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生第一次读到《西游记》是在初中三年级,十五六岁的时候。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猴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书中的描写让袁生歪着头遐想了一会儿,呵呵笑了几声。
又过了三年,1986年,袁生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
待业期间,袁生的爸爸让他老实等着,给他安排一个称心的工作。袁生的爸爸在部门里当着个副处长,还是有点权力的。待业之余袁生骑个野狼125四处游逛,玩。有一次骑到了松坡镇,看到了镇郊那些树林被伐掉了不少,空出来的野地上盖起了成排的新平房。袁生掀开头盔,单脚跨在车上回头看,镇上的发电厂初具规模,高耸的大烟囱吐出烟气来,安装完毕的第一台机组隐隐轰鸣。
松坡镇只是个厂址,电厂的名字实际叫凌州发电厂。凌州市辖管松坡镇。凌州发电厂拟装机八十万千瓦,共四台机组。现已施建一年,电建公司职工安家的房子也和电厂同步着,在边建边盖中完工了第一批。
电建公司四方流动作业,哪里建电厂就驻扎到哪里,或三年五载,或十春八秋,全部工程告竣后再拔营起寨,流向下一个地方。
池满仁那天刚搬完家,着急把土暖气和火炕都烧一烧,老爹瘫在炕上,腰腿畏寒。弟妹们到了新地方,乐得不得了,一转眼都没了影,跑出去疯玩了。池满仁撸腕看看表,离上夜班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就拿起长长的钩杆子出了门。
钩杆子是一根长木杆,前端嵌个弯月一样的铁钩,池老爹从前做的。公司承建的上一个和再上一个发电厂都在黑龙江,冬天冷得要命,老爹就做了这个东西给全家打柴火。池老爹年轻时是钢筋工,绑脚手架出身,做个这类小工具吹灰一样。池老爹已经瘫了五年,六十多岁了,看来老爹是要把这根钩杆子升级为传家宝了,这次搬家时池满仁背起老爹,他媳妇帮衬着托着公公丧失了知觉耷拉着的脚,池老爹怀里就抱着那根钩杆子,姜太公似的,任夫妻俩别别扭扭地配合着把自己往汽车里装。池满仁的弟弟池六儿说:“爸,该扔的破烂儿扔了吧,看把我哥我嫂子累得那一身汗。”池老爹不但身子瘫,耳朵也早早就背了,大声叫喊:“啥?你说我呢?”池六儿屁也不敢再放一个了。
开头,池老爹还半躺在拉着家属们奔驰在东北平原上的大巴里,哆哆嗦嗦地抱着钩杆子,但人架不住累,尤其坐长途火车汽车,比出大力流大汗一口气打一千块泥坯还累。前者是拼死拼活一阵子,后者是骨节筋脉里久久积攒的疲乏,不是常有这么句自相矛盾的话吗:“咋的啦,蔫头耷脑的?唉,坐一天车累了。坐着还累?对了,坐那儿发傻越颠越累,比干点啥后通地一下释放出去更熬心。”
池老爹抱着抱着就和其他家属一样歪起头闭上了眼睛,脑袋抵在车窗上,口水也拖了出来。池满仁抱歉地请司机停一停车,轻轻把那根碍别人事的东西从父亲怀里拿出来,放到后边拉杂物的货车厢里去。钩杆子塞进了车厢一角,铁钩还露在外面,千里迢迢,很是拉风。
要说这玩意儿还真好使,池满仁扛着杆子进了树林,胳膊一举,铁钩搭在冬天里干透了的树枝上稍一用力,咔咔脆响的断裂声音就发出来了。池满仁听到了身后摩托车的突突声,回过头,袁生笑着点头叫了声大哥,向他问路。池满仁心想你可算问对人了,没头瞎家雀碰上了俩眼一抹黑。池满仁无法为袁生指明前进方向,只好笑笑摊了摊手。
一晃又过了一年多,凌州发电厂的机组已经安装到最后一台了。袁副处长对袁生说:“你得考个工啊。”见袁生不解,袁副处长说:“咳,不是说让你考个工——”
“爸,您是不是累了,逻辑神经受到一定程度的摧残,要不要休假式观察一个疗程?”
“放你娘的屁!”袁副处长跳起来。
“哎呀他爸,你看你怎么又这样,有话不能好好说?孩子也没说啥啊!”袁生妈妈忙说。
“他还没说啥?你还想让他说啥?你听见他说啥了吗?你就会当扈独枝,别的你还能行不?”袁生妈妈姓扈,就《水浒传》中一丈青扈三娘的那个扈。袁姥爷和袁姥姥早早成婚却多年未育,四方求治好歹在四十来岁上才有了袁生妈妈这个独生女,袁姥爷给宝贝女儿取名扈独枝,就让袁生爸爸给逮着了,张口也叫闭口也叫,袁生一让他堵心他就想起老婆护犊子。
他妈妈生气了,“我没听见,你倒给我们娘儿俩说说你想说啥?”
