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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

时间:2023/11/9 作者: 荷城文艺 热度: 11639


  作者简介:徐兴正, 1976年生,昭通市鲁甸县人。在《滇池》《山花》《边疆文学》《大家》《散文》等刊发表作品40余万字。2007年在昭通参与创办同仁文学杂志《小地方》,创刊号刊发长篇小说《暗无天日》。现居昆明。

  似乎全都想好了,摄影师将自己动手拍摄的系列人物肖像作品命名为《十年一面》。将一些有那么一点关联的人物肖像作品放在一起,为什么可以叫“十年一面”呢?这个问题不妨留待后文交代。比“十年一面”这个系列作品名称更令人费解的是,摄影师从开始拍摄第一幅人物肖像作品起,他的眼前就会闪现出一幕近乎诡异的场景。

  这幕场景是这样的:

  皮影师正在上演皮影戏。幕布背后,皮影师双手舞动,幕布上就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幕布前方,端坐着刚刚占领中国腾冲县城的日本官兵,虽然只有几百人,但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千军万马。幕布上,千军万马的厮杀惟妙惟肖,完全能以假乱真。让日本官兵身临其境的,不仅是幕布上厮杀的人影,而且还有幕布后,皮影师仅凭自己一张嘴,喊叫出来的刺刀见红的厮杀之声。在那一刻,皮影师,他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不料,幕布上忽然出现鲜血。一开始,鲜血宛如凋谢的日本樱花,点点滴滴,落英缤纷,凄美而不血腥。但这样的情景只保持了短暂的一瞬间。一瞬间之后,喷薄而出的鲜血在惨白的幕布正中央留下一个圆,这个圆并非扁平的圈,它有足够的厚度,乃是立体的球形,仿佛刚要落下天幕的太阳,同样凄美而不血腥。这些都是假象。真相是,幕布承受不住落花、落日一般的鲜血的浸染与悬挂,哗啦一下落在台上。幕布也不是自动滑落下来的,鲜血毕竟可以流动,如果往下跌落,就能慢慢减轻幕布担负的重量。其实,幕布已经被利刃剖开。竖着的那一刀,恰好将血染的落日从中切开。刀子太锋利了,切口平滑、圆润,仿佛切开的是一颗硕大无朋的血珠,血珠被一分为二,但球体的张力和血液的粘稠迅速将切口封住,两颗半球形血珠都是那么完整、饱满,几乎看不出来它们刚刚被切分开。而横着的那一刀,则将幕布从上端整齐地斩开,刀法精湛,炉火纯青,一挥而就,不留半点破绽,绝不拖泥带水。孤身一人扮演千军万马的皮影师,他的喊叫声随着幕布落地戛然而止。竖着的那一刀,在剖开幕布的同时,也连带着将皮影师剖开了。刀子太诡异了,从幕布外面率先剖开皮影师,而且剖开脖子上的动脉血管,让他的鲜血在幕布上浸染出樱花、悬挂上落日,然后剖开幕布,而实际上,这是竖着下去,总共一刀完成。横着的那一刀,幕布落地,真相大白:哪里有什么千军万马!皮影师只身趴倒在桌子上,歪着脑袋,脖子那里还在汩汩地冒出鲜血,两手摊开,手中空无一物,连一个起码的道具都没有,他显得那么孤零零的,仿佛被死神扔在了旷野之中。灯光将血迹照射得更鲜红,而其余的东西,则显得更灰白。

  摄影师是在日本投降中国三十年后出生的,他当然不可能看到这样一幕场景。

  皮影师被迫为占领腾冲县城的日本官兵演皮影戏,被日本人刀劈而死,这是他的徒弟告诉摄影师的。

  而实际上,皮影师的徒弟当时不在师父身边,没有亲眼看到师父为占领军演皮影戏,也没有看到他被日本人劈死。

  当时,皮影师师徒二人在腾冲县城被日本士兵抓住后,师父通过跟随日本军队的中国翻译,请求放走徒弟,借口是让他回村去取皮影。道具齐全了,什么皮影戏都可以演给日本官兵看。徒弟时年十二岁,离开师父时,师父将那只用来装皮影道具的皮箱交给他,他立即明白过来,师父让他带上皮箱逃走,以免皮箱里那些被师父视为珍宝的皮影落入日本人之手。师父给接过皮箱的徒弟使了一下眼色,抽动了一下嘴角,然后严厉地告诉他,皮影装在皮箱里,要是丢了一件,或者坏了一件,从村里回来,就打烂他的手心。师父的用心,徒弟了然于胸,他知道村里没有存放着一件皮影道具,就像过去自己皮影戏没演好丢了师父的脸伤了师父的心,被师父打了手心一样,哭哭啼啼地说:“师父放心,我会听话!”徒弟抱着皮箱,仿佛抱着师父的命根子,由那个被骗的中国翻译送出腾冲县城(听说他后来也被日本人杀了)。

  占领中国的日本人,杀掉一个中国人,或许不需要什么理由。杀心一起,就杀了。甚至于,为了试试刀锋、练练枪法或者助助酒兴,也都可能杀人。皮影师的徒弟侥幸脱身,继承师父衣钵,他在演皮影戏,当然是演给中国人看时。每每想起师父,从不愿意草率地将师父被杀视为日本人随心所欲、杀人成性。后来,中国人很少有喜欢观看皮影戏的,皮影戏场只剩下七零八落几个观众,他们什么都不懂,在腾冲县城随便看几眼皮影戏,无非满足一下好奇心,打发一下无聊时光。到了这种时候,这位当年的徒弟演起皮影戏来,他也坚持认为,师父不是死于日本人的刀,而是死于自己手中的皮影。

  对于皮影师之死,这位徒弟的判断,虽然到了偏执的地步,但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皮影师的徒弟对继承师父衣钵,有他个人的理解。那就是师父将那只皮箱交给了他,如果他手上一件皮影都没有传下来,即使自制了所有皮影,对师父也就谈不上继承。而且,那只皮箱里的皮影,出自师父之手的为数不多,绝大部分是上溯几代师父制作流传下来的。可以说,那只皮箱里装着的不是什么皮影道具,而是皮影本身。皮影的灵性,皮影的魂魄,得以保存,得以传承,依仗一代又一代皮影师制作的皮影。日本人觊觎中国领土,蔑视中国人,但对中国文化,却态度暧昧,感情复杂。相传,攻占腾冲后,日本人曾向高黎贡山下跪,发出过这样的哀叹和责难:“苍天啊,你为什么不将如此悲壮的河山,直接恩赐给我大和民族?为什么把它留给一群混蛋、猪狗不如的中国人?”占领腾冲后,日本人到处搜罗他们心目中的中国文化宝藏,将和顺图书馆馆藏典籍洗劫一空,悉数装进一只只专门制作的木箱,强征背夫驮马,人背马驮运到缅甸,再运回日本。日本人搜罗和洗劫的,还有腾冲人用油墨印制门神的活版,甚至还包括某个家族写在宣纸上的族谱。从这些事实推断,日本人也会像皮影师一样,将那些皮影视为珍宝,一心想据为己有,觉察到皮影师欺骗他们,让徒弟带上一箱皮影逃走了,肯定万分恼怒,一怒之下将他劈死。

