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纳之捧着半斤刚出锅的糖炒栗子,铁砂把栗子滚得烫热,但他现在手指头冰凉,只觉得热流麻酥酥的。卖糖炒栗子的老头儿还是那么一身旧打扮,从不短秤,许纳之在栗子的香味儿里吸了吸鼻子:“大爷,我以后估摸着不常来了。”
大爷没糖没盐地淡了一声:“哦。”
许纳之讨了个没趣儿,胡噜了一把刚剪的头发,大爷靠着市政盖的小白墙打了个哈欠。阳光挺好,下午两点,正是人困马乏的好时辰。墙上贴着城市改造拆迁通知,整整六页A4纸,齐刷刷地贴了一排,说是要承办国内重大比赛,还要打造5A级景区,城门楼子底下这片小二层都得拆。这儿的房子住人的少,开店的多,上百户人十来年了都在这儿生息,自是没人愿意接受通知。小白墙是市政沉默的威胁,红砖垒的,刷了大白,整齐划一,跟码了一圈白板似的。墙头为了风雅装饰了灰瓦屋檐,说是和古城墙交相辉映,实效跟城乡接合部统一规划的公厕一模一样。
公厕墙围住了钉子户的门脸儿,不让人做生意了。有的商户挺不住了,摘牌子走人,还坚挺着的就真把人家铺子当公厕用。许纳之剥了个糖炒栗子往嘴里送,三月中,风不小,他含混着:“说是十月份拆。”
老头儿又打了个哈欠。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俩身边两米就有个墙洞,店家自个儿掏的,人能进出。洞旁边挂个牌子,白木头牌子红漆毛笔字,遒劲有力: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推荐美食,陈记裤带面正常营业。
老陈探出个脑袋,往只剩半扇的人行道泼了盆脏水,还热乎着。
许纳之身手敏捷地往旁边一闪,还是有几滴水溅在裤脚,手机因为他这一蹦从牛仔裤里探出半截,又嗡的一声往外蹿,差点儿粉身碎骨。
许纳之接了电话,他本以为是张宇卿,转念一想,张宇卿这时候没心思打电话,薛野风风火火的高嗓门儿直打耳朵:“哥!咱家牌匾让人拆了!”
许纳之被他带出了东北口音:“啥玩意儿?”
薛野骂骂咧咧:“说是尺寸违规了,挂了十年今天违规。”
许纳之还攥着栗子:“我离园子不远,等我过去看看。”
薛野:“行哥,不过来了也没招儿……不行你还是来吧,要不待会儿万一我忍不住跟人家干起来了,我这身板儿又干不过,你身上有功夫,得帮衬着。”
许纳之懒得听他放屁,直接把电话按了。
风确实不小,刮人一嘴土。从文昌门进城,正对着城墙上的魁星楼,街巷纵横交错、曲径通幽。这些年许纳之没少打这儿过,每家每户的门脸儿瞧着都熟悉,现如今铺子全被白墙遮了个干净,人行道窄窄一溜儿,踩上去都不稳当。许纳之健步如飞,他五岁习武,从省队退役后到片场当过一阵子武行。他身形瘦,一米七出头,腰窄胯宽,被带班子的武术指导从人堆儿里拎出来,让他练一段儿瞧瞧。许纳之在省队主攻八极拳,爆发力强,又因为体格精干,骨气拔然,举手投足有那么一股子道骨仙风的飘逸。武指一拍大腿说就他了,把衣服给他换上。本想碰碰运气的许纳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班子,当了快两年的女星替身。
那阵子家里给他打电话,让他要哪个哪个明星的签名,许纳之嘴上嗯嗯啊啊地答应,心说:“还明星呢,我连我自个儿替的谁都不知道。”他们这些武行苦中作乐,私下管人家演员叫自个儿的文替。片场烟火组叮当乱响,一股子硫黄味儿,许纳之时常这儿扭着那儿撞着,这儿缝针了那儿出血了,到了夜里身上疼,他学会了抽烟。
这活儿许纳之没干太久,快两年时,一个仙侠片剧组要拍个从城门楼子上往下蹦的镜头,本该替身的武行有事没来,许纳之临时顶上,其实是个挺简单的动作,跟《卧虎藏龙》里张晋替章子怡吊着威亚飞的那个差不多。谁知道负责威亚的哥们儿算错了威亚长度,长了,许纳之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在离地五米时尽可能蜷起身体,把冲击力降低到最小。许纳之双脚脚踝骨折,从此落下个阴天下雨就疼的毛病。
武行不当了,许纳之揣着赔偿款改了行,往西去,在一家相声园子当了个相声演员。习武之人能吃苦、肯下功夫,许纳之打劈了好几副快板,嘴皮子磨破无数层,算是勉强把功夫练得了。他从小演出比赛不少,又在片场混过,不惧观众,虽然长得不算多帅气,但从小练武练得心明眼亮,往台上一站,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精气神儿,引人眼球,很有台缘儿。台上说,学会文武艺,货卖于十家。许纳之心说这话说得不假,刚配上搭子时,张宇卿还是个大三学生,211大学,中文系高才生,啥都不爱就爱曲艺,基本功不错,好记性学问大,能唱两嗓子老生。园子二楼有个独立的房间做评书场,张宇卿这种能说书的演员会轮流在每晚演出之前说一小时。他俩一文一武,一前一后拜了班主为师,没过几年就成了园子里的半拉台柱子。