“唉,我是说,先让他有个编制。”
袁生冲他妈妈摆摆手,明白了,副处级干部职权的覆盖面积还是有限了些,无法直接无中生有,只能走走曲线,拎着猪头还得先找个庙门嘛。
袁生在《凌州日报》上看到电建公司又要招工的消息时,就报名投考了。
袁生简单了解到,这已经是电建公司到凌州几年来的第三次招工了。袁生却没去做进一步了解,他的一个要好的同学就没报考,对袁生说:“你吃错药啦?考那种地方,听说他们的工资待遇是不错,国电建设部门嘛,可他们的工作条件又艰苦又有一定危险性,很多工种需要高空作业,而且还到处‘流浪’,用八抬大轿咱也不能去啊!凌州市一万一千多平方公里,就装不下你啦?”袁生笑道:“什么地理常识啊你,凌州市才一万一啊?电建公司进驻那年市里把松坡镇划归市区了,早一万三啦!我就纳了闷儿了,就你这成绩怎么当的咱班地理课代表呢?难怪你考不上大学。”同学不高兴了,“我好心好意劝你,你还给我补起课来了,五十笑一百,我没考上,你考上啦?”袁生点点头说:“刚报完名,这不还没开考呢嘛,我志在必得,过两天肯定考得上。”同学大叫一声:“烤(考)啥呀,地瓜还是苞米?”无奈地摇摇头,他说东我应东,我反问他时他车把一转奔西去了,聊的根本不是一个频道,这人中邪了。
袁生没了解到电建公司的内情。恰恰是因为了解得不深入猝然闯入,他唯有这次才有考中的机会,若是前两次,漫说是他,连北大研究生也摸不到公司大门槛的。
如果每个人在无意中做出一件事前都能洞明事情的最终走向,那就不会再有一个阴差阳错的世界了。
电建公司正因为长年流动的工作性质,居无定所,使公司内部绝大多数基层职工的子女教育问题成了一道难题。子弟们在流动的环境中长大,没法好好上学,自幼飘荡的生活也早早就塑成了他们的性格,心都比外面的孩子野,也大多不喜欢上学,像袁生那样正常读到高中毕业的都没有几个。年深日久,电建公司自己心照不宣,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本土政策:绝大多数职工子弟的就业问题由公司内部消化。这已经引起了地方劳动部门的明显不满,这回电建公司第三次招工,凌州市劳动局明确表示,如果还像前两次那样打着面向社会招工的幌子,实则最后录取的全都是本公司职工子弟的话,劳动局不予批准。这次公司只拿回了劳动局批复的五十个招工名额,其中四十个还是内招的公司子弟,十个名额留给了公司以外的凌州市待业青年。
袁生去考场笔试,有个考生笑嘻嘻地来向他讨点墨水,举着钢笔指着袁生手里的笔说:“给挤点呗,给挤点呗,昨晚我哥让我出去打柴火,回来得晚,忘灌墨水了。”袁生心想这什么考生啊,考试的笔都忘了装墨水。袁生带了两支钢笔,就把备用的那支丢给了他。
袁生第一个答完试卷出来,在外边等了他一个小时的同学迎上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又了解到一些,想知道不?”袁生戴上手套头盔,一脚踩着了野狼向后一抬下巴,“你咋这么多废话,坐稳了。”
同学在后座上抱着袁生的腰告诉他,“这是电建公司在凌州的最后一次招工,用不了一年他们就要完成凌州的工程去建下一个电厂了,听说要去南方。”
袁生专注地盯着前方向后飞逝抽丝一样的路。这他知道,袁副处长毕竟偶尔还能私自夹带回家几页红头文件的册页,袁生知道这次不仅仅是电建公司在凌州的最后一次,也是所有国有企业最后一次通过招考的形式录用全民所有制职工。社会在改革,体制在创新,全民工和铁饭碗这些名词从此不再有了,以后的一切会怎么样,未知。
同学这次了解得够细的,他又告诉袁生,这次电建公司的内部子弟连男带女一共报名了四十七个,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市劳动局的干预,五十个名额消化他们自己绰绰有余了,现在他们整夹生了,外焦里嫩,内部竞争,末尾七个淘汰。
一周后袁生接到通知,通过了政检体检等一系列必要程序之后,袁生进入公司接受短期培训,之后和一同考入公司的其他九个人分配到烟塔工地,上班了。
烟塔工地就是建烟囱和冷却水塔的,烟囱的作用谁都知道,冷却水塔的作用是冷却循环水,因为火力发电的电机涡轮是靠蒸汽带动的,蒸汽必须不断冷却,重新生成,循环使用。凌州发电厂四台机组共需要两套烟塔,一套建完投入使用,一套即将完工。