  徒弟还有一种理解。手中没有任何道具,师父唯一能演的皮影戏,就只剩下《千军万马》这一出了。皮影师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手里没有一件道具作为武器,仅凭十根手指左右攻守、上下翻飞,再加上一张嘴巴喊叫,就在幕布后上演厮杀,羞辱了幕布前占领中国国土的日本军队。师父演《千军万马》这出皮影戏激怒了日本人,被日本人劈死。

  数十年间,这位徒弟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认为日本人之所以杀死皮影师,两种因素必居其一,或者兼而有之。也许就是抱持这样的判断,他向自己的徒弟说起皮影师,就像说起一位虔诚、高尚的殉道者。对师父满怀敬意,让他的徒弟稍有不解的是,对师父之死,他不仅表现出视死如归,而且还流露出献身的向往。以至于,他本来无从知晓皮影师是否就在他逃走的当晚被杀,究竟是被怎样杀死的,每次想象和描述师父被杀的场景,不由得赋予它伟大的殉道主义色彩。尽管他也知道,日本人在腾冲使用过汤镬之刑残害中国人,出于起码的生命尊严,他宁愿将师父之死想象为一刀毙命。作为人类一种古老的酷刑,汤镬不知在日本和中国古代被使用了多少回!日本人用来施以汤镬之刑的,是一只用空了的汽油桶。汽油桶下方的灶,是日本人强迫村民垒起来的。汽油桶里的水,也是村民被迫倒进去的。将两名村民活活煮死的汤镬之刑,耗时大半天,受刑者被捆绑在一起,投入汽油桶的沸水里,他们的惨叫持续了至少一个时辰,最终消散在沸腾的热雾之中。惨叫声令人不寒而栗,而归于死一般的寂静后,则更令人魂飞魄散。较之于这两名村民在汤镬之刑中,经受惨无人道、漫无边际的折磨,垂死挣扎了大半天才结束生命,皮影师享有果断而正当的死亡,近乎善终。这也得感日本人的恩。

  分明是受了皮影师殉道精神的感染,这位徒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毫不畏惧地拒绝了红卫兵让他交出师父传下来的那箱皮影的要求。红卫兵给这位四十多岁的皮影师上“扎蚂蚱”之刑:在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房子里的泥地上,用钉锤钉入一截木桩,这截木桩从横截面正中竖直破开一段,将他的两根拇指摆放在木桩两侧,用麻丝分别从拇指指甲那里和虎口这里系紧,再将一截木楔子强行插入木桩横截面破开处,然后举起钉锤敲击木楔子,随着木楔子进入木桩破口厚度的增加,木桩的圆周不断增大,系紧两根拇指的那两段麻丝,以其毫无弹性的韧劲,还有决不软弱的锋利,勒进皮肉,直抵骨头!短短几分钟,这位皮影师的脑海里,将想象之中的师父之死,迅速整理、组合成那么一幕密实而真切的场景。这位皮影师还是在那截木桩前晕死过去了。红卫兵一心想将皮影收缴起来,一把火烧掉,以此洗刷腾冲县城曾被日本人占领,中国皮影师曾给日本人演皮影戏的耻辱,却一无所获,他们怒不可遏,唯一可以泄愤的,就是朝已经晕死过去的皮影师身上撒尿。这位皮影师苏醒过来以后,脑海中的那幕场景愈加清晰,从此铭刻在心,终生不忘。

  这位皮影师将师父被日本人劈死的那幕场景,十分明白、万分清晰地告诉摄影师时,他的描述,完全就像在说记忆之中亲眼所见的场景。

  这时的摄影师,其实还不是什么摄影师,初中毕业,不想再读高中,因为对皮影兴趣浓厚,又是这位皮影师的远亲,就拜其为师学演皮影戏。时间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

  皮影师还给徒弟讲过一番题外话,他几乎是当笑话来讲的。皮影师说,扎蚂蚱之刑虽然废了他的两根拇指,但红卫兵撒尿消毒,被勒烂的皮肉竟然因此而免遭发炎化脓溃烂之苦。徒弟学演皮影戏已有一些时日,不止一次看到过师父为被废的两根拇指再也派不上用场而叹息,甚至落泪,他虽然调皮成性,但在师父讲这番笑话时,却怎么也笑不起来。皮影师似乎得到了某种宽慰,平静地说,童子尿真能消毒,这在他身上已经应验过了。说起红卫兵给他上扎蚂蚱之刑时,只有徒弟现在这个年纪,还能撒出童子尿来,师父不禁黯然神伤,这又为徒弟一时所不理解。

  徒弟学演皮影戏两三年后,有一天晚上,在演出之前那几分钟的间隙里,师父突然问他,是否记得师祖是怎么死的?

  徒弟怔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师父,眼前立即闪现出师父向他描述过的那一幕场景来。徒弟以略显急促和慌乱的语气,向师父描述皮影师之死,就像在说他记忆之中亲眼所讲的场景。徒弟还没有说完,师父就潸然泪下。当看到师父抬起手来,同时用两根畸形拇指拭泪时,徒弟也泪流满面。

  师父对徒弟说,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出师了,可以独自演皮影戏了。

  在两三年的学艺生涯中,徒弟得到师父更多的教诲,不是演艺本身,而是视皮箱里的皮影为神物和圣器,用生命来保存,人在皮影在,不离左右;取用须小心、虔诚,化腐朽为神奇,演出一代又一代皮影师的精气和魔力;存放须细心、实诚,将刀枪道具统统卸下,用皮绳捆绑好放入皮箱一角,以免皮影暗中厮杀,杀得个片甲不留……