许纳之想给张宇卿打个电话,想想还是放弃了,张宇卿最近要订婚,这几天两家一直碰头商量这个事儿。年前他女朋友相中三环以里一套房子,首付40多万,张宇卿一穷说相声的拿不出来,俩人闹分手闹得轰轰烈烈。没两天,张宇卿爹妈把钱借够了,俩人一个大跳直接从复合到订婚,用薛野的话就是扯得人大胯疼。后来许纳之知道张宇卿管他们师父借过钱,班子里看着手头宽绰的他都问过,就没问过许纳之。
薛野劝许纳之别多想,亲兄弟都得明算账,借钱伤感情,况且那是40万,不是40块,借了也拿不出来。说这话时,薛野叼着半截煊赫门,招呼酒馆老板娘加半扎老雪。许纳之闷声往嘴里填花生米,他去年做过手术,气胸,要不是师父及时把医药费垫了,他差点儿出不来ICU。打那以后,许纳之身子骨虚了,烟酒不沾。酒馆儿叫九丈九,开了二十多年,老板跟许纳之师父拜过把子,数来宝唱得好。他们这群小辈晚上下了业务常来喝一杯。九丈九不是清吧、居酒屋、精酿酒吧这种能挤进酒吧一条街的网红店,它就是个老式酒馆,卖拍黄瓜油炸花生米凉拌海蜇皮,油泼辣子浇酿皮是一绝。酒水从散白往上,五块钱二两半。也有好酒,说是自家酿的。九丈九酒鬼多,喝多了哭的吐的睡的唱的,还有拍桌子吹牛的,应有尽有。许纳之听见过喝到位了在海参崴买海湾的,还有说城墙是他家祖上修的,谁动城墙底下这片地谁就是在刨他家祖坟他铁定跟人家玩儿命。
该拆还得拆,欠钱就得还。薛野欠着外债,许纳之手术费还没还完,他俩租的房子挨挺近,都一室一厅,在一个小区。疫情那阵子园子停演了大半年,小区封闭出不去门,基本工资一千七,俩人连麦喝啤酒看日剧,看到《人生删除事务所》时,他俩心血来潮成立了个小分队,说是一旦超过48小时没回消息,那没准儿就是孤苦伶仃猝死在家,麻烦对方报警收尸。
许纳之电子设备玩得不灵,有两天充电器坏了,手机没电了,自己可屋里抓瞎。薛野以为小分队刚成立就要解散,偷偷摸摸爬上一楼阳台的防盗窗敲二楼许纳之家窗户,差点儿被当贼逮起来。许纳之给手机充上电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得告诉宇卿一声儿,他找不着我该着急了。”
薛野咬牙切齿:“他是你孵的蛋吗?”
小白墙上钉满了牌子,清一色手写毛笔字,全部都是×××正常兴业,上头贴着市政封条。九丈九没挂牌子,直接在墙上刷了仨大字:九丈九。那是张宇卿的手笔,他跟墙根儿底下拿蘸水毛笔写字儿的老大爷学过一阵子书法,称得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这地方卧虎藏龙,文化底蕴厚重得冲鼻子,门都快没了还得在意着门面,好像招牌不手写就掉价儿丢脸了似的。
许纳之紧赶几步,薛野给他发了条微信,说是已经拆完了,还发了张戴着安全帽的红袖标指挥工人挪牌匾的照片。许纳之觉着脚腕子疼得闹心,这几天总下雨,早春飘的雨点子又黏又凉,缠绵悱恻,没完没了往人骨缝里钻。许纳之的脚踝又犯老毛病,剧场每次演出五场活儿,开场板儿、头、腰、贴底、底。底在台上站的时间最长,半个多小时,许纳之疼得受不住,逗哏又在桌子外头,没个东西挡着,也不好活动活动。前一天,他俩使了个常使的身上活儿,张宇卿佯装生气推了他一把,把他仰面推倒了,许纳之在倒地的瞬间一个鲤鱼打挺儿把自己弹起来,这动作对腰腹力量要求大,对脚踝冲击也不小。许纳之落地时脚踝一阵撕裂般的疼,他知道自己这一下子可能要站不住,连忙单脚点地摆了个劝酒换杯,满堂彩算是保住了,许纳之和张宇卿也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许纳之是个要脸的人,自尊心强,最不乐意给别人添麻烦,有什么难受的能自己消化就自己消化,不到挺不住了绝不开口说一声不行。也赶上张宇卿这几天家里有事,下了台来不及跟他说说话。偏赶上他俩使《汾河湾》,张宇卿念词儿:“得,我说城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
城门楼子四个字让许纳之发了个呆,把词忘了,观众都听出来了,张宇卿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汾河湾》是他俩合作的第一出活儿,使了千八百次了,说梦话都是:“丁山,儿哟,该来了……薛仁贵做事太短见——”按理说半点错都不该出。
下了台张宇卿绷了一张娃娃脸:“哥,咱们这么着可不成。”他想去拍许纳之肩膀,却摸着一手汗,许纳之一头一脸一后背的汗,把大褂儿后脊梁都浸湿了,许纳之长出一口气,脸也发白:“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张宇卿脸绷得更紧了:“哥,你这么着可不成啊!”
