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小欧读本科的四年里,从没去过她母亲打工做保姆的那个人家。即便有了要紧些的事情,也只是跟母亲约好了,到那个人家的小区门口见个面,说了事情就走。现在宋小欧本科毕业了,又读研究生,虽然时间宽裕些了,来见母亲的次数多了几次,还是在小区的门口见面。
小欧的母亲林嫂,四年里也从不让小欧进小区到主家去,每个月给小欧的钱,或者转到卡上,或者拿了钞票,见面时在小区门口给到女儿的手里。林嫂也从没去过小欧读书的大学,实在想女儿了,就利用每个月一天的假日,出小区,倒两次公交,再坐一次轻轨,就到了坐落在市郊的大学,母女在街边的小面馆要一个小菜,吃两碗面,说一会儿话。
说起来,若不是心疼母亲跑远路,小欧连那个小区的门前都不愿去。据说那是全市最高档的小区,里面没有楼房,全部是独栋的别墅,绿化就跟花园一样,有小黑松林,还有人工湖,湖里养了天鹅还有鹤什么的。可是再好,宋小欧也不愿去,那高大、豪华、到了晚间灯火通明的门脸,小欧觉得挺丑,不好看。她也不愿看保安那煞有介事的神情。
学校的门前就不同,那些做学生生意的人,在那条小街开满了各种小店——吃喝穿用的、大小网吧、开钟点房的小宾馆,应有尽有,烟火气十足。学生们为了三块两块钱,跟老板讲价争执,真真假假的,倒让人觉得亲切,那才像日子。
母女俩心照不宣,默契着,谁也不说破。小欧就是不去,不去那个上下两层、五百多平方米、有两个车库的大别墅。
曾经有一次,小欧假期回了趟老家,给母亲拿了两件衣服,到了小区门前,请保安大叔给里面打电话,让母亲出来拿一下。保安大叔说,姑娘你就进去吧,我们认识你,又不是不让你进。宋小欧说,不进。保安大叔说,你这姑娘,你妈一天干活儿那么累,你不心疼她?有两百多米远呢,你让她走出来?你就不能给她送进去?
宋小欧也不答话,也不看小区里面,脸朝着外面大街,看街上来往的车流。
其实呢,说起来也简单,林嫂,她只是不愿让女儿看到她干活儿的情形——林嫂是住家保姆,除了每月的休息日,其余时间都是工作时间,每天除了买菜做饭,就是做不完的家务,哪里手不到都不行。林嫂就是在这永不停歇的分分秒秒里挣下养家的钱。那份钱要供着女儿读书,要供着残疾的丈夫如死人般活着。丈夫原来是能挣钱的,在城里的工地砸断了腿,老板给了两万块就再不管了,从此喝酒赌博,成了废人。若女儿到陈家来了,总不能扔下活计,娘俩躲在林嫂住的小屋里说话去,即便人家陈太太不说,林嫂也不能那么做。可是呢,若女儿来了,她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和女儿说话,更是个尴尬的事情,想想都不对。还一层,看着母亲累着,女儿能不伸手?小欧本身还是个勤快的姑娘。可是,若宋小欧伸了手,无论是拖地擦灰,还是下厨做饭,或是给家里的这位那位端茶送水,也都是个别扭事。虽说母亲是保姆,可小欧不是,就算是帮母亲做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再说,林嫂也坚决不能让小欧伸手帮她做事,哪怕是递一块抹布、刷一个杯子也不行。林嫂虽然心里也明白,她靠劳动赚钱养家,没什么低贱的,可是她就是不想让女儿帮她,她辛辛苦苦地把女儿供上了大学,又打着骂着让女儿考了研究生,就是要把世上的一切劳苦和委屈都自己扛了,不让小欧再受一点儿委屈。
所以,不让小欧来,让女儿什么都见不到,最好。再坚持个一两年,小欧研究生毕了业,找一份工作,林嫂就可以歇歇了。
宋小欧呢,她和母亲是一样的心理,不去还好,去了总是尴尬。保姆的女儿,说到底也是保姆的女儿,哪怕你是个博士呢。总不能是你和主家的太太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然后你的母亲忙来忙去地干活儿,那像什么话?况且人家的太太要不要与你喝咖啡还未必呢。若是不喝咖啡,去帮母亲干活儿呢,小欧又想,凭什么呀?我又不是你家保姆。宋小欧倒是不怕做活儿,农村长大的孩子,做点儿活儿算什么?只是,她比母亲还多了一层意思,不能与人言说的,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宋小欧是研究生了,是个有文化的人了,像“抵触”这样的词,她早是知道了,只是她自己不太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往自己身上安罢了。
