抢不成,冤家呀,不打不成。但他哪里知道,汉人的世界,汉人的心灵,哪能承受这生离死别的重创。高山上的圆根萝卜和荞麦常年在低温下可以任意生长,而坝子里的花草,偶遇霜雪,便葉枯茎倒,九死难生。乌铁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他感受到了开杏的内心,感受到一个女孩子内心的爱恨情仇,他尽量站在她的角度想问题,尽量迁就她、认可她、满足她。他能不说的尽量不说,能做到的尽量做到。现在,除了按开杏的要求,带上奠品,请了吹唢呐的人和打四筒鼓的队伍,带上开杏所准备的一切,他还到南门牲口市场,买了最大的一头牛、最壮的一头羊和最老的、羽毛最为鲜亮的一只公鸡。夷人做事,从来都是疏舍大方 的。乌铁还捎信给金河对岸的祭司,请他们于某月某日过来,带上羊角卦,带上指路经,带上神铃和皮鼓,给自己的老丈人念经消灾,帮助他尽快脱离苦海,回归天堂。
二
开贵手里牵着的这匹马,是当年乌铁最心爱的座骑。乌铁作为乌蒙山里的男人,参加了台儿庄战役,他的座骑没有能带上前线,养在家里,便被舅子开贵牵走。后来,乌铁丢了双腿回来,开贵也没有再将他心爱的马送回。
开贵私下里说,乌铁这杂种,连自己都养不活,他怎么养马!
现在,开贵和树庚出得城门,天已渐亮。背后的枣红马负了重物,走路趔趄,慢得焦心。开贵回转到马后,往它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枣红马后腿一闪,差点跌倒。
开贵说,烂乌铁,好吃懒做,随便驮上一点就这屌样,你怕要得凶上死了!
开贵一直把马叫成乌铁,并在前边加上一个烂字。
树庚说,开贵哥,这马从昨夜到现在,没有吃上一口草料,都饿坏了,你还踢它?
开贵说,这畜牲贱,不收拾它,它就不听话,它就欺负人。
树庚说,它也是条命呢!我给它上点草料吧!
开贵不接他的话,喘了一口气说,累了半天,真他妈的骨头都要散架!
他让树庚将马拉到一个土坎边,将驮架上的货往前挪了挪,一步蹭了上去:烂乌铁,我走不动了!劳驾你背背我!
那匹叫做烂乌铁的马,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树庚有点心疼,觉得这马今天有些不正常。他弯下腰,看了看马蹄,原来铁铸的马掌已掉,马蹄都已分裂,血渗透出来,模糊的一片。马失了掌,如同人未穿鞋,负这么重,脚掌不烂才怪。
树庚倒吸了一口凉气。
开贵说,你心疼了?你他妈的不知道,对待烂乌铁,老子整死它还不解恨!
树庚不敢再说,只是将牵马的缰绳放得再松一些,让马走略平整的路面。
开贵挥舞着手中的荆条:烂乌铁,快走!待会爹身子冷硬了,穿不上衣服的!
那匹马走得摇摇晃晃,打抖打颤,有种风一吹就会倒的感觉。
那年,开杏的失踪,让整个杨树村人陷入了紧张之中,像锅煮开的粥,更让开贵整个家惶惶不可终日。找不到女儿,看不到希望,妈哭瞎了眼,爹的痨病再犯。开贵对妹妹的遭遇心疼肝痛,他下决心,找不到妹妹誓不罢休。开贵找东西在杨树村是有名的。小时候为帮助妈妈找一颗针,将火塘里的灰用筛子全过一遍,最后将那颗针找出。胡笙家的羊钻进山洞就出不来,他一个人爬进山洞,硬是将羊拽出,尽管背上剐了一层皮。最出名的一次是树庚偷吃了家里的油炸酥肉,怕妈骂,怕爹打,突然就消失了。开贵硬是靠眼睛特殊的观察,看脚迹,看痕迹,嗅气味,分析了三天,一把推倒村口的一个谷草堆,将树庚拽出。开贵说,你躲不过我的,你就是走到天边,下到地狱,我也清楚得很。树庚服他得不行。自此树庚像根尾巴,与他形影不离。
妈妈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没有瞎的时候哭,瞎了眼还是哭,没生病的时候哭,生了病之后还是哭。别哭了别哭了!整天哭屁作用也不起!开贵烦心的是妈的哭声,妈的哭声将正在房后白杨树上搭窝的喜鹊吓走,将已在檐下留宿的燕子惊飞,将来看他的胡笙的妹妹金枝吓走。更重要的是,这哭声让开贵心碎,消磨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妹妹失踪的哥哥的意志。
他想找回妹妹的愿望甚于任何人。
开贵磨刀擦枪,整理行囊,穿上麻丝编织的草鞋,背上干粮,翻山涉水,踏破铁脚,走上了寻找妹妹的路。这期间,这个叫树庚的小伙一直跟随左右,仿佛要找的不是开贵的妹妹,而是他树庚的心上人。很久之后,他们得到的一星点消息就是,开杏给河对岸的夷人抢走了。这个消息让他知道妹妹还活着,但也令他恐怖和绝望,他知道妹妹到了金河对岸的严重后果。在通往河对岸的溜索前犹豫了几天,喝干几壶土酒,他还是没有过河的勇气。开贵在通过金河的路口边上,搭了一个草棚,每天早起,就对着河对岸打上一火药枪,骂上一阵,然后坐下来霍霍磨刀。可是,他的火药打光了,长刀磨成了短斧,所有诅咒的话都重复了好多遍,对岸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只好领着树庚回到杨树村。
那几天,保长领着几个穿黄衣服的士兵在村里窜来窜去。据说是东三省沦陷,日本人快要打过来,省主席龙云逐层要求,让县衙门组织青壮年上前线。上前线是玩枪弄炮、九死一生的事,开贵清楚得很,要是自己上了前线,死在那里无所谓,可要再找到妹妹,与妹妹团聚,就更没有希望了。他心情沉重,性格暴躁,砍柴的时候,非常不小心地将右手的食指砍掉。那血不仅流在地上,还流在他的衣襟上,随手一抹,满脸鲜红,状若鬼怪。那一瞬间,开贵简直是疯掉了,他走到哪,喜爱血腥的蚊蚋就跟到哪,旋来绕去,让人恶心。他左手捏着那被砍下来的半截手指头,右手举起那没有半截指头的手掌,从东村哭到西村,从村内哭到村外,末了坐在保长家檐坎上,哭着诉说他再也不能当兵上前线了,再也不能当将军的遗憾。那个右手的食指,管的是扣扳机,既然扣不了扳机,那上前线等于去送死。
可是,上边需要的参军人数不够,保长弄了几天,临到最后还差一人。村里的关注点又回到了开贵的头上。开贵就让树庚去保长家报告,他开贵病得起不了床。保长摁了摁树庚的肩膀说,小嫩鸡,你长快点,到了十六岁,就可以当兵吃饱饭了。树庚十五岁不到,因为没有资格当兵,已经哭了好几次。树庚不能抵数,开贵只好一趔一趄地挪到保长家请求说,妹妹开杏是给金河对岸的夷人掳走的,他要到城里找胡笙写状纸,胡笙年轻,但文笔好,听说在城里不但教学生读书写字,还教学生上操练武……保长一拍脑袋,说那你别找他了,找他是我的事。保長当天就进了城,找到胡笙,可胡笙已经报名,预备上前线的,正在收拾行李呢,妹妹金枝正在帮他缝补包袱。保长和县征兵办软说硬磨,总算将这个自愿报名参军的年轻人的名额算在了杨树村。
开贵的聪明让他逃过了一劫。
队伍开拔前线的时候,新兵肩扛长枪,胸戴红花,一队一队从乡间走向城里。开贵没影儿了,他一个人躲在家里不肯出来,据说是伤口发炎,已经浮肿,难以起床;又说是他看到村里的兄弟们一个个雄纠纠地上了前线,他没能参加,内心难受,躲在火塘边暗自垂泪。
队伍走完,开贵终于出现。他急冲冲赶到胡笙家里,胡笙当然没在,胡笙的妹妹金枝在。有金枝在,就已经足够了,开贵来的目的不是想见胡笙而是金枝。此前开贵在村子里的种种表现让金枝对他没有一点点好感。金枝说,贵哥,你现在不哭了?你病好了?能走路了?开贵甩甩那只没有食指的右手,说,除了不能打枪,其他的事我都能干的……金枝妹妹,你就嫁给我吧!金枝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她在县城的辕门口繁乱的人群中,曾晃眼看到抱着一双布鞋奔跑的开杏姐一闪而过。金枝说当时她也想抓住她,可她把哥哥送走,回过头来,开杏已经无影无踪。
开贵当即缩回那只残手,转身进城。找了几天,可连个影都没有。
开贵回来对金枝说,嘿,金枝妹妹,你不是骗我的吧!
