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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马老师的乌鸦嘴所说,刘老师掉进了自己讲的马里亚纳海沟。
但此时的刘老师并没有意识到,所以他对自己办公桌上的那张A4 打印纸,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直到张阳在他背后一喊,他才摸出衣服口袋里的花镜,仔细看看,是国家工作人员登记表。
刘老师回身,对张阳说,你说啥?
张阳最近很怕刘老师的眼睛,简直是两个滚成团的刺猬,针尖一抖一抖地往外翻。在她的记忆里,刘老师的眼睛里只有驯鹿。但现在,温情的驯鹿远遁了,摇身一变,成了看着温顺但随时可能出枪的刺猬。尽管她是年级组长,也不敢对刘老师造次。距离刘老师退休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刘老师眼睛里的刺,抖动的频率越来越密。张阳生怕这些刺扎到自己,就把声音尽量压到刘老师舒服的量级。
我说,就差您了,今天三点钟之前必须交,否则,后果自负。
刘老师站在张阳的旁边,一个左转身,把右耳朵对着张阳。
比刘老师小两岁的马老师笑了。这是啥造型啊,鬼步舞?
没工夫跟你闲扯,张阳她们跟我待的时间短,咱俩都是一辈子的老哥们儿了,你不知道我的左耳朵背吗?
我哪儿知道你耳朵背。
刘老师又一个右转身,正面对着马老师,嘿嘿一笑,我说老马,我原以为你只是膝盖疼,我这出去上了三节课,咋的,你的记忆也瘸了?
几个女老师都偷偷地抿嘴笑。在这个办公室里,刘老师比马老师大两岁,在一起三十多年,两个人的关系好,总是说笑话。另外几个岁数小的,不好意思接话茬,但他俩的笑点太多,不能不笑,只能不出声地笑。
马老师说,你咋也上三节课?我以为就我命苦呢,原来咱们两个难兄难弟,是同病相怜。咋的,你这副科(妇科)也去学习呀?
刘老师说,我这地理是副科(妇科),你那生物是前列腺科,是大县的科呗?
办公室里,年轻人都很少开玩笑,只有刘老师和马老师在闲暇时偶尔开点玩笑,但只是听的人笑,他们两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点不笑。但今天俩人却不谋而合地笑了。因为跟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这几科主课相比,地理和生物都赶不上思想品德、历史受学生重视。思想品德和历史,背背就能拿高分。而地理和生物就不同了,说是文科,你光背是白扯的;说是理科的基础,想回头好好学学,却到八年级结业了。所以在老师和学生的心里,这两个鸡肋一样的学科当然属于副科中的副科,而刘老师和马老师也是弱势里的弱势,别的科都是一二三齐步走,从七年走到九年,可他们两个只能是一二一踏步走,从来没在九年级的办公室里坐过。两个副科老师在主科老师面前相互戏谑,苦中作乐,真是没谁了。
你去吗?马老师问。
刘老师说,想不去,我怕补听。
我怕补听还行,你就差一个星期退休了,还怕个啥?
刘老师眼睛里的刺猬又活了,但马老师不怕,多年的较量,身上早磨出了一层铠甲。
我怕个啥?我是怕晚节不保。
马老师还想说你有啥节可保呀?但一看刘老师是来真的了,就和往常一样,来了个急转身,和颜悦色地说,也对,善始善终。正经一辈子了,最后来个不正经,也不是您的性格。
张阳也在偷偷地笑,她偶尔也能在刘老师和马老师开玩笑的时候,添点油盐撒点酱醋。我说两位大师,那我也说点正经的。你们手里有没有二寸照片?
马老师翻翻抽屉,说,我有。
您呢?张阳问刘老师。刘老师在四个抽屉里翻了一遍,只有几张师生毕业照。我家里有,刘老师说,可我还有第四节课。
马老师说,你可真是的,你对我们是不放心啊还是咋的?连个照片都往家里拿,也不嫌费事。这回好,反正你的腿也不值钱。
我就当锻炼。咋的吧?憋气?老马,你给我上第四节课,咱俩换一下。
马老师看看自己的课程表,不好意思,咱俩犯相,撞车。
真的假的?刘老师过来看马老师的课程表。
我骗你干啥?要不换一节课能咋的?
