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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真微小说三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7891
女 真

牧羊犬

电话里,老爸声音焦急:“闺女,你能马上来一趟不?娜娜惹祸了!”

  爸妈生活自立,平时很少给我打电话,都是我打电话问候他们。城里养大型犬受限,多年前一个朋友找我帮忙——朋友知道我爸妈住三环外,家里有院子。爸妈接收了大狗,起名娜娜。娜娜没惹过事,更甭提惹祸了。这次老爸用词重,我心里一惊。娜娜咬人了?不会吧!娜娜平时关在院子里,爸妈出门遛娜娜,每次都拴狗绳。我问老爸:“娜娜咬人了?”“没咬人,是羊。”“家里怎么会有羊?”“不是家里,草地上有羊。你赶紧来一趟吧,人家不让我们走。”得,爸妈是被扣了。我先跟领导请假,想再告诉李宏一声,但丈夫出差在外,我觉得给他打电话让他分心不太合适。

  开车往爸妈家走,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劲:老爸说娜娜伤了草地上的羊,草地在哪儿?我给老爸打电话:“给我发个定位。”开了导航,脑袋嗡嗡的:将近六十公里呢!虽然老爸是四十多年老司机,开车一点问题没有,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我多次劝他不要再开车,他就是不听。老小孩儿不省心啊。他们这是干什么去了?

  见到爸妈时,爸妈和牧羊老汉正坐在林子里说话,看上去不像有争执。我把爸妈拉到一边,小声问:“娜娜怎么了?”妈抢答:“你爸带我去卧龙湖看荷花,路过这片草地,你爸要小便,我们就把娜娜一起带下车透气。娜娜拴着绳的,看见附近有羊群,挣脱了跑去圈羊,跑得可欢了,把羊赶得团团转。放羊的说母羊可能受惊,会流产掉羔子,死活不让我们走。我和你爸身上只有五百块钱,放羊的说至少得三千,少了不让走,你爸没办法才给你打电话。”我说:“凭什么张嘴就要三千?一只羊值多少?这不是讹人吗?”老爸说:“也不算讹,现在羊挺贵的。”我爸人长得高大,心却软。

  我过去单独找老汉,告诉他没有现金,可以给他转账。看上去跟我爸年纪相仿的牧羊人说他没手机,不懂转账,他只要现钱。我把身上搜罗一遍,只有一千五百块钱,加上老爸的五百,一起给了老汉。

  李宏出差回来,饭桌上听我讲娜娜的祸事,明显不高兴:“要多少钱你都给?真有钱。以后遇到这种事先打电话报警。”李宏有职业自信,我却有点不以为然:“这事归交警还是你们刑警管?我是怕我爸妈着急上火。他们万一病了可不是多少钱的事。”

  儿子在旁边说风凉话:“两千块钱够吃一顿烤全羊了,既然您花钱了,是不是应该把羊拉回来一只?您看见母羊掉羔子了?”

  我嘴上骂儿子“吃货”,心里想儿子说的也不是没一点道理,但我强硬地回怼他们:“你俩记住,以后在我爸妈面前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

  那天晚上我梦见娜娜在草地上赶羊。娜娜撒欢儿跑,无边无际的羊群被娜娜管得服服帖帖,不断排列出各种奇葩造型。醒来睡不着,想一个问题:娜娜出生就被圈养,外出总是拴着,一直老老实实的。按狗的寿数,娜娜岁数挺大了。作为一只牧羊犬,娜娜这次虽然“惹祸”了,但没放过也许是此生唯一一次圈羊的机会,也算有幸。作为圈养的狗,能够完全放任天性的机会不多啊。

  过小年那天,老爸来电话说:“过年别买肉了,家里有一只全羊,够吃一阵子,过完年暖和了没地方放。”我问:“哪儿来的全羊?”老爸说:“要赔款的那个放羊老汉儿子送过来的。那天我给老汉写了电话,说回家以后再把钱转过去,他不同意,怕电话是假的,没办法我才打电话喊你。老汉回家以后,母羊一切正常,老汉让儿子给我打电话,要把钱给退回来。我说算了,老爷子挺大岁数还放羊,不容易,当交朋友了,但昨天老汉打发儿子开车送来一只收拾好的全羊。”

  放下电话,我心里高兴又难过——娜娜一个月前已经走了,老死的。算起来,娜娜应该一共活了13岁。

文身

十年前,我当时的男朋友小月跟我去养老院见我太爷爷,回头跟我提出一个问题:“太爷爷皮肤怎么那样?不会是文过身吧?”