袁生第一次戴上安全帽来到施工现场,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他仿佛落到了一个大天井里,四面八方从平地到高空,到处钢架林立,管道纵横,无数条跳板走台把上下左右连接得四通八达,到处都有走动或工作着的人影,到处都有电焊的弧光在灼灼闪动,一瀑一瀑的火花从高空的焊枪下喷泻;人声鼎沸,有彼此之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的起重哨子声、卷扬机钢丝绳绷紧的轧轧声,龙门吊轰隆隆地驶来驶去……
袁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站到了烟囱下面,与他当年跨在车上遥望出的视感大不相同。稍远些的就是他当年望过的那根烟囱,高二百三十米。眼前这根与那根同样规格,现在建到二百挂零,袁生仰头向上看,没等看到站在顶上的池满仁,安全帽已经向后脖颈脱落下去,帽子系带把喉结勒得生疼。袁生又像跨在车上时那样扭头望,这回他望到的是那座已经完工的冷却水塔,蓝天之下,双曲线形的舒展塔身,一百米的塔高,塔顶白雾蒸腾,雾的体积庞大,那天有一定的风力,袁生的脸能感觉到,但那风却吹不动那雾,雾团像一头散漫的大象,雍容地在塔的顶端徜徉。
袁生走到那座即将完工的冷却水塔边,他看到,水塔的上部是塔身,下部呈镂空结构,由二三十根粗大的水泥柱两两交错成人字形相抵支撑着塔身,塔基下是深三米、直径二十五米的圆形蓄水池。
多年以后,人届中年的袁生当众宣布凌州发电厂正式破产重建后揿动了按键,万众瞩目的两套烟囱和冷却水塔现场实施定向爆破瞬间消失,一声巨响,烟囱一晃,水塔一软,像撕碎的裤腿或旗袍一样丢在地上。
袁生的班前短期培训快期满时,公司派来了技工给他们上技术实作课,课间休息时袁生指着远方的天空问池满仁,“池师傅,为什么电厂的烟囱有的瘦高有的矮胖呢?”袁生的问题让池满仁和大多数来自公司内部的子弟学员们有的笑了,有的不屑地斜眼看他。池满仁说:“你怎么连烟囱和冷却水塔都没分清,你不是高中毕业的吗?学物理时没学过火力发电的基本原理?”袁生说:“我高中时是学文科的,没学物理和化学。”池满仁说:“那你怎么考上工的呢?”没等袁生回答,一个子弟学员说:“二姐夫,他们那十个名额的卷子是劳动局出的,考语文和时事政治,还有简单数学,没有和发电有关的题。”
池满仁瞪了那学员一眼:“工作时间在正式场合不要乱叫!”他撸腕看看表说:“间休时间到了,请同学们拿起工具继续操作。”
第一次袭击发生在正式上班的当天中午,袁生从施工现场上烟囱水塔边回来到食堂打午饭。食堂共六个窗口,每个窗口都在拥挤吵骂和推推搡搡中无序着,当第一个窗口前发出惨叫时,袁生扭头向那边扫了一眼,随即第二个窗口前的人被打倒在地,翻滚着来到袁生的脚边。袁生低头去扶他,腮边遭到重重一击,血从嘴角涌出来,袁生咬住牙错动着试了一下,那颗槽牙就断了。袁生听到有人细声细气地喊:“打!打死他们,他们凭什么来这儿吃饭?”随即一个粗重的男声喊道:“表姐,你躲远点,别溅你一身血。”袁生抓紧时间吞了一口血,把断牙吃到肚里,没等那粗重的男声再次靠近,手中的摩托车卡锁向斜上方一抡,他听到了和第一个窗口发出的大同小异的惨叫声。第二个窗口滚过来的人一个懒驴打滚爬了起来,夺过厨师的餐刀,在四面八方的人涌上来之前和袁生背靠背取位站好……砰的一声对天警鸣,松坡镇派出所的警察拎着五四手枪纷纷到场。
警察们看到,人们都在井然有序地吃饭,有的女工不时亲昵地给身旁呆若木鸡的男工夹菜。
十个人悉数挂彩,有两个当场表示明天就不来电建公司了;有三个表示明天开始就不在电建公司的食堂吃饭了,自己从家里带饭盒,到冷却水塔旁边的野树林里去吃,惹不起躲得起。在第二个窗口前倒下的人是个蒙古族家伙,汉姓蒙名叫石刻图,挺着受了内伤的胸膛冷笑着对前两个说:“你们说不来就不来了?”对后三个说:“你们说带饭盒就带饭盒了?”一拍袁生的肩膀说:“兄弟,你怎么说?”袁生捂着腮帮子笑了笑,“牙都干掉了我还能说得清话吗?”
