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之五)
甘作逆行者,耻听顺耳风。
逆行挺真理,顺耳不由衷。
“逆行”一词,语出《孟子·滕文公下》:“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史记·孝景本纪》亦载曰:“彗星出东北。秋,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荧惑逆行,守北辰。”而“逆行”两字,真正风行一时,乃新冠肆虐之庚子春月也。其时江城蒙难,疫疾横行,人人避之犹恐不及。而唯有抗疫勇士,顶风而上,逆流而进,不计安危,舍生忘死。终使神州大疫甫定,万年华夏无虞也。先生有感于此,遂有是作。自古忠言逆耳,良药苦口。顺风者易,逆行者难。而先生年届鲐背,犹自甘作逆行,以身涉险,其忧民之念,早已跃然纸上也。再读其:
谢梁东兄贺诗依韵并致诸贤
宿缘雅意聚京华,闲对西山身影斜。
生也不才承雨露,时乎难再惜春花。
深情词赋建安骨,淡泊生涯陆羽茶。
道不孤行知路远,襟怀日日向云霞。
此诗为沈先生依韵和梁东老之作。梁老安庆人也,早年毕业于北洋大学。休致于煤炭部司局任上,现为中华诗词学会顾问。性豪爽,喜诗赋;精翰墨,擅戏文。鹤发童心,宝刀不老。二人年歲相仿,相交甚笃。平日里诗书往来,唱和不衰。前世宿缘,今生雅意,即两老友情之真实写照也。余生已晚,恐无春花秋月之恋;清词犹在,常有建安陆羽之思。闻道不孤,德必有邻。两老惺惺相惜,灵犀互见。西山身影,落日云霞,先生落笔潇洒,意韵幽远;托物言情,比兴互陈。使吾辈于先生之高雅情怀与诗学造诣,皆感佩不已也!再读其:
夏日偶成(之二)
滚滚长江不尽流,逢人休说鬓毛秋。
行看大地翻新景,怀抱江湖思远游。
梦里鸡鸣抚宝剑,案前笔落效耕牛。
恐听鹈鸠争先唤,力疾驰驱未敢休。
大江流日夜,奔腾无尽止。诗人以长江起笔,其对故乡之留恋,已溢于言表。此诗为先生中年时作,故有两鬓微斑一说。但先生并无晚秋之叹。而是“大地翻新”,满眼生机;“江湖思远”,欣荣在望。夜半挑灯、常思闻鸡起舞;案前落笔,尤效耕牛衔犁。终了一联,更使诗中意境再拓一层。先生不听鹈鸠啼鸣,只管奋力驰骋,永不言休。先生之壮年豪情由此可以概见也。诗中“鸡鸣”一典,出自《晋书·祖逖传》,“抚宝剑”则源于《后汉书·臧宫传》,而“恐听”句则借《离骚》诗意也。先生一诗三典,可见平素博览群书,渔经猎史,故能信手拈来,运典如常。再读其:
晋 祠
晋祠为余二十馀年前旧游之地。鱼沼、飞梁、难老泉、圣母殿,皆祠内胜景。
一
梦绕魂萦二十年,旧游鸿迹散云烟。
至今最爱泉难老,泽惠并州万顷田。
二
重上飞梁碧草离,鱼沼池畔踏芳蹊。
千年宫女应无恙,拂去尘埃浴日曦。
由诗前小序可知,先生重到晋祠已时过二十馀年矣。晋祠,地处山西太原瓮山之下,又名唐叔虞祠。祠内殿堂楼阁矗立于苍松翠柏之侧,亭台桥榭点缀于山光水色之间。风景秀丽,院落清雅。晋阳名胜,冠绝九州也。先生故地重游,自然感慨万千。当年清游踪迹已不复见,同行诸好亦难再约,往事皆如烟云散去。唯有一泓难老泉水,依旧长流不绝;千年宫女塑像,一样栩栩如生。先生此诗避繁就简,化难为易。紧扣典型意象,寥寥数笔,就将此行概况,悉数囊括殆尽。可谓大匠运斤,举重若轻,尽显其精湛渊博之诗学功底。一如杜少陵之所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又读其:
岳阳楼
独踏晨曦上此楼,巴陵风物烂然收。
水天浩淼开宫阙,日月沉浮孕夏秋。
消长无心随浊滓,驻翔如意羡轻鸥。
画桡漫恋春光永,万顷平波慎覆舟。