  小月画画,眼睛毒,但这问题难不住我。我很小的时候,太爷爷皮肤上的图案非常明显,我爸解释说:“你太爷爷以前干过地下工作,组织上要往外面传送情报,敌人搜查太严,你太爷爷他们就想了个招法,让人把情报文到他身上,这样他每一次都能顺利完成任务。”

  我爸解释过一次,我不再问。我们跟太爷爷不在一起住,看不到就不必多想。但在我心里,疑问其实一直有——太爷爷既然是为传递情报才文身,说明他是有公家身份的人,为什么到后来他没有公职、没有劳保?我知道他住养老院的钱是爷爷出。爷爷去世以后,我爸出。太爷爷长寿,是家族里年纪最大的寿星。

  小月的提问勾起我心中困惑。老话讲龙生龙、凤生凤,男孩子关心女友出身如何很正常。好在我爷没有文身,我爸和我也没有。记得太爷爷还没住进养老院时,我偷偷研究过他:前胸隐约像龙,后背像虎,胳膊上图案不清晰,像动物,又说不出来具体像什么。是传说中的麒麟吗?麒麟是瑞兽吧?腿上好像有花朵、枝叶缠绕。我想象不出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包含怎样的情报,猜疑太爷爷年轻时可能是坏人。家里长辈说到太爷爷时,语气暧昧,目光躲闪,是怕太爷爷的坏人经历影响我吗?我还想到太爷爷年轻时会不会是“青红帮”一类的人。再后来我读研究生学信息专业,试图换个角度解读太爷爷,仍旧想不出那些图案在传递什么信息。也许,他年轻时文身就是想告诉别人他很凶、有个性?

  小月的猜测,提醒我应该亲自问问太爷爷。太爷爷面相凶,我小时候不敢当面问他。后来他住进养老院,我每次去看他,基本上都在寒暄养老院吃得怎么样,没问过他年轻时的事。我和小月一起去见他那次,是初夏,太爷爷穿着背心和短裤。后来我自己单独去见他,他仍旧穿背心和短裤。太爷爷视力不好,听力还行,对我的问题,他张嘴先“哦哦哦”地顿了一下,又“哦哦哦”。我听不懂。太爷爷虽然年纪大了,有些简单问题他还是能回答的,前面一次他还会说红烧肉、包子。看他一次不容易,我给他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年轻人做地下工作,需要经常传递情报,当时关卡太严,所有的随身物品都被搜查,他把情报文在身上,装成流氓地痞蒙混过关,多次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后来单线联系的上级被害,他失去了证明自己身份的机会,流落民间,默默生活很多年,因为说不清文身的理由,他受了很多苦,这是真事吧?”我不完全是大胆想象,有以前我爸的解释做铺垫,而我爸的解释也许来自我爷爷,也许来自太爷爷亲口言说。我用的“他”,不是“您”。我仔细看太爷爷的表情,观察他有什么反应。从我记事时起,太爷爷的脸就像老核桃皮,皱纹多又深。我讲完了,停顿了,他没马上回应,但很快再次“哦哦哦”。我认为他是在承认我讲的故事。

  离开养老院的时候,我想到如果小月娶我回家,如果我们有了儿子,如果我们俩带着儿子来养老院看老祖宗,如果小家伙提出我小时候同样的问题,我一定给他讲这个故事。他再大一点,明白事理以后,我会告诉他,其实这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我没等到这一天。半年后,太爷爷去世,享年一百岁。太爷爷走时剩下一把骨头了,皮肤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图案,陌生人会认为那是老年斑,只有小月这种敏感的人才会联想到文身吧。小月后来跟我分手了。可能跟我生育下一代又跟我一起见过太爷爷的人已经没有了。后来我跟警察李宏结婚,可惜他没见过我太爷爷。他是刑警,应该会推理,但我从来没跟他讲过太爷爷的文身。

  有一个问题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太爷爷后来为什么不把文身洗掉?留着何用?我听说文身是可以洗掉的。

