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嵯峨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7814
王 陆

  李默然那年52岁。

  他拿杯水,将一把药送嘴里,没吞好,呛了些水,身和手有些颤抖。待平静下来,他对纺织女工白洁说:“党领导我们流血牺牲,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可现在又有三座大山压在我们身上:问题成山、麻烦成山、困难成山。解放30年了,国家还这么落后,人民还这么贫困,我们能坐得住吗?你……你不是说要让人民穿上好布吗?”

  这是话剧《报春花》第六场的情景,是东北某纺织厂党委书记的台词。

  不说台词有多么振耳,也不说李默然有多么感心,就说掌声。掌声如惊雷,一再传响,最响处在北京。在京城一演就是200多场。

  如果说上海工人文化宫《于无声处》是长空闪电,那辽宁人民艺术剧院《报春花》就是大地春雷。

  中央把《报春花》请到北京怀仁堂,时间是1979年11月18日、19日两天。18日是邓颖超来,她说她代表小平来,问大家好。19日王光美来,劫后余生,她双手紧握李默然说:“太好了!太好了!”她的手又枯又凉,但有苏醒之力。李昭也在,她送来锦旗,说很抱歉,她仅仅能代表纺织部,但胡耀邦讲了,《报春花》一定要看。

  《报春花》一定要看!

  时代一定要有态度!

  我看《报春花》是转过年寒假。我坐6个半小时的火车从大连到沈阳,住在沈阳同学的家里。同学搞来两张票。一张是《报春花》,看到李默然,也看到辛薇和宋国峰。还有一张票是《谁之罪》,是首演,张志新由崔萍扮演,记得王秋颖和郝海泉两个大演员也在台上。还记得,辽艺剧场门前冰雪,聚集着等着退票的人,黑压压的人群呼出腾腾白气。

  1979年的气势明显高过1978年,愈加峥嵘。话剧有三台,上海工人文化宫《于无声处》一个,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丹心谱》一个,辽宁人民艺术剧院《报春花》一个。都说《于无声处》最响,《丹心谱》次之,《报春花》又次之。当时我也这么认为。

  40年一晃成过往,重温《报春花》,倒觉得它比《于无声处》、比《丹心谱》更深远。白洁一个年轻姑娘,就因为阶级出身不好,连织五万米无疵布、当先进的权利都没有,此剧昭示着我们应有怎样的文明。

  只是,《于无声处》拍成了电影,《丹心谱》也拍成了电影。但是《报春花》没有。

  《报春花》没有拍成电影,之后也没有再上舞台。

  山石嵯峨,潮汐不语。

  那时我19岁,在辽宁师范学院中文系读大二,却不好好学习,迷上戏剧,在大连艺术学校业余话剧班厮混了一年。

  话剧班主任是苔邢薪老师,她原来是哈尔滨话剧院的,后来到辽宁人民艺术剧院,再后来到旅大话剧团。她对辽艺崇拜,尤其对男线演员,她弯手指头一个个数,李默然、王秋颖、陈颖、赵凡、郝海泉……那是一个个高低山石,各成巍峨,问全国,有哪个院团能找出这样一批?

  那时刘增庆已回到旅大话剧团,他有一天来讲课,聊到男演员气质,他说《兵临城下》《甲午风云》若没有辽艺这些人,就是另一副样子。他和王秋颖很熟,也最佩服,说王秋颖在舞台,无论远近正侧,不见死角,台词叫硬,最轻处见力,最重处见情,只可惜他那个鹰钩鼻子,耽误了演正面角色,但看他演那李鸿章,别人谁替得了?他若能遇到机会演赫列斯达可夫或者夏洛克、阿巴贡,个个能成为经典。

  刘增庆是明星,人却很谦虚,说他在银幕上的英俊倜傥都是靠镜头拍出来的,不算什么。他遗憾是自己在舞台站不住,舞台就是舞台,要高峻,要响亮,要延伸至最后一排最角落的那个观众心底。

  他给我们推荐了辽艺另一个男演员,他叫刘文治。那时,刘文治正携黄梅莹联袂主演电影《苦恋》,戏未成,人先红。虽作品最终没有成活,但他后来主演电影《孙中山》,得了金鸡奖,证明了实力。

  其实,何止辽艺?那时沈阳话剧团也好,旅大话剧团也好,都自有其形容风貌。怎么说呢?东北之质,偏于男线,无论剧目,无论表演,不离雄浑,不脱高健,即便是表现妖娆与悲凄,也是白桦秋风,不见谀噱与扭捏。我的认识里,那是舞台最基本的要求。

  咳,现在只能去怀想这些基本!

  提一个问题:你知道20世纪七八十年代夏天时,听音乐会,看话剧,最好的去处是哪里吗?

  你一定会说是北京,是上海。

  你错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夏天最好的去处是大连!