所以,不去,什么都不看,最好。待毕业了,找到个工作,让母亲休息,好好孝敬母亲,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就是了。
说是毕业了就找工作,其实本科生在大三就开始找了,研究生也是从读研就开始找了,满天下有学历的没学历的人都在找工作,可是,找是找,哪里那么容易?找工作这个词儿,真是让人爱着又恨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说起来是烦恼,躲闪着也不行,天下任谁也躲不过去的。
还有一样,找男朋友,这就更不能提。小欧是下了决心,不找到工作不谈恋爱的。林嫂常看着女儿的脸色,忍不住就小心地问起这两样,宋小欧有时候跟母亲说说,有时候呢,就烦,不想说。林嫂就闭了嘴,心里为女儿着急。陈太太的家,是个大家庭。
2
说大,不是说这别墅大,也不是大在她自家,若论她自己的家,也与别人家一样——她先生和她的儿子,只这三口人。大是因为家里还有别人——先生的弟弟,因父母生他生得晚,小着先生七八岁,一直没有成家,这么多年就跟着他哥哥,寄生虫一样,除了糟践钱,没别的本事。先生还有一个与前妻的女儿,父母离婚后,一直跟着她爸爸做生意,姑娘品性倒是不错,跟她这个后母处得也算好,只一样,与她那个小叔正相反,除了能挣钱,没别的本事,谈了几次恋爱,都没成,就耽误下来,越发地不信任男人,也越发地看不起男人,索性不找了。先生的前妻呢,虽说是做了居士,修了佛,算半个出家人了,但也时常来别墅里走动走动,人家是来看女儿,那也没什么说的。这么说起来,也只五口人加半个人,这个家也不算大,比起那些四世同堂的还小着呢,可是陈太太就是觉得大。人不多,事儿多,每个人都是一脑门子事,纵是别墅再宽敞,衣食再丰足,可是呢,要么就是一天闹哄哄的,让她头大,要么就是一整天没人说话,都闷着,别扭着,让她心里压得慌。
多的事不必说了,想想都让她头疼。只说赶到眼皮子底下的。先生那边,据说是一个出了事的官员,与先生在生意上有瓜葛,办案的已经把先生叫去问了一次话了,又说是不让出行,随时听候着。先生每天心惊肉跳的,人已瘦了一圈。
陈弟那边呢,每日里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寻花问柳,这几日事发了,说是把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孩弄大了肚子。这种事在陈弟看来本就算不上什么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无非花几个钱。可是这次不同,女孩不要钱,又不肯做流产,摆明了是要入住别墅做少奶奶,奔着更大的钱呢。这浑蛋小叔却又不肯娶人家,来闹了两回了,先生不管,这事就扔给她这个大嫂了。
那大女儿呢,说是看透了天下男人,也骂尽了天下男人,却不知在哪个倒霉日子,在桂林路胡同的小书店里,突然就喜欢上了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吟游诗人,那诗人站在椅子上朗诵了自己的诗,大女儿就哭了。游吟诗人是要浪迹天涯的,生活很清苦。大女儿就要跟着走,说买个大房车,拉着他,车里装满了酒和好吃的,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写多少诗就写多少诗。吟游诗人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告诉她,坐了房车就不对了,那就不是吟游了,就是个贵族诗人了,他不想做贵族诗人。大女儿不听这个,说明天就去买车,后天就出发。那诗人也是倔,还没等她买车,背了行囊,骑上他的破摩托就走了。大女儿打他的手机打不通,隐约记得他说要去的下一个目的地,也买了辆摩托,准备了好大的行囊,出了城,找他去了,义无反顾。
先生自顾不暇,前妻念了句阿弥陀佛,也把大女儿的事扔给她了。