我骗你干嘛?你也值得我骗!金枝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
你当初说过要嫁我的呀!开贵说。
不是我说,是我们家说的。金枝说,我爹说过,只要开杏姐和我哥结婚,我就嫁你。可是现在,开杏姐都没有踪影……
开杏不见了,不是我让她走的,你知道她是给……
反正开杏姐是不在了。
开贵说,可是,可是你哥已上了前线,啥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天知道啊!
你乌鸦嘴啊,尽是说些不吉利!我哥哥就算死了也是英雄,他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蠢猪……金枝抹着眼泪说,我不管这些,只要开杏姐能够回来,与我们家订亲,就行。我哥在不在,都没有关系的。
这要求并不算高。在杨树村,不要说人没有在,就是人死了,失踪了,订冥亲,结冥婚,也不是没有过的。
开贵想想说,你说的啊!如果开杏回来,与你哥订了亲,你就嫁给我。
金枝说,我哥和开杏姐本来就好的……
开贵说,我们俩也差不多,我对你好呀,我一心想娶你的,你嫁了我,我给你做牛做马……
我真的是要嫁头牲口了。金枝跺了跺脚说,我认得你找东西的本领……你找回开杏姐,什么都好说。我哥嘛,两三年不就回来了?
开贵不相信妹妹就此蒸发。既然妹妹抱着鞋子跑,说明她在做鞋;既然在古城出现,说明她还有自由,而且离家不远。可是,她既然有自由,又做鞋子,还能在古城里跑来跑去找人,为什么又不愿意回杨树村?甚至连一点消息也不捎回来?
这真是无法猜透的秘密。
开贵说,金枝妹妹,你跟我去,我们一起去找开杏,找你未来的嫂嫂。
我不去,你一个大男人,我跟你去成什么了。金枝知道这是个圈套,并不买他的帐。
乌蒙古城建在大山丛中的一个小小坝子里,四周低凹,中间突出,形若龟背。古城往南连接昆明,往北延伸向四川和更远的陕西一带。而侧面奔腾不息的金河,像一把生硬锋利的长刀,将乌蒙与凉山毫不留情地深深切开。山河险要,战事频仍,民风复杂,开杏一时要在这种情况下走远,是不大可能的事。开贵感觉到了妹妹的存在,感觉到了妹妹飘来飘去的长发和她的笑意,感觉到了妹妹纳鞋时一舒一张的动作和一见到男人就羞涩躲开的样子。开杏不会走远,开杏就在身边,开贵相信自己的判断。开贵灵机一动,他找了两只水桶,一根扁担,挑水进城去卖。小城位置高远,尤其缺水,给城里人家送水,这种方式可以接触很多人的。乡下人嘛,两桶水压在肩上,对他来说并不是个问题。他担着水桶,步子犹犹豫豫,眼光专女人身上溜,看到女人结实又略显苗条的背影,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要是追不上了,他就喊:开杏!开杏!有时,前边的女人会回过头来看看,只要一回头,啥眉啥眼,自然清楚。也有的女人根本就不理会。开贵就会追过去,拍肩,或者拉扯衣服。胆小的女人吓得蒙着脸跑开,胆大的会站下来,叉着腰,骂他神经病或者流氓。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女人,穿着旗袍,随行有个下人,还抱了孩子,那背影,那走路的姿态,和开杏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他叫开杏,那女人没有回头。他追过去,那女人走到一顶轿前,就要上轿。开贵急了,扔掉水桶,伸出糙裂的手紧紧攥住那女人:开杏,我是你哥!开杏,我是开贵!那女人回过头来,一脸愕然。可那眉那眼,分明是开杏无疑。开贵肯定不放手,放手妹妹就会飞掉。那女人终于说话了,不过那女人说的是外地人的话,是北方口音。女人说: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呀?开贵说,我是你哥,跟我回去吧,开杏!那女人说:你认错人了吧?我没有哥,也不认识什么开柜关柜!开贵的手还是不放:跟哥回去,开杏!那女人不耐烦了,脸垮了下来,她使了一个眼神,很快就过来一帮人,将他按翻,噼噼啪啪一顿好打。
我分明看到的就是开杏,是不是她撞鬼,犯糊涂了?开贵说。
茶馆的掌柜颤抖着来搀他,要他起来。掌柜的儿子上了前线,这些日子以来,前方战事吃紧,掌柜老是在梦里与儿子相会,儿子各种样子都出现过。掌柜的黑发变成了白发,挺直的腰也佝偻得厉害,他理解开贵找不到妹妹的心情,安慰他说,你是想妹妹想得多了,眼看花了吧!那是酱厂张掌柜的儿媳,张公子到成都读了几年书,回家过年,领回来的妻子。
也许是。那天太阳毒辣,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花花的,不仅人,房子、商铺、街道,全是。
可是开贵还是不肯起来,坐着哭,哭完又想妹妹。
开贵不怕打,那种打只算是给他松松皮,挠挠痒。一个敢将自己手指头砍掉的人,皮毛受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这跟在村里遭狗咬、采蜜时被蜂蜇、挖药时从崖上摔下相比,简直是小儿科。
开贵怕的是,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认自己。
他捎信給金枝,要她进城来一趟。
你就告诉她,原来说的事情有眉目了。开贵告诉捎信人。
金枝果然进城来了,金枝打扮得漂漂亮亮,想见未来嫂嫂的心情可见一斑。
但是金枝并没有见到开杏,她见到的是躺在脏乱的旅馆里的开贵。开贵说他被打伤了,很严重,在死之前,想看看金枝。
金枝给开贵身上擦了药,给他煮来一碗糖水鸡蛋。开贵哼哼叽叽吃了。开贵抹抹嘴,体力渐渐恢复,他伸手就想抱金枝。金枝这才知道,开贵是在对她撒谎。
开贵说,金枝,没有你,我真的不想活了。
金枝躲开他说,你死吧,你死了开杏姐谁找?
