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才是插秧人的路。
插秧人的赤足一辈子也踩不平纵横的田埂。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插秧。赤着脚从家里走出,我那老茧还不厚的脚掌常常被奇形怪状的土石弄得三瘸两跳。许多尖细险恶的刺条儿会像特务一样漫不经心地伏在路上,混淆人的视线,你要是一不小心踩到了它,它就会敏捷地扎进你的脚掌,你呲着牙把它拔出,然后反手把它丢在田里或者另外的路上。但有的刺尖儿却歹毒地留在你的肉里,让你每走一步路都疼痛地感觉到它险恶的存在。母亲常说,扎到自己的刺或碎玻璃、尖石子之类的东西,不要恼怒地把它丢在路上或者田里,要不,它一定还会再扎其他没有穿鞋子的脚掌的。
田埂无声,但因了水和阳光变得松软而温暖,脚掌踩在上面像母亲柔情的抚摸。我的脚掌老是向着柔软的地方踩呀踩,然后看着稚嫩的十趾留给泥土的印痕发呆。我的父亲看见了就大喊:不要乱踩,刚垒的田埂咋经得住踩呀!
老田埂是经得住踩的,老田埂上站满了插秧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挽起裤腿,撸起衣袖。天空跌在了水田里,打湿了几朵淘气的白云。几个男人挑着码得像宝塔似的秧把儿走到田边,然后躬腰放下扁担,用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滴。提起秧把儿,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小人儿似的秧把就啪啪地站在了水田里。老队长叼着一支纸烟背着手走了过来,嘶着声音说:还在望啥子路啊,天在日头不在了,还不快栽;扣你两分工分才舒泰!
只听哗啦啦的水响,有人叫着好舒服哟!插秧人就在田里一字排开,顺手抓起秧把儿,把腰上的稻草扎儿拆开,一分为二地把秧根儿对在一起轻轻地拍,直到秧根整齐后,才用左手握住半把儿秧尖和半把秧根,然后用拇指、食指、中指敏捷地捻动,秧苗就一株一株地分开,右手快速地接住,用拇指、食指、中指端端实实地把秧苗夹住,使秧苗的根与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对齐,再往水里插去,秧根儿就不折不扣地插在了田水覆盖的泥土里。张大婶是我们生产队里插秧最快的人,她的左右手配合得极为默契。她插起秧来只听水声哗哗着响,手指撩起的水花从来不会间断。
我还在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去插秧,我也学会像大人那样既握秧尖又握秧根的姿势去握秧。母亲说:你手小,只握秧根就够了。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大人要以那种姿式去握秧,原来是为了节省时间的缘故,我笨拙地用手指把秧苗儿一株一株地捻出,然后用右手接住,握住秧苗儿的腰,便往田里插。母亲告诉我:我插的秧是“五爪秧”,“五爪秧”不会活!我不明白什么是“五爪秧”,也不明白为什么“五爪秧”不会活。待后来往田里一瞧,我插的秧是从腰部折断插进泥里的,借着清水一看,白生生的秧根却漂在水中。
插秧时间长了,腰就会产生难忍的疼痛。你看那些一茬又一茬的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弯着腰倒退着向着生存前进。空荡荡的水田就被弯成了一片绿毯,弯成了一望无际的沉甸甸的稻穗,你说那肉长的腰咋会不疼呢?在四月的天光中,常常会看到那些男人抑或女人把自己劳累变形的腰,背朝黄土面朝天地放在田埂上校正。他们眯着双眼,看着漠漠的天空,看着一如既往的太阳,然后幸福地叹出一声:好舒服哟!那悠长的声音却怎么也飘不出田埂的尽头。
插秧时间长了,食指和中指就常常会受伤。要是指尖插在埋伏在水底的石头上或者硬土上,就会弄破手指,或者伤到骨节,致使手指变得又大又粗。为了抵御这种痛苦,于是便有了栽秧套。栽秧套用橡胶制成,手指形状,插秧人把它套在食指和中指上,受伤的手指插进泥土时就会减轻几分疼痛。一年一季的秧插完了,栽秧套也破了,插秧人的手指也肿了。偶尔有没破的,便会有年轻的小伙和姑娘把它对着嘴巴,鼓起两个腮帮子猛吹,栽秧套就胀成了白亮亮的气球,用线把口一扎,往空中一抛,气球就在空中悠悠忽忽地飘动,插秧人的眉宇间便跳动着希冀和幸福。有时也会听到“砰”的一声,白亮亮的气球炸了,落在地上的只是橡胶的碎片,于是寂静的田野里便会腾出几串疲惫而轻松的笑声。
我十岁时已吃二分半的工分了。那时我插秧的速度也不算慢,而且一改“五爪秧”的毛病而插得标准正规了。由于手臂短,插的棵数较少,我常常退在前面,在腰酸腿痛中猛一抬头,常会看到风把一些女子的衣服撩起,露出白生生的背脊和两个灯泡似的圆润润晃悠悠的乳房。有一次我却看到一位本家的嫂子白色的裤子上开着一大朵红色的牡丹花。我恐惧极了,连忙跟在我旁边插秧的母亲说:妈,你看,嫂子屁股出血了。母亲怒责我说,小娃娃家,不要乱看乱说!那嫂子回过头,红着脸笑了笑,就连忙爬上田埂往村庄里走,过一会儿,嫂子回来了,身上却穿了一条黑色裤子。
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学校还时兴放农忙假,一放就是一周或十天。我们这些乡下教师就带着数十甚至上百的学生去支农,那时四月的田野里红红绿绿,成群结队的插秧人绝大部分是学生,田野变成了舞台,到处在舞蹈,到处是歌声。那时的我们每每看着绿油油的田野,心里就充满了自豪。这如诗如画的田野是我们亲手创造的啊!
有一段时期,插秧机走进了田野,但很快就自然消失了。原因之一是一台插秧机要一至二人侍候,而且由于田不平整,常常导致漂秧多,空缺大;原因之二是插秧机分秧不均匀,有的一苗,有的三、五苗,甚至七、八苗,这样既浪费秧苗又不利于秧棵的发育;原因之三是掌握一台插秧机的人亲手栽插与插秧机栽插相比,人的速度还要快一些。实践证明了,用人亲手栽插的秧收成远比插秧机插的好得多。那时的我曾想,庄稼是人的好朋友,你若不用真心和体温亲自对待它,它就会耍性子,发脾气,用坏收成来报复你。
多年以后,远离田野的我回到村庄,得知那个插秧时撩起的水花从不间断的张大婶早已死了。她是在插秧时忽然晕倒在水田里的,当人们把她弄到田埂上时,就一声不响地断了气。
我的父母老了。岁月恩将仇报地留给他们一身的风湿和痨病。他们不能沾与他们一生为伴的冷水了,只要一下水田,他们的手脚就会肿得老高,并且经久不消,全身麻木。母亲说,好在现在有了许许多多的栽秧队,只要你出钱,人家就会把你的秧栽得好好的。我就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栽秧队,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他们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他们煮了洋芋带到田里作早饭,舍不得耽误片刻的时间,他们没有歌、没有笑,没有闲心,他们要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去苦钱,为庄稼买肥料,为孩子买书包,为自己凑嫁妆。
庄稼人世世代代都是要插秧的。只是一样的田野,却已不是一样的人。
你看,在天空无尽的路上,那一群群倒退着向岁月挺进的人会是谁呢?田埂的尽头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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