  那时大连可真是好地方啊!一进6月,丁香开完槐花开,凉爽的海风穿街扑面,好像全国顶尖的文艺团体都一下子飘落下来,就看大连的一条条斜街陡巷,随意就会遇到明媚而艺术的身影。

  就说大连1981年8月份的剧院场景!我有一个个节目单证明。

  国际海员俱乐部是旅大市歌舞团上演轻歌剧《货郎与小姐》,而后来了上海音乐学院女子弦乐四重奏组,俞丽拿和丁芷诺担任小提琴。

  人民文化俱乐部则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话剧《威尼斯商人》,于黛琴演波西霞,王景愚演夏洛克,那算是我第一次在剧场看莎士比亚,揣摸着舞台诗意,也揣摸文艺复兴的情景精神。

  军人俱乐部刚送走中央音乐学院叶佩英、吴天球的独唱音乐会,又迎来中央乐团,波士顿交响乐团戴维·吉尔伯任指挥,有贝多芬《爱格蒙特》,有德沃夏克《新大陆》。我和同学不懂交响,但深知它是伟大的文明。我们把中央乐团一个长笛演奏员请到辽师中文系阶梯教室,他从乐器讲起,再讲奏鸣曲,待讲到海顿时,窗外已是黄昏。

  人民剧场是上海青年话剧团《再见了,巴黎》,七天连演,是祝希娟主演。只知道她在电影《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演得好,怎知道她还有舞台涡旋力,她饰演的被开除革命队伍的小将陶解放能让整个剧场陷入迷狂。上海青年话剧团前脚走,长春话剧院后脚来,其看家戏《救救她》更加火爆,一天两场,一直演到初秋,我是由中文系集体组织看的白天场,散场时我和同学辛毅沿天津街一路走一路争,那时青年思想都是借文艺层层递进。

  而在大连艺术剧场,先是旅大市话剧团的《雷雨》,后是沈阳话剧团《茶花女》,剧院门前那条丁字街等待入场的多是青年,风月可说,青衫好看。同城竞演,大连和沈阳丝毫不怯北京与上海。

  沈阳话剧团很厉害啊!有苏金榜,有王璐,还有一个叫吕晓禾。几年后吕晓禾在谢晋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主演梁三喜,就自然成影帝。至今,想起吕晓禾,就想起梁三喜;想起梁三喜,就想起对越战争,心底就起悲怆。咳,梁三喜那样坚性硬骨,除了吕晓禾,全国再想不出还有谁演得出来。

  我后来工作,去沈阳无数次,多是当天去当天回来,能留下我在沈阳住下不走的,大概只有戏剧。但剧场内外慢慢就不一样了。1986年夏天吧,我看了沈阳话剧团的《榆树下的欲望》,虽有吕晓禾领衔,但也就七成座吧,我是现去买票,竟然在门口买到半价。可惜了吕晓禾那粗犷与高旷。听说剧组一路去南方巡演,看报道说情况不错,但愿实际情况真是如此。

  随后李默然率辽艺《李尔王》巡演也大致这样吧。《李尔王》应该是李默然又一座高峰。李默然虽然已年老,却在这年老落实了李尔王脆弱的精神,而恰是这脆弱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开阔。让人性开阔,这正是莎士比亚400年前的要求。是不是轰动,有没有票房,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

  李默然版《李尔王》就是这样。

  戏剧圈有一个喊法,叫“北于(于是之)南焦(焦晃)”,不知这说法从哪儿来。京沪傲慢,眼里没有江湖远处那些个寒山云峰!

  要承认,京沪易盛,边鄙难活。辽艺虽还有些动静,也渐渐萎然,又渐渐悄然。唉!

  旅大话剧团改成大连话剧团,我最后看它的一个话剧是《饥饿海峡》,是日本水上勉的作品,演出时间应该是1994年夏天时节。1996年,我结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导演陈颙,她那时退休在家,聊到《饥饿海峡》,她说,这么好的一台戏,不是光得一个梅花奖就算了事的,“梅花”算个什么?重要的是一定要演下去,要一直演下去,要演到一代观众能常常思念起。

  这很像契诃夫《海鸥》最后一幕的情结,演员尼娜看窗外风雪弥漫,就是这么说的:“……在我们这种职业里,主要的不是光荣,也不是名声,也不是我所梦想的那些东西,而是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来,要有信心。……嘘,我得走了……”

  又过去了20多年,李默然走了,陈颙也走了,一切似乎到此为止。

  按理说,粗犷与高旷谁不敬重呢?美丽与诗意谁不珍藏呢?可是怪,为什么高山乔木最先失去了它的水土,而草枝杂花竟然占领着千家万户以及最肥沃的要地?

  2011年3月,我住在英国斯特拉特福小镇,它是莎士比亚的家乡,雅芳河流经岸畔即是莎士比亚皇家剧场(RST)。3月5日是剧院大修重新开放日,伊丽莎白女王下午幸临,晚上观看伊恩·麦克伦(Ian McKellen)的《李尔王》。我订的票是3月6日晚上《暴风雨》,演出在天鹅剧场,与皇家剧场面对。

  《暴风雨》是莎士比亚晚年最后一部作品,主人公普洛斯彼罗不因人们崇拜而狂妄,他更加恳求现实主义,让权力归于人性,要崇高映照理性。他有这句台词:“Things would have been waves of ups and downs, and if people can build climax to proceed will be traveling。”意思是“风浪自有起落,人们当迎浪疾行,这样才可尽阅一路航程”。

  莎士比亚最终也不离文艺复兴的教养。这教养带感400年,不落陈旧,传至天下的观众,包括我和我的子孙。李默然晚年拼了老命巡演了《李尔王》,想必他也有这深切的心曲。

  嵯峨早已作秋声。

  但即便秋声,也要讲出口,亮出相,要让你知道,东北大地曾经是怎样的高峻和响亮。高峻和响亮本来就是东北最贵重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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