警察需要打群架的双方去派出所做笔录,手指袁生跟他们走一趟。石刻图又一挺身,“跟他没关系,领头的是我。”又回过头说:“弟兄们稍候,我去去就来。”
在第一个窗口发出第一声惨叫的叫边永存,他看着左右说:“我,我的背包还在食堂里。”没人说话。边永存看着袁生说:“我的背包还在食堂里呢。”袁生说:“拿回来。”边永存说:“我自己不敢去。”袁生也看了看他,站起来冲他挥挥手。
“我谁也没招,谁也没惹,有人无缘无故就打我。”边永存半路上对袁生说。
食堂里已经空寂,只有池满仁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埋头吃饭。边永存没找到背包。边永存用比自言自语稍高的声调自言自语:“背包哪里去了呢?”
打饭口后边的工作间里有人在刷碗,边永存回身隔着打饭口继续自言自语:“背包哪里去了呢?一只蓝色的牛仔包。”
袁生碰碰边永存的胳膊说:“别念经了,回去向派出所反映,让警察帮你找回来吧。”
“你们找啥?”池满仁说。
“背包,”袁生说,“池师傅,您看见背包了?”
“我啥也没看见,我来的时候战斗结束了。我就听说有个姓边的只会抱着脑袋叫唤,连手都不敢还,是你吧?”池满仁说。
“他姓边。”袁生说。
边永存的眼圈红了,“师傅,他们打人。”
“你为什么不还手?”池满仁说。
“人家不是内部子弟嘛。”边永存说。
池满仁的羹匙当啷一声掉进饭盒里,“子弟谁家养的?内部多个毛啊,天是他家的还是地是他家的?”
边永存说:“师傅,我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打架的,他们怎么可以这么野蛮呢。”
池满仁说:“谁是你的师傅?谁管你来干啥来了,没人请你们来,既然来了,就这么个来法?”
边永存的眼泪落了下来。
石刻图回来后,先把袁生拉到一边低声说:“摆平了。”
袁生有些忧心,“咋摆的,派出所会不会到家去通知咱们家长?”
石刻图啧啧嘴,“磨叽,你管咋摆的干吗?信不信你石哥?我和你讲,那边也找人出面调停了,我们挨打是白挨了,但你不也还手了嘛,两边扯平。”石刻图悄悄一竖大拇指,“你小子够种,手够黑,一锁头就把那小子的蛤蟆镜给抡碎了,玻璃碴扎进他的鼻梁里,差一点就把他干成独眼龙。”
石刻图随后对众宣布:“今天的事暂时至此为止,散会下班。”
袁生溜进家,袁副处长惊诧地指着他的半边脸,“什么情况?”他妈妈扑过来看,袁生躲着说:“骑车摔的。”
“摔的?”扈独枝说,“他说他是摔的。”
“哎呀爸,我是您儿子,您还不了解我啊?”
“我太了解了,所以从来不敢相信你。给你透个话,我下午刚去过外贸局刘局长那儿,你调转的事已经提到日程上了,多说俩月,少说几周,马上我还要约你们电建公司的人事科科长吃个便饭。眼下正在关键时刻,我认为这绝不是你给自己树碑立传的时候。”
扈独枝哭着说:“祖宗,你倒是让妈看一眼呀,叫你不要骑那玩意儿你就不听。”
“怪谁?”袁副处长说,“他那玩意儿谁给买的?喂,你,把钥匙交出来,别给你妈,给我。”
第二天上班,边永存没来,再也没来。石刻图的帮伙儿剩下九个人。到食堂,两个人去窗口排队,七个人围桌而坐。石刻图披件破布衫,两手交叉抱在腋下,右手握着蒙古刀,外人从外边看不见。他问袁生:“车锁呢?”袁生说:“车都让人没收了。”石刻图说:“一会儿要是有事你用啥?”袁生说:“用牙咬,不行吗?”