一个刚上班不久的年轻老师对刘老师说,咱俩换吧。但刘老师,我想要,不还。
那不行。刘老师认真地说,缺一节,我两个班就进度不平了,你必须还。
那我不要了。
张阳说,都别争了,刘老师,我和您换,您这还有一个星期就退休的人了,咋还这么认真?
藏在刘老师眼睛里的刺猬说,一辈子的习惯,改不了了。
2
刘老师和主管副校长请假,还要去教导处拿假条。
刘老师走到教导处门前,不愿进入,他怕那七八个主任的眼光砸他。中小学合并,变成九年一贯制学校,老师增加了,刘老师他们以为课节会变少,但却想错了,他们想着来帮忙的妯娌,却盼来了四个管理他们的婆婆。那些分散的小学负责人将近十个,小学部放不下,分给初中部一半,加上初中部原来的两个主任,现在初中部教导处有七八个主任,坐在一个大办公室里。这些主任里有刘老师熟悉的老同事,也有他教过的两个学生。老同事不打紧,刘老师最不愿意见的就是自己的学生,好像坐在衙门里的县令,表情严肃得很,让人不知道是先落左脚还是右脚。刘老师有时候在想,他们做学生的时候,进办公室见老师会不会也是自己现在的心情?
好在刘老师今天运气不错,刚要敲门,管假条的主任从里面出来,刘老师顺利地拿到了假条。走出校门,刘老师感觉轻松多了。他家离学校不远,有十分钟的路,刘老师总是走来走去的,几乎不开车。
从饭店门前走过,一股煎鱼的香味随风飘过来,刘老师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他才感觉到快中午了,早上喝的粥、吃的馒头鸡蛋已经消化没了。刘老师加快了脚步,想赶紧拿回照片,还赶得上学校的午餐。
扑棱棱,一只公鸡在追赶三个母鸡中的一只,母鸡蹲下,公鸡踩到母鸡的脊背上。这是相约美食这家饭店老板的父亲养的几只鸡,自己不吃,也不让客人吃。
一只小狗跑过去,它穿的红衣服和脚上的粉色小皮鞋,打亮了刘老师昏花的双眼。小狗可能以为公鸡是在欺侮它的同类,张牙舞爪地赶跑了还没完成任务的公鸡。
过来,净管闲事。
一个中年妇女从柏油路的另一边跑过来,训斥那只打抱不平的小狗。从饭店里走出来的两男一女笑了,那个女人在和小狗的主人打招呼。小狗的主人,是一个小诊所医生的老婆。那个从饭店里出来的女人,刘老师也熟悉,是几年前毕业学生的家长,刘老师教她儿子的时候,她总是和“偶遇”的刘老师说上一阵,但自从她的儿子上了高中,即使真正遇上,也几乎没有什么话。像今天,刘老师和她相差几米,她都好像没有看见,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从柏油路对面跑过来的医生老婆身上。其实,那个诊所医生的手艺也不怎么样,刘老师也知道两个女人也不是关系特别熟,但那两个同行的男人也在和医生老婆套近乎,这就让刘老师纳闷。老百姓虽然都不想得病,但他们就是觉得医生总是比老师有用。老师的作用是短暂的,但谁也保不准一辈子用不到医生。按照刘老师这个岁数,如果是医生,正是坐在专家门诊里等着患者排大队的年龄。但在学校正好相反。领导不想跟你说话,同事们不得不跟你说话,学生们看见你审美疲劳。去年,两个不学习、一心谈恋爱的学生,背靠墙,四条腿搭桥,坐在走廊里。刘老师下课回来,走在他前面的年轻女老师路过,两个学生撤桥,放行。等刘老师走到跟前,桥,又搭上了。老头,不让过。刘老师真想踢飞他们。但现在,刘老师不敢。
好在家里真有几张二寸照片。刘老师轻松取,轻松回。进校门,去门卫,签回校时间,进到三楼的办公室,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
刘老师进来,看见马老师正在打印纸上往下撕照片。张阳下课回来,说,刘老师,向后转!继续往家走。
刘老师眼睛里的刺猬抖了一下,说,你也学坏了,也和老马一样没正形?