  师父将皮箱传给徒弟,就离开幕布,让徒弟独自去演皮影戏了。

  正如师父认为他的师父并非死于日本人的刀,而是死于自己手中的皮影,徒弟也认为,他的师父不是死于疾病或衰老,同样是死于皮影。稍有不同的是,师父死于他这位徒弟手中的皮影: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腾冲人(也许还有更多中国人)再也不想看皮影戏了,徒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皮影,重新去干点什么其他事情,没过多久,师父就不声不响地死了,从享年上讲,七十九岁倒也算高寿。

  皮影戏观众越来越少,最终少到一个也没有。这位徒弟倒也不抱怨世人。身为一名皮影师,中国腾冲县唯一、最后的皮影师,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承认,说皮影是一门古老的技艺也好,一种悠久的法术也好,总而言之,是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要说喜欢、热爱,就连皮影师自己,也未必就真喜欢、真热爱皮影。他之所以成为皮影师,一开始可以说事出偶然。事情是这样的:十五岁那年,他连高中都没有考上,当年初中毕业生几乎人人想考上中专,总之,反正,即使考上高中,他也不愿意再继续上学,就是感到苦闷和煎熬。正当苦闷得快要发疯,差点煎熬成一坨废物的时候,他观看了皮影戏,一晚,好几出,其中的两出皮影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一出皮影戏是《毛驴亲嘴》。皮影戏中,毛驴亲嘴并不好看,但好笑。好看的是各骑一头毛驴的男女,打情骂俏一番之后,男人情不自禁,女人欲擒故纵,骑着毛驴兜圈子亲嘴。亲一回嘴,男人拍一下女人骑着的毛驴屁股,女人则对男人的毛驴骂骂咧咧。兜了几回圈子,两头毛驴也学着主人的样子,亲起嘴来。毛驴亲上嘴就不想再兜圈子了,只是就地打转。观看这出皮影戏的时候,他出现了一系列生理反应:先是全身紧张,然后松弛下来,伴随着喉结抽动,出现吞咽口水的动作,并且还两腿僵直、手心出汗,令人难以启齿的是,还发生了类似于梦遗的那种情况。观看《毛驴亲嘴》,那个慌张那个爽,他真是终生难忘。后来回过头去想,他当时的苦闷和煎熬,不就是一种青春期现象吗?正是那个火着枪响的青春期,原本模糊、混淆的《毛驴亲嘴》,他却意会得妙不可言,领会得深入骨髓。他的青春期暗流涌动甚至泛滥成灾的,不仅有荷尔蒙,而且还有一腔热血。另一出皮影戏是《千军万马》,戏里那种阵势,那股杀气,他此前被《毛驴亲嘴》抚慰过的身体,逐渐归于平静,正要安分守己,又被撩拨、挑逗起来,虽不知阵地何在,也不清楚谁是敌人,但就是忍不住要扑过去厮杀。一出《毛驴亲嘴》皮影戏,完全攫住了他的心,而一出《千军万马》皮影戏,则差点要了他的命。如果第一次观看皮影戏,没有看到这两出,那么,观看了也就观看了,一晚过去,等于白看,他的人生,就不会与皮影戏产生任何联系。然而,他的心都交出去了,命也托出去了,拜师的时候,他还真有生是皮影的人、死是皮影的鬼的忠贞与决绝,这让师父也有些意外。至于学艺两三年后,师父要他描述皮影师之死,并最终将那只皮箱里的皮影传给他,以将他的一生与皮影捆绑在一起,则完全是师父一厢情愿。至少,他从来没有向师父正式表达过继承皮影衣钵的愿望。但不管怎么说,师父既然如此信赖他,将视为珍宝的皮影传给他,他总不至于没心没肺地拒绝吧。这就有点命中注定的意思了。

  皮影师息演四五年,腾冲人(也许还有更多中国人)差不多忘记了皮影为何物的时候,文化部门召见他,向他通报准备申报他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如果获得批准,他将成为全县唯一的皮影大师。起草申报文件时,文化部门请他描述一下,他的人生是怎样与皮影联系在一起的?在青春冲动和命中注定两者之间,他还是犹豫了。但只犹豫了一瞬间,他开始描述命中注定的因素,描述得头头是道,令人心悦诚服,却闭口不提青春冲动的因素,用尽了他一生中能有的全部狡诈。文化部门如愿以偿,将他申报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皮影戏传承人。消息传播开去后,这时,他不再撒谎,老老实实地交代:师父将那箱皮影传给他。他交代得十分清楚,那箱皮影,是师父冒死从沦陷区带出去的,而师祖则不惜死在占领腾冲县城的日本人刀下。交代到这里已经够了!他只字不提那箱皮影和师父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命运。皮影师死在日本人刀下后,红卫兵无法找他本人,清算他给日本人演皮影戏、让祖国蒙羞受辱这笔旧账。师父是皮影师的徒弟,红卫兵就把这笔旧账算在他头上。旧账最难算清楚,把他算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也还是一笔糊涂账。都到了旧账算不下去的时候,红卫兵意外获悉,那箱皮影没有落入日本人之手,而是被这位师父带出了腾冲县城,只要逼他交出,拿来烧掉,也就了了。对此,师父是有防备的,早在红卫兵拿他清算皮影师旧账之初,他就找到一个时机,逃进高黎贡山,将那箱皮影藏在山洞里。师父耗时数日,找了近十个山洞,选择了其中最为隐蔽无人能发现、可以防风防晒防雷防雨防虫噬防鼠咬的一个,将用羊毛毡子层层包裹起来的那只皮箱藏起,抱头痛哭了一场。师父连日水米未进,连滚带爬下了高黎贡山,还没有进村就晕死过去了。师父后来被红卫兵上扎蚂蚱之刑,他的脑海中出现过两个念头。一个念头是,那箱皮影藏于高黎贡山,即使他死于非命,再也无人知晓,也算是善终,勉强可以告慰皮影师在天之灵。另一个念头是,如果当年皮影师不让他带上那箱皮影逃走,就会落入日本人之手,它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呢?至少不会被要求拿出来烧掉吧。皮影师若地下有知,他或许会感到一种类似于屈辱的庆幸。

  这位徒弟背负皮影大师之名时,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即将结束,他随身携带的,不是那箱中国皮影,而是这台日本相机。