食堂很平静,昨天的事恍如隔世,石刻图这帮随时准备事态扩大化的阳谋家显得多余了。
一周以后,按照工作规划,九个人被进一步分配到工地的各班组,分到九个技工手下学徒。池满仁开始分到的是另外一个人,小王,他没要,像上次警察做笔录那样点名把袁生换了过来。
池满仁告诉袁生:“现在整个电厂的装机阶段已经完成了,现在是交付阶段,装好了得试试嘛,好使人家电厂方面才能接收。后面两台机组准备试运行,烟囱和冷却水塔也已经基本封口,没什么大活儿了,咱们现在去上班,就是去待命,哪儿有个什么紧急情况就去应付一下,一般也很少会有的。你呢,就跟着我熟悉熟悉情况,多学多看,积攒点经验,以后用。”
池满仁告诉袁生:“交付之后,我们就该撤了,到别处建下一个电厂。到那时候,“池满仁向远方一指,然后一拍袁生的肩膀说,”站在云端上的就是你们了。”
“公司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池满仁说。
袁生听着耳熟,想了想,想起来了,他们十个人第一天挨揍之前到烟塔工地报到时,工地领导在欢迎会上就这么说的,池满仁当了一回鹦鹉。
九个人分开时,石刻图开会说:“没办法,这是工作安排,我们现在是人家的职工,得遵守规章制度,这和公民必须守法一样。我们以后这样,上班下班时都在一起,同出同归,上班的时候就各人顾各人吧,有情况及时互相通报。”
第三天的时候,九人帮中的那个姓王的弟兄下班时没露脸,石刻图带人分头找,找了一黄昏也没找到。第二天早上上班九个人会齐,才知道小王昨晚下班前几个公司子弟要堵截他,幸亏小王机灵,及时逃脱,也没敢坐公司的通勤车,一溜烟跑到了十多华里外的一个小火车站,坐火车回家了。
石刻图喝令小王前头带路,马上就率帮伙儿去会会那几个公司子弟。袁生说:“我看不如这样,先别约架,今天晚上咱们再一起到小王的班组里聚齐,一起下班,看看他们什么反应。”
石刻图眼一瞪,“为啥,怕他们了?”
袁生说:“谁怕谁?敢玩水的有怕水浑的吗?但弓弦绷得太紧也不好,对哪一方都不好,人家昨天堵截了小王,但打着小王了吗?现在是工作时间,咱们打上门去人家能承认吗?无理取闹的反是咱们了,缓一缓,时间有时比征服更有效率。”
晚上,人马集结起来了,一看,对面一马平川,连敌军的影子都没有。石刻图问袁生:“这怎么意思,咋又跟食堂那回那样,难不成他们怕咱们了吗?”
袁生说:“你怎么总是在怕字上做纠结,也许是他们心慢了吧?”
“什么慢了?”
袁生告诉石刻图:“人不仅要修理别人,还要干别的,比如社交。如果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一件事上,一时半会儿还行,长了会把人搞得很累。那几个子弟昨天堵截了小王,今天也许就忘了,或者懒了。”
之后又发生了几次冲突,规模渐弱,一次比一次摩擦力小,到最后一次,当石刻图和一个公司子弟怒目相向时,石刻图的师傅先训斥那个子弟,说现在都已经是师兄弟了,就是一家人了,怎么还没完没了?结果两个人向师傅道过歉后,被师傅一起拉到饭店,小酌了一顿。
那些天,袁生跟着池满仁,有时上白班,有时上夜班,上班时好几个班组百十来人聚在一个大屋子里。池满仁告诉袁生,这是凌州电厂将来的大会议室,现在作为咱们最后的临时值班室。百十来人在屋子里自由自在,怎么歇着的都有。像袁生这样的徒工,只要现场那边有什么零敲碎打的活儿,调度来叫技工了,叫到谁的师傅,徒弟就得跟着跑一趟。工地领导弄来了几摞大木板子,让池满仁在通风的地方搭了几个能并排睡十人以上的干燥地铺,池满仁用钩杆子像舢板上的艄公一样勾搭住沉重的木板,一块块扯平摆齐,有条不紊。
没事的时候,池满仁和袁生靠在地铺上的铺盖卷上聊闲天。别的工友拿着一副扑克凑到他们铺上来了,池满仁牌技糟糕,就让袁生替他玩,他在一旁看热闹。有时调度来叫他,他看到贴了一脑门子纸条的袁生正在兴头上,就自己去了工作现场。
袁生玩输了,牌友给他裁纸条,他接过来乖乖地贴;牌友输了,袁生也乐呵呵地裁纸条,牌友接过去随手撕掉,不肯往被碎镜片扎伤留下瘢痕的鼻梁上贴。袁生不计较,牌友却很认真,拉着袁生攀着工作走梯来到半空的钢网走台上,指着两个锅炉汽包之间说:“看清没有?”袁生看到,悬空相隔十余米的两个汽包之间孤零零地搭着一根槽钢,约二十厘米宽,也就是不到一个马路牙子条石的宽度。牌友说:“我的纸条在那儿,我去给你取来,我输了你两把牌对吧?”牌友抬脚踩上槽钢,背起手向前走去。袁生屏住呼吸,暗想,要是在平地,马路牙子上谁都能四平八稳地闲庭信步,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可这是离地九十米四周没遮没挡的高空。牌友稳稳地走到对面,转个身,又一步一步踱了回来,向袁生亮了个剪刀手:“两把,两清。”袁生说:“赌注不对等,我占你便宜了,我请你吃饭吧。”牌友说不用,“给我点根烟吧。”袁生给他点着,他深深吸一口,徐徐喷出来,吹吹烟灰说:“你的赌注贴在脸上,我的赌注踩在脚下,你拿面子来赌,我拿命。”
上夜班时,一屋子人连玩带闹,常常折腾到后半夜才陆续睡下。值班室二十四小时不关灯,袁生浅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就跳起来,公司去往凌州市里的通勤汽车五点整准时开,得赶早,外边天还黑,屋里空气污浊地寂静着。他回头看看师傅,不再是鹦鹉,蜷成个虾米熟睡。
通勤车站点在第一台发电机组不远处,袁生一路走来,仰头望着黑黢黢的高大机房,从机房底层的长廊穿廊而过。四周阒无一人,长廊两侧一字排开的十几台球磨机像蹲踞的老虎一样,山摇地动地工作着。
球磨机是磨煤用的,每台机膛里,上百个比拳头还大的实心铁球像福彩或体彩开奖时的彩球一样腾挪运转相互撞击,把煤块磨成齑粉,再吹进通天炉里使之充分燃烧。
袁生用尽全力仰天长啸,“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轰鸣里,他一丝自己的声音也捕捉不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经过这里时都要喊,都要唱,就像他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时常望着烟囱或冷却水塔发呆一样。一个刚刚涉世的青年,常常无法确定是些什么在牵扯自己的情绪。袁生有时会想,这么壮观、这么壮阔的场面,当我永远离开它们时,会怀念它们吗?