张阳不敢面对针刺,对着墙上的石英钟说,刘大师,我真不逗您,第一副校又发精神了。他又仔细看了一下教育信息网的通知,今天五点钟截止,必须贴一寸照片。写完表格、贴二寸照片的老师全都作废,管考核的六主任给我打电话,等吃完午饭,让我重新去取表。
马老师把贴上去不久的二寸照片撕下来,问刘老师,你有一寸照片吗?
没有。好像家里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一较真儿,刘老师还真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他反问老马,你有吗?
马老师坚定地回答,我有。
3
在食堂扒拉几口饭,趁着午休时间,刘老师赶紧回家。其实,从打马老师问他有没有一寸照片的时候开始,他就感觉家里装照片的纸袋里好像没有一寸照片,只有二寸照片。但他没仔细翻看,也许是自己记错了,以前的一寸照片不见得没有吧?
刘老师急匆匆地走回家里,中午的太阳还真是狠毒,进到楼道时,脸上热辣辣地疼。现在的脸,也没有年轻时那样耐晒了,除了脸皮松弛,还容易过敏。
他要开门。右手习惯地去摸腰带上的钥匙。平时连想都不用想的地方,现在却摸空了。他紧张起来。
不会丢了吧?
他先看脚下,脚下除了地板砖,连一个烟头都没有。他又翻身上的几个口袋,口袋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他要找的钥匙。难道是丢在了路上?按他的习惯,顶多扔在办公桌上。他给张阳打电话,钥匙果然在自己的桌子上。
让午休的学生送来?二十多年前还行,现在,连想想都是犯错误。让张阳和老马送来?他们还要和校长请假签假条。另外,他们出来跑一趟,和自己再回去跑一趟,又有什么区别?
下楼,他才想起,自己的老婆在政府上班,离家很近。刘老师给老婆打电话,老婆虽然现在没事,但在等着迎接检查组,头头儿严令,谁也不许离岗。
现在看来,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自己,离下午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时间还宽裕,毕竟来去有二十多分钟就够了。
趁着午休时间还没过,刘老师顺利地拿到钥匙,回家拽开装照片的抽屉,仔细翻出来十多张二寸照片,下面,除了几张过去的一寸二寸黑白底片,连一张一寸近照都没有,你总不能用那些高中毕业的照片来代替现在的自己吧?
照片用时方恨少。但现在不是少的问题,是一张照片都没有。
走到楼下,刘老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十二点半,距离第五节课还有十分钟,明天学习换来的三节课怎么办?他给张阳打电话,让他把第五节课找个人换一下,课只要有人上,学习回来还可以补,但这张表格在下午三点钟之前就要完成,否则后果自负。这也许是自己职业生涯中填的最后一张表格了,这个责任比天还大。
学校是不能回了,反正领导也知道自己回家找照片,那就索性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去照相馆照几张一寸照片,管他今后还用上用不上呢?
走到街上,太阳比刚才还毒。行人不多,很多单位还在午休,饭店里都挺热闹,都说这个小地方经济不行,但餐饮业却始终在为这个小城装点门面。
刘老师此时的心情全在一寸照片上。烈日当空,连跑带颠,他恨不得一步就能赶到照相馆,所以街边挪出的井盖,他根本没注意到,差点踢到旁边站着的一个人脚上。
这不是刘老师吗?井盖边站着的那个男人吹出一口烟,阴阳怪气地说。刘老师在这个小城生活了三十多年,很多人认识他。
他抬头看看和他说话的那个人,不但认识,还是一个村出来的老乡。
井里又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抬眼看着刘老师,说,这不是大侄子吗?