这些,还都不是最要紧的。她管也罢,不管也罢,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最让她头疼的,是她自己的儿子陈尔明。陈尔明从小学钢琴,弹得一手好琴,自己还会写曲子,初三以后便请专人教习,准备报考中央音乐学院,待进场,差了几分,次年复读又考,差了更多。陈尔明认为是父母找关系没找对,钱也送得不到位,从此对父母一腔怨恨,感到全世界都欠着他。不找工作,也不找对象,不交朋友,跟任何人都没话,又成天成夜地睡不着觉,一双眼睛看谁都是阴郁的、怨毒的,这么一路颓败下来,人已是痴痴愣愣的,便患了抑郁症。陈太太含着泪水,带着他看了北京上海的心理医生,医生们把专业的术语说了一大车,总结了也无非放轻松、想开些、兴趣转移这么几句,陈太太自己也会说的。知道是心理医生也不济,便不再到处跑,只盼着他哪天自己开了窍。那陈尔明,嘴角上挂着冷笑,心里明镜一般,每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把地吃药,药里的激素把身体催成个大胖子,像个幽灵般活着。陈尔明也不是一点儿事不做,买了最高级的音响设备,写了无数奇奇怪怪的曲子,自己在钢琴上弹,听上去有时候好听,有时候瘆人。全家人谁也不敢惹他,由着他自己的性子活去。若依着陈先生的财富和地位,这孩子什么工作得不到?什么姑娘找不到?可这陈尔明,好像就要折磨他的父母,工作和对象这两样闭口不提,就这么活着,大把地花钱,连世界上限量版的小提琴和双簧管也敢买。每年元旦,早早预订了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门票,然后坐头等舱的飞机,去那个金色大厅。买了跑车,也买了“哈雷”,可是开了几天便够了,放在车库里落灰去。姐姐的朋友里有年轻人玩乐队的,给他介绍了,让他去加入,他不屑,说那哪里是音乐?陈太太花了大价钱,买通一个导演,让他做电视剧里的音乐,他领了任务,曲子和歌也做了,可是最终却与导演闹翻,还说人家不懂音乐。
倒是有一个心理医生说的一句话,让陈太太心里有了一点儿光亮,那医生说的是,给他找对象,让他谈恋爱。
陈太太动用了最重要的关系,往家里领过几个姑娘,有身家显赫、与陈家门当户对的,有清贫人家但是姑娘生得如花似玉的,也有摆明了贪图陈家的财富只奔家财不奔人的,这陈太太也认了,只要俩人能好上。可那陈尔明呢,见也是见的,只是不开口,呆呆地坐着,直到把人坐跑了。
陈太太心里的石头越来越大,哭都没了泪的。
世间的日子,谁也别说有什么定数。陈太太只说儿子这个事没有个光亮,不知那缝儿在哪里。可是呢,就有那么一天,那陈尔明,开了房间的门,自己端了杯子下楼,要咖啡,恰是林嫂跟了司机老梁出去买菜,现磨的咖啡他自己不会煮。以往的日子,若赶上这样,他便会端了杯子上楼,等林嫂回来了再要。偏是这天,陈尔明站在咖啡机前面发愣,陈太太见状,试探着凑近了他说,儿子喝咖啡呀?林嫂出去了,妈妈给煮吧。陈尔明也没说什么,但也没走。陈太太给儿子煮了一杯咖啡,眼泪就快下来了。那陈尔明,端了咖啡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眼神却不似往日那么呆硬了——这也是少有的事。陈太太跟着坐下,正想着找什么话说,能别让他烦了,可那陈尔明却先开口道,我要减肥。陈太太惊了一下,小心着说,哦,那,那好啊。又接着问,儿子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陈尔明道,不是,就是减肥。陈太太试探着问,那是好事呀,可是怎么,就想起了这个呢?陈尔明答非所问说,林嫂呢?哦对,出去了。她的女儿,知道吧?陈太太愣了一下说,林嫂的女儿?知,知道啊,还是上大学那年来过一次,也没进家,就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林嫂送她去学校。我还说让林嫂常领她来家玩,林嫂说她学习忙,就再没来过。
陈尔明说,就是她。
陈太太蒙了一下,又蒙了一下。陈太太不是笨人,蒙了两下之后,到底反应过来,心突突跳着问,儿子,你是说——陈尔明有点儿不耐烦地说,说了就是她嘛。陈尔明说完后,站起身,端着咖啡上楼了。陈尔明行动缓慢,像一头熊,那双巨大的拖鞋,仍像往日那样,发出缓慢却瘆人的声响,啪啦、啪啦,一下一下的,让人心里发毛。陈太太追过去,把着楼梯栏杆问,可是儿子,你,你也没见过她呀?陈尔明回过头,很认真地对着母亲说,见过。在小区门口,她和林嫂说话。陈太太脑子嗡嗡响着,但尽力保持着清醒问,儿子,那你的意思是——陈尔明又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领来那些女孩,哪有一个她这样的?
3
林嫂不知道这天是个什么日子,反正不是个寻常的日子,若是寻常的日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事情落在头上?