  正如他成为皮影师一开始是事出偶然一样,这位皮影师息演皮影戏,改行当了摄影师,也是以偶然开的头。由于皮影的模糊、混淆,无论演得多么逼真、生动,其实都得依靠观众的意会和领会。妙处意会不了,寓意领会不到,观众观看皮影戏就会一无所获。那出《毛驴亲嘴》皮影戏一擦枪,处于青春期的他就走火了。这或许只是青春期的一个特例。他演皮影戏后,演到《毛驴亲嘴》这一出,观众反应却十分平淡,效果还远不如《武松杀嫂》那一出。结束皮影戏生命的,就是它的对立面,那些以准确、清晰著称的事物。说起来有些难为情,这位皮影师第一次接触到准确、清晰的事物,竟然是一部名叫《感官的世界》的日本色情电影。色情电影《感官的世界》可不像皮影戏《毛驴亲嘴》(虽然也有色情意味)那样模糊、混淆,它的准确、清晰,简直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一对男女乘坐着一辆摇摇晃晃的人力车,前往他们设想之中的爱巢。在人力车上,男人准确地将食指探入女人下体内后取出,举在眼前,指头上沾染的经血清晰可见,到了这里,镜头也不考虑为观众留出意会和领会的空间,不堪的是,男人竟然将指头放进嘴里吮吸。这位皮影师很清楚,观众减少乃至消失,只是他息演皮影戏的客观原因,这样的原因显而易见、几乎世人皆知,而真正给他造成巨大冲击,致使内心近于崩溃的,却是《感官的世界》这样的色情电影,以其一贯的准确、清晰,抹杀了一味模糊、混淆的皮影戏。他主观上无论做出多大的努力,也都无力回天,这个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况且永远不能告诉他人。他告诉他人的,当然是另外的意思,虚假,胡扯,背离真相。他以一位皮影大师的见识和自信,言之有据、言之有理地阐述皮影戏的生命所在、意义所在,其核心观点如下:那些制作和播放声音、影像、视频的机器被纷纷发明出来,它们最了不起的就是准确、清晰,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确实给皮影戏带来颠覆性影响,几乎瓦解所有观众,皮影戏到了无人问津的境地。但是,从本质上讲,真正能记录复杂世界、反映多变时代的,并不是那些看似准确、清晰的事物,而是以模糊、混淆见长的事物。不过,这要成为社会共识,尚需假以时日。正如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一样,属于机器的当然归于机器,而属于皮影的也要归于皮影。机器不过是技术产物,而皮影则是神灵再现。事实上,皮影大师大言不惭、自以为是地发表这番高论时,他从事摄影这门行当已经好几年了,几乎每天都在使用被他说成对世界之复杂和时代之多变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的相机拍摄照片。但有一点,确实可以为这位前皮影师带来一丝慰藉,进行一番辩解。那就是,作为摄影师拍摄照片时,他从不一味追求准确、清晰的效果,相反,他非常在意那种模糊、混淆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比其他摄影师更受欢迎。特别是腾冲流行结婚照以后,差不多每一家婚纱影楼都与他合作,用他来招揽生意。县城不大,那些拍摄过结婚照的女人,有空、无聊时,会在一起谈论结婚照。往往是这样,相貌平平者,因他拍摄出她身上的风韵而得意洋洋,看起来太迷人啦!而本来姿色出众者,不幸不是他拍摄的,基础条件那么好,可惜被缺少发现的摄影师所糟蹋,看起来太平庸了!对他来说,摄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息演皮影戏之后,就得干点什么;受欢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当了摄影师,别的不说,至少要能以此谋生。就像从前当皮影师一样,这也有点命中注定的意思了。

  这位摄影师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自从看过那部色情电影《感官的世界》之后,他身陷连电影都称不上的那种色情视频,以至于不能自拔。他的一台电脑硬盘和数个移动硬盘里,存放着近千部色情视频。他说服女朋友一起观看那些色情视频,将其作为性爱教科书或色情参考书,立即产生依赖,很快上瘾成性,婚后夫妻生活简直就离不开色情视频了。以前,他向皮影交出了心,托出了命,那是真的。后来,他一副身心完全被色情视频所控制,无法摆脱,这也一点不假。

  正如皮影师将那箱皮影视为珍宝一样,摄影师也将那些色情视频视为珍宝。前者要了师祖和师父的命,后者难道也要耗尽他的一生吗?

  拍摄一对新人结婚照,对于摄影师来说,就是保守一个秘密,经受一次挣扎。尽管这种保守险象环生,这种挣扎无可奈何,但他从来没有败露,从来没有屈服。新人结婚照,男人几乎都是来应景的,再怎么拍摄也乏善可陈,无非参与构图而已,关键在于拍摄女人。腾冲和全世界所有地方一样,男人热衷于谈论女人的长相和姿色,女人也看重自己的身段与容颜,但平心而论,绝大多数女人都极为普通、平常,天姿国色谁见了?倾城倾国可能吗?因而,镜头所面对的,往往是婚纱、高跟鞋,脂粉、口红,包裹、袒露,以及那些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弱点甚至缺陷。拍摄这样的结婚照,摄影师就像在演皮影戏,模糊、混淆,确实呈现出某种勉强可以称之为美的东西,可究竟美在哪里,就得意会和领会。实际情形也不像那些感到满意的拍摄对象所认为的,新娘特有的风韵被他准确捕捉进而清晰呈现,他所拍摄的,其实主要是色情,这种色情就在她们身上,她们自己却不清楚,只有他可以意会和领会。风韵也好,色情也好,他能意会和领会这一点,不仅因为他观看《毛驴亲嘴》后入行皮影,继承了一代又一代皮影师传下来的那箱皮影,而且还因为他观看《感官的世界》后沉迷色情,存放着东西方流进来的无数色情视频。

  虽为摄影师,这几年,他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位皮影师。这个自我判断,能宽慰他的心,安抚他的命,让他相信,自己从未背叛师父和师祖在天之灵,相反,以无限忠诚但又十分隐秘的方式继承他们的衣钵,使摄影与皮影通灵(也可以说私通),最终将摄影上升为一门真正的摄魂法术。

  不同于其他摄影师,他这副皮囊里,时刻潜伏着一位能摄人心魂的皮影师。从业以来,腾冲新人结婚照,十之八九是他拍摄的,并且,那些结婚多年的旧人,也有不少找到他,补拍结婚照。他虽然不可能发什么大财,但依靠摄影报酬维持生计倒也绰绰有余。况且没有危机感,说不一定哪一天,拍摄过结婚照的新人变旧人了,心血来潮,再来拍摄一次。只要还有一个人可以以摄影谋生,这个人就非他莫属。每一次摄影,藏身于他这副皮囊的皮影师都会自动跑出来,一副讨好的嘴脸,一副阴毒的心肠,为他效力,他只消一个举手之劳,照片就拍摄成功了。摄影之外,他和妻子将硬盘里的色情视频观看完一遍,百里挑一,找出几部满意的,拿出来一遍又一遍温习。这样的生活,明暗两条线并行不悖,外界看到的是明线,他暗中展开的,是一种堕落的快乐、倦怠的满足,谈不上有什么好的,但也谈不上有什么坏的,受惯性支配,数年一成不变。