刘老师一看,这个老头儿也很熟悉,也是自己的老乡,他们两个都在自来水公司打工,刨沟、修井、接管路,样样精通。
老乡见老乡,自然应该亲切,但刘老师对他们亲近不起来。从村子里辈分上论,刘老师应该小一辈,叫他们孙叔、赵叔。但这两个人没有当叔叔的样子,说话不受听,所以,刘老师也没有当侄子的样儿,从来不说正经话。记得刘老师刚上班的时候,地方上开不出工资,赵叔在砖厂打泥脱坯,看着刘老师,问,一个月挣多少钱?刘老师说一百二。赵叔笑了,还念大学呢,还不如我这苦大力,干脆跟我上砖厂打泥、脱大坯得了。当时,刘老师年轻气盛,根本不拿他的笑话当笑话,只当是对自己的贬损,真想捡一块石头削他,但刘老师的眼睛寻遍周围,也没有一块可用的东西。
从井里爬上来的孙叔说,看你来来回回好几趟了,你们老师可真清闲。
刘老师来来回回走得急,还真没注意到井里的两个人。面对孙叔的话,刘老师眼睛里的刺猬笑了,我上课的时候,你咋没看见呢?老师就不许有事,老师就不喝水吃饭?
大侄子说话挺硬啊,现在是不是开五六千了?赵叔扔掉手里的烟头儿,在地上一碾。
刘老师抖动针刺,笑而不答。
你们两口子一个月过万吧?
刘老师还是笑而不语。
孙叔说,你们老师多好啊,寒暑假,星期礼拜,一年才上几天班?给你们三千都多。
刘老师如今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时候,耳顺之年的他,除了对方骂自己的父母,其余的奚落,什么都不生气,也不想争辩。
赵叔拿出烟,给孙叔,又给刘老师。刘老师说,不会。他抽回手,问,自己在家喝酒吗?刘老师说,不喝。两个人都笑了,对刘老师这种无趣的生活感到悲哀。
赵叔说,钱这东西,多了,喂驴,都不吃。
刘老师想走,他没时间和他们磨嘴皮子。他的心里只有那一寸照片。
待一会儿,忙啥?
我还有事。
你都快退了吧?能有啥事?
两个人以为刘老师是在敷衍他们,就一边拽他,一边说,哎,你这么些年,教了多少学生?
桃李满天下。刘老师的针刺闪着光芒。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赵叔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我问你,你教出几个大干部?
刘老师其实是不想和他们较真的,尤其是今天,真的没心情和他们消磨时间,如果是平时下班,他倒可以跟他们斗一阵。但多年的社会经验,让刘老师学会了很多东西,嫉妒你的,都是和你熟悉的人,他们见不得你的好。他也教过这两个人的孩子,但他们从来没说过他的好,这样的熟人,看着和你说笑话,但实际上这些话都是他们的心里话。这样的人,给他们脸,就是对邪恶的奉迎。刘老师不可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想削他们,现在,井盖旁边就有管钳子,但刘老师懒得去拿,用语言回应他们就够了。所以,刘老师面对他们,就像面对不懂事的学生,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快七十岁的人,说,一个都没有。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在打工,连个村主任都没当上,你们的儿子、孙子,还能是大干部?
