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歌

　　赵东来到李明远的办公室，这让李明远感到很诧异。

　　作为大学二级Z学院院长的赵东从来没来过学校的离退休办公室。李明远距离退休已经不到5年的时间，工作处在边缘处室，又在两个校区，与赵东很少见面。李明远在Z学院兼职上课，偶尔能遇见对方，很少有寒暄和交流的时候。

　　“李老师，今晚我们班同学聚会，我是来邀请你参加的。”赵东说明了来意。

　　赵东与李明远确实有师生关系，赵东当年入学的学校是中专，李明远是他的辅导员，可开学不久，李明远调去图书馆，基本与赵东这届学生没有什么交集。

　　李明远望着期待他回答的赵东，说：“我跟你们同学都不熟，去了多尴尬呀。”

　　“还有其他的老师，都要过去。”赵东说了几个老师的名字。

　　“人家都是教过你们的老师，我只是入学时见了个面。”

　　“我班的高希海你记得不？”赵东突然问。

　　李明远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却没有具体印象，他把疑惑的目光转向赵东。

　　赵东急切地说明：“那年我找过你，要你帮忙在图书馆勤工助学的那个同学。”

　　经赵东提醒，李明远记起来是有这么一个学生，因家庭困难到图书馆当学生管理员，帮忙借阅图书，还做一些打扫卫生的杂事，晚上住在图书馆做门卫。

　　“唔，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学生，他好像不是你们班的，比你小一届……”

　　赵东忙解释说：“高希海因为父亲得重病，他回家侍候，父亲去世后返校降了级。”

　　李明远点了点头，那个瘦弱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这次同学聚会，他也回来，还特意问起你是否参加呢。”

　　李明远不假思索地说：“就他一个人我还熟悉点，我咋好意思参加你们的聚会。”

　　赵东现出异样，“就这个人重要！”

　　“他怎么了？”李明远有些不解。

　　赵东看到了李明远的一脸迷惘，说：“他现在可是个副部级企业的领导啊。”

　　赵东介绍说高希海在国有大型企业里做总经理，下属百余家单位横跨北方五省区，李明远原来的那所中专隶属这个企业，因企业将社会化功能属地移交给了这所大学，才脱离了这家企业领导。

　　李明远明白了赵东来找他的用意，“人家是大领导了，我哪配得上与人家见面。”

　　“李老师，你是副处级干部，又是副教授，哪点也不差，高希海亲自点名要你参加，何况，这也是校长的意思。”

　　李明远现在是学校离退休办公室的主任，属边缘的副处级部门，办公地点处在校园的角落里，管着几个活动室。李明远心里清楚了，赵东能主动过来，主要是这个高希海的原因，再有就是校长的指示。说到这份上了，李明远也不好再推辞，只好跟着赵东下楼，上了他的车。

　　到了酒店包间，有三桌席，中间餐桌只有过去中专时的两个老领导坐在那里，另外两桌坐满了人。中专时的任课老师李明远还很熟悉，互相打着招呼，年轻的肯定是赵东的同学，站起来客气与他招手致意。李明远又去与两个老领导握手寒暄，他本想返回到同事那个桌时，赵东拦住了他，说：“李老师，你就坐在这里吧。”

　　“我去那个桌，大家都很熟。”李明远一指刚才几个同事说。

　　“不用，你是我们当年的辅导员，你坐在这桌当之无愧。”赵东说得挺坚决。

　　“我才给你们当了几天辅导员啊，你们还有班主任和接我任的辅导员嘛。”

　　“李老师，你说的那几个人有事来不了。”赵东一指邻桌说。

　　李明远环顾了一下，那几个他认为重要的老师都不在场，这让他颇感意外，他只好在老领导边上正对着主宾席的位置坐了下来。

　　包厢门打开，依次走进来的是学校书记和校长，对外向里做出邀请的手势，这时一个中等身材、有些臃肿的中年人走进来，随后是学校班子成员。

　　书记校长请那人坐主宾位置，那人推托并言称学生不敢当之类，但拗不过校领导的强烈要求，拉扯一番，与校领导一同坐了下来。随后，班子成员约定俗成地找到各自的位置，赵东顺势坐在了李明远旁边。

　　主宾席坐着的应该就是高希海，而在李明远记忆当中，他是个瘦弱的孩子，常穿着不合时宜带补丁的衣服。此时高希海与左右的校党政一把手说着话，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李明远的身上，游离了一下，又凝聚到了他这里，再也没有移开。他眼睛里有光明亮地闪动了一下，突然站立起来，手指向对方，激动地喊了一声：“李老师，李馆长！”

　　他挪开座椅，绕过半面的餐桌，来到李明远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李老师，您是我最想见的人，您是我的恩人！没有您，就没有我高希海的今天！”

　　李明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蒙了，只能愣愣地听着高希海的述说。高希海讲的都是李明远在图书馆时帮他的事，什么在家里拿来的衣服，从家里带来肉菜让他补身体，掏不起学费就让他把图书馆的废旧报纸包装箱卖掉一类的事。

　　那几年在图书馆勤工助学的都是家庭困难学生，李明远做的这些，没觉得有什么，至于帮过谁，他也没特意记着。

　　李明远注意到几个领导围拢了过来，让他很不安，忙说：“今天是你们同学聚会，咱这么说来说去，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高希海用力握了一下李明远的手，哽咽着说：“我不知道您能到来，我还对赵东说，准备专程到府上登门道谢呢。”

　　李明远瞭了赵东一眼，见赵东一脸红色，满是窘态。

　　酒局启动后，李明远知晓赵东所说的同学聚会，其意在与高希海所在的这家国有企业建立校企合作关系，高希海所在的企业正是赵东Z学院学生培养的对口专业。

　　领导开始分别敬酒，说着司空见惯的客套话。规定的程序结束后，高希海再次走到李明远身边，书记校长也陪同过来。

　　高希海单独敬酒，又是恩师又是感谢，酒杯放下来后，问：“李老师，中专归并到了大学后，您还在图书馆吗？”

　　校长忙接上话，介绍说：“李老师现在在我校的离退休办当主任呢。”

　　高希海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那是跟老同志打交道的部门啊。

　　李明远开着玩笑说：“我距退休都不到5年了，正好接续转岗。”

　　校领导被李明远的幽默逗笑了。高希海只是笑了一下，说：“李老师可是文理通才啊，别看他学的是工科，可他文笔了得。当馆长时，他就在很多报刊上发东西，还成立读书社，我们都是社员，经常听他讲课，用现在的话，我是李老师的粉丝，我文字那两把刷子，还要感谢李老师当年的栽培啊。”

　　李明远让高希海一通夸奖，脸都有些发烧，连忙摆手，谦虚地说：“那时我也年轻，好学些新东西，哪能跟现在这些有学历的人比呀！”

　　高希海却不买账，“您可别那么说，那时这所大学还不到三千学生吧，现在都奔十万了，像李老师那时能考上中专的学生，今天要是考一本大学肯定没问题。”

　　校领导们纷纷点头赞许。赵东接上话，也想着奉承李明远几句，“别看李老师是处级干部，可一直坚持在我们学院兼课教学，人家李老师还是副教授呢。”

　　令赵东没有想到的是高希海突然问了他一句：“赵东，你是什么职称？”

　　赵东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准备，不假思索地答道：“教授哇。”

　　高希海叹息了一声，说：“连李老师的学生都是教授了，而李老师还只是个副教授。”

　　赵东忙解释道：“李老师评教授够资格，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参评。是吧，李老师？”

　　李明远点头顺应着，说：“那几年也想参评，可要考外语过不了关。今年到了免试年龄，年纪又大了，还不在教学岗位上，那些论文啊课题啊科研项目啊，跟咱也没啥关系。”

　　这些话都是李明远无意识说的，高希海却不忿了，带着轻蔑的语调说：“我上中专时，学校就一个高级讲师，现在高级职称遍地都是，咋就差李老师一个教授？”

　　高希海的话，让人难堪。书记追问赵东：“李主任教授的基本条件具备吗？”

　　赵东迟疑了一下，说：“是，具备。”

　　书记把征询的目光移向了校长，校长毫不犹豫地说：“那就让李主任准备材料，参评呗。”

　　对于评教授的事，李明远并没放在心上。那天晚上大家的酒都没少喝，他想校领导无非为了应付一下高希海，随便说说而已。

　　第三天上班不久，赵东又来到李明远的办公室，先是介绍了那天聚餐后的成果——高希海的企业与学校建立了校企合作，尤其Z学院成立企业集团职业培训基地，学生将与企业进行订单式培养计划。也就是说，毕业生多数可以成为该企业的员工。