湖南岳阳楼因范仲淹之《岳阳楼记》而名闻天下,令古今诗人竞相而来,援笔而赋。一时名篇佳句,纷涌而出。且看此间先生又如何着墨。独踏晨曦,慷慨登楼,可见先生何其健朗,又何其潇洒。待扶栏远眺,巴陵胜状,已一览无遗。远处水天浩淼,日月沉浮;近处消长自然,去留随意。结拍处更是意味深长,催人警醒,即便平波万顷,亦有覆舟之险;即使水明如镜,亦有殃人之祸。先生将山水景观与人生哲理巧妙勾连,使景中蕴理,理中见景,亦使诗中意境更加辽远,诗中内涵愈加深邃也。此所谓“以理语成诗矣”(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再读其:
读秋瑾诗抒感
一声霹雳一奇才,慷慨悲歌不复回。
壁上龙泉求侠士,腕中犀管挟春雷。
蛾眉休说非英物,炼石偏教有女钗。
吟到“秋风秋雨”句,古今浩气自天来。
秋瑾,字竞雄,号鉴湖女侠,光绪元年生,浙江山阴人。性豪爽,具侠气。曾留学日本并加入同盟会,后因策划皖浙起义,事败被捕。临就义时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遗墨。此诗,即先生研读秋瑾作品之后,发吊古伤怀之思也。清人王寿昌尝于《小清华园诗谈》中言道:“吊古之诗,须褒贬森严,具有《春秋》之义,使善者足以动人之景仰,恶者足以垂千秋之炯戒。”观秋瑾所作,大多奋臂疾呼,慷慨激越,直如惊雷落地,动人心魄。故先生以“一声霹雳一奇才”发端,可谓恰如其分。中二联先生化用竞雄《鹧鸠天》词意,辅以自我构思,使“侠士”“春雷”“蛾眉”“英物”诸词之锻造益见犀利,倍觉个中情意尤深。而诗中佳处尤不在此,而在结拍两句上,“秋风秋雨”数字紧扣女侠绝笔,并由此引出浩气满天之篇中诗眼来,最是绝妙!读罢先生诗作,再赏先生之词,自是另外一番情趣。
蝶恋花·登高(之一)
胜日登高瞻灿宇。九点齐烟,黄水东流去。华屋比连笼碧树,千家万户承霖雨。? 俯仰之间思若缕。追忆当年,先哲峥嵘路。指看苍松葱郁处,丰碑兀立擎天柱。
长空万里,气爽风清。先生乘兴登高,极目远眺,但见:岚烟飘渺,大河奔流;高楼林立,绿树如茵。好一个太平盛世,壮丽乾坤。先生凝伫良久,不由浮想联翩。遥记当年无数先烈前赴后继,以身许国之英风壮志,缅怀革命领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之无双气概。先生感慨良多,百端交集。故有:眼前苍松碧绿,皆是英烈丰碑之形容。足见语短情长,意味深永。其中“九点齐烟”化用唐人李贺《梦天》句:“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很是贴切,落典无痕。再读先生另一首长调,可与此阕参照互读:
齐天乐·忆一九九四年国庆礼花
诧今宵满天星斗,个个默然无语。巨响砰轰,飞来天外,散落无穷花雨。欲留骤去。看锦绣团圞,火山银柱。飒飒金风,拂人间美意如许。? 春花开过秋实,忆年年此刻,鸾凤高翥。大浪淘沙,几番波折,航路峥嵘险渡。苍生疾苦。畅此夕繁华,竞虹霓吐。难得良机,定降龙伏虎。
礼花,五彩斑斓,夺人眼目;火树银朵,辉耀无比。而国庆之礼花,较之寻常之烟火,更是天壤有别,不可同日而语。先生用“诧今宵”开篇,以“巨响”“飞来”“无穷”诸形象词语,极述礼花之壮观,再以“花雨”“锦绣”“火山”“银柱”等极尽瑰丽之字眼,尽述礼花之辉煌。此夕此景,黎民百姓,大多一饱眼福,连呼过瘾而已。而先生则不然,透过千般喧闹之后,先生却沉思于今日繁华之不易。他想到的是人世忧乐、苍生疾苦。用悲悯情怀、家国担当,来形容先生一点儿也不为过。每逢天灾国难,党建大庆,先生总是捐钱捐物,慷慨解囊。种种义举,令先生言行如一,天下为公之高风亮节,长耀人间。请读先生另一首:
临江仙·平山郁夫《楼兰遗址》
日月星辰开昼夜,黄沙金路铺成。绵延数万里云程。驼铃声已远,青史记芸生。? 画意风尘浩渺里,安详沉稳深情。文明使者苦行僧。干戈埋废垒,玉帛化升平。