4
刘老师到了照相馆,却大门紧闭。
门上写着电话号码,刘老师打过去,没人接。说实话,这个手机几乎代替了相机的时代,照相馆如果没有婚庆之类的活儿支撑着,光靠照相,连西北风都喝不到。刘老师悻悻地往回走,看来这个小城里唯一的照相馆是指望不上了。走在街上,门上的那个号码给刘老师打过来,说是晚上五点才能回来。
看来,这个表格上贴照片的地方只能开天窗了。但这样的表格,交和不交,都是一个后果,学校是不会收的。
刘老师开始注意路边的复印店,能不能用手机照一张,在复印机上打印出来。学校有复印机,但没有相纸,另外,也没有彩墨。实在不行,就用A4 纸打一张黑白的一寸照,也比开天窗强啊!刘老师开始佩服自己的想象力了,看来自己的身体老了,但脑子还很灵光。
他忽然想起过去街里有一家店铺,头几年还给人印大头贴什么的,不知道现在这个店是否还有,那个店铺叫什么QQ,还是什么瓢虫的,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叫这个名字。管他呢?死马当活马医吧。他开始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走。
随着记忆中目标的临近,刘老师的希望也在激增。他还是希望这个店在,哪怕它换了名,只要经营的项目还有印大头贴之类的,就不会让人失望。失望对于一个要跌进河里的人来说,是经受不起的。
老师记不住学生,但学生会记住教自己的老师。
当刘老师走进这个店铺的时候,坐在电脑后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缓缓地站了起来,随着他腰身的挺直,刘老师听到这个中年男人说,你好!
刘老师也习惯性地附和道,你好!
请问……这个中年男人边说边打量着刘老师。没过几秒钟,这个中年男人微微地笑了,您是刘老师?教过我地理的刘老师?
刘老师也上上下下地仔细看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发质很硬,胡须挺重,眼睛里放出沉稳的目光,但面对着刘老师的对视,沉稳中也不时渗透些卑微。刘老师仔细打捞三十几年的记忆,还是叫不出眼前这个认识自己的中年男人。三十几年,他教过的学生太多了,记不住也是无可厚非的。
见刘老师还是想不起自己,这个中年男人就说出他们班学习好和调皮捣蛋的几个学生的名字,以期唤起刘老师三十多年前的记忆。这是刘老师参加工作后教的第二届学生,陈彦是他最中意的学生,所以,这个中年男人一说到他的名字,刘老师马上想起了这是八年二班的学生。但三十几年,物是人非,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满脸沧桑的中年汉子,刘老师还是不能一一对号,即使是印象最深的陈彦,也是上高中之后就一直未见,就是现在站在他的眼前,恐怕也得仔细找寻当年的眉眼轮廓了。
我是陈彦的同桌。您还打过我。
见刘老师还是想不起自己,这个中年男人进一步提示说。
刘老师感到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还认识自己的学生,态度友好,却还有不愉快的过去。刘老师眼睛里的刺猬伸了伸腰,但刺却没抖出来。凭感觉,他知道自己的血压一定是涌上了150 的刻度。
他的脸,不自觉地红了。教学三十几年,打过的学生有,但不是很多,那个时候老师惩戒学生,家长是认可的,社会也是认可的。被惩戒的学生不但不会去告,家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还会和老师检讨自己教子不严。
我想起来了,你是王强。
对了。这个叫王强的中年男人没想到刘老师经过这么多年,教了那么多学生,还能想起一个默默无闻的家伙。他简直是太高兴了,握着刘老师的手,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
我那个时候学习不好,坐在陈彦的旁边不敢发言。
不敢发言?那你怎么敢在我提问你海南有哪些特产的时候,你回答说苞米。
王强的眼神中卑微的成分又多了一层。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课堂。
刘老师,那个问题,我真的不会,是陈彦小声提示我的。
然后,全班的同学都笑了?
对。您知道他们为啥都笑了?
因为你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
王强摇头,是因为他们背地里都叫您瞎苞米。
苞米?还是瞎的?刘老师也疑惑地笑笑,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说您的牙,就像籽粒长得瘪瞎瞎的苞米,简称瞎苞米。
刘老师走到镜子前面,张开嘴,仔细看看自己的牙齿,幸好还没掉,但稀稀拉拉,并不饱满,看来学生们对自己研究得很透。
刘老师转过身,审视着王强。我怎么不知道?
只有您不知道,我们全班都知道。隔壁的两个班,也都知道。
我是因为这个打你?
不是。王强说。您训了我一顿,让我坐下,我更听不下去了,就拿出一张纸画画。我记得当时画了一只王八,趁着您站在陈彦旁边看作业的时候,粘在您的衣服后面。您还不知道,还在讲台上下走来走去。最后,大伙儿忍不住了,都笑了起来。您气急败坏,大声问,是谁画的?我不敢承认,最后,陈彦说是我画的,您过来,拎起我就是一拳。
刘老师过来,拍一下王强的肩膀,说,现在还疼吗?
