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登大山包
暮色从心底升起,又被悬崖上弥漫的黄昏
逼回体内。风中布满刀斧和皮鞭
荒草踮起脚跟,把茎叶举向牛羊唇边
“肚腹比脚下的土地温暖得多,我们
渴望被啃噬,咀嚼,消化,直至成为
血肉之躯的一部分,拥有和你们一样的饥荒
以及焦渴。”命如草芥啊,寒风及身
切肤,入骨,与奔涌的热血对峙,撕咬
我们体内的黄昏,草叶上的黄昏,牛羊
唇齿间的黄昏,都被吹冷了,暗藏萧杀之气在离峰顶一箭之地,登高的愿望轰然坍塌
●致立根兄
世界荒诞,我们都谙熟生存之道
并渴望置身事外,做一个没有立场的旁观者
有节制地挥霍良知和悲悯
内心的推土机,却一再把我们推向深渊
逼迫我们俯身向下,紧贴那些弱小生命的脉息。前年秋天,你为麻园的麻雀哀叹
我也在黄昏歌颂过虹山北路的鸽群
它们在夕阳的余晖里飞翔,哨音轻盈
翅膀却挂满铅块。今年十月,在苍山洱海间
我们放出体内的野兽,纵酒高歌,柴火熄灭后
又将它们关进骨肉铸造的牢笼。
今天,我骑车穿过人民中路时
秋天再次占领了这座空旷的城市
街边的乞丐,还来不及从夏天撤回
落日西下,残阳锋利如冰锥,切肤而入
直击肺腑。他们在秋天就开始瑟瑟发抖
走在他们中间,我的隐痛,一如往昔。
●致刘年兄
不是选择站在鸡蛋一边,还是试图
绕墙而过的问题,穿墙术早已失传
前行或者后退,头颅和墙壁,都只有一个
能幸存下来。真的已经习惯了吗?
把谋生之地称之为故乡,山河入梦
胸中的旷野草木枯荣,血迹斑斑
从尘世领取细如沙数的喜慰
每一次都如同火中取栗
而谋生的技艺,等同于在血管里养虎
拔掉牙齿和利爪,投之以菖蒲、艾草、芭蕉
在收获琥珀之前,脊梁会被一再压低
弯成一根虎骨的形状。
●河口饮酒记
来不及掉头往北了。山河
已被秋风吹冷,行路至此
我只想做一个充军人
做看守自己的狱卒
把枷锁和镣铐的钥匙
扔进红河,在岸边画地为牢
那就放荡一次吧
从正午开始,练习这里隐秘的蛊术
练习在一堆纠缠不清的欲望里
准确区分榴莲和木薯。
南国的阳光,来自对岸盛产少女的国度
这阳光有少女的体温,清澈、明媚
一生不可多得,可以佐酒和沉溺
是夜,我醉倒在月光涣漫的江边
恍惚中,有人在我的梦里涉水而过
去向不知
●洱海之夜
早已习惯刀口舔血,习惯在烛骨的火焰里
抓取沙粒一样细碎的栗子
这些难以言说的隐痛和慌乱,一路伴随着我
仿佛一个来历不明的亡命徒,永远无法擦干手上的血迹。
正午,我们途径祥云县,于烈日下频频举杯
以酒洗胃,悲欢终需了结,磨刀的手
被弥散的铁腥气锈蚀,长出荒草和荆棘
我奢望一场大醉,而日光正在西沉。
赶路人阿,我们正在抵达幻想的远方
苍山的黄昏降落人间之时,天空和湖水互换了位置
天边疾驰而过的马蹄声
褪下帝国的荣耀,消融成一缕梵唱
重阳将至,月光苦寒
燃烧木柴不足已抵抗内心萧瑟的秋风
夜色弥漫,秋天的潮水一阵高过一阵
月亮穿过云层,把我们逼回水边
●过乌蒙道
王朝的军队手执刀戟,骨血在甲胄里
凝结成冰霜;贩卖僰僮和蜀锦的商旅
刀不离手,用羊披和未经蒸馏的燕麦酒暖腹;
充军人和押送者,兄弟相称
共读一本《诗经》;流放者,没有故乡,
只有墓碑;赶马人,不懂国风
不解楚辞,泣血而歌的,都是狂悲狂喜的情歌
再没有其他人了,离散者终将倒下
过路人都已成为白骨,埋葬匿名人的幸存者
一番痛哭之后,在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身体里的声音
存在,但无法被叙述,这身体里的闷响
掷地有声,但行踪成谜。有时候我甚至觉得
它们只是潜伏在我内心深处的假想敌
因走投无路,已被光阴的刀刃驯服。
09年秋,暴雨过后,站在金水河边
看淘金人筛沙,沙子摩擦金属的声音
同时在我的骨缝里响起。10年夏天
我沿着红河赶路,流水声顺着芒果树漫上坡岸
穿过我的身体,在不知名的某处回荡;
同年暮秋,夜宿虚凝寺,暮色四合
敲钟人立于大殿外,一边念经一边敲响铁钟
梵唱和钟声,在我心底引起巨大的轰响
无法名状的痛击中,有什么轰然坠地
落在虚空荒芜之处……
多么令人绝望,一个无处藏身
却始终幻想着逃亡的人,连睡梦中
都充斥着一阵高过一阵的磨刀声
●大理饮酒记endprint
昼短苦夜长啊,非磨刀霍霍和挑灯看剑
不足已削平内心的丘壑。露从今夜白
此地已是天南,多少帝王
卸下铠甲,披上袈裟,就能放下满目江山,
把红尘当做点灯的清油。