　　赵东竖起大拇指，朝向李明远，说：“之所以能有今天这个成果，李老师，你首功！”

　　李明远有些疑惑，“我有啥功？我与这些都不搭界。”

　　“李老师，你就别谦虚了，不是你为我们牵线搭桥，哪会有今天这个成果。”

　　李明远莫名其妙，“那天我只是去喝了点酒，你们同学关系才是关键。”

　　“哪儿呀，高希海在我们班待不到一个学年就降了级，而我留校后也跟他没有什么联系。”

　　赵东唤醒了李明远遥远的记忆，说：“我记得他毕业时，坚决要求去了边远地区工作，他毕业后给我来过信，说起条件艰苦的一些情况，我回信还鼓励他克服困难努力工作。”

　　赵东笑着说：“那些话就有激励作用啊。我只是听说他在边远地方干得不错，后来到了北京，去了国资委。今年他突然空降到这家企业来当老总，学校领导听说后，让我出面与他联系，其实你清楚啊，目的是为咱们学校毕业生找出路。”

　　李明远和赵东原来所在的中专，属地移交给了这所大学，成为学校下属的一个二级学院，原来的上级企业对毕业生的需求直线下降。这家企业对毕业生来说很有吸引力，其他院校也建立相同的专业院系，竞争十分激烈，Z学院面临着严峻的压力。

　　赵东中专毕业后被学校推荐上了直通车的对口大学，毕业回校工作，又拿到在职硕士研究生的学历，一路飙升，在中专学校当到副校长。属地移交后，班子成员正职改任了二级学院院长和书记，赵东自然成为副院长，很快他接任Z学院院长的职务。

　　属地移交到大学后，二级学院已非实体，编外的行政人员被分流到学校的一些部门。李明远从图书馆馆长调任到离退办，几年后提任了副处级的主任。李明远和赵东分属不同的部门，要不是他有高级职称，还在Z学院兼课，跟赵东几乎没有什么接触。

　　两人聊着天，自然引到了那天谈论的李明远参评教授话题上来了。

　　李明远推托道：“那天领导就那么一说，我现在挺好的，也不差啥。”

　　赵东干笑了一声，说：“不差啥？差钱上了，副处级行政职务工资比七级副教授还低哪！”

　　李明远认为自己只是个中专，本科学历只是个函授，在大学里从高级讲师评转成副教授就不错了，便说：“我不知道工资还有那么多的说道，调资时，人事处告诉我，说我拿的是六级职称工资，现在看来应该不比正处级低多少吧，还评啥教授啊？”

　　“李老师，你要是评上了教授，最低是四级，比现在工资多1000多元，还可以额外享受学校的课题基金。”

　　听赵东一说，职称便有了诱惑。儿子李浩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买房子是提上日程的大事，需要家里出一大笔钱做首付。

　　赵东用异样的口吻说：“这可是校长专门交给我的任务，李老师，你可不能当儿戏啊！”

　　李明远感到很好笑，可又笑不出来。

　　赵东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说：“这是学校有关职业应用学院教师量化评聘办法，你看一下关于评教授那部分的量化分数就清楚了。”

　　赵东走了以后，李明远心里一直不平静。

　　他认真阅读赵东拿来的文件，每一项都是用分数量定，看到前几项自己还可以，加到一起能凑个20分，教学工作量那一项只占了5分，过去在中专评职称主要看的就是教学能力，而现在的学术成果和实验能力两项合计竟然占了75分，这让他非常不理解，不禁灰心丧气。他一声长叹，将文件丢在了一边，不再理睬。

　　吃晚饭时，李明远跟儿子李浩闲聊，把评教授的事说出来，并指责道：“难怪大学里老师都不正经上课，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愿去搞学术搞科研，原来对评职称有用处啊！”

　　李浩一脸的不屑，说：“爸，你咋才知道哇，现在评职称不就那么回事嘛，所谓的论文哪个有实际意义？还不都是上网东拼西凑，也就是为了评职称用。”

　　李明远一脸愠色，说：“别瞎说，那都是谣传，人家哪个教授不是货真价实的。”

　　“怎么叫瞎说？我读研时，专门给我导师写论文，为的就是评教授。”李浩不以为然。

　　老伴看到李明远的脸色不好，打圆场说：“你爸是行政干部，不操心那些事。”

　　一般情况下，爷俩人很少聊天，李浩在设计院工作，平时早八晚五，基本没什么交流，今天谈到职称和论文的事，倒是谈到了一块儿，却捅了李明远的肺管子。

　　“其实我爸早应该评教授了，哪还要等到学生在领导面前提起？他们不过是应付人家那个企业一把手而已，拿着材料吓唬你，让你知难而退。”

　　李明远想到赵东的异样表情，说：“文件我看了，我确实条件不够。”

　　“爸，你真老脑筋，我告诉你吧，现在发论文都要付费，一篇论文上千元，核心期刊都达到万元以上，再有就是教材还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你看看你用的教材咋说也有上百种吧，还不是你抄我我抄你的，变种形式又出版了？”

　　李明远承认这个事实，因为他有去图书馆的习惯，他发现自己教学的课程在不同出版社、不同作者出版的教材里，内容几乎一模一样。他还对人说起过，人家说这样的事见怪不怪。

　　“爸，你们评职在什么时候？”

　　李明远在中层干部会听到领导提到评职时间，便回答说：“一般要到11月份评完。”

　　“还有近八个月的时间，从现在开始准备材料还来得及。”

　　“这孩子，咋胡说八道呢？评教授这么几个月就成了？要知道学术水平和实践能力分数要占百分之七十五的分，哪能那么快获得？”李明远有些不理解。

　　“爸，你要听我的，我会把评职称这事化腐朽为神奇。”李浩得意扬扬。

　　“要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人家还不都评上教授了？”李明远仍旧半信半疑。

　　“我说到做到，别人我不知道，可我导师怎么评上的教授我还不清楚吗？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这需要经济支持，主要靠我妈的支持。”李浩顽皮地逗着父母。

　　老伴未等李明远回答，抢先说话了：“那得多少钱啊？”

　　李浩安慰道：“妈，你别心疼钱，要是我爸评上教授，那些钱一两年就能赚回来，等我爸退休，你们可以阔绰地过你们的幸福晚年。”

　　李明远嘴上坚持着说：“那也不能弄虚作假。”

　　李浩看到仍在犹豫的父亲，说：“你把文件先给我，我研究一下怎么解决那些量化标准。”

　　李明远每周在Z学院还有四节课的教学任务，都是利用星期二的上午来上课。

　　Z学院在原来的中专校址，与大学本部同在一条街上，相距有两公里的距离，李明远一早骑着自行车来到Z学院。

　　每次他到教师休息室，都要先沏上一杯茶，从兜里拿出教案，再将教学日志填好，与熟悉的教师聊聊天再去上课。今天他到教师休息室时，老师们正聊着什么，见他进来停止了议论，现出别样的神情。他一如既往地与教师们打着招呼，将暖水瓶里的水倒进早已放好茶叶的杯子，坐了下来。

　　李明远看见对面的一个女教师正愣愣地望着他，他笑了，说：“唐慧，你这么直勾勾盯着我，我有什么不正常吗？”

　　李明远这么一说，叫唐慧的女老师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你别误会，我在想事呢，眼睛只是瞅着一个方向犯呆，谁想你正好坐在我犯呆的目标上了。”

　　唐慧的话引起大家的哄笑。李明远边笑着边说：“看起来不能怪你，是我进入了你的靶心，这就是年轻人说的躺着中枪吧。”

　　李明远的话把大家又逗乐了。唐慧笑着说：“李主任真机智，把一个疑难问题这么轻而易举地化解掉了。”李明远觉得有点别扭，这些话似乎颇有含义，可又咂摸不出什么味道。他掏出教案，对照着上面的内容填写日志，用轻松的口吻问：“唐慧，你遇到什么疑难杂症了？”

　　唐慧开心地说：“李主任心里比谁都清楚，我说李主任的工作教学能力比哪个人差了？不就学历低了点嘛，赵院长还是李主任的学生呢，不早就评上教授了吗？”

　　唐慧一嚷嚷，大家叽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现出了窘境，有几个人借着上课的由头走出休息室，没走的人也在不自然地填写日志或是收拾上课的物件。

　　李明远恍然大悟，意识到刚才大家议论的主题原来是自己评教授的事情。

　　唐慧大学毕业后来校工作，当年不但长得好，家庭背景也不错，自然有种傲气。年轻的男教师见她年轻漂亮，都愿意与她搭讪，唐慧不卑不亢，口齿伶俐，从不处下风。李明远到Z学院上课，两人遇到的时候比较多，愿意在一起聊天。