大别墅里有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是属于林嫂的。一床一柜,一桌一凳,还有一张陈旧的小沙发。夜已深了,林嫂坐在床上,拿着手机斟酌着。林嫂知道小欧要读书,睡觉晚,现在发还来得及,若再晚些,小欧可能就睡了,若等到明天早上发,不知小欧明天有什么事情安排,总得让她有个准备吧。
其实林嫂纠结的,是小欧肯不肯到陈太太家来。
吃完晚饭的闲散时光,陈先生和陈弟躲进书房,说着压在各自身上的事,他们哥儿俩现在都是惊弓之鸟,要互相安慰。大女儿陈佳怡跑出去追随吟游诗人,还不知下落。前任陈太太与现任陈太太哭闹了一回,现任陈太太刚把她送走。陈尔明照旧躲在自己房间里,弹一首他自己作的曲子,今天的曲子倒是温婉舒柔,还能入耳。
林嫂刚收拾好厨房,陈太太就叫她,林嫂,过来坐会儿。林嫂愣了下说,哦,我不坐,我还有些衣服要洗的。太太有事吩咐吗?陈太太说,没有,你过来坐坐,陪我说说话。林嫂犹豫了一下,这在往常是没有的事,陈太太一向对林嫂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从无这样的时候。林嫂摘了围裙,小心地在沙发边坐下。陈太太说,林嫂女儿是叫……我记得叫小欧是吧?林嫂答,是,叫宋小欧。陈太太说,我也说过,让她来家里做客,这一向都没来呀。林嫂头上有点冒汗,不知陈太太要说什么,答道,啊是,孩子总说功课忙呢,路又远,来了怕打扰家里面人,又耽误我干活儿。陈太太浅浅地笑说,也不至于忙到那样吧。当年我读大学那会儿,有的是时间跑出去玩呢,是姑娘不愿意来吧?林嫂这就窘住了,正不知如何答话,陈太太又说,咳,我开玩笑的。是有男朋友吧?谈恋爱可就没时间来嘛。林嫂忙说,没有的,小欧说了,找工作之前,不谈男朋友的。陈太太说,嗯,有志向。快毕业了吧?学什么专业的?林嫂说,叫什么研二的,快了,学的是经济吧。陈太太说,哦,对了,读研了,研二那快了。工作有着落了吗?林嫂说,还没呢,就愁这个呢。说是简历给出去了,有两家小公司,孩子不大想去。可是,那大公司,工作好的,哪里那么容易找的?陈太太说,工作的事,就别发愁了,我跟先生说了,他集团下面好几个分公司呢,规模都不小,愿意在集团总部干也行。林嫂听了,就觉着心跳得不行,心里一阵发热,忙不迭地说,哎呀,那真是谢谢太太啊,谢谢先生啊,哎哟小欧真是有福啊,这是多大的事啊!陈太太说,林嫂不用客气,都是家里人嘛。这样啊,明天呢,正是周六,让小欧来家里,在这儿吃饭,主要是把个人的情况跟先生说一说,让先生心里有个数,看给她安排在哪个岗位,是放在身边当助理呢,还是带一个部门去。反正各有各的好处吧。林嫂眼睛都湿了,忙着起身行礼说,那先替小欧谢谢太太了。陈太太往楼上陈尔明的房间那边看了一眼道,不谢呀,家里这么多公司,一个工作算什么。就是不去先生那边,佳怡那边不是还好几个公司嘛,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是说定了,林嫂当时是只顾得高兴,可是待心静下来,这一晚上,林嫂都不知怎么跟小欧说这个事。早说过,小欧从不进这个园区,不进这个别墅,当妈的是知道女儿的心劲儿的,娘儿俩心照不宣。可是如今这么大的一个好事,小欧的工作说着话就给解决了,还有那么好的前途,这时候还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吗?