我想散发弄扁舟久矣,奈何处处江湖,匪气难尽
只好藏身市井,做一个胆小如鼠的刀笔吏
卖文换酒,醉后方敢趁黑长啸,举杯邀月。
今夜月黑风高,在座者皆求一醉
朱兄量广,饮酒犹如喝水,杯到必干
丫头本应温酒,执杯的手,却将酒不停送到自己唇边
陕南人杨康,豪迈如塞上秋风,频频呼酒
铁柔诗随酒至,几杯下肚,已胸有成竹
立根宽厚如昔,本想豪饮,却又为我们的归宿发愁。
立根兄,莫怕,此处天高皇帝远
苍山的风和洱海的月色皆可拿来佐酒
大醉一场,方解离愁
●腊八,忆四川兄弟
煮粥礼佛的日子,我依旧感到困顿与消沉
这些坏情绪毫无来由,但挥之不去
一整天,我都在枯坐和冥想,偶尔起身
掀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时光
像一条蜗牛,所过之处,不会留下刀痕
但浅浅的印迹,还是裹挟着类似灼伤的疼痛
对这世界,我仍旧心存善意
但已经不在拔刀相向,以命相搏
怀揣那些大而不当的理想在城中浮沉
看它们一一覆灭,这就是我的近况。
昆明天清气朗,偶尔下雨也只是微冷
日子总是在重复,一天和另外一天
细微处还是有差别,但已经越来越相像
你说起的阴霾、大雾、潮湿、闷热,以及
独处的孤寂,我看不到,但你看到时
它们也同时发生在我的身边,或者心里。
●养蜂人
他们是云南最后的游牧民族
在天上放牧蜜蜂逐花朵迁徙
一月菖蒲二月白花三月杏子
四月苹果五月火把梨六月稻谷
七月板栗八月苦荆九月黄连茶
十月槲荻冬月豆麦腊月太冷
回家过年喝蜂蜜水烤栗炭火
这群优雅的行吟诗人行踪不定
随身携带帆布帐篷打火机煤油
装满蜜蜂的木箱毡帽和刀子
多么甜蜜的生活呵从一个村子迁居到另一个村子
整个旅途都飘满蜂蜜的味道
●初 夏
事先我并未察觉直到
粘稠的阳光在大地上缓慢的流淌渗透
空气与尘埃的缝隙渐渐缩小
那么多的绿色涂满视野的晴空
风越来越趋向成熟的姿势
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快
我开始着急害怕没有足够的时间
向世界说出我的爱
●记 忆
一场温暖的雪
一点点覆盖了我们的村庄
你从一个模糊的梦境里醒过来
听见柿子树正在迫不及待的
长出叶子
●七月,光阴隐退
谷子细小的花朵,就要成为阳光的一部分
光或者温度,在地上扩散凝结
仿佛熟悉的气息再次回到我身上
让我疼痛并远离枯萎
我说我相信时间,相信一切转瞬间即逝的事物
它们会在欲望冷却之后开始呈现
用微弱的光亮,把我从尘埃中一点点抬高
幸福就在我的四周,被黑暗浸染
我该感到庆幸:我在自己的身体上
完成了一生唯一的一次的衰老
而不是借助火的热水的柔软
生命是一种载体,我得到并挥霍它
七月光阴隐退风声模糊
我小心翼翼的守着内心小小的火焰
一步步往后退
●春 天
大地依次铺展开青蒿艾草鸢尾花
它们温顺而开阔高举着阳光在地上来回奔跑
为了不踩疼它们我开始
卸下那些在胸口堆积了一整个冬天的冰块
一步步往后退
●短 句
坟墓是大地枯死的子宫
死亡是为了验证活着的高贵
而活着是抵达死亡唯一的方式
也是最快的方式
●失 眠
你确定这是有效的?用咖啡和香烟
对抗深不见底的黑夜,满嘴苦涩
伤及肺腑,痛至骨髓
你甚至不敢说出自己的绝望
以及厌倦,肉身和魂魄
互为施压的稻草,时间的致命一击
早已为你备下
你需要慢下来,再慢下来
安心接受尘世馈赠的悲喜
用虚无耗损光阴的刀锋
在拉锯中,保持清醒
●麦 地
从土里长出来,最后又回到土里
中间的过程可有可无,我所关心的只是村庄的温饱
洪水,干旱,冰雹,以及幸存下来的人
我们的时代粮食充盈,信仰成为抵达高尚的捷径
内心的神,死于敬畏和跪拜。
庆幸的是
麦子一再站在杂草丛生的田野里,试图把大地一点点抬高
真是项徒劳的活计,在我的村子
几千年的时光,大地原地不动
而地上升起的事物,除了稀疏的炊烟
最突兀的,是那些不断拔高的坟地
●大 地
麦子拔节的声音零零落落的撒满大地
春天将会如约而至阳光顺流而上
把炊烟里多余的水分风干
那些都是悬浮在云端的日子
大群的飞鸟试图
在一望无际的天空里种下泪滴
●行 走
翻过这座山是另一座山
翻过那座山是另外一座山
在不断要重现的悲伤中
唯一不改变的是缓慢而持久的风
在用透明的手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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