　　“我不就说了实话嘛，都躲啥？”唐慧不满地嘟哝，“那个孟晗不就是与赵院长关系密切嘛，什么课也上不好，让她当了副院长不算，还要评教授，这叫什么事呀！”

　　唐慧这么一说，那几个教师也坐不住了，拿东西往外走。李明远用手中的教案和日志对唐慧扇了扇风，带有善意地批评道：“唐慧呀，你这张嘴就是不让人。时间到了，快去上课。”

　　李明远说着话，拿起杯，这时唐慧已先行走出教师休息室。李明远流连唐慧倔强的背影，感觉她有些发福了，想来她也奔五十的年龄了。李明远莫名地摇了摇头，苦笑。

　　李明远上课期间有些心不在焉，这一点能从学生的表情上看出来。

　　李明远评教授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这肯定是赵东故意泄露出去的。本来他一直没拿定主意，这么一闹，更让他举棋不定。课间他也没去教师休息室，留在教室里，避免尴尬。

　　第二节下课，因为要换到另一个班级去上课，又是课间操时间，他只能来到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李明远一个人，上课的教师一般要在预备铃前才会到休息室。

　　这时，有人从休息室的门前走了过去，李明远觉得这个人往里面瞄了一眼，他没有在意，只听到走过去的脚步声又返了回来。

　　“李主任，您有课啊？”李明远循声看去，一个年轻女人的形象便框在了门框里。她就是Z学院副院长孟晗，大学中几个年轻的中层干部之一。

　　孟晗不能说是漂亮，但也是典型的南方人形象，个子不高，眼睛亮亮的，皮肤白皙。她的白把脸上鼻翼两侧的雀斑显得更加明显。她说话娇嫩嫩的，尤其在喊对方称谓时嗲嗲的声音，让人有种酥得想弯腰去做点什么的感觉。

　　她带着一股香水制造出来的气味在李明远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不咸不淡地交流着现在的学生学习不刻苦一类的话题。这让李明远局促不安，他兼课这么多年，从没与孟晗单独聊过，碰到后只是打个招呼，她也几乎不进休息室，有什么事需要通知，只站在门外吩咐后便迅速离开。

　　两人一直聊天，等到有教师进来，孟晗才站起身与李明远告辞。孟晗走后，李明远觉得孟晗绝不只是路过才进来聊天那么简单。

　　每次上完第四节课后，李明远都要到Z院的食堂吃午饭，可今天他怕听到有关评职称的议论，不准备去食堂吃饭。

　　下课铃声刚刚响起，手机也跟着振动起来。他看了看屏幕，是个不熟的号码，他在学生乱哄哄的声音中接听了电话。他只听出是个女声，随着学生的嘈杂声渐渐消失，才知道是唐慧来的电话，请他去校门口的小吃部吃午饭。

　　李明远忙推辞，可听到对方的意图是与评职称相关。这确实充满了诱惑，客气的话说过后，李明远说：“还是我请你吧。”

　　“你过来再说。”唐慧说。

　　李明远进到小吃部，见多是学生来吃饭，没看到唐慧，正迟疑间，靠墙临窗的小隔间的门帘一撩，露出唐慧的一张脸。唐慧笑着用手向里面比画了一下，李明远走了进去。

　　小隔间很隐蔽，长条饭桌两边两排座椅，菜已经摆在桌面上了。

　　“李主任，你还喝点酒吗？”唐慧看到李明远坐下来，问。

　　李明远连连摆手，说：“不行，下午还得去上班。”

　　“那好吧，咱们喝茶。”唐慧说着，将桌上的白瓷壶移向他的瓷杯。

　　李明远左手拦住，右手去取兜子里水杯，说：“我自己带水杯了。”

　　唐慧看到李明远的水杯放在桌子上，说：“这里面的茶是我带过来的。”

　　李明远去拧茶杯盖，说：“我这杯里还有茶，不必再填了。”

　　“你把茶底倒了吧，换我这新茶，我特意带过来的大红袍。”唐慧说着，伸手来抓李明远的杯子，一下子触到了他拧杯盖的手。

　　李明远抬头望了唐慧一眼，唐慧的目光慌忙躲闪开了，脸明显地红了，随即将手挪开。李明远故作轻松地拧开杯盖，说：“你将茶直接倒在杯里吧，我杯里的茶也是大红袍。”刚才尴尬的一刻瞬间释然，茶水顺利地倒进李明远的杯中。

　　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边吃边说着话，很快引入了正题。

　　“赵院长把那天高希海让你评教授的事故意传播出来，现在定岗定编，教授职称就剩两个指标，如果你挤进来，肯定影响到我和孟晗的评职。每年退休下来的教授也就一到两个人，等着评职的人却年年增长，哪能没有议论？”唐慧说。

　　李明远没有想到此事会如此严重地触及别人的切身利益，评职的想法又开始动摇了，便说：“其实我还没考虑参评教授，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评个啥了。”

　　“李主任，你是不是以为我请你吃饭，是为了劝你不参评？”唐慧在李明远脸上寻找到相应的答案后说，“你误会了，我今天非但不劝你放弃，还希望你参评。”

　　李明远好奇地问：“你这是较的什么劲？”

　　唐慧气愤地说：“去年我就参评了，可学院没推荐我，却把孟晗等三个人报了上去。”

　　“你比孟晗早来了十多年，文件不是有量化考核吗？难道你还比不过她？”

　　“气就气在这里！上级的文件都是好的，以前靠评委举手有随机性，现在这种量化显得科学一点，避免人为因素。但是，学院却制定附加条件，什么课时啊先进啊课程负责人啊，这些我也不比孟晗差呀，可人家还是报上去了，但到了大学评审委会那儿，孟晗被刷了下来。”

　　李明远听得一头雾水，“是不是上面认定孟晗不符合条件？”

　　我听说有人向学校和上级邮了上告信，举报孟晗材料造假，她才被拿下来了。

　　李明远恍然大悟，是有人怀疑你写的上告信，才导致孟晗落选吧？

　　唐慧点头，说：“赵东一直怀疑我告了状，跟我杠上了。谁不知他和孟晗的那种关系，不然，去年孟晗哪会被学院推荐上去呀！”

　　赵东与孟晗的传闻他早有耳闻，只是他不想就这样的话题说下去，忙转移话题，说：“唐慧，我要参评教授不一样讨人嫌吗？何况我还是兼职教师，岗位又不在你们学院。”

　　“你参评不会让人反感的，到了你这个年纪，没几年就退休了，可以让出指标来。如果孟晗评上了教授，比她年轻的人就会失去机会和希望。再说了，你与高希海的这层关系，还为学院做了贡献，谁还会说三道四呢？”

　　唐慧说得合情合理，让李明远增添了信心，转念一想，还是顾虑重重，说：“文件要求的又是学术论文，又是教材课题的，我哪有那么多的东西啊！”

　　唐慧诡异地一笑，说：“只要你上网搜索一下这些词语，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李明远这些天一直在焦虑中度过。他按唐慧说的上网一查，看到千奇百怪的出版机构，还有各种各样的论文网站。什么代写代发，什么国际期刊知网万方录用之类，但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收费！少则几百几千，核心期刊竟然高到几万元。李明远看得眼花缭乱，真假难辨。

　　下班回家后，他与李浩唠起了此事，指责论文可以代写的怪现象。李浩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说：“爸，你真的落伍了，这么的吧，你的论文我来写吧。”

　　听到李浩这句话，李明远觉得无比荒诞，讥讽道：“你跟我又不是一个专业，咋写？”

　　“爸，你就瞧好吧。”李浩满不在乎地说着，将笔记本电脑拿进了屋里。李明远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看了会儿电视，准备去睡觉时，李浩将一篇打好的论文交给了他。

　　李明远阅读后很是惊愕，论文好得出乎他的意料。

　　“爸，现在的知网、万方那种论文网多了去了，只要打上你所需要的论文题目，会有与此相关的成百上千篇论文的目录，只要选择几篇下载，然后把上述好的论点论据重新组合，能编辑出来一篇上好的论文。”李浩得意地说。

　　“你这是抄袭！”李明远明白了，愤怒地说。

　　李浩嬉皮笑脸地说：“爸，这你就不懂了，所谓天下文章一大抄。”

　　李明远指着放在茶几上的文件，说：“这上面有要求，雷同率不能达到百分之八十。”

　　“那不是太简单的事吗？只要将论文的相同论点、不同语句重新组装，再对每个句子进行语言调整，哪还会有什么雷同率？美其名曰参考文献。”