王强尴尬地一笑,刘老师幽默了。您知道您这外号是谁起的?
谁起的?
陈彦。
刘老师一愣,不会吧?
您知道我画的那个王八是谁让画的?
是谁?
陈彦。
刘老师又是一愣,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那时脑子笨,陈彦说,我把老师叫过来假装问一个题,你把那个王八粘在他的后背上。
刘老师彻底崩溃了,怎么会这样?我对他一直很欣赏。觉得他聪明、机灵。
但他有才无德。指使我的是他,告发我的还是他。王强说。
5
真是心乱如麻。
但是现在,刘老师还没有闲工夫思考这件事,他的脑海里出现的还是张阳的最后通牒,三点钟之前,必须拿到一寸照片。他匆忙打断王强,说出原委。
王强忙说,自己这里除了制作广告牌匾,还真没有照相、印大头贴的业务了。
刘老师眼里那两只刺猬又变得急躁起来。看到刘老师无助的样子,王强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车钥匙说,刘老师,您跟学校领导打个招呼,我拉您去市里,用不上两个小时就能赶回来,保准赶趟儿。
刘老师犹豫了一下,现在也的确没有其他好办法了。两个人锁好店门,上了车,王强将方向盘麻利地一拧,车子转头就上了通往市区的柏油路。
刘老师掏出手机给张阳打电话,告诉她去市里拍照片,三点前一定赶回来。
望着身边聚精会神开车的王强,刘老师的心底突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愧疚,他动情地说,王强,老师真对不起你。如果你还是感到委屈,也可以给我一拳。
王强扭头瞥了他一眼说,老师,您说的是什么话?不用说,是我当年不懂事,就是您打得再重一点,我也不冤枉,哪有老师给学生道歉的道理?我是看您实在想不起我,才提起的,寻思您应该能记得打我的事。
刘老师,王强说,我真得感谢您。您还记得不?您打我之前,从班长手里接过我画的王八,仔细看了看说,不错,画得挺像。我还以为您是表扬我,一下子站直了身子,谁会想到,您过来拎起我就是一拳。您咬牙切齿地说,你有这个天赋,为什么不好好发挥,将来也许能吃上一碗饭,成天在学校里鬼混,将来要饭都找不到地方。
我是这么说的吗?刘老师问。
我没有记错。您的话,我怕忘了,总是复制粘贴。
我的话,这么好使?
真的好使。您的一拳打醒了我。王强说,您还记不记得,我改食堂的饭票,连食堂管理员都看不出来。刘老师笑了。这是你的美术天赋。
对。王强说,我在职高学的园林设计。走到社会上,我的天赋,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刘老师问,你做什么工作?
室内外的假山假水。
刘老师扑哧一声笑了,一颗活动的牙差点喷出来。你小子,真是个歪才,把造假做到了极致。
说实话,刘老师,这都是您那一拳给我打出来的,没有您那一拳,我可能真的找不到要饭的地方了。
这么说,你不记恨我,还感激我?
是的,王强动情地说,我真的不记恨您,反而,真的感激您。
这么说,咱们俩和解了?
没有什么和解不和解的,提起这件事,不是我的本意,无意中的相逢,感激您,才是我的本意。
好!刘老师说,和解就好,让学生将来有吃饭的本事,是我们老师的义务,也不存在感激。那你工作做得怎么样?
遍及天南地北。
不错!刘老师赞许中留有疑惑。那现在?
现在……王强沉默了。现在回来了,外面的水,太深。我挣了不少钱,但也吃了不少亏。从监狱里出来就回家了,继承父母的小店,心里踏实。
进了监狱?刘老师不信。
真的进了监狱。王强把身子往前面伸了伸,离刘老师远了一些距离,好像刘老师还会像当年那样,拎起他来,就是一拳。
但刘老师没有。在刘老师的职业生涯里,打学生真的屈指可数。
现在,刘老师的眼睛里没有刺猬,有的是温情和疑惑。
为什么?