开贵立即坐起来,说,只要有你在,我就死不了的……主要是想见见你。
金枝转身就走:见过了,你爱咋办就咋办。
开贵追出门来,金枝,你嫁给我,我们一起找开杏。
金枝说,你做梦吧!
开贵说,我怀疑你说的话,你骗我的,你不是真的见到了开杏。我在这巴掌大的城市里,天天汗流浃背地挑水,东奔西走地找人,只为你一句并不靠谱的话,我值吗?
金枝又走了回来,领着他到了辕门口,那个兵家必经之地已没有了当时的繁华,冷冷清清的。偶有人经过,也是快步离开,少有停留。
金枝给他指了地点,说她是在哪里看到她的,她是从哪个地方奔到哪个地方的,最后是在哪里消失的……金枝的讲述很清晰,很果断,没有一点编造的样子。
但愿你不是在骗我。开贵放下内心某个邪恶的念头:你说清楚了,那我就坚持下去,没有开杏,你我都不幸福。
开贵改变了策略,担着水,专往僻街背巷走。在给主人家水缸里潺水的同时,他的话很多,问人家有几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在干啥,新娶了年轻的媳妇没有,买了年轻的丫头没有……有时问得人家生疑,对他有了警惕,鼓着眼睛看他,他才知道产生误会了,问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他说那是他妹妹,两年前给匪徒抢走。并一一陈述开杏的长相、口音。末了他又将自己住的地点告诉他们:有消息告诉我一下,我免费送三挑水示谢,拜托了!
三
这个小山梁上的城市缺少的就是水,水要從很远的地方挑来,而开贵最不缺的就是力气。他继续挑水卖,他的脚掌擦遍了整个古城的街街巷巷,他的汗水和桶里的泉水,洒遍了古城的每个角落。甚至一度时期,哪里逼仄,他就往哪里走,哪里偏僻,他就往哪里钻。但是,开杏并没有因为他的努力而同情他,在他劳累、失望的某个时候,突然跳出来,蒙住他的眼睛:哥哥,猜猜我是谁?有时候他就想,怎么会没有一个女孩子,冒充开杏,来到他面前,从他肩上摘下担子,说,哥哥,妹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尽管她对他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他也认了:妹妹,你真是我的妹妹。
古代的传奇都是编的,生活中哪有!
开贵累了。他坐在茶馆前的檐坎下:掌柜的,给我来碗茶,大叶片的那种,浓一点,烫一点。
茶上来,边吹边喝,边喝边吹。茶这东西,怪,解乏。两碗下去,人精神多了。对面门的吱嘠一声打开,一个中年妇女出来,将门板拆下,用两根长板凳支住,开始往上面放做鞋的布料、工具和做好的布鞋。那些布鞋一垛一垛的,整整齐齐,在阳光下好不鲜亮,好不气派!
看到布鞋,开贵就想到自己的妹妹。他喝掉碗里余下的茶水,将口里的茶沫吐掉,站起来,往摊子那边走过去。
他拿起一只鞋看了看,又拿起一只鞋看了看。整齐的针脚,精美的图案,上好的布料,这和开杏做的没有什么两样。他将鞋子举到鼻子前嗅了嗅,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气息。
这鞋怎么卖?他问。
正弯腰摆摊的中年妇女看了他一眼,继续整理摊子上的鞋子:大哥,这不是卖的,如果需要,合合大小,可以订做。
是你做的吗?
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是的。
你这手艺不错啊!开贵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这鞋是开杏做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穿着它走了很多路,现在,底快磨穿,帮子也烂得不行,要不是他用一根麻绳勒住,早就底帮分离了——丢底了。
帮我做一双嘛!开贵请求道。
中年妇女弯下腰,用根软尺给他量了量尺寸,然后拿出纸剪的鞋样,给开贵介绍了几个种款式,让他选。末了说,你交点定钱吧!
开贵卖水,衣服的夹层里是有点钱,但不多,在这城里每天吃住都要钱,余下的钱买双这种上好的鞋,明显不够。开贵数了数,还差些,他说,我给你们家挑水来抵,行吗?
中年妇女说,我家的水有人专送的。
开贵说,可我真的没有钱,我从杨树村来,是专门找妹妹的,妹妹丢了,无影无踪……你看我这样子,要是没有鞋穿,找妹妹就成了空想。求求你了!
见肝见肠的话起了作用。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她说,好吧,你每天给我们家送两挑水。可得半个月,你才能挣到这双鞋的钱。
好!好!开贵连忙感谢:请问你贵姓?
我姓周,你叫我周姐好了。那女人说。
就这样,开贵每天早早地就给周姐家里送水,送完两担水,他才挑着到其他地方去卖。周姐家好像人不多,但用水量很大,除了日常的洗漱、做饭,还喂有一匹马。有一天,他担水进了周姐家的灶房,正往缸里倒水,意外地听到一个女人在里屋说话的声音。那声音有些久远,有些久违,又有些熟悉。开贵凝神细听。
那女人对周姐说:从明天开始,别让这人送水了。
开贵放下水桶,就往里走了进去。周姐连忙挡住他:哎哎!你干嘛?一个大男人,怎么随便往人家里屋走?
开贵说,周姐,口太干了,嘴唇都起壳了,请给碗茶喝。
你在外面等着,我给你。周姐话还没有说完,开贵已经挤了进去。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在里屋说话的那个女人。那女人回身要逃,开贵一把抓住她:
开杏,我是你哥!我是开贵!
我不是开杏,开杏早死了!那女人哭着说,嘴硬,心却软了。
是的,虽有肉身,但魂魄已死。开杏无数次努力将自己的过往遗忘,无数次地把自己看成是古城的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与杨树村、与开杏毫无相连的另外一个女人。可偏偏这些日子以来,开贵却日复一日地在这条巷子里走进走出,甚至没少在这石板路上跌倒。那弯腰负重、满头大汗的样子,那破鞋啪哒啪哒落地上的声音,那望不见尽头空洞的双眼和绝望的表情……这些引起了挑水巷人们的注意,自然也就引起了开杏的注意。当这个人开始给家里送水之后,开杏发觉了事情的不妙,她正要让周姐拒绝他送水时,哥哥已将她发现。
兄妹两谈了整整一天,开贵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无论开贵怎么劝说,开杏都不想再回杨树村。哪怕就是一次,她也不愿意。
开贵说,你不想妈了?她为你哭瞎了眼。
开杏说,我见了她她会更伤心。
开贵说,你不想爹了?他为你苍白了头。
开杏说,我见了他我会更难受。
开贵最后说,你就忍心看着哥哥打光棍?