  给他带来改变的,就是皮影大师的名分。一开始,他一点也不在意这个名分,文化部门拨出一笔款修建腾冲皮影戏场,安排皮影大师为到这里来的旅游者演皮影戏,他还有过抵触情绪。所谓皮影大师,一个虚名而已,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何必硬是真的再演皮影戏呢?第一场演出,观众不下两百人,但他就是调动不起情绪来,《毛驴亲嘴》演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千军万马》的厮杀声简直就是无病呻吟。从来没有见过皮影戏的观众,还有对皮影戏怀着久违之情的观众,兴奋、热忱地给皮影大师鼓掌,皮影戏场里的掌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其中还夹杂着外国旅游者的口哨和尖叫。皮影大师认为这可能是在喝倒彩,他为此感到不安,也感到羞耻。但他整个人陷入了某种恍惚,就连不安和羞耻也是恍惚的。这种恍惚来自那箱皮影。

  他得到皮影大师这个名分,一切都得仰仗那箱皮影。那只皮箱是师父传给他的,而里面的皮影则出自上溯几代皮影师之手,时间最为久远的恐怕不下五百年吧。文化部门为他申报皮影大师,曾拿走那箱皮影送上去鉴定,据说,那些皮影制作工艺之精湛、使用寿命之长久,鉴定专家无不叹为观止,就连那只皮箱,他们也为之击节叫好,认为是不可多得的绝美手工制品,总而言之,那箱皮影可以说价值连城。至于他交待文化部门,师父曾叮嘱,皮箱里的皮刀皮枪务必与皮人匹马分开,而且务必用皮绳捆绑起来摆放在固定角落,否则皮影就会在暗中厮杀,尚不清楚文化部门是否向鉴定专家郑重转达,更不清楚鉴定专家如何看待。以皮影大师的名分首次演出,他打开那只皮箱,虽然文化部门交回来后他分明整理过,凭记忆恢复过去的摆放,但恍惚之中,他竟然看到皮箱里一片狼藉,仿佛厮杀正在发生,只是因他的出现戛然而止。致命的是,皮影之间似乎散发出某种气息。这种气息,如果换成其他人,难以用已有的经验加以辨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息。但他对这种气息感受深刻、记忆犹新。这是一种陈旧、腐坏的血腥味,仿佛数十年前师祖被日本人劈死,在幕布上浸染落花、悬挂落日的鲜血,从时光的那一端飘散过来,被一再稀释、夺味,如今才让他闻到。这种完全变味了的血腥气,也像色情视频里,那些突破数量、类别和时间、地点限制,突破道德、伦理和姿势、方法限制的性交,所产生的混乱、凶猛、恶劣的味道。这样的气息,让他悲伤、哀痛,同时又让他恶心、沮丧。问题在于,皮影本身很可能并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如果一定要嗅出一种气息来,那也只能是陈年皮革味,导致他出现恍惚状况的气息其实完全来自臆想,也可以说,正是因为他处于恍惚之中,才会产生闻到某种气息的幻觉。

  此后,几乎每次上演皮影戏,皮影大师都可能处于恍惚之中。和第一次相比,有天壤之别的是,他再也不会为自己身为皮影大师,演出时却处于恍惚之中而感到不安和羞耻,相反,他十分渴望那种恍惚状态,将臆想的气息具体化,每时每刻都能嗅到师祖数十年前的鲜血味,嗅到日本色情电影《感官的世界》里的经血味,一种恍惚的气息就不由分说将他笼罩起来。皮影戏是模糊、混淆的,这都说过多少遍了!现在,他都进入恍惚状态了,这是一种天地玄黄、人生苍凉的混沌,他没有停留在模糊、混淆上,而是前进了一步。

  这一步,也算是皮影戏推陈出新了。也可以告慰师父和师祖一代又一代皮影师在天之灵了。也能够对得住皮影大师这个名分了。

  旅游者或许是世界上最为装模作样的一类人了。特别是那些外国人,他们对皮影戏表现出来的好奇和兴趣,完全超出了皮影大师的意料。皮影大师不禁感叹,要是在他开始演皮影戏以来,而不是最近几年以来,旅游者就像蚂蚁一样涌入腾冲,那么,他就不会放下皮影举起相机,说不一定师父的寿命也能延长几年,可能最终成为皮影大师。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如果不是皮影戏行将消亡,国家也就不会寻找所谓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给他一个名分,哪里还有皮影大师这出戏呢?装模作样的旅游者,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会将皮影看成是这个国家的一种象征,来到腾冲,装作看得懂的模样,从头至尾看完一场皮影戏,仿佛就是踏上了所谓中国文化之旅。皮影大师一方面很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很高雅的样子,其实根本不懂皮影为何物;另一方面又得感谢他们,哪怕他们只知道傻乎乎地观看皮影戏,也等于是赋予了他存在感。是啊,如果没有观众,皮影大师甚至就连皮影道具都不如。

  因为过去那场战争,很少有日本旅游者到腾冲来。皮影大师希望观众之中,出现日本人。哪怕总的观众只有一个日本人,他也会特意演一出《千军万马》给这个日本人观看。这出《千军万马》演给其他观众观看,结果与师父一样,较之于别的皮影戏,比如《毛驴亲嘴》,观众掌声稀稀啦啦,他们那么麻木不仁,一点感觉都没有!演给日本人观看,别的姑且不论,至少后果与师祖不一样,不至于被一刀劈死。有一回,在皮影戏散场时,果然有一位日本旅游者来到皮影大师身边。这位日本人年纪与皮影大师相仿,他有一副中国人的面孔,并且还会讲汉语,不容易辨别出是一个外国人来。日本人彬彬有礼地说:

  “皮影大师先生,观看了《千军万马》这出皮影戏,我不禁产生一个疑问,特地跑来向您请教一下:为什么你们中国人这样晦暗不明,喜欢虚张声势?”

  皮影大师反问道:

  “中国人真是您所认为的这样吗?”