还是因为陈彦。
刘老师眼里那两只刺猬真的动了,且抖动皮毛,银针根根直立。
你是狗吗?记吃不记打?
王强从驾驶座挺直了身子,像一个犯错误的学生。
我……王强支支吾吾。当年,陈彦给了我十块糖,我们就和解了。
刘老师叹了口气。片刻,刘老师紧紧咬着的牙缝里钻出几个字,王强,你就值十块糖?
是的,王强嗫嚅地说,当年。
那现在呢?是不是陈彦给你十捆钱,你又会上他的当?
王强差点哭出声。老师,您不愧是我的老师,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什么了?我只不过是打个比方?
我承认。尽管我也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有了城府,但我不是陈彦的对手。他说他当上局长,城建的活儿任我挑。他答应给我十万,他把和他竞争的一个副局长请到东方温泉,让我买通在这里打工的一个熟人,把那个副局长的手机给扔了,第二天就是竞聘的日子,让那个家伙无法和外界沟通。
败类!刘老师咬牙切齿。你们成功了?
失败了。
结果是,他们两个都被取消了资格,纪检一查,陈彦公职没了,做假账贪污的钱也罚没了,他判了十五年,我判了三年。
这事和你关系很大?
不光是扔手机。我还帮陈彦做过假账。
刘老师一拍大腿,刺猬的银毫刺穿了王强的皮囊。你真是个造假的天才,竟然为虎作伥。
我是活该。但我承认,陈彦是个鬼才。他考上矿业大学,在毕业前夕煽动两个班学生打架,被开除学籍。他又复读,第二年,考上财经大学,毕业后在省厅工作,几年后就负责城建。那时,我也在省城搞园林承包,他给我不少活儿,挣了不少钱。
王强说,在监狱里,我有时间去想我的半生。我和陈彦,真是孽缘。初中的时候,他煽动我给您起哄,我吃过他的亏,但十块糖,我们就和解了。长大了,我还是吃了他的亏,十万块钱,我没拿到。
但,我也成了他的老师。
6
刘老师像遇到了霹雳。
还算直挺的腰,瞬间化成骨片,瘫在座椅上。他感觉碎片在分离,一点点下落,周围是越来越多的海水,颜色由白变绿,水藻,游鱼,不时滑过。绿色渐深,他的下面有山一样的礁石,还有沉船的桅杆。他不能自已,和那些他看不清的东西起起伏伏。
老师——老师——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了声音,而且这种呼唤越来越真切。刘老师睁开眼睛,才发现,这个声音就在自己的头上。凭音质和音色,该是王强。他想挺直腰身,却感觉上下分离,顿了顿,才血脉相通。他摸了一下前额,就好像刚从水里被人拎上来,湿漉漉一片。不光是脸,浑身都是。
可吓死我了。王强做谢天谢地状。
缓了一会儿,刘老师虚弱地问王强,我是不是很失败?
老师,您是咱们那儿的名师,桃李满天下,怎么说是失败?
刘老师苦苦地咧嘴。说,你不提陈彦,我都无地自容了。再说了他的所作所为,我更是死的心都有了。我这不是失败,而是一无所用。
王强见刘老师还在自责,就说,古人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在学校里能管,但管不了学生一辈子。
刘老师说,话是这样说,但我总是感觉没有尽到责任。在我的眼里,根本就没有好学生和坏学生之分,你们都是一样的。不管学习成绩如何,做人是第一位的。所以我每天苦口婆心,就是希望你们能走正路。
刘老师越说越激动。但你们有人信吗?你看看陈彦,再看看你王强。
老师,我信。
信个六,你要是信我一句话,还能进去?
王强也有点激动,眼睛微微水润。您知道陈彦是怎么败露的吗?
刘老师说,你们都把我气糊涂了,你不提,我也正要问。
王强说,是我给110 打的电话。
你明明是他的帮凶,这不是玩火自焚吗?