平山郁夫(1930~2009),日本著名画家,曾以《佛教传来》崭露头角。其后,又以《入涅槃幻想》《大唐西域壁画》等佛教画作,声名鹊起。因其酷爱敦煌文化,被誉为“当代唐玄奘”。先生目睹平山郁夫《楼兰遗址》画作,思其生平,感其至诚,遂欣然有记。日月更迭,星辰变幻,楼兰古城早已随风远逝,唯有断壁残垣、朽木废垒依稀可见。万里云程,千载驼铃,都在先生思绪里铺展开来,无边无际。而“玉帛升平”之结,正是先生于华夏神州之美好祝福。此结与南宋吴潜《贺圣朝》中“须知开庆,太平千载,方从今数”诸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词中“黄沙金路”为先生创新思维之体现。殊不知今日之黄沙古道,正是当年丝绸金路之所在。个中有古今之比,往来之叹!故读先生诗作,大到主题境界,小到细枝末节,均有所指,不可不察也。再读其小令:
望江南
一
雷州好,景色最妖娆。形势天南称重地,濒临海口起高潮。纵目借扶摇。
二
雷州好,胜迹似云霓。一塔崔嵬独仰止,十贤忠烈共思齐。湖上看苏堤。
三
雷州好,风物世间殊。红雨翻成紫荆树,华灯化作夜明珠。海阔任龙鱼。
《望江南》三首,堪称先生小令佳制。不仅出语典雅,绘景生动;而且格调清新,意境融彻。令雷州美景,恍到眼前也。另,先生見景生情,抚今思昔,使该词境界愈加开阔,词中蕴蓄愈见丰满也。一塔崔嵬,顿起仰止之情;十贤忠烈,倍生思齐之念。昔日寇准、苏轼、苏辙、秦观、李纲、赵鼎等十位稀世大贤,或被贬谪、或途经雷州,皆有题咏留传,后人感其遭遇,建祠以祭。该组词作由今接古,复由古及今,古今变幻,闪转腾挪。令时空倒转、光影错纵。恍若电影之蒙太奇手法,使读者在画面嫁接和组合中产生新奇与联想,主线意脉亦得到无限延伸。由此可见,先生以耄耋之年,仍能融新铸旧,贯通古今。其胸襟眼界,是何其宽广和独到。其他如:
“登高无处问消息,遍插茱萸数落花。”(《参观新加坡国家展览馆大约一世纪前华侨生活有感》)“劝君莫问琵琶事,‘只有滩声似旧时’。”(《题画浔阳江山水》)“展旗峰上天风急,青霭重重涌紫霄。”(《紫霄宫》)“还看红坪如画里,人间天上恁难分。”(《自天门赴红坪》)“药炉丹井皆尘土,明月清风适我心。”(《登蓬莱阁》)“身疑穷碧落,一叶绕山行。”(《湖上泛舟》)“紫霞收尽青峦隐,蓬牖茅椽事渺茫。”(《香山怀曹雪芹》)“往事如烟尚可哀,依稀何处旧池台。”(《沈园》)“足迹已随车迹远,凉风萧瑟又中秋。”(《戊辰自京赴成都途中》)“夜来收卷去,皓月又扶疏。”(《竹》)“关河回望远,岁月渐知深。”(《过长沙橘子洲》)“鉴真杖息栖留处,智慧花飞不老松。”(《重访南山》)“宫女白头无觅处,玄宗故事几人知。”(《华清池(之三)》)“心潮时共风雷激,腕底曾驱虎豹游。”(《夏日偶成(之一)》)“花树春和晴更好,归来一鹤念悠悠。”(《登江阴黄山要塞》)“仰首斜阳移绝顶,金光浓抹送秋来。”(《龙庆峡》)
先生所作或深沉,或豪纵;或闲雅,或幽渺。皆风流洒脱,清空旷放。有百般高致,千种风情;有古今俯仰,人生起落。能小中见大,一叶知秋;能触类旁通,化人为己。故读先生诗词,常能于不经意间,会心一笑。此谓之心曲暗通也。先生以数十年渊雅修为,行走于书海诗山之际,跋涉于砚田墨雨之中。孜孜不倦,夙兴夜寐。故其于书法、文理、诗词等诸般艺术,皆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君子之有文也,如日月之明,金石之声,江海之涛澜,虎豹之炳蔚,必有是实,乃有是文。夫心之所养,发而为言,言之所发,比而成文。”(宋·陆游《上辛给事书》)故读其诗,可知先生之浩博;慕其品,可知先生之仁厚。每接先生佳作,如有把臂之乐、促膝之快也。集中好诗无数,限于篇幅自不能一一析解,只好有待于读者诸君,日后细细赏读也!微言片语,不足为序,唯志钦仰云尔!
(作者林峰,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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