  日本人不置可否,露出暧昧的微笑。

  皮影大师想了又想,才对日本人说:

  “在观众看来,就像您这样的日本观众看来,《千军万马》就是晦暗不明、虚张声势。但我想告诉您,从师祖开始,到师父,再到我,我们演这出皮影戏,都是两手空空,唯一的道具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是千军万马。”

  日本人摇摇头,从表情看,仿佛什么也没听懂,或者是听懂了,但对这样的解释一点也不满意。

  皮影大师叹了一口气,语气急促甚至有些慌乱地说:

  “告诉您一个中国皮影的秘密:动刀动枪的皮影戏一旦演完,皮刀皮枪都要卸下,还得捆绑起来,否则,皮影就会在皮箱里厮杀。您能说这是虚晃一枪吗?”

  显然,日本人不懂得“虚晃一枪”这个中国成语的意思,也就理解不了皮影大师这句话。

  皮影大师又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并且镇定地说:

  “皮影的厮杀,可能都是在暗中进行的。”

  日本人似乎突然明白过来,觉得挺可笑的,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交谈下去,就点头离开了。

  这件事情过后,皮影大师再也不演《千军万马》这出皮影戏了。

  但是,不管他演还是不演《千军万马》,其实都没有观众在意。

  这又让皮影大师非常失落。他甚至开始怀疑,根本就没有出现过那位日本观众,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不过,臆想并不影响他们对话的真实和确切,就像师祖之死,那幕场景进入师父的记忆,再通过师父的描述,印入他的脑海,以这样的真实和确切,对所谓臆想加以印证。

  不要说《千军万马》这出皮影戏,就是所有皮影戏,观众都无所谓。

  皮影大师忙活了不到两年,皮影戏这门古老的法术,犹如回光返照,它日渐黯淡无光,最终也没能挽留住少之又少的观众。腾冲文化部门应景告一段落,各地旅游者装模作样之后,皮影大师又一次息演皮影戏。好在他不愁生计,一则这些年多多少少总算挣到了一点点钱,二则往后还能按月领取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津贴。

  皮影大师息演皮影戏不久,再次捡起摄影这个行当,确实不是出于谋生的考虑,而仅仅是因为,既然活着,总得干点什么。

  人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从皮影师到摄影师,又从摄影师到皮影大师,再从皮影大师到摄影师,他走马灯似的扮演着这几个模糊、混淆的角色,这种晃来晃去的日子,确实恍惚啊!而这样的感叹,只对他个人有意义。不要说在全中国全世界,就是在腾冲全县,由于息演皮影戏,他这位皮影大师就等于消失了,和死去了也没什么两样,只有当旅游者无意之中随便打听一下皮影时,恰好知道一点点皮影这玩意这把戏的,才会提起他的名字,话多的也会不忘补充一句:“这个人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皮影大师”,但世上还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重操摄影旧业,却不再与婚纱影楼合作拍摄新人和旧人结婚照,也从不到处跑去拍摄山水风光照,当然就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又是一位摄影师了。

  过去,他刚刚成为皮影大师不久,曾经信口开河,乱说一通。尽管相机可以准确、清晰地进行拍摄,而面对复杂的世界和多变的时代,也同样是无效的,发明出来并没有多大作用;尽管皮影模糊、混淆,却恰好能够记录世界之复杂、反映时代之多变,其生命和意义就不至于中止、丧失。说出这样一番话,皮影大师似乎就名副其实了。

  以皮影大师名分出场,他总是能准确、清晰地说出他想说的话,不管那些话是否真实,是否诚恳。而实际上,他或许是一个暧昧的人,一个恍惚的人。比如说,现在,当他重新举起相机时,他又觉得自己的摄影,就是要准确记录复杂的世界,清晰反映多变的时代。他准备拍摄一系列人物肖像作品,将它们命名为《十年一面》。他都想好了,这一系列《十年一面》,一共是七幅。

  一九五〇年代,拍摄一个地主的面孔。

  一九六〇年代,拍摄一个饿死鬼的面孔。

  一九七〇年代,拍摄一个红卫兵的面孔。

  一九八〇年代,拍摄一个下海的国家公职人员(那时还没有“公务员”这个称谓)的面孔。

  一九九〇年代,拍摄一个青年大学生的面孔。

  二〇〇〇年代,拍摄一个农民工的面孔。

  二〇一〇年代,拍摄一个大学生村官的面孔。

  将来是否还将继续拍摄下去,现在不知道,只好到时候再说了。

  摄影师没有见过一个活着的地主,在他的印象里,地主都是一些死人,他们的死不是生命的自然终结,不是自己活死掉的,而是生命被强行终止,是被弄死掉的。他外祖父就是一个地主。他没有见过外祖父。他听母亲讲,她小时候,外祖父就经常用勤俭持家、耕读传家的道理教育子女,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种是扛着一张犁头,裤腿卷起,小腿上,身上,到处都是泥浆,吆喝着一头大水牛,走在田间道路上,神情开朗快乐;另一种是村子里哪一家办红喜事或白喜事,他就坐在大门口的一张桌子前,主人家的亲朋好友、远亲近邻来了,他提起毛笔在一卷棉纸簿上记下收到的礼数,样子严肃认真。母亲还讲,外祖父一直在说,他们家的土地,都是祖祖辈辈省吃俭用置办下来的,置物不穷、卖物不富,总之一句话,土地不能丢,家产不能散,丢了土地就丢了命,散了家产就散了家。外祖父一家究竟有多少土地,土地上究竟种出了多少粮食,母亲也记不得,也就讲不清楚。被批斗的时候,外祖父始终不承认家里的土地是盘剥农民得来的,还用沙哑的声音历数家里的几块土地,哪一块是开荒开出来的,哪一块是用耕牛交换换来的,哪一块是别人撂荒捡来的,不要说不相信他,纯粹就没有人听他说。被抄家的时候,屋里七八罐蜂蜜被发现了,外祖父连声辩解,他们家运气就是比别家好,招养的野蜂不分家不散伙,蜜蜂发达兴旺,蜂蜜日积月累,根本吃不完,还送人,村里家家户户都接受过他家馈赠的蜂蜜,说这些骗哪个?军代表就不会被蒙骗,当场就说:“撒谎,我就没吃过你们家的蜂蜜!”即使外祖父,还有他的父辈和祖上,真没有盘农村民攫取土地,也不能说明外祖父一家就是清白的,就是无罪的!外祖父家屋里那些蜂蜜,就是地主老财盘剥蜜蜂酝酿蜂蜜的罪证。一个地主连蜜蜂这样柔弱、渺小的生灵都不放过,蜂蜜又不可以当饭吃,人不吃蜂蜜又不会饿死,还无休无止地进行盘剥,比起那些地主只是盘剥村民,为的是囤积土地,种粮吃饭,罪行就更巨大,罪孽也更深重。最终,外祖父自己失去了辩解的耐心。当着军代表的面,外祖父挥动斧头,将他家的蜂箱一一劈开。蜜蜂真是太多了,它们也真是太惶恐了,蜂群乱舞,让人眼不能看别的事物,蜂鸣乱响,让人耳不能听别的声音。劈开所有蜂箱,外祖父随手扔掉斧头,呼天唤地,一边哭一边说:“可怜小虫虫些,自己找条生路!”讲到这一处,母亲就会陷入一阵恍惚,目光一片呆滞,口中不断重复:“虫虫虫虫飞,虫虫虫飞……”但她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外祖父被下令就地正法,还有一条罪状,就是他劈开蜂箱,不让蜜蜂给村民酝酿蜂蜜,叫做“破坏革命生产”。