　　“这也称为参考？还不叫人笑掉大牙！”李明远讥讽道。

　　“爸，现在多少论文具有实际价值？还不都是为了评职称？现在连与学术不搭界的期刊都看到这种商机，改发论文了。”

　　李明远心里不是滋味，问：“你说的那些教材也是为此目的呗？”

　　李浩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说：“爸，出版教材只要有发行量，人家上赶着跟你合作呢，不管主编还是副主编，你随便挑。”

　　李明远脸上发热，说：“出版专著或是教材是硬性指标，这一项15分呢。”

　　李浩用手做了个拈钱的动作，说：“当主编至少需要1万元。”

　　李明远偷窥了一眼看电视的老伴儿，悄声说：“那还不捅了你妈的马蜂窝啊。”

　　两个人会心地笑了，老伴觉出两人在议论她，说：“你们爷俩儿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是不是在算计我手头那点钱啊？”

　　“妈，我哪敢算计你啊。”李浩跟妈妈顽皮地做个鬼脸，对李明远说：“爸，出教材还有一个不用花钱的办法，甚至还可以赚钱。”

　　看到父亲疑惑的目光，李浩问道：“爸，上你这门课的学生一届大约有多少？”

　　李明远想了想，说：“我讲的是专业基础课，一届咋说也有千把号学生吧！”

　　“你们几个教师教这门课？现在用的谁的教材？”

　　“五个人教，都是专业教师兼上这门课，用的是其他学校老师出的教材。”

　　李浩一听大喜过望，说：“爸，那就好办了，只要赵院长同意，你完全可以出版教材，还可以把你发表论文的费用捞回来。”

　　星期五下午，李明远专门去了一趟Z学院。

　　在挂着院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李明远犹豫了一下，怯怯地敲了敲紧闭的门。里面没有回应，他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他想走了，手上却顺势推了一下，没想到门竟然开了，办公室里的一幕赫然进入他的视野。

　　正对着门的方向，是赵东的办公桌，迎着他的目光，被一个俯身的女人背影所掩盖，尤其是由牛仔裤绷紧而翘起的浑圆后臀，正一览无余地面对着李明远。

　　李明远无地自容，想转身溜走，可已经来不及了，从女人后背处摆动出赵东的那张脸，他的目光无情地照射了过来，伴着愠怒道：“谁呀？怎么连门也不敲一下！”

　　那个女人的身体迅速地直立起来，并没转过身来。李明远尴尬地支吾道：“唔，刚才我敲了，你可能没听到。”赵东看到来人是李明远，不知该如何说好。此刻那个女人转过身来，迎向李明远的是一张灿烂的脸，说：“唔，是李主任啊，我正跟赵院长研究课程的事呢。”

　　孟晗的话一下子打破了刚才的尴尬局面。

　　“李主任，进来坐，你们聊，我先去安排院长布置的工作。”孟晗全然没有一丝难为情，拿起桌子上的几张纸，对李明远一笑，从他身边飘然而过。

　　看到孟晗的轻松神态，李明远反倒埋怨自己多心了。他走进屋里，坐在办公桌一侧的沙发上。赵东似乎用双手搓了一把脸，勉强笑了一下，但脸却仍旧阴沉，问：“李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明远觉得有必要轻松一下气氛，笑道：“我呀，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找你确实有事商量。”

　　李明远看到赵东面部肌肉松弛了下来了。他接着说：“那天，不是说到评职称的事嘛，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还听我啥意见，想评咱就评嘛，该怎么评就怎么评，还商量啥。”赵东说得痛快。

　　“我参评，会影响你们这儿的参评指标，我听说孟主任也参评。”李明远用手向外指了一下。

　　李明远的手伸出去后，便觉得有些不妥，容易让人联想到刚才的一幕。赵东背对窗户坐着，虽是逆光，李明远还是能觉察到他脸上泛起的红晕。

　　“他们评他们的，你评你的。李老师，我不是拿给你文件了吗？按照文件的量化标准，谁上谁下，由评委最后打分决定。”赵东语气里有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说的就是这个量化分，我只是个兼课老师，那些条条框框很少能满足条件，赵院长，你看有没有将这些材料补上一些的办法。”

　　“你咋还叫上我院长了？我是你的学生。”赵东说话又恢复到了常态，“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你不仅是我老师，还有高总的委托、校领导的指示呢，我哪敢不重视。”

　　李明远看着赵东的脸，说明自己出版教材的来意。

　　赵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是担心，下学期来不及用上这本教材，那样的话不但影响到你的评职，还会影响到你所出的费用。”

　　李明远认真地望着赵东的脸，说：“若你同意我出版教材，我先准备着，至于评职用得上用不上，我倒不在乎，毕竟我这一辈子还是出了本书，也对得起自己的教师职业。”

　　赵东别样地笑了，爽快地答应了李明远。

　　这让李明远非常感动，他觉得赵东这个人还不错，没有横三阻四就答应了。想起中专时，出本教材要经过整个系统的课程专家委员会的审定才能通过，再交给出版社出版……那时谁要出本教材，多让人羡慕啊！

　　李明远千恩万谢，说：“到时，我把你的名字也加进去吧。”

　　赵东淡淡一笑，说：“不用，这样的教材我有，我只是在计算这本教材的印刷数量。”随即，他说了一个数字，这让李明远很是失望，但想到能出版教材，还是很欣慰。

　　赵东站起身来，说：“李老师，我一会儿要参加课题立项的开题会。”

　　“那你忙去吧。”李明远也站了起来，两人相向而立，在窗口侧光的掩映下，李明远觉得赵东脸上那块泛起的红晕仍然没有褪去，这让他有些奇怪。

　　“李老师，有事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力！”赵东说着话，把李明远送出门。

　　走廊里阳光明彻，李明远终于看清了始终留在赵东脸上的那块红晕。那显然不是生理原因沁出来的，似乎有些涂抹的痕迹。他明白为什么赵东一直用手搓来搓去，李明远下意识地看着赵东伸过来的手，因此还犹豫了一下。

　　“咋的，李老师，你不相信我说的？”

　　“什么？”李明远愣怔一下。

　　“我说让你出版的教材呀。”

　　李明远握住了赵东的手，那一刻他有种冲动，想提醒一下赵东的脸，可又怕对方下不了台，他只是在手上用力，暗示说：“你的屋里太暗，视线不好，会影响视力的。”

　　李明远难掩兴奋，下班后先绕到市场，买了些菜，还买了海鲜。

　　李浩回家后，听到父亲说赵东同意出版教材，他也很兴奋，可当听到两千册的数量时，不满地说：“这两千册，拿到手的稿费还不到5千元呢。”

　　李浩的话丝毫没有打击到李明远的兴致，他说：“毕竟没有掏自己的腰包嘛！”

　　虽说这数量不好找出版社，可是如果找到那种丛书性质的图书出版，还是可以省下一大笔费用的。爷俩儿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研究怎么准备职称评定的材料。

　　李明远想利用周末时间准备论文，李浩说他可以帮忙。李明远知道他的“帮忙”是什么意思，固执地说不想弄虚作假。李浩无奈，只好说他先在网上下载父亲教学课程的电子版。

　　李明远写的论文进展并不顺利，两天过去了，连个开头都没写出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要知道自己也是校内著名的笔杆子。

　　李浩不耽误吃喝玩乐，优哉游哉地将四套相似的教材下载完毕，并按章节内容组合好，星期天一早便将电子版交给了李明远。李明远一看，感到十分吃惊，这门课他已经教了快30年，内容烂熟于心，可看到儿子编排出来的内容，不能不感叹时代的发展进步。

　　虽然两天也没捣鼓出半篇论文，可李明远学会了上网去查找相关论文，一番阅读与比对，自己茅塞顿开。星期一上班，他把写了一半的论文存在U盘里，带到单位继续完成，一个上午下来，一篇论文基本成型了。他还请到退离办活动的老教授审阅一下，人家可是这方面著名的专家。老教授看过后，竖起拇指，夸赞道：“好身手！”

　　李明远为老教授这种幽默的形容而开心，当然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忧虑。

　　这段时间以来，李明远去Z学院上课总是小心翼翼的，每次晚到一会儿直接进入教室，课间休息也会留在教室，就连中午本该去食堂吃饭也都免了。

　　这一天下课，李明远出教室有些晚，若回到主校区食堂就过了饭时，他只好到Z学院食堂去吃饭。他拿着盛好饭菜的托盘刚坐下，唐慧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端着饭盘坐在了他对面。

　　“李主任，你是不是故意躲着谁啊，咋总也见不到你呢？”唐慧说话就喜欢直来直去。

　　李明远闪烁其词，“哪能啊，咱们这不是见到了嘛。”