林嫂纠结得头痛,知道这事在电话里面说不清楚,最后还是决定,明天上午跟陈太太请个假,赶早去学校门前与小欧当面商量,若顺利的话,就直接把小欧领来陈家,若小欧有事,就让她赶晚饭时来。主意一定,林嫂就把想好的话在手机上发出去了,小欧,明早九点妈去学校门口等你,你早点儿起来,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商量。
天热,窗子上只挡了一层纱帘,林嫂躺在床上,身上洒着透过纱帘照进来的青青白白的月光,竟是一夜没怎么合眼。
一夜没怎么合眼的还有陈太太,还有陈太太的儿子陈尔明。
在陈太太,自然是因为儿子突然有了一个自己看上的、喜欢的女孩,这样的变化令陈太太又惊又喜,想着儿子会不会就此走出阴郁,走上正途呢?从此过上正常的日子,娶妻生子,至于前途,那也无所谓,家里有大把的钱财,他愿意玩音乐就玩音乐,愿意干别的就干别的,只要过正常的日子就行。若是那样,那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是他的造化,也是陈家的造化。只是,陈太太有一样拿不准,就是那宋小欧,她愿意不愿意做陈家的媳妇呢?按说,陈家这么好的条件,对那姑娘来说,是天上掉馅饼。可是另一方面呢,陈尔明这个情况,林嫂是知道的,林嫂天天伺候着他,眼见着他的颓败和不可理喻,若拿来做女婿,除了她自己的掂量,她也不能不告诉她的女儿。按照医生说的,陈尔明的这个抑郁症是挺严重的一种,心理病,是比身体的病要难治的,人家宋小欧是个研究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现在的年轻人,虽说是讲物质的一代,但到底跟上一代不同了,纵是你家资万贯,可人还是第一位的。就算是林嫂愿意,那小欧自己,她甘愿找这么一个人做伴侣吗?这还真是不好说。所以,陈太太就没有急着跟林嫂说陈尔明看上小欧的事,也是急中生智,就说了给小欧找工作的事,先把小欧哄进这个家,让两个年轻人慢慢相处。那姑娘陈太太见过一面,相貌生得不错,清纯耐看那种,身材也是好的,待相熟了,身边有个美人拥着,陈尔明被恋爱的火一烧,那抑郁症总归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在陈尔明呢,一个抑郁症患者,本就十分辛苦,他是对这个世界,也对自己死了心的,他的苦楚,是没人能体会的。难为他不知怎么开了窍,就看到了那点光亮。那天他去小区保安室的旁边取快递,就看见林嫂也走出大门,与等在那里的一个姑娘说话。陈尔明本是对女孩没有兴趣的,可那天鬼使神差,也是因为林嫂吧,就往近前走了几步,认真看了看那姑娘,这一看,不得了,心里的火被点燃了。盛夏的季节,小欧穿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子包着一双笔直匀称的长腿,白衬衫扎在裤子里,头发是清汤挂面式,没有一点修饰,一只黑色的小双肩包,单肩挎着。人看上去朴素清纯得不行,像一汪泉水,又像一道小溪,清澈洁净。按说人被盛夏正午的阳光直射着,不会太好看,可是小欧与林嫂是在门前的一片树影里面,那树影柔和着,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小欧的身形和脸形的轮廓。陈尔明当时就呆了。
陈太太小心着词语,跟陈尔明说此事不能急,要慢慢来,先让那小欧姑娘多来家里几次,你们相处熟悉了,再提起那个话头。陈尔明问,什么话头?陈太太说,就是,就是你们俩好,确立关系那个话。陈尔明说,不用绕弯子,反正最后也是那个结果,就直说,让她做我女朋友。陈太太心里着急,可嘴上还得哄着说,儿子,你没谈过恋爱,没有经验,那样不行的,两个人得慢慢有了好感,水到渠成,那才行,另外也要享受那个互相心仪的过程。你那么突然,会把人家吓跑了,你说是不是?
陈尔明这次倒是没有逆反,听了母亲的话。但是宋小欧这边却不听母亲的话了。
林嫂说了陈家要给小欧找工作的事,小欧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为什么?
林嫂说,什么为什么?人家为咱们好呗,陈太太也说了,你这也算是自家的孩子。你想啊,自家的孩子,那不就是自家的事?小欧冷笑了一声道,妈,你真是老实,人家凭什么拿我当自家孩子?你就是一个在她家打工的,过去叫佣人,如今叫家政,都一样。你少干一丁点儿活儿,她不干,她少给你一分钱,你不干。就这么个关系,哪里有什么感情?还自家孩子,她图什么?林嫂说,丫头,照你这样说,那人之间除了钱,没有别的?咋说得这么冷呢?就不能有一点儿人情在?小欧说,妈哎,人情是相对的,也得身份对等才行,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个下人,他没理由帮咱们。林嫂被女儿噎得接不上话,张着嘴看着小欧。宋小欧知道话说得太直,伤到了母亲,就搂住了林嫂的肩,放软了语气说,妈,有钱人的话,别信。他们都是做生意的,无利不起早,满大街都是找工作的人,他们为什么单要帮我?林嫂还别在自己的思路里,道,因为,因为我在她家干活儿啊,你又是我的女儿嘛。小欧仰天叹了口气道,妈,你太天真了。你在他们家干活儿,人家也付了你工钱的,不欠你。是,他们给我找个工作不难,可是后面一定有什么事在等着我,得拿出点儿代价,不然没道理。林嫂问,啥代价?小欧说,我现在还不知道,可是我如果应了,一定是有的。林嫂看着小欧说,丫头啊,你读了那么多书,就把自己读到啥也不信了?
