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官县江口古镇是白龙江经林浦与乌龙江汇入马江的交叉点,有小三江之镇的别称。小镇西傍蜿蜒曲折的古道,就是历代王朝官府设置的驿道,逶迤南延盘山十余里。踏上古道,远眺群山,茂林修竹,云遮雾绕,漠漠轻烟若隐若现,突兀山崖,峥嵘峻奇,千姿百态,或如犀牛望月或如怨妇盼归,或如龙盘虎踞,鹤引熊伸……
小镇连绵二三里,傍山依水,民风淳朴,地理优越,农耕渔牧,算是那年头少有的富庶太平镇。东西三街七巷是镇中心,人口稠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的茶楼酒肆,集市百业倒也不缺,北面是乌龙江渡口,平时是南来北往,熙熙攘攘,商贾挑夫,平民百姓,官员过客络绎不绝……
公元一五八一年,明万历九年六月大暑天,正晌午时光,炎炎烈日,阵阵扑面暑浪流金铄火,驿道合乡间小路此时寂无人影,只有附近一片荔枝树上的夏蝉正不知疲倦、无休止地嘶鸣聒噪,又烦又热,这是个打狗都不出门的鬼天气。要说此刻见不到人,那也不尽然,北侧古渡口有株百年大榕树,老根盘错,冠盖如云,阴阴笼罩着方圆十几丈,树底下几排大青石廊以及傍树专为渡客而开的简陋茶铺竹凳、木椅上聚集着三四十人,他们有的在喝茶饮酒低声闲聊,有的拿出干粮正填着肚皮,大多数人的眼神不是焦躁,瞪着宽阔的江面,一顾三回头,不用说他们都是等着急要赶渡的人。其中有个二十多岁满脸络腮胡、虎背熊腰的汉子,热得干脆脱去上衣,赤膊蹲在青石廊上翻索着脚边包着兵刃的行囊,摸出几块碎银,亮起大嗓门直吼:“老板娘再来三碗米烧。这痨杂子天,都躲在大树底下也不见得有一点风丝,船老大都到哪里挺尸睡懒觉去了,这鸟船到底开不开?”
“急不了呀,大哥,上游闽北山区前几天下大雨没你瞧瞧乌龙江水位升高,浊浪滔滔恐怕要发大水咯。初三、十八大水位,碰上见天又是十八,我问过船老大了,要小命的,得再等上两个时辰看看吧。”
也许是客人多,生意不错。三十如许的老板娘对那汉子的干吼并不介意,不温不火地应道。
那汉子摇头苦笑着跳下石廊接过老板娘手中的大碗酒,一口气咕噜猛灌三碗后,自言自语道:“老天爷要是公道,在这里也下场雨就好了。”
有人搭上话:“在下算得出一个时辰内有场大雨。这位大哥好面相,好酒量,好一身钢筋铁骨,又带着沉重的兵刃,想必勇武过人,若能投军,日后必是上将军之才,今日相识有缘,能否移樽一叙、”
那汉子圆睁豹眼见竹凳上悠闲坐靠着一位年轻的后生,略显单薄的身架,外罩着半旧似是僧袍的夏布长衫浓密的长发用一条灰巾胡乱地扎在额头,风尘仆仆,白皙的脸上,长眉细眼高鼻梁薄嘴唇,人样长得还算周正,就是小起来露出整洁的白牙时,嘴角有点歪了。“承蒙这位兄弟夸奖,在下吴伯寿。敢问尊驾贵姓大名,仙乡何处?”
那汉子此时忽然变得彬彬有礼,拱手相询。年轻后生正欲作答,却听得就近方桌间传来戏谑声:“我说福伯呀,着年头怪事日日有,见多就不怪,一个不僧不俗的江湖小混混居然能卜命问天,我想无非是想骗几碗酒喝。可笑啊,偏是碰上莽汉傻瓜深信不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听得有人当面奚落,年轻后生张口又止言,却也不恼,眯着细眼坏笑兮兮。这倒恼坏了那汉子,见他涨红脸拍胸揎拳厉声喝道:“哪来的小子,尖嘴薄舌坏了大爷的兴,敢胡说老子是莽汉。我吴伯寿幼读兵书,精通六韬战策,十六岁就中过武秀才,马上马下功夫绝不含糊。有种的不要躲在背后嘀嘀咕咕,站出来看看老子怎么教训你?”
吴伯寿的霹雳大嗓门惊坏了这里等着赶渡的人,有几个怕事的起身提包挑担,想避开这是非之地,无奈仰望着灼灼的阳光,炙人的热浪,又都止步犹豫不决。
老板娘见势不好,疾步上前笑脸打着圆场:“大哥,多包涵,请担待。人生难免都有背后话,就当放个屁——放屁过会儿就没了。还有这位公子爷,出门在外,闲事少管,瞧你锦衣华服,斯斯文文,适合贵人。要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看这位大哥钵大的拳头可惹不得。哎呀,大哥,大热的天,动起肝火可真伤身子呀。”老板娘絮絮叨叨息事宁人。
可是见那独占一桌的主仆二人,脸色并不露怯。坐在下首年约六旬的福伯,不动声色地手执大茶壶为旁边的锦衣少爷缓缓地续水。那锦衣少爷生得脸如薄粉,唇如涂脂,风度翩翩,正旁若无人地轻摇檀香玉扇,怡然嗤笑道:“春风不入驴耳,也不仔细看看那人的穷腮乞脸,一副寒酸相,这世间有的是二百五,呆头鹅,被人骗了、买了,还会帮着数银子呢!哼,别以为倚酒扮醉,拳头大能打江山?少爷我无事不惹事,有事可不怕事。”
“这公子哥儿真是吃饱了撑着,明明找茬惹事,却装作悲天悯人,伶牙俐齿,刻意中伤,官他被人骗去几酒喝,那也是人家心甘情愿的,关你屁事。”周围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吴伯寿本来就生得脾性雷烈,再听得锦衣少爷有一句没一句慢悠悠地冷嘲热讽,早已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抢步上前,抡起铁拳狠狠地朝他们桌上一击,霎时,桌面粉碎,桌上的杯儿、碟儿蹦飞起三尺有余。只见福伯还是端坐不动,大袖一挥,就像变戏法似尽行把那些杯儿、碟儿如数收入袖中。
(未完待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