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苍穹已经变老,天使还在年少。
班主任在前面领路。
走廊很长,尽头处微微发亮。
两侧光秃秃的老墙壁,散发出潮湿腐朽的味道。左手边的旧壁中间嵌着连片的木制窗户,玻璃上贴着墨绿色窗纸,阳光透不进来。即使渗进丝屡,却已经锈迹斑斑。
班主任在亮口处向右拐,我连忙跟上去。虽然这是条甬道,却拥有捕捉魂灵的黑色诱惑,仿佛多滞留片刻,就可能消失在时间和空间里。我想这里面肯定住着隐形的女巫,等待吞噬冷冽的孤独。
拐出来后,豁然开朗。金黄的阳光洒在铺有花岗岩的地面,反射出微弱的白光。
班主任步履蹒跚,臃肿的身体随着步调一颤一颤的。他,五十岁上下,面庞厚重,眼神里有上海人地道的骄傲与偏激。
我们在一间贴有红色瓷砖的教室外停住。铜色的钜形班牌侧挂在教室门口的上方,“高二A班”四个金色大字嚣张的嵌在中间,似乎宣告着这个集体的优越和张扬。教室里很吵。班主任一到,便安静下来。我低垂着头,紧跟着他走进教室。
他把我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这一排比较特别,只有我一个人,而且离前排有相当远的距离。
他俯下身子,说:“你暂且坐在这里,以后我会帮你调的。”
我点点头,说:“好。”
他给出个笑容,微微转过身,顿了顿,忽又回转,说:“学费的事,告诉你爸爸,拖延不得。”
我研究着这个笑容背后隐藏的另一钟表情。突然就忆起那个梦,那个和我纠缠不清的想置我于死地的魔鬼。有些东西的研究本就是一场残念。在臆想的国度里,事物都被附上他原本兽化的模样。进化是个可怕的诅咒,人人都变成了自己的化妆师。
我亲爱的班主任,你进化得很好很强大。
我看见前面几个同学扭头远瞟我这里的热闹。我确信他们没有听到班主任的话。我的骄傲和自尊向来比较高调。若班主任不顾我小小的虚荣心,再说大声一点,即使我性格温吞、隐忍,我也会推倒他,粗声吼道:“不就是四千多块钱吗,用得着一说再说?园丁天天都在算计肥料费用的话,那花朵还能放心开放吗?”
从我诞生的那天起,一个邪派人物便在我的血液里蠢蠢欲动,残酷的现实和过分的理智一直压制着他,即使他已经被压迫得奄奄一息,但他一直存在着,只是很卑微很卑微。
我红着脸,嘴角勉强扬起微笑的弧度,说:“我会转告他的。”
班主任满意的点点头,“那就好。”
我开始整理新书,间断有几个同学来问我的名字。我很随和的告诉他们,我叫林浅浅,来自四川。其中有个男同学,长得特别敦厚,一听说我是四川人,连忙称赞起四川。他说四川人杰地灵,青城山、都江堰、九寨沟乃人间仙境,司马相如、陈寿、朱德名扬四海。我以为他去过四川,结果他说这些都是在地理书和历史书上看到的,也就只知道这三个景点和这三个人物。
第二节晚自习是班主任的课,他非得让我上讲台作自我介绍。我是一个比较怕生的人,一张脸马上绯红起来。我慢吞吞地走上讲台,抬起头,放眼一望,发现右窗一侧第三排有个空位。
我扭头看了看班主任,发现他的面孔越来越狰狞和模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我安排到那个位置上。我向来是喜欢窗户的。在窗旁,看云卷云舒,听风吹雪落,不得不说是种难得的惬意。窗外无论任何一种生存形态,都会比枯坐在教室里的命运要美丽的多。这,是席慕容说的。
班主任朝我点点头,给出个鼓励的微笑。他一定以为我紧张的说不出话来。我承认,我很紧张,但此刻,我的愤怒让那紧张渺小起来,渺小到几乎不存在。
我说:“大家好,我叫林浅浅,来自四川。初次到上海,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回到座位后,我又望了望那个空位。那是个可以接近阳光和青春的地方,我想。
硕高的宿舍很欧洲,有浓烈的古堡气息,外面的老墙壁上爬满各类蔓藤植物,它们相互纠结成诡异的图案。
我住在B幢122寝室。
很喜欢寝室里的落地窗,它把阳台和内室分隔开来。透过窗玻璃,我们虏获天空的日月和星辰。
我是一个很向往窗外的人。
钟愚凡、琴、茜茜是我的室友。
愚凡皮肤黝黑,很高,个性豪放开朗。琴穿着白色棉质裙,显得很安静。茜茜头发烫卷,染成鲜艳的橘黄色,我很快就想到“金毛狮王”这个称号。
她们都是好学生。好学生的长相、气质和行为都很有书卷气,那是一种可以闻见新鲜墨汁味的透明的东西。
我和愚凡邻床。
愚凡是那种一说话就没有休止的人,仿佛她要说的话全都像江水一样储存在脑子里,只要一张嘴,河岸决堤,水便滔滔不绝的涌出来。她告诉我,她的父母在她七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因为她爸爸爱上了别的女人。
我问:“你恨他吗?”
她点点头,眼睛闪闪发亮,“我只恨他为什么是我爸爸。”她顿了顿,继续说:“他经常给我打电话,每个周末还会接我出去玩,给我买衣服,买零食。”
我听到茜茜翻身的声音,努力放低自己的音量,问:“那你爸爸和那个女人有孩子了吗?”
“当然有,而且是个男孩。他超可爱的,不过,我不喜欢他妈妈。那个巫婆一直想方设法阻止爸爸来看我。”她越讲越激动,“我爸爸当然更看重我,他一直不间断的来学校接我。他一定更喜欢我一些。”
我点点头,说:“你是他亲生女儿嘛。”
她仿佛非常反感这句话,生气地把被子一扯,说:“不想说了,睡觉!”然后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实际上她并没有睡,她一直不停的翻来覆去。这惹恼了下铺的茜茜,她突然坐起来,高吼:“钟愚凡,你在发疯吗?”
“金毛狮王”果然有狮一般的喉咙和气魄。
我在朦胧睡意中想。
第二天是星期一。
硕高有每周一早上开大会的惯例。学生们这天都被要求穿上校服,然后直挺挺地站在操场上,举行升旗仪式。我看见很多学生的校服背后都要用彩笔画满了各色图案。他们应该是比较优秀的设计师,单调的校服靠这些图案光彩了不少。
仪式结束后,是学校校长、副校长、教务处主任讲话。只要涉及到领导讲话,从来不会少于一两个小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很多同学已经不可忍耐的脱掉了校服。年少总爱追求色彩和自由,严肃传统的校服束缚了他们的青春。四下一望,也就只有零星几个人还规矩地穿着它,在着各色衣服的人群中,像开着的朴素的花。
我开始还窘迫着,因为我还没有校服。努力找了件和校服颜色相似的衣服套着,可看上去很不协调。我一直低着头,害怕别人看到我羞红的脸。现在轻松多了,抬起头,踮着脚,观望领导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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