母女俩是在学校门前的一个小馆子里,林嫂看着小欧吃早餐,一碗小米粥,一屉小笼包子,一个煮鸡蛋,一碟小菜。小欧说,妈,我也有我信的东西,跟你说你也不懂。林嫂看着女儿,心里难过,难过不是因为小欧不答应去陈家,而是觉着,女儿读了书,人咋就变了呢?林嫂想,小欧若不去陈家,到底是拂了陈太太的好意,人家会说我们不识好歹。这么想着,她就说,小欧啊,你现在上课也没有原来那么紧,就是去一趟陈家,当面道个谢,也好吧?小欧说,妈,知道让你为难了。可是你想,我要是去了,她一定是一大堆话等着我,一定说她找的工作比我自己找的好得多,我反倒没法推拒,是不是?还不如不见好。林嫂说,既然你自己找的不如人家找的好,为什么不接受呢?小欧放下筷子,又无奈又哭笑不得地说,车轱辘话又说回来了,我说了,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帮我的。林嫂试探地说,那,咱就先看看他们有什么缘故?还能有啥呀?大不了就是,让你好好工作,别跳槽,要不就是,让我在她家接着干,别辞工。小欧笑着说,妈,说你是个老实人吧,你也把咱自己看得太高了,跟你说,你,我,在他们眼里,啥都不是,人家还在乎我跳不跳槽?还在乎你走不走?林嫂说,你这孩子把人家说得那么不是,我看那陈先生和陈太太也不是那样人嘛。小欧说,妈,你信我,这个事,不应,比应了好。我也不至于找不到工作。林嫂又小心着说,丫头,妈知道,我在人家里干粗活儿,你去了,看着别扭。那你就在我休息日那天去,妈不在那儿,你自己去。小欧说,妈,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林嫂见女儿不松口,为难地说,哎呀,这孩子咋这么倔呢。那咋办呢?怎么跟人家陈太太说呢?
宋小欧说,妈,你就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具体在哪儿,你也说不好。说我谢谢他们。林嫂犯愁着说,看来,我在这个家也干不长了。小欧放下粥碗,擦着嘴说,干不长就辞工。林嫂没说话,想着,说得容易,这么多年,还不是我一分一毛地挣,让你读书,让你那个残废爸有酒喝、有牌打?辞了工,一家人喝西北风吗?想想又不对,小欧也是不懒的,上了大学,所有假期都没歇着,在外面打短工,能赚多少是多少,也给家里减了些压力。想到这个,林嫂的眼里就有点湿。小欧看到了,坐过来,把母亲抱住,也不说话,母女两个就那么抱着。盛夏的阳光,从小饭馆的窗子照进来,落在她们的身上。小饭馆里面有冷气吹着,纵是盛夏的阳光照着,她们也不觉得热,后背是凉凉的。
宋小欧说,妈,有句话,我是想等着我找到了工作,你辞了工,我拿了第一次薪水的时候,再给你说的。
林嫂问,啥话呀?
小欧说,妈,你辛苦了。
4
林嫂吞吞吐吐地说了好几句,陈太太才听明白,宋小欧既不接受陈家为她找的工作,也不想来陈家做客,只是由她的母亲代表她,对陈家说感谢的话。
陈太太实在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结果。她的直觉是,宋小欧不是已经找到了工作,而是不愿接受陈家的帮助。陈太太本是有点儿怒气涌上来,这年轻人还真是有点狂的,说难听些就是有点不知好歹了。继而又想,怒气归怒气,先压着再说吧,原是为自己儿子的,态度上就硬不起来,谁让儿子不争气呢。这事还是得争取,不然,陈尔明错过了这个机会,那个病若是再一路重下去,他这一辈子就真的毁了。
陈太太看了看楼上陈尔明的房间,把林嫂拉到了厨房里面,关上了门说,小欧可能是不好意思,其实也没什么麻烦的,都是自家的公司,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林嫂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可是又不知如何解释,只有不停地说对不起。陈太太忍着心里的火说,没啥对不起的。林嫂,你再跟孩子说说,这边现成的工作,何苦再费力气去找?还有,没事的时候,就来家里玩嘛,读研,没那么忙的,我知道。林嫂嗫嚅着说,孩子大了,也不听我的了,怕是,说不通的。陈太太耐着性子说,年轻人有个性,可是,也没必要放着有路不走,去蹚水吧?陈太太见林嫂低着头不作声,又半开玩笑地说,再说,我这当姨的,话已经说出口了,也跟先生说了,又是给她办事,她好意思就把我的面子驳了?