　　“我想也是，咱们评的是职称，是光明正大的事，何必偷偷摸摸。”唐慧声音大了起来。

　　李明远忙用筷子点了点唐慧的饭盘，意思让她压低声音。他留意到唐慧的饭盘里已经没有多少饭菜了，便说：“你用不用再去盛些饭菜？”

　　唐慧并没有动窝，用脚从下面踢了一下李明远，娇嗔道：“你这是故意要支走我啊。”

　　这让李明远有些不好意思了，“这说哪去了，我看你盘里见底了，提醒你一下。”

　　“我再吃就更胖了。”唐慧说着，自顾笑了起来，让李明远有些莫名其妙。

　　唐慧收敛了笑声，说：“李主任，你知不知道赵院长发生的事啊？”

　　李明远茫然道：“啥事儿？你们赵院长出了什么事？”

　　唐慧开心地说：“那天我们参加开题会，他一进会议室，大家看到他脸上乱涂的唇印，我没管他那套，告诉他脸上有东西。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而坐在他身边的孟晗竟然想去帮忙擦拭，搞得赵院长甩开了孟晗的手拂袖而去，再也没回来。”

　　听到唐慧这么一说，李明远顿时陷入深深的自责，自己本该提醒赵东啊，那样也不至于出现这种状况了。

　　唐慧没有看到预想的效果，有些失望，“喂，老兄，你怎么没有态度啊？”

　　李明远对唐慧的新称谓很敏感，忙说：“有什么好兴奋的。对了，你怎么知道那是唇印，而不是其他的啥啊？”

　　“这是女人的直觉。”

　　“事实没有凭直觉说话的。”

　　唐慧看到李明远的态度，慵懒地说：“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了，再换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唐慧的脸上又闪出光彩，“哎，你不是跟高希海有交情吗，你有没有想过咱们的双师证可以找他帮忙啊。”

　　李明远知道应用学院的教师应具有双师资格，即在教师职称系列之外，具有相关的高级工程师一类的职称，这在评职的量化赋分上极高，并且这一项不能用其他分数来叠加。其实这不用唐慧提示，李明远也想过找高希海，只是觉得难以张口。他敷衍地说：“我跟他只是一般的师生关系，那天学生聚会之前，我们一点联系都没有。”

　　唐慧依旧兴趣不减：“老兄，这就是资源啊，人家赵东说你对他有恩哎。”

　　“哪有什么恩，他不过是在那种场合夸大其词罢了。”

　　“你有这种关系就该利用，那种职称证一般人办不来，只有人家企业才有资质。”

　　唐慧动员李明远去找高希海，说得李明远也动了心，他犹犹豫豫地说：“那我试试？”

　　评职的准备材料都由李浩一手操作进行，他告诉父亲已经联系到了书商，谈好了出版的丛书号，价格很便宜。看到父亲有些担忧，李浩不以为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能在出版总署公布的网站上查到书号，一切OK！”

　　李浩帮父亲算了一笔账，按照赵东给的教材需要数量乘以定价，扣除印刷费等出版所需费用，最后可净赚近两万元。

　　母亲笑逐颜开：“出书能得到这么多的钱啊。”

　　李明远嗔怪道：“你呀，掉钱眼儿里喽。”

　　李浩正襟道：“到手可没那么多钱，那些论文、课题、专利、评奖，都需要经济支持。”

　　母亲有点忧虑了,“这么说，那两万元钱说不定还不够填这些窟窿的哪!”

　　李浩胸有成竹地说：“应该有点赚头，最次也是不赔不赚吧。”

　　爷俩形成了攻守同盟，借着这个话头开始动员家里把持财政大权的当家人，一个软磨硬泡，一个恩威并重，最后达成协议，就是母亲先拿钱来垫付这些开销。

　　李浩很快将计划付诸实施，他把自己捣鼓的论文投到学术期刊去发表。李明远亲自写的两篇论文，李浩进行了英文翻译包装，分别投给两个EI和ISTP检索的国际会议论文成集的出版机构。李浩说这样的国际性论文，比中文核心期刊的分值还高。

　　李明远半信半疑，可没出一个星期，两个国际会议组委会分别来函说稿件通过终审，并让注册。什么是注册？就是让他们掏钱，好在只有两千元钱左右。

　　李明远这几天沉浸于成功的喜悦之中。他没有忘记唐慧的话，双师的职称证始终在李明远的脑海里徘徊。

　　天气已经悄然地热了起来，各式单薄的穿着让世界五彩缤纷，令人心驰神往。李明远带着愉悦的心情来到高希海的企业集团。他家离集团办公大楼并不远，走过去还不到半小时。

　　办公大楼是日伪时期的建筑，还曾是国民党时期的司令部，深赭色的五层大楼古色古香，透出历史的沧桑与威严。栅栏圈起来的大院里满是繁密的植物，满目苍松更让人顿生庄严与肃穆之感。

　　一道极具现代特色的铜门横亘在栅栏中央，门前挺胸站立着保安，门一侧坐了几个警察。看到李明远直接要往里面走，一个警察站了起来，蛮横地问：“你干吗的？干什么去？”

　　“唔，我要找个人。”李明远一指楼上。

　　“找人先去接待室登记，要里面的人出来接才能进去。”

　　学校属地化后，李明远一晃有十多年没到过这里了。原来没有栅栏，也没这道门，如果来这里办事，到传达室那里说一声，人家就让进去了。没想到现在这么麻烦，他边往回走，边嘟哝着：“登记倒是可以，就怕人家不能下来接我呀。”

　　李明远的话，那个警察显然听到了，觉得好笑，再看看李明远的年纪和穿戴，不像是上访人员，喊住了他：“哎，老师傅，你找谁呀，谁有那么大的架子不来接你？”

　　李明远站了下来，“谁？我的学生高希海。”

　　警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还真够有架子的！你们约了吗？有证件吗？”

　　“有哇。”李明远掏出工作证递给警察，警察看后用手持电台与里面沟通后，对李明远和颜悦色地说：“李老师，您进去吧，他们正联系呢。”

　　李明远点头称谢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一进楼门，马上有人迎上来说：“是李老师吧，刚才与王主任打过招呼了，让您到303房间。”

　　坐上电梯，找到了303室，一个自称姓王的人热情地握住李明远的手，说：“李老师，我也是母校的毕业生，刚才派出所杨所长打电话一说是您，我马上让他请您上来了。”

　　李明远握住了王主任的手，忙说谢谢。

　　“高总现在在部署工作，一会儿咱们再进去。”王主任说。

　　“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别耽误人家工作。”

　　王主任认真地说：“老师到来，有什么事也得放下。”说话间，办公桌电话响了起来，王主任接电话，说了声是便撂下了，转身对李明远说：“李老师，高总让您过去。”

　　在王主任的引领下，李明远来到高希海的办公室门前，王主任在密码锁上敲了几下，门便滑开了，王主任做了请的手势，退了回去。

　　屋里几个人站在办公桌前，高希海从人缝中露出脸来，招呼道：“李老师，到这边坐。”

　　那些人纷纷闪开，便于让高希海伸出手来与李明远热烈握手，并识趣地退了出去。高希海始终拉着李明远的手，一直坐到了沙发上才放开，并亲自将茶几上泡好的茶水倒入杯中，端给了李明远。

　　两人坐下来寒暄，可话说不到几句，就会被电话座机打断，要么就是手机突然响起，这让李明远坐立不安，不知他要说的话题该从哪里说起。高希海看出他的不安，“老师，有事吧？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李明远无法再客气了，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高希海二话不说，操起了电话，打给人事处，讲明自己老师要办的事情，又拨了王主任电话，让他陪同李明远去人事处。高希海坐下来，满脸歉意地说：“本来老师评教授这件事是那天我提议的，可这单位的事一忙，忘了过问，你到人事处，还有什么要求直接对他们说，这也是校企合作的一部分，我们应该做的。”

　　待到高希海送李明远到门口，推开门，王主任已经候在门外了。与王主任同时等候在门外边的，还有刚才从办公室退出来的那些人，李明远觉得很愧疚，心里却是暖烘烘的。

　　人事处处长办公室对门方向有三张办公桌，两个对拼在一起，而另一张横顶在两张桌子的一头。看到李明远进来，对门桌后的人先站了起来，喊了一声“李老师”。

　　另两个人也都站了起来，分别从不同方向朝着李明远走了过来。

　　“李老师，这三个处长都是你的学生，你不记得了？”王主任挨个儿介绍姓名和职务。

　　经王主任这么一介绍，每个人的形象便清晰起来。姓杨的处长还是李明远当辅导员时的学生班长，原本准备留校做辅导员，征求李明远意见时，李明远建议他去企业工作，说留在学校今后有学历要求及发展空间太小，学生听从了他的意见，去了比较偏远的现场。开始那几年，他还总打电话给李明远，那时他在当工人，而顶替他留校的学生已经提拔成了校团委副书记。电话中多少有些抱怨，李明远也很自责，渐渐地，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令李明远没有想到的是,他现在居然当上了人事处处长，而留校的学生至今还是个科级干部。