袁生还搞不明白人有时为什么强迫自己去做一些没必要做的事情。比如他自己,来电建公司,本来是给袁副处长搭块跳板,他完全没有必要去深入细致地掌握与电建有关的特殊技能,尤其还是危险系数极大的技能,可他却逼着自己也站到了那两个锅炉汽包之间的槽钢前。
袁生做了多次深呼吸,伸出左脚踩上了槽钢,顿了一会儿,感觉左腿不再抖了,提起右脚跟上去。
这是袁生在高空的“处女行”,他没敢像牌友那样背着手,而是双臂摊开像走在钢丝上一样,鸭式方法,绝对不能失去平衡。他有骑摩托车的经验,懂得在走路和骑车时都不能向脚下看,要眼望前方。他咬住缺了半颗的牙,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短袖衬衫全湿透了,紧贴在肉上。他全神贯注,连裤兜里的一本书掉落了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发觉到在不远处抱着胳膊默默关注着他的池满仁。
袁生耗费了比牌友多两倍以上的时间走完了一个往返,从槽钢上下来,一屁股坐在钢网走台上,顺势摊开四肢躺了下去,小声嘀咕道:“妈的,以后可千万别干这傻事了。”然后大吼一声:“老子过来了,谁也不欠谁的!”
袁生和池满仁聊起了有关高空作业的闲话,他发现公司的子弟们登起高来全都那么熟门熟路,他没想到那天在食堂里说话细声细气的表姐竟然是个筑塔工。袁生在地面上亲眼仰视到那表姐在高空跳板上用小推车来回推料,那小车,装得岗尖岗尖的,表姐推起来一阵风,跳板四周也像那根槽钢一样没遮没挡,但不是像槽钢那样纹丝不动,那是蔑片子串绑一起的那种竹跳板,人不负重踩上去都直颤悠。
池满仁说:“那是他们的命,电建工人的孩子生在床上,长在高空。”
袁生说:“师傅,听说您父亲当年……”
池满仁说:“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残了,那时候已经不让子女顶替接班了,我父亲算工伤,我接了他的班。”
池满仁把书还给袁生,“你掉的,还给你。”
袁生说:“谢谢师傅。”
池满仁说:“难得你这么上进,还自学弯儿文呢,你看看你四周,这些师伯师叔师兄弟姐妹,连一个会说弯儿文的都没有,还有你师傅。”
袁生脸红了,嘴上什么也没说,心里说你当我愿意看这破书啊,还不是外贸局的规定,员工必须熟练掌握常用英语。
这天,池满仁对袁生说:“我帮你找了个俏活儿。”袁生说:“啥俏活儿?”池满仁说:“走,先跟我出去。”
池满仁把袁生带到尚未投入使用的那座冷却水塔边,让袁生拿起大扫帚,自己拿着钩杆子顺着小铁梯下到了蓄水池底,走到池中央。袁生仰头,看见一孔圆圆的天空,两个人的说话声在空荡的池里嗡出回声。
池满仁说:“马上蓄水了,先把这里边收拾干净。”
池满仁勾,袁生扫。池子里杂物纷乱——施工时丢弃的剩料废料、枯枝败叶、附近电建新居生成的生活垃圾。袁生扫到一个撕破的蓝色牛仔背包,没及细看,池满仁一杆子勾走了。
俩人把垃圾拢堆,倒腾到地面上,再送到垃圾场去。袁生满头大汗了,“师傅,这就是你给我找的俏活儿?”池满仁说:“这只是热身,大餐在后边呢。咱们现在回去,告诉调度蓄水池已经收拾干净了,然后找个地方吃点饭,饭后再来。”
两个小时以后,池满仁和袁生又站到了塔基前,池里正水声哗哗,水花翻涌。
从下午到傍晚,水池达到九分满了,水声停止,水面微漾清波。
池满仁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抓着小铁梯扶手往池里下,说:“干了一天活儿身上黏了没有?”袁生说:“这水能洗澡吗?”池满仁说:“能,比自来水还干净。”水没过胸时,池满仁斜肩一耸,蹿了出去。袁生乐了,三下两下扒得只剩一条裤头,从两根水泥柱间一个猛子扎下去。
水池好大,两个人不几个来回就把天给游黑了。
两个人上来,池满仁从自己衣兜里一掏,拽出两条新的雪白的毛巾,扔给袁生一条,自己擦身上的水珠。
“好美啊……”袁生不好意思说假话恭唯池满仁的狗刨式泳技,于是说游泳的效果。
“这就美了?哪到哪啊?差远了。”池满仁说,“你游泳从哪儿学的?”