开杏还是摇摇头,她说,金枝如果喜欢你,她就会嫁你,如果不喜欢,别强求她啊,女人不是鞋子,谁想穿谁都可以穿,谁想扔谁都可以扔……
如果用这个方式来看待金枝,那开贵还得继续打光棍的,肯定无疑。
开杏说,其实你应该上前线的,你要是有些血性,说不定金枝就是你的了。
开贵没有辙了,如果上前线,他现在生死未卜,还说啥金枝银枝。没有找到开杏,开杏就是他的梦想。找到了开杏,开杏却没有给他希望。他放下茶碗,在那屋子里转来转去。失望地离开前,他看到后院马厩里拴着的那匹枣红马,他走过去将缰绳解下,就要拉走。
不可以的。开杏阻拦他。
开贵说,有啥不可以的,他抢走了我的妹妹,用什么财富都无法抵消,见到他,我还要撬下他的金牙,砍他的手,吃他的肉,剔他的骨……何况就是一匹马!
开杏说,乌铁最喜欢马了,马是他的命,没有马他会疯掉的。
开贵说,妹妹,你被这杂种弄到这一步了,你还护着他!你想过没有,因为你,你爹你妈身体坏了,眼下已无力下地干活,如果有这畜牲,他可能帮助老人活下去的。你不回家可以,让这畜生秋天驮洋芋、驮稻谷,春天耕耕地,播播种。老人生病了,送他们到镇上看看郎中。总是可以的吧?如果乌铁知道,他应该不会反对的吧!如果他是个男人,他应该感谢我的做法。
开贵软磨硬泡,终于将马拉走。烏铁离开的这些日子,马没有了负重,没有了劳作,没有了奔跑劳累,整日就守在马厩里吃草吃料,体态发胖,毛色闪光,见到阳光和大道,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高兴得咴咴直叫、四蹄撒欢。
小小蜜蜂细细腰,三起三落三丈高。不要看我蜜蜂小,哪个山头飞不到……开贵哼起了小曲儿。这久的辛苦没有白费,开贵很高兴,找到了妹妹,还赚了到了一匹马。一出城门洞,开贵就翻身上马,柳条一挥,马就狂奔起来。
四
这马给养得简直就是一团肉。没有鞍,开贵骑了几十里地,大胯也不见痛。树庚说,贵哥,这马肉肯定好吃,不如杀了。开贵白了他一眼:想的美!你吃马屁还差不多!进了杨树村,开贵骑着马,从村头走到村尾,从村南走到村北,一时很是威风,他有意让马在金枝家的门口停了下来,咴咴地叫了两声,直到金枝打开木窗,看到了他又将木窗关上,才催马离开。树庚说,贵哥,这马叫啥名字呀?名字,开贵没有问过开杏,回来也没有想过。不就是一匹马啊,畜牲嘛,还要啥名字。树庚说,村里马多,都贱,你这马贵重,非比寻常,取个名区别一下。开贵挠了挠头说,乌铁这杂种养的畜牲,就叫乌铁……叫烂乌铁吧!
开贵骑着烂乌铁在村里窜去窜来。有人说,开贵,这有什么可炫耀的,乡下人讲的是实用,这烂乌铁怕拉不动石碾子啊!开贵便把烂乌铁拖去围着石碾转。石碾是用来磨米面的,整天转来转去,十分枯燥,烂乌铁不干。烂乌铁可是征战疆场的勇士,它可以趟江河跨峡谷,可以钻炮火穿硝烟,让它日复一日、永无休止地围着一个沉重的石头转来转去,倒不如杀了它。烂乌铁不听话,开贵就骑上它,狂奔出村,装作是要出征的样子,然后用一个口袋将它的头脸罩住,再将它拉回石磨旁边,让它像钟表的指针一样,不停地围着圆圈转。这样,烂乌铁就以为是在走路,便不再和他闹别扭了。哪家要磨面,都拿来就是。又有人说,开贵,你家的地都硬得像块石板,再不耕,开春种子咋个下……要是你这畜牲会耕地就好了。开贵就让它套上耕地用的耕索,拖着犁头在地里走。烂乌铁根本就不会耕地,也不愿意在泥土里面反复折腾,烂乌铁不听话,开贵就让树庚攥住马笼头在前边牵着走,他在后面用荆条摧打。他还让烂乌铁驮谷、驮粪、驮柴草、驮木柴,不给吃喝,不给休息。反复的折腾,烂乌铁屈服了,烂乌铁逆来顺受,成了他们家的主要劳动力。
烂乌铁个子不大,身体短小,但它背腰粗宽,结实,匀称,四肢筋腱有力。当年,烂乌铁还不到一岁,就让乌铁看中。乌铁把它和若干骏马集中在一起,给它们最好的吃,让它们长得壮实威武;乌铁给它们各种艰苦的训练,让它们得到最全面的发展。乌铁为了练它们的平衡,端着一碗水,坐在它们的背上,让它们在各种地面上行走;乌铁为了练它们的勇敢,将它们拉到悬崖边,让它们一遍又一遍往下跳;乌铁为了练它们的速度,在它们的尾巴上拴一个铜铃,让铜铃摇晃的响声,作为它们努力奔跑的战鼓。烂乌铁在众多的骏马中脱颖而出,成为乌铁的随身座骑。长期的共同生活中,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成了亲密的兄弟,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乌铁亲切地叫它为马老表 。和乌铁在一起,它能奔跑,能抗争,能表达,乌铁懂得它的内心,它懂得乌铁的意思。它累了困了饿了,不用说乌铁都能知道。乌铁要到哪,速度多快,它也知道。他们如影随行,他们相互依赖,他们一起干了很多常人干不出的大事。原以为,他们可以一直一直地走下去,原以为,他们会一同走过天涯海角,一起地老天荒。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屡屡发生……现在,烂乌铁来到杨树村,没有英雄相伴,没有知音左右,干的是重活,受的是虐待,吃又吃不饱,休息也不够。它跌入了马生的低谷。白天劳顿无比,它盼望黑夜快来。可黑夜里,它独立于空空的马槽边,缺吃少喝,无边的暗夜像一口锅,将它紧紧罩住。
这不算,烂乌铁更难受的事来了。
烂乌铁在夷寨是最好的马匹,是受其它马匹和村人尊敬的另类。初来杨树村,人们就一眼看上了它,都觉得它是一匹上好的马,觉得它的到来会给杨树村带来全新的生活。人们不可能都拥有它,但人们可以拥有如它一样威武的马匹。突然有一天,树庚牵来了一匹小骒马。这小骒马年龄青嫩,风姿绰约。烂乌铁一看就喜欢上了它,烂乌铁在勇猛的后面,蕴藏着太多的柔情。毕竟,烂乌铁是个健康成熟的、有七情六欲的马驹呀!而那小骒马,见到如此威武而帅气的异性,也风骚得不行,双眼含春,四蹄缠绵,在它的身边磨来擦去。烂乌铁的全部激情给调动起来了,它吹着响鼻,刨着蹄子,晃动着长长的脖颈,摇动着飘逸的鬃毛和尾巴。它试探它,它亲近它,它摩擦它,它亲吻它。很快,烂乌铁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那小骒马好上了。它俩的交媾让围观的人们非常满意。开贵塞有老叶子烟的嘴里,不断地流着涎水,以至于烟火烧到嘴唇,他才给惊醒过来。也就从那时开始,每隔一、两天,烂乌铁就要迎来一匹小骒马,都要和小骒马共沐爱河。这醉生梦死的生活渐渐消磨了它的意志,败坏了它的身体,每次完事之后,它都会得到一些更好的草料。杨树村甚至附近村寨里,以后将有一大批品质非常好的、如同它烂乌铁一样优秀的马驹出现。开贵因此陆陆续续地得到了不少的银钱、粮食和人们的尊重。
有了钱,有了温饱,开贵就又想媳妇了。妹妹开杏虽然找到,可是她已成为别人妻,开贵和金枝的换换亲也就无法落实。可他不死心,他来到金枝家,金枝正喂猪,金枝健康而丰满的背影让他很满意,金枝丰硕的屁股让他想入非非。金枝是个勤劳的小姑娘,每年都要喂出两大头猪,到了冬天,村人都要杀猪过年,而胡家的猪永远都是村里最大的。开贵想,要是自己娶了金枝,家里的猪每年都是最大的,自己一年到头都有肉吃。一想到油汪汪的饭菜,开贵都要咕咚咕咚地往下咽口水。开贵还想,要是娶上了金枝,自己也能像烂乌铁一样,每天过上“性福”的生活。金枝这样的身体,一定会给他无限的满足。这样想着,开贵的内心就美滋滋的,飘飘欲仙了。
开贵的到来,金枝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神色,她依然给煮猪食的火里添柴草,甚至连请坐的话都没有。开贵说,金枝,放下手里的活吧!贵客来了,你也不泡碗茶来?