  摄影师想拍摄外祖父这个地主的面孔,最想拍摄到的是,外祖父不再辩解、沉默下来的那一刻的表情。

  摄影师也没有见过饿死鬼。按说,谁也见不到饿死鬼。在拍摄这一系列人物肖像作品之前,他拜访过几位地方志专家。事实上,拍摄一九六〇年肖像作品,人物就应当选择一个饿死鬼,这个意见就来自地方志专家。他上学时讨厌书本,况且就只上到初中,成为皮影大师以后,就像那些装模作样观看皮影戏的旅游者一样,他也装模作样读过这样那样的书,但不一样的是,有几本书还让他真读进去了。可以说,拍摄《十年一面》系列人物肖像作品这个创意,就是从某些书中读出来的。书本中的中国一九六〇年的饿死鬼,如果碰上了(他母亲迷信,曾告诉他人在心神点子低的时候,见得到鬼魂),问饿死鬼“你饿不饿?”饿死鬼可能会眨巴着眼睛(眼窝深陷,泪水全无),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张开口,以为要说:“快给我吃!”或者说“就让我死!”实际上却什么也不说,哪里还有力气说话?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吗?一声叹息,或许连叹息都不是,纯粹就是呼出最后一口气,问话者的心顿时凉了一半,饿死鬼的命立即就断了。书本还帮助摄影师纠正了一个他可能会犯的错误,人们心目中的饿死鬼是这样的:身体单薄,皮包骨头,风吹即倒,在奔赴黄泉的路上将十分轻飘,活着费事,死去就省力了……非也!一九六〇年的饿死鬼根本不叫饿死,而是叫肿病死,只有这种叫法才是科学的,何故?唯心者以为,饿死的是身体,饿不死的是灵魂。这是极端错误的!事实上,灵魂最不禁饿,可以说一饿就死毬了,身体比较经得住饿,并且它会誓死抵抗、垂死挣扎。多少还有一点食物的时候,是这样: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半干半稀。没有任何食物的时候,又是这样:树皮可以吃,泥巴可以吃,连人都可以吃,还有什么不可以吃?(马尔克斯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写到吃屎,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既没有食物可吃,树皮和泥巴吃不下去,人又不忍心拿来吃掉的时候,才是这样:腹中空无一物,更要全身浮肿,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所以啊,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饿死鬼是沉重的,甚至比脚下这片饿死了人的土地、这个大而不当的地球还要沉重。

  摄影师的师父,那位皮影师曾讲起过,他妹妹就是一个饿死鬼。饿死鬼妹妹断气前,拉着皮影师的手,眼睛发出绿光,就像两束即将熄灭的鬼火,气若游丝地说:“哥哥,我这么重,你一个人背不动,请人一起抬上山去埋!”

  摄影师还没有考虑好,究竟去拍摄哪个饿死鬼。他担心的是,饿死鬼的面孔浮肿得厉害,拍摄不到任何表情。

  红卫兵的面孔,可能是这一系列人物肖像中最难拍摄的了。给摄影师的师傅,那位皮影师上扎蚂蚱之刑的,就是红卫兵。摄影师专门读过一部名为《人类死刑大观》的书,作者是外国人,具体哪个国家没记住,名字太长也没记住,翻译过来的。占领腾冲的日本人,曾施以汤镬之刑,用汽油桶煮死两名中国村民。这个汤镬之刑,《人类死刑大观》里就有专门记载,说得很清楚,中国原创,传到日本,是两国流行一时的酷刑。扎蚂蚱之刑并非死刑,这部书中找不到对它的记载。皮影师曾说过,红卫兵给他上扎蚂蚱之刑后,向他撒尿,他们撒出来的还是童子尿。扎蚂蚱之刑可能不为官方所用,使用范围也许只限于民间,但作为一种得以流传的酷刑,毕竟具有一整套复杂程式,就连行刑器物的获得、制作、使用都有相当难度,红卫兵却运用得如此娴熟,令人惊诧,完全不像是还撒得出童子尿来的娃娃可以做到的。那么,红卫兵的面孔会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呢?都说面由心生,难道他们是魔鬼的心、天使的面?心房里分明住着一只魔鬼,脸上还要做出天使一般的表情!这一点,皮影戏绝对演不出来。恐怕相机也无所作为,除非它是照妖镜。

  相对来说,下海的国家公职人员的面孔,其表情可能更丰富。一个下海的国家公职人员,只要能弄到官员批卷烟的条子,供应价买出,市场价卖掉,价格差高达几倍,马上就发大财啦。如果批卷烟的条子弄不到,弄到批钢筋的条子、批化肥的条子、批盐巴的条子、批煤油的条子都不错,国家定价和市面售价之差,也会让他赚得不好意思。这种人的多面性,至少有这样一些表情可供拍摄肖像时捕捉:他一本正经,我过去是国家的人,现在还是国家的人,将来也是国家的人,你们就不是国家的人,从来不是国家的人,永远不是国家的人,国家给我带来自信和优越,给你们带去自卑和劣势,说不一样就不一样;他看不起人,同是公职人员,下海后根本批不到条子,或者只批得到少的、小的条子,批不到大的、多的条子,他就看不起他们,至于那些对“勤劳致富”信以为真,小本经营,手艺营生,把自己当牲口,苦死苦活,省吃俭用,哪怕成了万元户的,他也非常看不起他们,剩下的,就是买钢筋建房、买化肥种地、买盐巴食用、买煤油点灯的,觉得都是失败者、可怜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和哪样价值,他最看不起了。