“业余体校游泳队。”
“够快的。”
“一般。”
“你来,”池满仁边走边拍着袁生说,“你看。”袁生看到一块大牌子,天黑辨不清上边的字迹。“水塔禁地,闲人免进。”池满仁说。池满仁带袁生走到五十米外的一个小空房子门前,“你看,这是塔房,咱俩的临时工作室。这个活儿呢就是咱俩倒班,在公司撤走之前巡守水塔周边。你说这个活儿俏不?咱俩在值班室,乱哄哄的,没活儿时呆坐发傻,有活儿时不也得爬上爬下去干吗?在这儿多好,风风光光,活神仙一样。”
袁生呵呵笑了,“俏!要是看一辈子就好了。”
“美死你了,”池满仁说,“就这几天还是我跟头头们硬磨来的呢。将来咱们走了,电厂方面会弄个防护网,现在就得用人看着,不许别人进来洗野澡,更要防备闲杂人等往蓄水池里乱扔杂物,发电机蒸汽用水非同小可。当然了,咱们自己不是闲人杂物。咱俩脏了时可以像刚才那样扔进水帘洞里洗一洗。”
袁生说:“什么洞?”
池满仁说:“你刚才不是说游得美吗?等这水循环起来那才叫真的美呢,一池子的水都活了,循环到塔顶的水再淋下来,人在里边游泳就像在水帘洞里边一样。”
“师傅,什么时候开始循环呢?”
“正式并网发电的时候。这是新机组,在咱们走之前还属于试运行阶段,这个塔每天工作两个小时左右吧,有时在上午,有时在下午。”
袁生脑海里浮现出了高中地理课本上的彩色插页,“师傅,就像热带雨林一样吧?”
“我没去过热带,也没见过雨林,就觉得它有点像水帘洞。对了,你下小雨时在大海里游过泳没有?跟那效果差不多。”
池满仁把小房门打开,里边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张小床,钥匙交给袁生,“来,你先守第一班。”
第二天早上,池满仁和很多建设者站在电厂三四号机组主控室的窗外,隔着宽大明亮的玻璃窗,看着电建公司的总经理。
总经理声音洪亮地透过麦克风,“我宣布,凌州发电厂第三四号机组现在并网、运行!”
整个发电系统轰鸣着运转起来了。
袁生听到了塔里的水声。他脱光衣服,戴好泳帽泳镜,换上泳裤,有人敲门,进来一个警察。
往脸上一瞧,竟然是石刻图。
“找得你好苦,打听了好多人才知道你在这儿。”石刻图放下手里的一瓶酒和装着两只泡沫餐盒的塑料袋说。
“你这怎么回事?”袁生指着石刻图身上的崭新警服说。
“我还想问你呢,你这怎么回事?”石刻图指着袁生的泳裤问。
“没事没事。”袁生重新穿好衣服。
石刻图摘下帽子坐下,说:“我调成了,我舅帮我办的,松坡镇派出所,今天正式报到。我说你别愣着啊,有碗筷没有?啥?毛也没有啊?你这过的什么窝囊日子,幸好我打包时要了方便筷子。”
石刻图拧开瓶盖,灌了一口递给袁生,“来,我先干为敬。”袁生也灌了一口,瓶子递回去,接过石刻图递来的方便筷子,掰开。石刻图给袁生夹了一筷菜,举了一圈发现没地方布,转过筷头放进自己嘴里。
“兄弟呀,”石刻图含糊不清地说,“咱们哥们儿虽然相处得不长,但这几个人里我就跟你对脾气,你够份,我佩服你。马上你就要跟公司转移了,有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我这心里不是滋味,来跟你吃顿散伙儿饭。”
“谢谢石哥。”袁生忙接过瓶子狠灌一口。
石刻图说:“那几个弟兄照你比都不行,不拿事儿,以后到了外面,你可得多照应他们点。”
袁生说:“这什么酒啊这么辣?”