　　几个人坐在沙发上寒暄，杨处长对几个人说：“你们不知道吧，如果没有李老师当年的建议，就没有我现在这个职务。”

　　李明远脸有些发烧，说：“这是你努力的结果。”

　　杨处长说起了当年那些事，还羞愧地说：“老师，别挑我啊，那时岁数小，不懂事。”

　　李明远宽厚地摆了摆手。杨处长说：“领导交代的事，我已经交代给技术干部科科长去办，对了，他也是您的学生。”

　　“你这人事处咋都是咱们学校毕业生啊？”李明远略微惊诧。

　　几个人都笑了。王主任说：“我们这儿的职工多是咱们学校的毕业生，高总来了以后，重要部门领导调整，任用了校友，高总对此从不回避，说企业不是研究单位，主要是干活儿，大学生不如中专生好用。”

　　李明远觉得高希海说得有道理，赞赏道：“高学历不一定能胜任技术工作，要不现在怎么重视职业技术教育呢。”

　　随着敲门声，一个年轻人进来喊着老师，杨处长介绍说是技术干部科肖科长。说到毕业时间，李明远知道，那几年自己在图书馆当馆长，跟这个学生没有过接触。肖科长把手里的材料交给李明远，说：“李老师，你填好表格交给我就可以了。”

　　杨处长对王主任说：“你做个聘书，以此证明李老师是我们企业聘用的人员。”

　　“没问题，这是校企合作，李老师本就是培训基地的专家。”王主任爽快地答应了。

　　李明远很惬意，心里仍惦记着唐慧的要求，若这时提出似乎得寸进尺。但这毕竟是唐慧的主意，左右为难之时，他灵机一动，“大家没少帮忙，今晚我请各位吃个便饭。”

　　“这哪能让老师请客？请也得学生来请。”王主任率先表态。

　　杨处长有些懊恼，“李老师，本来我想说安排晚餐的事，没想到让老师抢了个先。”

　　李明远还在争执，杨处长说：“老师，我到任也有一个多月了，没向恩师通报，做学生的理应赔罪。”

　　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明远只好答应下来，关照说：“你们可别公款消费啊。”在座的人都笑了，王主任说：“放心吧，老师，我们的企业工资肯定要高过您几倍呢，请老师这点钱要是公款报销该多丢人啊。”

　　李明远听说过这个企业公司的总经理年薪超过百万，所以没有再争辩。随即，王主任用电话沟通，将定下的晚上活动时间地点告诉给了李明远。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副处长提醒杨处长说晚上还有另外一个公务安排，杨处长理直气壮地说：“别的事都推了！今天我老师来了，请我老师是最大的公务！”

　　回到学校，他打电话给唐慧，说晚上的活动让她参加，并说明了参加的用意。唐慧十分高兴，对李明远的帮忙表示了感谢。李明远坐了下来，认真填写技术职称任职资格表。快下班了，表格才填写好，他刚把表格装入文件袋，便听到了敲门声，他说了声请进。

　　门推开一个缝隙，从缝隙里钻进一个脑袋，扭转着头颅，环顾着屋内的状况。李明远被这副顽皮的形象逗笑了，“唐慧，快进来！”

　　这时门庭大开，唐慧跳了进来，“哇，李主任的办公室好大呀，该不会超过面积吧？”李明远笑着说：“你是来我这儿挑毛病的？我的办公室兼作学习室，那个会议桌是专为老同志准备的。”

　　唐慧肯定为参加活动做了刻意的打扮，平时随意的散发，今天在脑后束成一个发髻。她穿着浅粉色无领裙装，露出颀长的脖颈，妖娆得体。

　　唐慧看到李明远愣神，说：“李主任，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穿着不适合这种场合呀？”

　　“没有，挺好的，这身装束光鲜靓丽。”李明远收敛自己的心绪，“我不是告诉你直接去酒店吗？”

　　唐慧恢复了她的顽皮，“我要陪领导一起去酒店啊，你这领导咋能没有秘书陪伴呢？”

　　出校门打了个出租车，车多道堵，到了酒店，已过了预定时间。两人进了包房，杨处长和王主任，还有技术干部科肖科长都站了起来，当他们看到唐慧时，都露出惊诧的目光，李明远赶忙做了一番介绍。

　　王主任吩咐服务员起菜。酒菜上来后，其丰盛程度无法言表，偌大包房只有他们这五个人。杨处长拿出一个寻常的矿泉水塑料瓶，称里面装着从家里带来的散白酒。他一一斟满了酒杯，顿时包间里充溢着浓烈的酱香。

　　“高总还说要过来看您，可有公务接待，高总说了，让我们代表他陪老师多喝几杯。”王主任说着，让杨处长起杯说话。

　　杨处长推辞说：“有老师在此，我怎么好先起杯说话。”

　　李明远开玩笑说：“用法律的话来说，谁主张，谁举证。”

　　杨处长不好再谦让，端起杯来，说：“今天略备薄酒，宴请母校的两位老师，用以感谢学校的培养、老师的厚爱。”

　　李明远跟着杨处长喝了一大口酒，证实刚才嗅觉的准确，八成是茅台酒。

　　随后王主任和肖科长两个人敬酒，都是表达对学校、对老师的情感。轮到李明远说话时，酒杯中的酒所剩无几。他端直酒杯说：“你们都是学校的骄傲，为学校争了光，为老师添了彩，我还要谢谢各位的帮助，我干了！”

　　李明远不由分说，杯中酒一饮而尽。几个人杯中不管剩多剩少，先后喝了下去。王主任感慨地说，李老师：“说什么帮助啊，这是我们应该应分的。”

　　杨处长用空酒杯指向肖科长，“李老师的事一定要办好，来时高总还在关心这件事呢。”

　　李明远忙回身，从椅背斜挂的背包中掏出填好的表格递给了肖科长，说：“表填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请多指教。如需要材料原件，我再送过来。”

　　肖科长说：“副教授与高级工程师是同级，属平转，不用那些材料。”

　　王主任笑着说：“他的意思就是同级调换。”

　　唐慧脸红了一下，随即拿起了装酒的塑料瓶，站进来给王主任去倒酒。“怎么好意思让母校的老师倒酒啊。”王主任按住杯口。

　　唐慧机智地说：“刚才李老师说了，谁主张，谁倒酒啊。我看除了肖科长的年龄比我小之外，王主任杨处长都应该是我大哥，小妹倒酒，还有什么不应该啊？”

　　唐慧伶牙俐齿这么一说，王主任哑口无言，乖乖挪开了杯上的手。

　　唐慧给每人都倒满酒后，双手托起酒杯说：“今天有幸随李主任参加酒宴，让我感受了师生如酒一般的浓浓真情，我先喝了它。”

　　唐慧喝下去杯中的一半酒后，突然从嘴边放下来，说：“对了，我也需要跟你们老师办一样的事，几位大哥和老弟，用王主任的话来说，我们也想背心换乳罩啊！”

　　唐慧的话不言而喻，几人面面相觑后目光落到了杨处长的脸上，杨处长哈哈大笑道：“这一头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就像唐老师说的，背心换乳罩！”

　　“那我要谢谢各位了！”说着，唐慧将杯底上扬，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美女子，真汉子！”王主任拍手叫好。

　　李明远抛砖引玉的目的达到了，却装着浑然不觉，“你这个小唐啊，真会利用人，我的酒量不行，是让你来帮助增添色彩，谁承想你还大有收获。”

　　杨处长这些人哪能猜不出李明远与唐慧一起来的真实目的。杨处长迎合着说：“我们不能拂去李老师的一番美意啊，我提议，喝掉这杯酒后，咱们再随意，李老师，你看行不？”

　　李明远听出话里有话，不好拒绝，便响应着喝了这杯酒。两杯酒下肚，李明远已经云里雾里的了。杨处长与他交流时，问起他儿子搞对象没有，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说财务处刚招来了一个东财的硕士，说要介绍给李浩。

　　听到介绍对象，唐慧加入进来，说了李浩的很多优点和长处，说有好多人给他介绍对象，因条件要求太高都没有成功。

　　杨处长神秘地对唐慧说：“当年我们班就有个女同学追求李老师，李老师拘于老师的尊严，拒绝了人家。李老师一表人才，儿子肯定错不了。”