金枝回头望了望他,你不是天天都來的吗?有什么贵不贵的!
这么不懂得礼节,以后嫁了我,我都不知道咋个调教。开贵说。
金枝笑,又不嫁给你,你管这么多干啥?
我是怕你嫁不掉,才来找你的。你要是嫁了我,有吃的,有穿的,还有鞋穿……开杏让我捎话给你,你要是嫁了我,她先送你五双鞋作嫁妆,以后一年一双,到死都穿不完。
呸!金枝说,你这张乌鸦嘴,尽说这些倒楣话!
开贵说,你嫁我吧,你看,我都养马了,你家里的地由我来耕,你家的田由我来种,你家要是有小骒马,配种我可是不收钱的。你家的重活,都由我来。老人生病,我用马驮去药铺。你想去赶集,想进城玩耍,想到庙里烧香,就骑我的马。你想想,诺大的一个集市,人来人往,就你,高高的坐在马背上,一眼就可以从街这头看到街那头……
见金枝不吭气,开贵估计有戏了,将自己里层的新衣服拉出来展示了一下说,烂乌铁可不仅仅是干重活,它还能找很多钱呢!你看,我里层的这衣服,都由土布换成绸了……
我不喜欢没有食指的人……说了这句话,金枝想起了哥哥。哥哥为了一个女人,为了赌一口气,就上了前线,现在可是生死未卜。眼前这个男人,为了贪生,更是怕死,居然闭上眼睛砍掉指头。这丢人的事,方圆上百里的人都清楚的。
开贵听到金枝说这话已经是第三遍了,他叹了口气,默默转身。不过他还是丢了一句:
金枝,话别说得那么死,我等你啊,啥时回心转意了,告诉我一声……不过太晚了可不行,我总不可能娶两个老婆吧!
畜牲就是畜牲,烂乌铁不知道,美好的背后往往收藏着丑陋,快乐的里层常常包裹着痛苦。是的,烂乌铁真受不了。开贵让它干完那事,并没有让它休息。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即使家里的活干完,开贵也会牵着它帮助别人家干。烂乌铁体力不支,日渐消瘦,在遇上最为煽情的小骒马时,它也难于举起,甚至连摇动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它感觉到自己的精髓慢慢消减,自己的骨头慢慢疏松。它有些哀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开贵往它屁股上打了一鞭子:真是不中用的东西!送你美女还是这样屌样!老子现在连女人的气味都还没有嗅到过。你他妈的,一个畜牲,过的是皇帝老儿的生活,村里村外,妻妾成群……
开贵不无醋意,说的却是真心话。这话让树庚发笑,树庚说,贵哥,你要是心不甘,就代替一下它,我看烂乌铁也真是受不了。开贵生气了,开贵说,树庚,你狗日小小年纪,也学会欺负你哥了,真没教养!开贵有他的土办法,弄来生鸡蛋,从山里挖来淫阳霍,让烂乌铁吃。烂乌铁拒食酸腐,此外的东西,它都会一一收纳,就是粗糙的草叶,就是生硬的草根,都会成为它的美食,眼下这些东西,当然它是非常欢迎的啦!生鸡蛋和淫阳霍让它的体力在短时间内得到恢复。畜牲就是畜牲,它不知道,色是刮骨的钢刀,饱暖之后,它又雄纠纠地接受了开贵一单又一单的生意。
但是,因为那事太多,烂乌铁很快体衰力竭,它靠在厩旁,像是一堆药渣,风一吹过,身体都会左右摇摆。就有那么一次,开贵笑眯眯地接了一个外村人的活儿,拉来一匹骒马。可不管怎么努力,烂乌铁还是无力举起。开贵等不及了,他弯下腰,佝到烂乌铁的胯下,将它那东西扶起来,可没等开贵放手,又软了下去。开贵那一瞬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真的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多次努力无效,他十分尴尬地将已塞进衣袋里的钱拿出一半来还掉,歉意地说:过两天吧!过两天让我的烂乌铁恢复了,它的精子储存够了,首先就帮你办好,这样,生的马驹会更壮实……
客人牵着骒马遗憾地离开。开贵回过头来,十分愤怒地骂道:烂乌铁!烂杂种!养马千日,用在一时!你这畜牲,过的是皇帝老儿的生活,日日当新郎,随时入洞房,村村都有丈母娘,可想不到你就是这怂样!开贵越骂越生气,越骂越激动,他还不出气,往烂乌铁后绕过,拣起一根木柴,试图抽它不争气的、长而软的东西。烂乌铁白天的视力差,能见到的范围很窄,远远没有人的宽,烂乌铁感觉到了后面一团黑影窜来,其凶狠程度极其少见,以为非狼即虎,它快速伸出后腿,狠狠地、闪电般踢了过去。开贵一声惨叫,弯下腰,抱着下身,缩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的命根!我的命根废掉了……
烂乌铁知道它干了蠢事了,知道它那一踢所产生后果的严重,它有些羞愧,一双大眼满含歉意,双蹄不停地刨动,表示着自己的对不起。它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但即使它表达了,也不会得到开贵的任何饶恕。它遭受了一场全所未有的打击。它的头,它的背,它的腿,它长长的脸和脖颈……凡是可以放下拳脚的位置,凡是可以承担棍棒的地方,凡是属于它烂乌铁身体的部位,无一不受到全所未有的重创。它的肉身和精神世界,从那一天开始,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五
乌铁在台儿庄战场上经历了若干的枪林弹雨,战火几乎将他的身体和生命镕化。九死一生,乌铁辗转回到乌蒙古城。意外的,开杏居然还生活在这个家里,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看到周姐还心无旁骛、踏踏实实为这个家做这做那,他无比的宽慰,更是无比的内疚。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裤管,一丝惭愧涌上了心头。他对开杏说,你想一想吧,想好了,你就离开我,嫁一个健康的人,嫁一个勇敢的人,嫁一个可以站起来、行动自如的人,嫁一个爱你的人——当然,我也爱你的。想好了,我就给你备嫁妆,给你办喜宴。家里的东西,你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喜欢什么就拿走什么。开杏并没有搭理他,开杏要做的事,除了每天绱鞋,就是给他做饭,给他煮一堆一堆的中草药。
乌铁为这个家现在的样子感到踏实。但当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他却突然感觉内心的慌张——他眼里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他生命里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没有看到他的马老表,没有听到马的嘶鸣和它蹄磕的声音,没有嗅到冲鼻的马尿和芳香的草料。当时,他在出征台儿庄前,是骑着马走的。出了城,根据部队的安排,马转在别人的胯下。可那马根本不配合,也不合群,队伍里的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马,这一匹可是个性十足、只配合他乌铁一个人的马。部队忙于上前线上仗,哪有时间来专门调教这马!第二天,部队让人将他的马送回来,交给开杏。
在前线的日子里,马老表总是和开杏交替出现在乌铁的梦里,一明一灭,亦真亦幻。
乌铁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自己的马老表。但一说起那马,开杏就闪烁其词,王顾左右而言他。乌铁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果然,当他慢慢挪到后屋的马厩,推开木门时,马厩空空,蛛网层叠。
我的马呢?我的马老表呢?乌铁的声音高了起来。
周姐勉强地笑,有些讨好地说,有媳妇在,难道还不及一匹马吗?