石刻图大笑:“服了你了,喝了好几口没喝出什么酒,咱家乡特产,凌塔老窖嘛。”
袁生没法应答石刻图的话。昨天他下班回家,袁副处长告诉他,外贸局的调入令已经下来了,电建公司的调出令马上盖章。
喝着喝着,袁生竖起了耳朵,石刻图说:“咋了兄弟?”袁生说:“没事没事,来,接着喝。”
外面的水声停止了。
石刻图说:“兄弟,就此告别吧,我不能再喝了,第一天报到不能太过分。”
石刻图走了,上班去了。池满仁接班来了,他闻到小屋里的酒气,也看到了残羹冷炙,问道:“谁来了?”
“不是闲杂人等,”袁生说,“石刻图。”
“哦,”池满仁说,“今天试运行很成功,机组正在全面返检,按技术规程三次试运行后没有问题就正式交接。”池满仁向外边指一下:“再短期循环两次,咱们就真该走了。”
池满仁值班时,第二次试运行成功。
袁生又接池满仁的班。池满仁说:“下班了一会儿还要去凌州市里,老爷子又犯病了。唉,老爷子的退休金都不够他吃药的,公司能给报的又不多,这些年就靠我一个人这点工资给他养病了,这不一会儿又得去凌州的医院看病,女人不在家,弟弟妹妹们一帮废物,我怎么敢相信他们,打个柴火都打不利索,还能指望他们治病救人?还得我亲自送去。”
袁生说:“师傅你咋不早说呢,家里有事你的班我替你值了不就完了嘛。”
池满仁回头看了袁生一眼,说:“那干啥,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你不也说过,谁也不欠谁的吗?”
“对了师傅,你现在缺钱不?”
“不缺。”
池满仁走后三小时,塔里有了动静,袁生照例脱剥干净,披挂整齐,抬头望望塔顶,雾气薄薄,像牌友狠吸一口徐徐喷出的烟一样,尚未成形。但水声渐密了,袁生站在塔边,伴着水声节奏默念了几句词:“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一个阳光下的弧线,从两根柱子之间白亮亮地扎进水里。
袁生满耳雨打芭蕉,数百吨水的循环姿态如万马盘旋,让人联想到乐池中的宏篇交响,昂昂不息。水卷珠帘如瀑,让聆听和联想者快乐得难以自持,如蜂如蝶,翻仰自如,舒臂弹腿向池中央击进,他最后还要亲眼看一看九天银河怎样飞流直下三千尺。他呼吸渐短,肺如铸铅,难纳难出,眼前金星乱穿,嘴巴由自由颠狂的蜂蝶变成了大肚子的癞蛤蟆……他意识模糊了,看到了水面上漂来的最后一丝稻草。
袁生排尽了腔子里的水,仰面朝天瘫在塔基上,慢慢睁开了眼,千万缕阳光辉映迷离。池六儿嘿嘿嘿地笑了,说:“你真当这水是酒啊,不喝白不喝也不能这么个喝法是吧?”
“这是哪儿?”袁生问。
“冷却水塔。”池六儿说。
“水塔禁地,闲人免进。”
“嚯,你还操这份心呢,要不是老子今天没事闲得难受来跑出来打柴火,你这会儿还能有得活?”
“我咋就没得活了?”袁生问。
“我哪知道,”池六儿说“我就看见塔里有人寻短见,又不敢下去救,我不会水,我们家一家都不会水。急得我没法,就把钩杆子伸出去了,还好你抓住了,这不就把你钓上来了嘛。”
“谢谢。”袁生说。
“客气,”池六儿说,“是你命大,我赶来的时候,水面上只剩一只手了。”
“哦,”袁生看见池六儿手里钩杆子,他认识,却不认识池六儿,“你叫啥?”
“池满志。你呢?”
袁生看到了池六儿胸前衣袋里插着的钢笔,这才认出池六儿来,因为那钢笔他也认识,别在外面的笔梁上有一颗小小的心状图饰,挺显眼的。
“到底因为啥?”池六儿说。
“啥因为啥?”袁生说。
“咋跑那里边寻死去了?”池六儿说。
“没有,”袁生说,“我只是想游泳。”
“那里边只能工作,不能游泳,水循环起来缺氧,要人命的。”
清晨,池满仁背手站在塔边,静静地看着一池清清的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回头。
“来了?”
“嗯,师傅。”
昨天晚上,袁生对袁副处长说:“爸,我不去外贸局了,我要跟我们公司去南方,我们下一个电厂要建在吴承恩故里的花果山附近,我要去看看真正的水帘洞到底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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