林嫂抬头看了看陈太太的脸色,陈太太虽是笑着,但那笑已是掩不住的勉强和不自然。林嫂知道应该让陈太太把心里的话说点儿出来,也让陈太太出口气,便道,我再说说她,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福都不会享。
林嫂也知道,这个话,说了也是白说,小欧的态度,林嫂已经很明白了。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那丫头既已拿定了主意,不会变的。知道是知道,电话还是打了过去,林嫂是个不会撒谎的人,既已跟陈太太说了,就真的要再劝劝小欧。
果然,小欧说,妈,你明白了没有?林嫂说,我明白什么?小欧说,妈,你想想,如果那陈太太就随口那么一说,帮我找工作,我这边不接茬,她至多就是发两句牢骚,说我这年轻人不知好歹什么的,事情也就放下了。可是,如果我这边不接茬,她还是要你劝我,那为什么?林嫂被小欧问蒙了,也问,是啊,为什么呢?小欧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所以,不接茬就是了,我的工作我自己找,妈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辞,我现在就一边写论文一边出去打工。翻译资料、做家教,饿不着咱们。林嫂说,哎呀,其实我这个活儿还挺好的,他们给的也不少。小欧说,可是事情顶到这儿了呀,那陈太太要是能好好留你,那还成,要是因为我这个事,她对你不满意,那就没办法了。林嫂叹着气说,那,只好这样吧。
林嫂虽然还是想不明白小欧为什么不接受陈家的帮助,但她拗不过女儿,只好再次百般歉意地跟陈太太说了,说小欧已经找到工作了,不用麻烦陈家。陈太太听了,追着林嫂躲闪的目光看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盛夏的黄昏,毒日头稍稍消退了一点儿,宋小欧刚要去吃饭,就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般这样的电话她是不接的,但是最近在找工作,简历撒出去一大把,也常有陌生的电话进来。小欧接了电话,是陈太太。陈太太说,是宋小欧吧,小欧你好,我是你妈妈做家政那家的陈阿姨,我在你宿舍的门外,想跟你见个面呢。小欧迟疑了一下。陈太太说,不是你妈妈告诉我电话号码的,你别怪她。小欧问,那您怎么知道的?陈太太说,你妈妈有个小本本,上面写着呢,她可能不会往手机上存号码吧。
小欧把陈太太领到校门外的一个咖啡厅,校门周边只有这里才是个干净又僻静些的去处。陈太太先是夸奖了小欧一堆话,听上去很真诚的。小欧表现得很友好,浅浅笑着说,阿姨只见过我一次的,怎么了解我那么多呀?陈太太说,听你妈妈说的呀,她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很骄傲的,常把你挂在嘴边上。小欧心里不信,她知道母亲不会把女儿挂在嘴边上。她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便直接问道,陈阿姨,您还是为了给我找工作的事吧?陈太太点头说,也是吧。小欧为什么不想去我们陈家的公司呢?小欧说,是这样陈阿姨,工作呢,我其实已经找好了两家,只是还没最后定下来去哪个,可能我妈没说明白。另外,我的导师建议我继续读博,他把我介绍给他在北京的同学,是个经济学的大家。我也还没最后拿定主意。所以呢,只能是谢谢陈阿姨的好意,心意我真的领了。我是个穷学生,今天请您喝杯咖啡,就算我的谢意了。阿姨您请。
陈太太没有端咖啡,有点儿急切地说,那也不影响你来我们家的公司啊,你来了,读博一样的,而且还给你开绿灯,拿着工资读。小欧不卑不亢地笑着说,阿姨,我不想那样的。陈太太说,靠自己?也对,年轻人嘛。可是话说回来,说这话的人,那是他没有这样的条件,若有了,谁放着捷径不走呢?小欧笑容不变,但坚持地摇着头说,阿姨,拂了您的好意,请您原谅。陈太太稍有不悦地说,你这孩子,好倔的。小欧仍笑着说,请喝咖啡。
话说到这里,倒是有了些心照不宣的意思。陈太太想,可是,小欧不可能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啊,难道她猜到的?