开杏不吭一句,她不愿说,乌铁也不再问。事到如此,乌铁只好作罢。从后来周姐断断续续的谈话中,他知道了个大概,内心里默默为他心爱的马老表念平安经,祈求那兄弟一样的马,能在开贵家里过上它想要的生活。
现在,乌铁终于来到杨树村,杨树村的景象多多少少让他有些熟悉,回忆往事,他显得惴惴不安。现在他还记得,当年他经过此地的路线,他所犯错的地方和所有的细节。夷家汉子,是不会回避曾经的事实的。
乌铁的队伍有些庞大。两个吹唢呐的号手,四个打四筒鼓的队员,还有一个祭司。他另外还带有四个人,分别拉着一头骨骼健壮的大黄牛,一头肥肥的山羊,一头胖猪,还有一只老公鸡。他自己则抱着一个小小的皮箱,里面的东西只有他自己清楚。
办理丧事,汉人有汉人的风俗,杨树村并不大理踩夷人的很多礼节。乌铁所做的种种,除了一群好奇的孩子围着转来转去而外,大人们根本就不感兴趣。大人们要办大事,搭建灵堂、昼夜守丧、挖修墓地,还要接待前来哭丧的亲人,安排他们的食宿。乌铁按照汉人的风俗,在灵堂里披麻带孝,三叩九拜。这些在彝人风俗里所没有的礼节,他都一一做过。这一生二十多年的时光里,他只有在幼儿的时候,因为吃奶而在妈妈的面前跪过。在台儿庄硝烟滚滚的战壕里,在包括胡笙在内的死去的战友们面前跪过。此外,就是弯腰作揖的事,好像都不曾有的。现在,他献上牛,献上羊,献上猪和公鸡。而当祭司按照夷人的风俗,打开经书、敲起羊皮鼓,预备念指路经,要给新亡人念经消灾时,开贵一下跳出来,又是吼又是闹:
这是汉人的地方!这是杨树村!不是你家夷区!
去去去!滚到一边去!我们不要你们那一套!
乌铁有些茫然,人死了,总是要升天的。有祭司念经,帮助灵魂平平安安回故里,平平安安到天堂,不是很好吗?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冷静地面对一切。他看到整个村子的人,脸色就像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他们看到这些值钱的牺牲,就会一脸阳光,看到利益就会不顾一切。而对异族,他们眼中的外人,稍有不慎,说变就变,目露凶光。他知道他们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女婿,或者一个前来为老人送丧的亲人。他是一个难于融入他们这个群体的另类,他得低调、诚恳,小心绕过才是。
所有的一切都按杨树村的规矩和要求办,杨树村的规矩才是最好的规矩,舅子的要求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要求。他没有腿,不能随着这一大帮亡灵的后人,手拄哭丧棒,脚穿麻布鞋,在汉人道士长长短短的的吟唱中,围着棺木转来绕去。他只能坐在角落里,一个不影响别人做事的地方,不安地看着各种人进人出,不安地感受杨树村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好在他有那一点点钱,要不然他早给他们所淘汰。
没有谁理会他,他只好自己照顾自己。口渴了,自己找水喝。吃饭时,让随来的人帮助端一碗过来。瞌睡来了,就盖上察尔瓦,缩在墙角迷糊上一阵子。在老丈人入土之前,他是不能离开的。
死甚于生,这是杨树村的特点。村里哪家生孩子了,也就是本家亲戚道贺一下,不会惊动太多的人。要是村里哪家有老人仙逝,整村人都要出动,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把丧事当成喜事办,把凄凉的事办得很热闹。开贵爹去世的那一夜开始,村里人就集中了来,白天在这里吃饭,夜里在这里唱孝歌,有事做事,没事也在这里守着。停丧的时间,是由道士先生根据死者的生辰八字和忌日推算出来的,往往在五至十余天的单数时间里,不像夷人,三天之内就送上山野,架在柴禾里,御火归天。
就隔了一条河,生死都会不一样的。
夜色渐深,乌铁想方便一下,一个人慢慢摸索到后院的畜厩。远远的,他就嗅到了一种特别的味道,那是牲口留下的味道,准确说是马的尿臊味。乌铁从小就在这样一种味道中长大,他对这样的味道有着一种十分亲切的感情,他不是嫌弃它而是喜欢它,他没有忘记它而是永久地记住了它。他甚至能根据随风而来的马尿和马汗液的味道,辨别出是骒马还是公马,马是感冒了,还是胀肚子了。当然,他更能感觉到自己的马与众不同的味道。
他抽了抽鼻子,一阵兴奋。
枣红马烂乌铁自来到杨树村后,就一直栖身于檐后的厩里。前几天的一个后半夜,檐前突然传来几声哭喊,放了一串火炮,又有人来檐后烧了一堆落气钱。开贵拖出它来,骑着就往乌蒙城里奔。不需要开贵吆喝,它就能准确找到在挑水巷的家。在那巷口,它感觉到兴奋,以为又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以为又可以和此前的主人乌铁一起,南奔北跑,为所欲为。可生活并不是它所想象的那样,它被拴在巷口一根冰凉的木桩上。很快,它又在开贵的吆喝下,身负重物,回到了杨树村。只是从那里回来后的几天里,没有人再拉它去负重,没有人再拉骒马来和它交配。少有人管它,就是令人讨厌的开贵,也没有再来对它棒打脚踢。偶尔才会有树庚过来,给它扔上一捆谷草,提来半桶清水。但是它没有想到,就在它昏昏欲睡的时候,就在它似夢非梦的时候,它感觉到了一个人,一个久违的人,一个它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带着久违的气息,朝它慢慢靠近。
它睁开睁,抖了抖身子。
烂乌铁张大鼻孔,努力吸了两口,它证实了自己的感觉了。黑暗中,它看得很清楚,一个男人,缩着身子,向它靠近过来。那人的头颅,那人的动作都是那样的熟悉,虽然那人贴着地,矮着身子,但这不影响烂乌铁对他的判断。它踢了两下腿,甩了甩尾巴,打了几个响鼻,咴咴地叫了起来。