我是玩火,但这是涅槃。
你也会受到惩罚的。
进监狱,是预料之中的事。我坐牢,是自罚,也是自赎。
看来你也是深思熟虑。你为啥要这么做?
我买通的那个熟人把手机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刻,我猛地想起了您说过的一句话:私欲拱破天,害处大无边。陈彦如果当上局长,会做更多的坏事。所以我把垃圾桶里的手机偷偷地放到了陈彦的后备箱里。但还是觉得不妥,想了半宿,还是拿起了电话。
我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王强斩钉截铁地回答。
刘老师的血脉开始奔涌。这么说,我还不是一无所用?
作用老大了。您说了那么多,学生小的时候当陈芝麻烂谷子,但工作了,成家立业了,关键的时候,哪怕想起一句您的话,就没白说。
看来是你记起了我的话,但陈彦当成了耳旁风。
陈彦,过去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他也信了。
刘老师再次惊愕。
王强说,您兴许还不知道。陈彦在法庭上骂我信老师的鬼话,但前几天,他让人给我带信,说他是我的学生,是我给他上了深刻的一课。我回信说,我没有你聪明,但我有糊涂中的清醒。刘老师的一句话,使我成了你的老师,但,我们都是刘老师的学生。
陈彦说,刘老师的话,让我小时候厌烦,社会上那些人的话,又让我迷失了自我,你给我上的一课,让我记住了刘老师的话。我争取早日出来,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去看刘老师。
这么说,我说的不是陈芝麻烂谷子?
不是。
那我还要继续说?
当然要继续说。唾沫星子变成星辰大海,哪怕有一处闪亮,也不枉费您的这些水滴。
刘老师从车里出来,腰身活动自如,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有力量。他舒展一下筋骨,仿佛里面又有了刚性。
看着身边的王强,平时不善饮酒的他,这个时候非常想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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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快到小城的时候,张阳打来电话,说填表的事是一个乌龙。
刘老师牙齿打战,眼睛里的刺猬锋芒毕露,他真想骂娘。但他看看前面的王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张阳说,校长和书记在市里开会,也是在群里看到办公室主任发的通知才知道的,就给会计打电话,说他那儿有校长书记的照片。会计在财政局办事,一听,也蒙圈了,仔细想想,说,这不是闲扯吗?我都报上去快半个月了,也不用个人填表啊。原来是合并来的第一副校长业务不熟,看错了日期和要求。
王强在前边听得仔细。
张阳还说,校长、书记责令第一副校长做出检讨,任何人不得马虎做事。
呵呵!刘老师神情古怪地笑了。
王强说,白忙了?
是啊!刘老师此时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历经千辛万苦,冲上敌人的阵地,才被告知他冲错了目标。
这算什么事啊?王强说。
刘老师摆摆手,示意王强不要冲动。
正常。刘老师的手放下来,他的心也渐渐平复,眼睛里刺猬的银毫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顺势滑落下来。仔细想想,刚合并的学校,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一切,都会随着磨合越来越少。
刘老师说,不用去学校了,直接开去你家,找家饭店,我请你吃一顿好的。
王强说,我家隔壁正好有家饭店。
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他手指墙上的菜谱,说,王强,点菜,想吃啥就点啥。
那我点了。小笨鸡炖蘑菇,清蒸鲈鱼,铁板羊肉,佛跳墙。
刘老师说,哪个价格高,就点哪个。看着自己学生幸福的样子,刘老师觉得这一天真的没白过。剩下的六天,要怎么做,他心里有数了。尽管自己微不足道,但身正为范的筋骨,他会挺得更直。
菜,点完了。刘老师听着女服务员看着点菜器,报着菜名,说,快点上菜。
女服务员麻利地回答,好嘞!
看着女服务员往后厨疾走,刘老师收回眼光。
他抬眼看看远处楼顶的天空,天,是静静的海面蓝,没有一丝杂质。风,轻轻的,似有似无,像丝绸一样滑过树梢,拂在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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