　　唐慧惊呼道：“李老师现在也是我们心中的大帅哥，儿子哪能差了？这叫虎父无犬子。”唐慧说后，别有意味地望了他一眼，酒意让她面色鲜艳，与进来时的端庄形象判若两人，李明远有些发呆愣神，神志游离。

　　天气不知不觉中热了起来，学校工作进入到了期末阶段，李明远的评职所需的材料进展顺利。专利是加急转让的，加急就是要加钱。教材出版审批要上报出版管理部门，CIP要在国家出版网上公示，内容已经先期印刷，一旦书号下来，只需加印版权页和封面即可。李浩翻译后交出去的两篇国际会议论文，没有国内的那些审批程序，评职之前要去省里的科技查新工作站查找收录引用检索的EI和ISTP。李浩还将其中一篇论文从市科协报送给了省科协，竟获得一年一度的自然科学奖的二等奖——那可是评职称中的加分大项。

　　李明远嘴上批评李浩不该用弄虚作假的论文去评奖，可他心里却美着哪。

　　期末这一段时间很忙，学校经常召开一些中层干部会议，这种会议基本与李明远没什么关系，但要求他必须参加。他还要给学生上日常成绩，并对拖欠下来的作业进行集中批改。这天，他正忙着批改作业，座机铃声响了，来电话的是赵东。赵东不由分说道：“李老师，你抓紧到我这儿来一趟。”

　　李明远迟疑一下，赵东急切的声音传过来：“你的学生杨处长到我们学院这面来了。”

　　李明远去Z学院上课时，听说这几天企业要到Z学院来招聘学生，他心里明白这是赵东让他过去站脚助威。

　　李明远急三火四地骑着自行车来到Z学院。在赵东的办公室门口，望着关闭的门，他很响地敲了门，得到允许后才推开门，见到办公桌后的赵东和斜着身子坐在办公桌前座椅上的孟晗。

　　“来来来，李老师，快进来。”赵东忙站起身，热情迎了过来。

　　李明远想起那天来办公室的事，还感到很不安。

　　孟晗将椅子扭转过来，面对着李明远。她穿着一件低胸的黑衫，下身穿着一件超短的红裙，挪动交错裸露的双腿，让李明远很窘迫。他将头拧向赵东，问：“杨处长呢？”

　　“唔，他去招聘现场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明远不知说什么好，孟晗的声音从耳的一侧传过来，“杨处长很念旧，他说一定要见到您，也非常给学校的面子，不仅亲自来校，还答应多招母校的学弟学妹们。”

　　李明远不得不转过来面对孟晗。窗口透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孟晗脸上，平常她动人的容颜此刻被强烈的阳光出卖，以前看到的光鲜只是过度化妆造成的假象。

　　“李老师，评职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那本教材开始印刷了吗？”赵东关心地问。

　　李明远如实地说明申请书号的情况。赵东有些担心，“李老师，你可要抓紧，省教育厅和学校的文件都下来了，开学后就要进行评职工作了。”

　　李明远瞥了一眼孟晗，说：“我是临时捧佛脚，也没有那么多的材料。只是想试试，我是两手准备。”

　　孟晗哪能听不出李明远的弦外之音，她颇为大气地说：“李老师，虽然我也参评，但咱们俩没有什么交叉。”

　　赵东把话接了过去，“李老师，我在省教育研究院报了一个选题，马上要结题，我把主持人换成你了，材料我一会儿传到你的电子信箱里，还有个实训项目负责人也改成了你。”

　　李明远有点蒙，“这不太好吧，省里的课题我哪能行？”

　　赵东不以为然，笑着说：“你回头一看题目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这都是为评职人员准备的，报上去几乎没有不结题的。”

　　李明远认为赵东真心帮自己，心怀感激，说：“那就太谢谢了。”

　　“我们还不是为了学生就业嘛。”孟晗话里有话，有些酸溜溜的。

　　赵东怼了孟晗一句，“为了学生多就业，我有啥舍不出去的。”

　　孟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要是学生就业达不了标，你这个院长还就当不成了？”

　　赵东怨气冲天，“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学校年年扩大招生，却还维持原来的就业率的指标不变，这是不想让人活了。”

　　李明远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应对，恰巧赵东的手机响了起来，赵东接起电话，听得出来这是杨处长打来的。“那好，我对李老师解释吧。”赵东撂下电话，遗憾地对李明远说：“杨处长来电话，说高总有急事让他回集团，说过不来，让我转达歉意。”

　　李明远自然要说杨处长事务繁忙，能亲临招聘现场实属不易了。三个人闲聊了一会儿，李明远告辞出来。他刚进办公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一看是杨处长的电话，连忙接通，杨处长的声音传进来：“李老师，你是不是还在赵院长的办公室呀？”

　　确认李明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杨处长才说：“对不起了，李老师，跟您没见上面，高总召集我们商议点急事，刚结束就给您打电话，那个赵院长跟您说什么了吗？”

　　回来的路上，李明远觉得赵东的帮助有些蹊跷，现在，他恍然大悟，赵东所做的一切都是杨处长从中斡旋或是施加压力的结果。他也不好点破，说：“赵东把他的课题和项目转给了我，对了，这次招聘会招的学生一定很多吧？”

　　“哪能少，毕竟是自己的母校。”杨处长停顿了一下，“那个在赵院长办公室的女的是副院长吗？”

　　李明远被问得莫名其妙，支吾道：“是啊，那还能有错？”

　　杨处长哈哈笑着说：“穿得咋像小姐似的，我们上学时，女生穿高跟鞋，你们都要管，现在的高校好宽松啊。”

　　李明远正不知怎么说是好，杨处长话锋一转，“让你儿子来找我，我带着他去相对象。”

　　暑假期间因为评职称一事，李明远格外忙碌，这段时间他经常骑自行车跑印刷厂，一走一身汗，身上都起了痱子，火烧火燎的，他却乐此不疲。

　　他在电脑里打开赵东给他的实训项目和课题，下载阅读后，才知道人家不过是把主持人和负责人换成了他自己，也就是让他打印出来，签个字而已。这让他十分难堪与不悦，这明摆着是剽窃别人的劳动成果嘛。假期结束之前，赵东发信息告诉他课题结题了，还获了成果一等奖。李明远按照赵东提供的网址上网一查，在公告栏长长的名单里找到自己的名字。名单好长啊，估计怎么也有四五千人结题。

　　这期间李浩在杨处长的安排下，与女方见了面。李浩非常满意，从接触到约会进展非常顺利，两人很快陷入了爱河。

　　快开学时，书号到了，印刷厂只用一天时间，将版权页和封面付梓，然后装订成册，出车将教材送到Z学院的教材库。有着李明远的两篇国际论文的论文集和转让的国家实用型专利证书也在教材到校之前通过物流快递了过来。李浩去省里科技查新工作站拿到了EI的收录引用检索证明。特别是他的高级工程师的职称资格证，肖科长开车专门送了过来。

　　望着一堆评职所需的材料，李明远恍如隔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暑假仿佛在眨眼间结束，李明远去Z学院上课的第一天，发现课程表上唐慧与自己授课的时间错开，而且专业、年级以及教学楼都不在一起。他怀疑这是有意为之。

　　自那次与杨处长他们一起吃饭后，他与唐慧见过几面，都是在走廊去上课途中，两人彼此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有些别扭。肖科长送职称证，本应由李明远带给唐慧，可他还是让肖科长直接送过去了。

　　企业集团招聘Z学院毕业生创了历史纪录，人家都说这是李明远的功劳。今年的教师节，李明远破例获得校先进工作者，这对在退离办工作的他来说实属意外。

　　过了教师节，评职工作便开始了，二级学院的初审工作要在9月底以前完成。在不到20天时间里，要上网查询检索教材和论文做成PDF文件，还要复印装订，又要教学工作量等各种证明到处去盖章，再做成电子版佐证材料目录上传至校内网进行公示。时间紧，任务急，那些电子类的东西让李明远手足无措，好在有李浩帮助他。

　　这一段时间李浩也显得很匆忙，天天都与对象约会，听到父亲需要自己帮忙时，李浩满不在乎地说：“那不是小菜一碟。”

　　李明远有些不放心，说：“你上点心啊，那些评职称的人说天天都忙到下半夜，你可不能耽误了我上交电子材料的时间。”

　　李浩轻松地笑着说：“你就放心吧，我没时间，还可以让未来的儿媳妇帮忙。”

　　李浩说到做到，提前三天将电子版材料交给李明远。收材料时，Z学院办公室主任都觉得惊奇，李明远炫耀地说：“这都是儿子的功劳。”