在地上慢慢移动的乌铁,听到了久违的、熟悉的声音,他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乌铁看到昏暗的马厩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是它身材小了很多,瘦弱了很多,毛更是出奇的长,没有昔日的光泽,乌铁内心为之一颤,那不是我的栆红马吗?乌铁嘘了一声口哨,马儿打了一声响鼻,前蹄在地上挠了挠了,仰天长长地呜号了一声。它在那里不安地走动,它将紧紧控制住它的马笼头挣得格格作响。
乌铁努力地直起身子,紧紧抱住马的脖子,顿时泪如雨下。
兄弟!马老表!乌铁这样称呼它。
乌铁感觉到枣红马的瘦削和柔弱,感觉到了它蹄子的虚软和不果断,感觉到它毛皮的粗糙。他知道它在这里所受的种种委屈。乌铁的泪水流了下来。他用自己流泪的脸,不断地摩擦枣红马瘦长嶙峋的脸。枣红马也感觉到了主人心情,感觉到了主人双脚的不存在。它趴在地上,用嘴去拱乌铁,想让乌铁爬上它的背,然后离开这个地方。它需要高山、长河,蓝天,绿地,它需要长嘶、奔驰、率性和自由。它知道,这梦想不属于它一个,这梦还属于这个和自己一样落魄的主人。
枣红马俯下身子趴在地上,乌铁抓住马鬃,费了很大力气,用双手努力撑着,勉强爬上马背,他习惯性地要夹紧马背,才发觉两腿空空,他解开疙瘩,一提缰绳,就要离开。这时,屋里的铙钹再一次响起,道士先生唱诗般的经颂响了起来。乌铁回到了现实中,他叹了一口气:
马老表,再忍耐一下啊……
乌铁挪下马背,恋恋不舍地离开枣红马,回到屋里。那一夜好漫长,那一夜像是油锅煎心,他为与老表心疼,也为自己难受。第二天一大早,乌铁借方便的机会,再次来看他心爱的马老表。当他看到枣红马全身长毛,鼻窦畜脓,眼睛迷离,两只脚掌磨损、劈开,甚至撕裂的样子,更是泪如雨下。这样子和当年那颈项高昂、目光炯炯、点头喷鼻的样子相比,怎么也不会想在一起的。通过他的判断,他还知道这马生了马口疮、蛔虫病,它肚子胀、心肝痛……马所有的病痛,在这心爱的马老表身上,都有所反应。
马老表,你受委屈了……
乌铁知道是自己的无能,让这匹骏马跟着遭殃。要知道,这匹骏马在金河对岸可是一宝,当年没少有人扛着真金白银来找他乌铁谈判,要买走它;没少有人暗地里设了多种埋伏,试图抢走它;也没少有人使了多少阴招,想砍了它、毒了它、炸了它、烧了它、溺了它,或者推下悬崖摔它个尸骨全无……但它都一一逃过,现在,它却被一根马缰拴住,便无法脱开。
他决心救出它。但他想了种种办法,却被意外中断。
子夜时分,祭祀的锣鼓再一次响起,火炮轰鸣,纸钱在火焰里飞扬。在道士先生的颂经声中,乌铁牵来的牛、猪、羊被依次宰杀。牲口们的肉被下锅,预备煮熟让来客一并分享,血和内脏喂了狗,而牲口们的头则洗刮干净,端端正正地放在案板上,作为祭品献给正登仙界的亡魂。
仪式突然停下,灵堂变得出奇安静,道士先生的引魂幡也突然不动。开贵连忙叩了个头,说,先生,何故?道士先生闭上眼说,亡魂要上九重天,现在还差三层三。开贵说,那要怎么办呢?道士先生说,尚差一头牲口呢!开贵沮丧地说,家里的牲口都杀完了,就是檐下的鸟,野地里的兔,都早飞逃走了。
道士先生摇摇头:亡灵在天,不上不下,对后人不利呀!
不杀牲口可以吗?乌铁说,如果用银子可以,我这里还有。
乌铁说着,将从城里带来的那个神秘的箱子打开,那里面的银子在昏黄的灯火下,散发出诱人的光芒。乌铁说,这钱,原本是用来补偿老丈母的,让老人家晚年有所依靠。现在,对不起老人家了,你们需要,可先拿去。开贵两眼放光,一抱抢过去紧紧搂住,他问先生,这个可以了吧?道士摇摇头说,须得活牲才行。开贵说,不用牲口,会怎么样啊?道士先生摇摇头说,亡人升不了天,后辈必定鳏寡残废……开贵急出了汗,他腾出一只手事挠了挠脑袋,说,咦,有了!他回过头,对树庚说,你去把烂乌铁……把那匹马牵过来。乌铁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树庚把趔趔趄趄的枣红马牵来,几个刀手提着刀出来,就要开始对枣红马下手时,乌铁才明白,他们要将枣红马杀掉祭祀。他吓了一跳,猛地扑过去,用身子挡住那些寒光四射的刀具。
求求你们!求你们刀下留情,别杀它!它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兄弟!它与我相依为命,没有了它,我无法再活下去……
乌铁苦苦哀求。
乌铁的可怜相,没有感动周围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他说话。相反,乌铁的样子,让开贵觉得很开心,很过瘾。开贵突然笑了出来,开贵说,不就是一匹马吗?也让你紧张成这个样子!也让你痛苦成这个样子!你忘记了,当时你抢走的是一个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乡亲们,报仇的时候到了!上!周围的人个个高大魁梧,个个杀气腾腾,个个满脸阴沉,个个步步紧逼过来。乌铁一把从树庚手里夺过他杀牲用的刀,刀锋一转,对着自己的脖子:你们要命,就先取我的吧!你们再住前走一步,我就是你们的祭品!
众人一时傻眼,僵持不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猪叫,接着就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让开让开!牲口来了!围成铁桶的人们让开一条路,见金枝用棕绳拖着一头猪,挣扎着过来。金枝把拴猪的绳头往开贵手里一塞,说,你们太欺负一个外乡人了,欺负一个没有腿的人,你们连牲口都不如!开贵说,嘿,金枝,手拐哪有向外扭的?我不晓得你的内外是怎么分的。
你们所商量的,我全都听到了。金枝转过脸对道士先生说,这头猪算我送你们的,不收一分一文!你们要祭祀也好,要换钱也罢,让过这个外乡人吧!