陈太太做了一个深呼吸,平静了一下心绪,放了更低的姿态说,小欧,那,阿姨邀请你去家里坐坐,总行吧?小欧说,没什么必要吧阿姨?我写论文正忙的时候,时间不够用的,去了也是打扰。陈太太说,小欧,恕阿姨直言啊,你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成见啊?你妈妈在我们家做得挺好的,我觉得薪水也给得很公道的。你是觉得——小欧说,阿姨,没什么的,不是您想的那样。以后有时间了,我会去的。我还有事,阿姨还有什么事吗?
陈太太看着眼前的姑娘,心里生出一片凉凉的失望。她木然地摇了摇头。
小街两旁的店铺,大大小小的灯比赛一样地亮了起来,勾勒出小街的轮廓,咖啡店外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小街也开始喧闹起来。这是夏天里一天中最好的时候。
宋小欧隔着咖啡店的玻璃窗,望着陈太太在小街上远去的背影。
小桌上,陈太太的那杯咖啡还摆着,陈太太一口没动,咖啡已经凉了。小欧想,也许,她真的是真心帮我,那我就伤了她了。可是,那可能吗?为什么?两周后,小欧有了答案。
陈尔明骑着一台崭新的山地自行车,背着双肩包,一身运动服,在图书馆外拦住了宋小欧。陈尔明虽然在拼命地减肥,也成功地减去了十斤,但仍很胖。盛夏的阳光让他不断地出汗,他手里拿了一条毛巾,不停地擦。
陈尔明说,宋小欧吧?我是陈尔明,就是你母亲林嫂,在我家做家政的……
宋小欧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但又不敢那么确定。她觉得陈尔明的身上向外散发着一股热浪,汗味和着他的体味,不好闻,又烤着她。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不认识你。你有什么事?
陈尔明说,现在认识了。我知道我妈找过你,也知道她想帮你找工作,让你到我们陈家的企业来上班……都是因为我。
宋小欧警惕地看着陈尔明。陈尔明说,我在小区门外看到过你,对你一见钟情。我想做你男朋友。你可以不进那个小区,不进我们家的别墅。我可以离开那个家,去哪儿都行,干什么都行,只要你跟我好。
宋小欧又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还拿你当个正常人,所以我告诉你,不要骚扰我,不然我报警。陈尔明说,我是正常人。宋小欧说,但我知道的是,你患有抑郁症。你如果真是那样,那我非常同情你。我还知道,患有抑郁症的人,是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所以,无论你是真是假,你都不要骚扰我,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陈尔明一步步向宋小欧走近说,茫茫人海里,我看到你了,喜欢你了,这有错吗?宋小欧一步步退后着说,你如果真是抑郁症患者,那不可能。你如果是正常人,那你就是别墅里的公子哥,看上的女孩一大把,我也许是其中一个。可是那跟我没关系。
陈尔明大声说,可是我没谈过恋爱!
宋小欧已经退到路边,再后边是矮树丛了,退无可退。她看到远处走来两个校园保安,便喊了一声说,请帮助我,我不认识他。
两个保安过来驱逐陈尔明,陈尔明被拉扯着,还在回头大喊,我是真心的,请相信我。我不是抑郁症。
宋小欧像被脏东西碰着了一样,觉得浑身不舒服。她抱着几本书,快步往宿舍走着,一边走,一边委屈地哭了。
当天夜里,宋小欧给母亲林嫂打电话。小欧说,妈,辞工吧。
林嫂没有说什么,只是肯定地嗯了一声。
林嫂什么都知道了。下午的时候,陈尔明从外面回来,对正在擦地的林嫂说,林嫂,我要娶小欧。林嫂脑子嗡地一下,又嗡地一下,坐在了地板上。
陈尔明一边迈着重重的脚步上楼,一边重复着说,我要娶小欧,我要娶小欧。陈太太跑出来,抱住坐在地板上的林嫂,带了哭声说,林嫂,你看见了,这孩子,现在只有小欧能救他了。
林嫂轻轻挣脱了陈太太,没有说什么,站起身接着擦地。她心里想了一句话,却没敢说出来:有这样救人的吗?小欧也是个人,她不是药。
林嫂知道女儿的心思。按说,她的这份工作不错,她与雇主一家人也相处得不错,小欧是可以通过母亲这座桥,跨到另一边岸上,开始另一种全新的生活。若换作另一对母女,也许这就是件好事呢。可是小欧不,小欧坚决地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取什么或者改变什么。她不想与这样的人家有任何瓜葛。说她倔也好,不识时务也罢,不懂得抓住机会也好,反正她不愿意。
女儿不愿意,那还有什么说的?林嫂在电话里说,好,丫头,我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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