　　很快Z学院的网站上公示了评职人员所填写的材料的目录和材料。第一方阵上，李明远看到自己和唐慧、孟晗的名字。当他看过那两人的材料后，挺堵心。这并非材料多少问题，最重要的是那个高级工程师职称，孟晗也具有，并且和他们获得的时间完全一致。

　　在李明远参加个人述职学院考评推荐会的前一天，李浩给李明远来了个突然袭击，把对象带回了家。这是个蛮招人喜爱的女孩子，气质和谈吐都有知识范儿，难怪李浩一下子就相中了。

　　全家人一起吃饭。饭菜端上桌，待大家坐下，李明远郑重地说：“今天要庆祝一下啊。”

　　李浩却在挑事，爸：“你应该先说谢谢谢我们，咋还说上庆祝了呢？”

　　李明远有点难堪，老伴马上解围道：“这孩子，老是这样没大没小的。”

　　一家人在其乐融融的晚餐中度过，李明远爷俩人还喝了酒。李明远在酒精的亢奋中，拍着李浩肩膀说：“我到这年龄上了，评上评不上教授都没什么意义，只要儿女们好，我和你妈身体健康，多活几年，什么都有了。”

　　下午一点，Z学院召开述职考评推荐会。能容纳四五百人的报告厅只有百十来人参加。

　　李明远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觉得很尴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到哪里才合适，好在院办主任把他让到了右侧的第一排位置坐下。在面向这一侧后排时，他看到了第二排的孟晗，当然，他也看到了这一侧坐在后面的唐慧。

　　赵东坐上主席台主持会议。他先做了动员，提出公平公正公开一类要求，宣布述职顺序，李明远听到自己在倒数第三个述职，即教授中按照姓氏笔画排列的第一人。随后，接到院办主任发下来考评的打分单，分别是讲师、副教授和教授三页选票，每张表格左列写参评人的名字，表格的横向列格中写有十余项考核条目。

　　李明远的心剧烈跳动了起来。

　　先是从参评讲师的人员开始述职。参评人较多，持续了很长时间，讲师结束后，要收上来讲师的考核票。本来李明远不想打分，可坐在他身边的院办主任提醒他也要参与。李明远对这些大多在他离开学院后调进来的年轻人基本不熟悉，他给每个人都打了满分。

　　到了副教授述职与打分时，考评会已经进行了近三个小时。

　　赵东宣布参评教授人员开始述职，李明远上台时十分紧张。他一直把眼睛盯在讲稿上，手都抖了，他在规定的时间完成了述职，在走回自己座位时，觉得内衣被汗水溻透了。

　　接下来孟晗上去述职。李明远由于刚才过度紧张，孟晗前面讲的他没有注意听，后面的部分他听清了，这么一听，便找到了差距，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无法跟人家比较。李明远窘迫地低下了头。直到孟晗述职结束，鞠躬说谢谢时，他发现了自己的疏忽，把这关键的客气环节忘掉了，李明远为此懊悔不已。

　　随着香气从李明远身边飘过，他瞥到了孟晗高傲的神情。

　　人们此时处于疲劳状态，会场不时发出与会议不相关的声音。这时，后面猛然传来了比较大的动静，这是唐慧故意摔打折起来座椅的声音。她在迈上木制的主席台时，还在上面狠狠地跺上两下脚，让会场肃静了下来。

　　唐慧站在讲话台后面，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台下响起了哄笑声。

　　“大家注意了，现在轮到我最后一个述职，你们忍受一下午了，就再忍受我一会儿吧。”

　　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讲稿，简洁明了地把自己教学学术实践成果做了介绍。正当大家以为她会说谢谢时，她将讲稿折起，突然发问道：“下面我想问一问大家，这么多年来，咱们学院评上教授职称的是不是大多是行政人员？”

　　唐慧的话引起台下一阵骚动。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唐慧却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唐慧轻蔑地一笑，把头昂着，“既然都是行政人员，请问他们的课时都怎么来的？怎么会比我们这些一线讲课的老师课时还多呢？再说学术成果、示范专业创建、新专业开发，哪个又轮到我们这些天天上课的老师了？再说实践能力，专业教师谁又不是从校门进校门的教师，那些分数不就是给一些人量身打造的吗？”

　　赵东试图打断唐慧，“唐慧，你要是有意见可以会后再提，好吗？”

　　唐慧面对赵东并不示弱，说：“要是我会后反映，大家哪能听到真实的情况。”

　　会场死一般地寂静。

　　唐慧手指向孟晗，说：“今天孟副院长又来参评教授了，她凭什么？凭的是她造假的课时，还是评她东拼西凑来的论文？还是凭着学院领导为她操作起来的所谓的课题？”

　　唐慧句句都有所指，这让李明远心惊肉跳。这些话，听起来似乎也是对自己的声讨。

　　孟晗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了，从座位上蹿起来，对着唐慧叫骂道：“你这是纯属胡说八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儿指责领导？自己做不到就别攀别人！”

　　赵东看会场秩序难以控制，对着话筒说：“各位老师，现在对教授参评人员进行打分，交上考评票后，可以离开会场了。”

　　李明远将没有划分的考评票交到收票的院办主任的手里，做贼一样地溜出了会场。

　　一进门，李明远就一头躺在了床上。老伴儿正在厨房做饭，听到李明远开门进了卧室，却一直没见出来，便去关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明远躺在床上说：“有点儿。”

　　“今天考评的事怎么样？”

　　李明远摆摆手不愿意回答，老伴儿知道可能不太顺利，没再追问。

　　老伴儿做好了饭叫他出来吃，李明远吃完一碗饭，顺嘴问正准备盛饭的老伴儿：“李浩呢？”

　　“这不是跟女朋友两个人出去玩了。”

　　“这刚处上女朋友就天天不着家了，成什么样子！”

　　“孩子不交女朋友时候吧，你天天催，现在有女朋友了，你又挑三挑四。”老伴儿嘟囔着。

　　李明远把筷子拍在桌上，起身又往卧室走。老伴儿嚷道：“你这是发哪门子火啊？”

　　李明远重重地摔上卧室门，夹断老伴的声音。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乱得要命，眼睛一会儿瞪着天花板，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月亮，他后悔自己蹚了浑水，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评个什么教授啊？

　　李明远一早晨起来有点迷糊，老伴找来电子测压仪给他量了血压，这一测不要紧，李明远的血压挺高。老伴一下子紧张起来，说：“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李明远摇摇头，“去什么医院，吃点药就好了。”

　　老伴儿端来水和药，侍候李明远服下。李明远在床上休息一会儿，老伴儿再给他量血压，在药物作用下降了一些。老伴儿自然知道他的心病在哪儿，劝他说：“咱们都这把年纪了，这些名利的事咱就别在意了，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李浩眯瞪着双眼走了出来，接话说：“爸，评上评不上，那都不算事，咱们又没搭啥。”

　　李明远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再量血压已不显高了，便蹬上自行车去学校。他又经过一上午的思想斗争，决定去找学校领导，说明自己的情况，退出评比。

　　李明远来到学校党委书记办公室，通过办公室主任通报，他被让进了书记的办公室。打开门，办公室里坐着的不只是书记，还有校长和纪委书记。李明远一见三位主要领导，心里直打鼓，更加忐忑不安。

　　党委书记笑着说：“我们正准备叫你过来，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明远惊慌失措，低声说：“我就是来检讨自己的，我知道错了。”

　　三位校领导面面相觑，书记问：“李主任，你何错之有啊？”

　　李明远低下头，呢喃道：“我在评职过程中，为了参评教授，做了很多对不起组织，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儿……”校长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李老师，我想你是误会了，今天我们找你来不是谈评职称的事。”

　　纪委书记马上补充道：“我们接到举报，涉及赵东和孟晗两人学术造假，利用职务之便谋取不正当利益，还有两人保持不正当关系等违纪行为，所以停止他们两个人工作，接受组织的进一步调查。”

　　党委书记说：“鉴于此，我们研究了一下，准备让你去Z学院接任院长，想听听你的意见，然后再上党委会去讨论。”

　　这样突然的决定，让李明远始料未及，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惶恐地说：“我这年龄，都快退休了。”

　　党委书记说：“我们确实也考虑到了你的年龄，但出于校企合作及学生就业的考虑，你还是先把工作接过来吧，凭你的资历能力，再努力培养一个合适的接班人。”

　　李明远知道这里肯定有高希海的因素，他红着脸说：“我来找领导，是要退出参评资格的，昨天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的，我要是到Z学院去任院长，怕与那些教师搞不好团结。”

　　几个人相视一笑，党委书记说：“这也是因为昨天你的考评票的分数最高，从群众威信这一点上，我们才准备让你去任院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