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凶姐姐有一个心愿: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穿上高跟鞋。她的梦想如此简单,心愿又如此朴素。
回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有几分甜蜜,也特别寒酸。哥哥上四年级,我上一年级,一年光学杂费就将近一百块,可全家人靠种地一年的收入也没几文钱。
父亲常说:“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也要让两个儿子读完小学,将来咱家也算有两个识字的。”
母亲也总是不无骄傲的说:“大不了晚上不睡觉,我靠织草席,一个月也能卖得个四十来块钱,不但供得起我儿子读书,过年还能穿上新衣裳。”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总是露出幸福的笑容,那颗银牙齿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漂亮,被岁月熏黑的皮肤显出道道皱纹,彷佛是草席在她脸上印下了串串足迹。
事实上,除了要照顾九十岁的奶奶,还要养活我们姐弟8人,这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别说买新衣服,就连吃饭,有时都揭不开锅。
想想年过五十却仍然为全家人生计忧心忡忡的父亲,摸摸母亲那双比草席还粗糙的手,凶姐姐咬了咬牙,“狠心”地离开了家。
凶姐姐十三岁,临别时,母亲把自己那件厚厚的天蓝色毛衣给她穿上,这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只有做客或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时才从箱子里拿出来。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帮凶姐姐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然后拉着我的手送她到村子背后坐车。
在蒙蒙细雨中,车开了,她连忙探出头来看,显得格外不安,恨不得从车上跳下来,却是第一次坐车不敢轻举妄动。她顿时哭了,凌乱的头发被泪水浸湿,本来就脏兮兮的脸此时看上去简直是个小乞丐。
那时,凶姐姐总是打我,我嫌她太凶,心里怨恨她,看到这一幕暗自窃喜,心想,她走了倒是好事一桩。不过看在她平时没少给我东西吃的份上,车子绕过小山坡的那一刻,只在心里默默诅咒她永远也别回来。
半月后,家里收到凶姐姐捎来的信,字迹很工整,是托人写的。她告诉我们她在文山城一家了不起的饭店洗碗,说一个月150块的工钱,拼命干上几个月,全家的生活费,两个弟弟的学费就基本不成问题了。这时,全家人很高兴,父亲还为此使出了绝活,做了个草帽大的饼子,让我们姐弟几个饱饱的吃了一顿。凶姐姐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我倒是过了些安闲的日子,不过也没人给我零食吃了,在外面被欺负也没人替我出头了,突然特别想念她,天天跑去问母亲姐姐什么时候回家。
村里开始杀年猪了。这个寒冬腊月,凶姐姐得了风寒,拿到钱的凶姐姐又背上行李辗转回到家里,这时她已经咳得不行了。可能是水土不服,脸色苍白了许多,不过脸蛋比过去洗得干净了,大酒窝也更深了。她把拿到的四百多块钱数了又数,假装把它装在口袋里,又欢喜地拿出来在小辫子上裹一下,最后递给父亲。我看到她露出满足的笑容,而我又明显看到她的手长了很多冻疮,长期被冷水浸泡的手此时变得像多年没人管的破麻袋。
对于她的病,自己一再说没什么大不了,一直坚持不治疗。后来,病情恶化,成了严重肺炎。在乡卫生院治疗花光了三个月的辛苦钱,还欠账几百块。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带着她到外婆家找草药去了。我开始焦急、不安,每天跑去问父亲:“我姐姐她们什么时候回家,她会不会好起来?”
母亲绝望地带着姐姐回来了。说一家人应该在一起过几天好日子,该团圆了。此时的她嘴唇发黑,呼吸困难,在县中医院检查时,确诊她得了肺结核。这使我们一家人很害怕。可是面临高昂的医疗费,父亲无奈的低下了头,母亲织草席的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
姐姐开始消瘦。我开始后悔对她的诅咒。开始可怜她、关心她,整天陪着她。
她不能淋雨。走几分钟路就得歇一下,否则,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嗽。每逢晴天外出,遇到平日里最好玩的小姐妹,就吓得赶紧躲开。
她在家和奶奶一起忙家务。空闲时,她跟我讲述自己打工的情景:“那天我背着行李站在饭店门口,老板娘的高跟鞋真漂亮,还是皮的呢。”她的眼里充满了渴望,仿佛是自己的心被欲望桎梏得太久,如冰封水面,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
“那天,饭店不要我,说是怕我影响了饭店生意,姐姐我一把抢了她们手中的拖把拖起地板来,比她们利索多了,老板娘看我能干,才要我在那里洗碗。”她骄傲地说。
那天,我一直陪着她。她拉着我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仿佛一松开就永远抓不到了。她一边咳嗽一边吐血,黒沫从嘴角流下来。她说了很多幸福的故事,说在饭店打工时每天晚上都梦到自己在家里和爹妈、兄弟姐妹一起吃大饼,一起下地干活,她在梦中拉着我在开满狗尾巴花的山上放牛,自己还买了高跟鞋,也给我买了一双更漂亮的鞋。
姐姐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橄榄果,递给我,说是回家的路上晕车,一位大妈给了她一颗,自己没舍得吃。她告诉我:“以后想姐姐了就舔一下这颗橄榄果。”
到了晚上,月光照在她安详的脸上,她没来得及等待还在地头干活的父母。她终于松开了手,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
有一天,母亲用草给她织了一双高跟鞋,母亲告诉我,姐姐是去了天堂,每年七月初七回来看望家人一次。于是每年的这一天,月光皎洁的时候,我都会在嘴里含一颗橄榄果,坐在门口等姐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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