  青年大学生的面孔,最富于表情了。从他们脸上,可以让人欣喜地发现,原来,中国人是有喜怒哀乐的。他们读书太多了!他们的表情,很可能就是书本的表情,不是一本书而是所有书的表情,单纯、复杂,热忱、悲伤,平和、悲愤,友善、尖锐,内敛、放纵……真正拍摄到他们的表情,摄影师可能还得再去读一些书。青年大学生听到崔健那首《最后一枪》,“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就会泪流满面,真是让人不可理喻。青年大学生背诵北岛那首《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也会泣不成声,同样让人难以理解。

  一个回到村里的农民工,就像一件在矿山上、工厂里、机器旁被残忍地打成碎片的脆弱器皿,又被仁慈地弥合和缝补起来,他举手投足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又将自己弄破,碎了一地,就再也捡拾不起来。这个农民工还不到五十岁,但力气已经提前用完,不能继续为矿山、工厂和机器卖命,将儿子留在建筑工地,女儿留在皮鞋工厂,妻子留在儿子和女儿之间穿梭,自己踏上回乡之旅。在村里,这个农民工以最慢的速度行走、说话、吃饭,村民以为他病了,纷纷前往探望。这个农民工告诉邻居,他什么病也没得,就是没有力气,所以走路要慢,打招呼也要慢,吃东西更要慢。邻居们同情他,有几个心软的,还背过身去抹眼泪。这个农民工反过来开导邻居们,他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急,即使是死,也有的是时间,这一生还很漫长,完全可以慢慢来。”

  摄影师希望自己能够拍摄出这个农民工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平静,坦然,服气,认命,这样的表情既有皮影的模糊、混淆,同时又有摄影的准确、清晰。真能拍摄出来,就等于帮助他完成人生的整合,终于将皮影师和摄影师两重身份合二为一了。

  摄影师小时候,父亲最希望他长大后能当上村长,掌管起村公所的大红公章。父亲曾带着他去找村长开中学生贫困家庭证明,送到学校去免学费、要救助,学费一年十五块钱,救助要得到的话,一个月可以领到十块钱。村长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父亲的请求,他不阴不阳地说:“你们家好歹还喂得有一只大公鸡呢!”一开始,父亲误解了村长的意思,一再辩白,虽然有公鸡,但还是穷。回去的路上,生性迟钝的父亲总算明白过来。回到家,不顾母亲阻止,父亲将那只公鸡(也没有村长所说的那么大)杀了,一家人煮吃,吃着吃着,父亲就一阵哽咽,最后把碗也摔了。多少年过去了,关于大学生村官,父亲说的是两个字,“丧德!”他指的究竟是大学生村官这个安排呢,还是指大学生村官这种人?到底是谁“丧德”,摄影师不太理解父亲的意思。当大学生村官听到“丧德”这两个字时,他们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呢?——咔擦,摄影师将果断按下快门。

  这一切,摄影师已经设想过了。

  问题是,到哪里去寻找拍摄对象呢?一九五〇年代的地主,即使当时保存了性命活下来的,如今也不在人世了。至于饿死鬼,本来就阴阳两隔,根本没有找到他的可能。

  况且,之后的红卫兵、下海的国家公职人员、青年大学生、农民工、大学生村官,即使找到拍摄对象了,也未必能够拍摄出他们的表情。人们的脸经受时光一刻不停的漂洗,变得苍白、空洞,面无表情。摄影师让母亲再讲地主外祖父,母亲又一次讲了,不动声色,毫无表情。就像是讲外人而不是生父的事情,就像是讲那个世界而不是这个世界的事情。讲述者再也不会陷入恍惚,也不会再说什么“虫虫虫虫飞,虫虫虫虫飞……”

  万般无奈之下,摄影师决定自拍。他打算以自己为拍摄对象,让自己分别做出地主、饿死鬼、红卫兵、下海的国家公职人员、青年大学生、农民工、大学生村官的表情,最终拍摄成七幅《十年一面》人物肖像作品。

  开始拍摄,当摄影师面对镜头的时候,除了师祖被日本人杀死那一幕场景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

  目睹师祖之死,摄影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从自拍下来的照片看,他的脸苍白、空洞,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因为恐惧或痛苦而抽动过。

  摄影师自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可以将师祖之死那一幕场景赶出脑海,他为此松了一口气,以为可以进入拍摄状态了。然而,当他面对镜头的时候,谁的表情也无法做出来,唯一能做出来的,就是自己的表情,其实也没有任何表情,拍摄下来,不像是一个人的脸,而像是这个人戴着的面具。

  对,就是面具!既然《十年一面》系列人物肖像一幅也拍摄不出来,就干脆制作一批面具,再演皮影戏吧。

  摄影师的脑子确实出了问题,他产生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就是用自己这张脸来制作一个面具。往后,摄影师或许会杀人,猎人与虎谋皮,他就与人谋脸,用来制作一个又一个面具。这些面具制作出来,皮影戏开场,那时,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皮影大师。对于皮影来说,这个想法还不算太过分吧。他曾经向师父求证,那些皮影,真像外界有人传言的那样,其中一两件是用人皮制成的吗?师父平淡地回答说,自己去想吧,实际上等于既没有证实,也没有证伪。

  正是因为脑子出了问题,在用自己的脸制作皮影面具之前,摄影师没有考虑征求妻子和其他亲人的意见,也没有想过请求医生的帮助。他明白,自从着手拍摄这一系列人物肖像以来,妻子和家人就不把他当正常人看待了。至于医生,谁会为他提供这样的帮助呢?

  不过,制作面具的器具准备好了,主要是刀,已经磨得足够锋利,摄影师还是想到,很有必要举行一个仪式。于是,他取来那只皮箱,小心地拭去上边的灰尘,面对着皮箱跪下去。他握刀,举刀,动刀,借鉴了日本人将师祖劈死后横着一刀将幕布斩开的刀法,刀锋迅速切开额头表面。令他失望的是,当鲜血顺着面孔往下流的时候,他的脸并没有像幕布那样滑落下来。他还来不及过多地失望,疼痛就瓦解了他的意志。他扔掉刀,打开皮箱,真想将头埋进皮影之中,放声大哭一场。或许这时,他的脑子又恢复了正常。

  摄影师额头上的鲜血流到皮箱里,他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皮箱里一片狼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皮影就开始暗中厮杀,现在全都成了碎片。流个不停的鲜血黏住了摄影师的眼皮,很快,他什么也看不见,进入了真正恍惚的状态。猛然间,摄影师被皮箱里的血腥味呛了一口。恍惚之间,摄影师感到,就在他打开皮箱那一刻,皮影杀出了最后一刀,杀在他的额头上,顿时鲜血如注。

  皮影为什么要向他下此杀手呢?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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