守望

那天我陪客人去开发区考察,经过一个紧靠马路的村庄。村庄在城乡接合部,一边是城市在建楼盘,另一边是等待收获的玉米地。村庄里的房子多数已经拆掉,能看到地基、院墙的痕迹,只有一栋房子完整地站在村庄紧挨马路的地方,红砖黑瓦房很破旧,看不出房子里是否有人。我摇开窗户,咔咔拍照。

  客人打听这一带动迁赔偿价格,好奇那红砖房子为什么还没拆迁,应该是钉子户吧?司机接话说:“那房子早没人住了,村里已经断电。听说这一带给的动迁费不算少,但那家人认为不够,村里两头儿调停一直没谈拢,这家人不知道搬哪里了,房子没敢拆,没有主人签字,拆了将来有后患。我哥们儿是干拆迁的,我也是听他这么说,不知真假。”

  我默默地听,不插话。

  周末晚上,带我爸妈去我表叔家。表叔住我家附近,每天早起去批发市场拉一车应季青菜,回来到市场摆摊零售。看表叔最好的礼物是我在车上拍的那些照片。没拆的房子是我表叔家。表叔和表婶现在不敢用手机电话,怕暴露地址被人找到。除了我们,只有村支书知道他们租住的房子在哪儿。他们在我手机上反复看照片里的老房子,表婶叹气:“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去把字签了吧?这么东躲西藏的也不是办法。”

  表叔先瞪她一眼,也叹气:“能回去签字不早回去了?还用等到现在?万一孩子回来,家里没人,我们又不在附近,孩子上哪儿找我们?我不知道这个道理?”

  看他们俩拌嘴、叹气,作为晚辈,我只能沉默,就像我在车上只能沉默一样。我们单位人多,车队司机跟我不熟,不会知道我跟表叔这层关系,毕竟表亲不在人事档案表格上。即便我跟他熟,也不能跟他讨论。我怎么讲所谓钉子户是我表叔,实际上是村支书出主意不签字?表叔说,拆迁两年来,村支书每年给他一笔现金,条件是他消失不出现,村支书说代他出面,要为他们争取最大的利益。表叔是老实农民,即便认为动迁补偿不理想,不舍得离开儿子出生那年盖的老房子,也肯定会随大流签字的。但村支书主动出面则不同——村支书救过表叔儿子的命。刚子小时候淘气,夏天在后山水库游泳时被水草缠了腿,是路过的村支书跳下水给打捞上来的。打那以后,每次选举,表叔想都不想,永远会投村支书一票。这次拆迁,村支书主动提出帮忙讲价,理由是刚子几年联系不上,作为村支书,他有责任为独子失联的村民做主。拆迁以后,村民全部转成城市户口,村子消失了,他也将不再是村支书,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村民服务的机会。

  表叔每次提到刚子,我总是沉默。刚子中学毕业后不愿在家种地,表叔问过我能不能帮忙在城里找事做,我却没能帮上忙。刚子后来自己南下打工,不知怎么卷入一场争斗,听说他把别人伤了,据目击者说他自己跳进珠江,但人再没找到。出事以后,我尽量不提刚子。心里不是滋味儿。

  回家的路上,我妈说:“我还是怀疑那个村支书会不会是两头通吃?听说现在有这种人。他为什么平白给你叔拿钱?他的钱从哪儿来?”

  这种怀疑我也曾有过。村支书跳水救刚子,说明他是个热心肠的汉子,但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宁可自己掏钱给我叔,也不建议他们回去签字,以他的身份,他应该帮助拆迁方做工作的。真像妈妈想的那样,表面是帮表叔讲价,实际上是为了从拆迁方那边拿到回扣?或者能帮表叔讲到多一点的拆迁款,他能从中提成?他是两边通吃吗?还是另有隐情,表叔没跟我们说实话?事情有点复杂,超出我的想象力。

  快过年时,表叔来告别。他们在村庄附近租了个单间小房子。表叔说,他们签字了,得到的钱虽不比邻居多,但拆迁方同意回迁时给他们安排离老房子最近的一楼房子。表叔说,他们老了,住一楼相当于住养老院,有一巴掌土地种些小葱、白菜,可以活动活动腿脚。种了一辈子地,扔下锹镐真不习惯。刚子哪天回来,他们住得不远,也许还能看见。表叔临走嘱咐我,陌生电话一定要接,万一是刚子呢?我心里一酸,回他说:“好的,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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