几天后,开贵的爹入土安葬,大事已完,乌铁把枣红马牵出来曬着太阳,给它梳理了一下鬃毛,修整马蹄,钉上马掌。这下,枣红马比往日精神了些。
乌铁和开贵准备谈关于枣红马的事。
乌铁说,哥。
开贵说,你别叫我哥,你不配。
乌铁说,我不配,那我就不叫你哥了……我没有脚了,生活十分困难,想请你把枣红马还给我。
开贵说,还你?你做梦吧!你这烂乌铁,你害惨了我妹,害死了我爹,我妈现在还躺在床上,说不定哪天倒下又起不来了……更严重的是,你还害了我,我到现在,连婆娘都讨不上一个!
开贵说的还真是事实,乌铁理亏,他说,哥,呃,不……这马太瘦弱了,病又多,你让它送我回去,我治好它,养壮它,你再来牵……
你说我没有养好它?你的意思是我无能?开贵一只手抓住乌铁的察尔瓦领口,狠狠地将他提起来,用没有食指的手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祸害,你再打这些歪主意,老子整死你!
乌铁打小就与刀枪作伴,见过生死,此后又在台儿庄,在炮火里出入,冷不丁就会看到战友倒下,冷不丁就会看到战友飞上天空。死,对于他来说,早已简单得如同脱帽,如同入梦。开贵这样待他,他早已按捺不住,他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珠鼓如铜铃,两个拳头开始收缩。
随行的祭司见状,连忙向乌铁使了使眼色,凑近他的耳朵,悄悄地对他说,这些夜晚,天象不正常,马悲哀地嘶鸣,看来不太平,我看了卦,可能还有一难啊!就忍痛割爱了吧!祖灵在天上看着的!
六
乌铁坐在挑水巷口,帮开杏照看摊子。一个没有脚的人,即使是胸有江湖,那也只是痴人说梦了。他坐在摊子前,不断地琢磨那些鞋子,那些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活人的死人的便宜的昂贵的鞋子。有一天,他摸索着找来纳鞋底的钢针、顶针、剪刀、摄子、黄蜡和麻线,再拿来开杏修好的鞋底,一针一线地开始纳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那针老是刺在手上,血珠滚出,让他心惊肉跳,麻繩老是将手虎口勒伤,让他坐卧不安。他知道是因为眼前老是浮现马老表的原因,当然也和技术生疏、手法不当有关。他努力忘却一切,努力将技术精益求精。有吃不准的地方,他就让开杏教他。略有进步,他就会喜形于色:
莫喜,看看我的本领!
这天黄昏,乌铁正坐在摊位前做鞋,一阵噼噼扑扑的响动,一片黑影将西下的夕阳罩住,乌铁落入了昏暗之中。乌铁想不到阳光会落得这样的快,短暂的阳光让他感觉到极为珍贵。他挪了挪身子正想进屋。不想有人说话了:乌铁……
在挑水巷,没有人会这样直呼其名。来做鞋、来送水的人都叫他师傅,比他大的叫他兄弟,比他小的叫叔叔,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现在叫他的人声音虚弱,仿佛三魂落了七魄。乌铁抬起头来,才看到两个乡下人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放着一个人。抬担架的人,前一个是树庚,后一个也是杨树村的小伙子。而担架上这个人,虚弱地、绝望地看着他。
是开贵!
哥……乌铁还是大着胆子叫了他一声哥。乌铁撑着身子,努力看了看他的脸,那脸已经浮肿,变形,眼睛基本不在,鼻子歪歪的,又肿又大。乌铁被吓了一跳:怎么浮肿成这样?开贵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乌铁说,是中毒的样子,最近吃过什么特别的没有?树庚说他吃了马肉。什么马肉?乌铁问。就是……就是那匹……树庚大约也知道了麻烦,口里像含了麻核桃,说话不利索了。乌铁明白了,他的枣红马没有了!那个烂乌铁没有了!那个等着他去救回来的马老表,没有了!
呆了一下,乌铁把他们让进屋,开杏和周姐都吓了一跳。乌铁踡缩在轮椅里,满脑子里都是那个四脚动物,它咴咴地叫,它打响鼻,它甩尾巴,它四蹄生风,它用长长的脸来蹭他……
乌铁满脸的泪水。
原来,丧事办完,乌铁离开。烂乌铁的病很快严重起来,没有养马经验的开贵束手无策,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想要把烂乌铁治好的想法。烂乌铁没有等到乌铁回去救它,便气息奄奄,一命呜呼。看到烂乌铁努力蹬直的腿不再收回,开贵用块破布将烂乌铁圆鼓鼓的眼睛盖住,乐颠颠地叫上树庚,把刀磨快,一刀一刀地将烂乌铁的皮剥下来,将烂乌铁的肉一块一块砍下,放在大锅里炖。就是烂乌铁的心肝肠胃,开贵也没有放过,他用苞谷面粉将粪便搓洗干净,煮得透透的,下酒吃了。没想到,三天后,开贵吃马肉中了毒,头昏眼花,上吐下泻。树庚把他送到镇上,镇上治不了。把他送到城里,老郎中也摇头。
乌铁努力控制内心,生怕胸口里跳出一个东西来。开杏看着乌铁,一脸的哀怨:我哥他,还有救吗?开杏的这种哀怨,是乌铁所没有看到过的。开杏求他救乌铁,也仿佛是人生的第一次。乌铁擦了擦眼泪,翻箱倒柜,找了些草药出来。还不够,乌铁又写了张单子,让周姐到古城的药铺里去抓。一定要来自金河边悬崖上的那种,乌铁说。
乌铁给开贵吃了药,那些金河岸边悬崖上采来的夷药,不会让开贵死掉。但乌铁不再叫他哥,一样称呼也没有。他的脸硬成一块石板,目光冷得像把锥子:肉你吃了,那你就给我马骨吧!你就给我马皮吧!还有它散落在泥地上的血。
几天后,开贵喘了过来。他没有食言,回到杨树村,将那些马的尸骨和皮毛归拢在一起,将渗有马血的泥土铲了起来,用一个大口袋装好,让树庚送来。乌铁选了期辰,送它出城。按照夷家安葬亡人的风俗,选址高远,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架起九层干柴,把枣红马的皮骨用熊熊烈火焚烧得干干净净。他给它念指路经和安魂经。乌铁还给它烧金铂纸做成的马鞍、马磴、马掌和马笼头。那些器物金光闪闪,华贵无比,估计它披挂上它,配戴上它,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将会被鬼神高看,引以为荣。
火灰渐冷,乌铁用土罐将灰烬收装,埋于山林。没有腿的他无法给它下跪,就匍匐在地,燃香焚纸:马老表,乌铁亏欠你了!下一世你来做人,我来为马,你来为王,我来作仆,你来喝酒,我来吃草。我们还是好兄弟,代代轮回,世世相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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