想到这儿,许纳之叹了口气,他承认,他有点惧张宇卿,也宠着张宇卿。他比人家大三岁,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文化水平没人家高,说相声半路出家,要不是张宇卿主动提出跟他搭,估计到现在他也只能唱开场板儿圆粘子。张宇卿活到二十好几一直顺风顺水,读书考学工作搭档谈恋爱,未尝一败,是个被命运宠大的小少爷。这种人难免有点傲气,有点霸道,有点孩子气的骄恣惯纵,偏赶巧许纳之又是个逆来顺受的温吞脾性,心里总含着愧和卑,张宇卿说啥是啥,从不翻脸,也不回嘴。
薛野就看不惯他这点。
许纳之、薛野、知子,仨人是在小白墙后头的杂物堆碰面的。知子是网名,真名是啥不知道,她自己说是因为《夏日终焉》里女主角叫知子,随手就给自己起名叫知子了。知子是园子老粉,打揭牌开张那天就来这儿听相声了,比许纳之资历还老。园子开了七年,知子从高二到研二,评书场一场没落,当过张宇卿的学妹,冒充过薛野的女朋友,客串过封箱开箱的主持人。这些年过去,知子爹妈离婚了,爹浪迹天涯去了,妈跟九丈九的老板再婚了,现在是九丈九的西施老板娘。
园子藏在墙后头,没钉木板子,班主用七紫三羊小楷在灰檐上很是秀气地写了一行“声闻于天,曲苑流觞”。想进园子得从50米开外花店在墙上掏的洞钻进来,踩着碎砖烂瓦走一段才能摸着门。他们仨就这么卡在狭窄的废墟里,薛野对许纳之挠挠头:“我给她也发了个信息。”
知子叹口气:“今年的五彩绳还没编呢。”
薛野咋舌:“还编个啥劲了。”
年年端午节,除了九丈九的江米红枣粽子,知子都会用绣线给园子里的少爷们编五彩绳,七年从来没断过。这玩意儿就是个寄托,戴着也没什么好运,不戴又怕节外生枝。园子门口的人行道地基下沉,积了条水沟,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许纳之他们就会把五彩绳解下来丢在水沟里,积水被彩色丝线映射渲染,一夜之间东流入海。
许纳之示意薛野闭嘴:“新剧场‘五一’就开了,就是没想到没接上,听宇卿说师父在新剧场留了个包间做评书场,这儿有的新地儿都有,放心吧。”
知子没说话,薛野在抽烟,许纳之攥着一纸袋糖炒栗子。兴许是怕他们再擅自把牌匾挂回去,红袖标指挥工人把上头镶嵌的烫金字抠掉了,龙蛇锦绣四分五裂,碎块儿叮里咣当丢在水沟里,金属生锈的烙印还留在墨蓝底色上,蜿蜒曲折,单薄得顽固。薛野把半拉烟头儿往地上一撇,骂了句娘就要往前冲:“干啥干啥?有完没完?挫骨扬灰啊你们!”
许纳之一手扥过薛野的后脖领子,之前有粉丝说许纳之像是薛野的狗绳,薛野的逗哏深表赞同。知子想起这话有点想笑,转脸又突然想哭,风挺大,她狠狠一抽鼻子,眼泪就被风带下来了。许纳之瞬间无措,他嗳了两声,知子背过身去抹眼泪。薛野一见更来劲了,挣动两下就要上前跟红袖标理论。
许纳之横眉冷目,他平常鲜少动气,一旦动了心火,倔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把人钳住了:“薛野,一天天的你……你还嫌你惹的事儿不够多啊?”
许纳之很喜欢薛野,虽说他和张宇卿更加亲昵,但有些话许纳之不能和张宇卿说,却可以告诉薛野。薛野25岁,正是动人的年龄。他胸怀天下、没心没肺、自来熟、人来疯又极其擅长察言观色,真诚热情刻在脸上,世事练达却野心勃勃,没少被园子老辈诟病。粉丝形容他是“人间小太阳”,知子说小学课本上有个北风太阳比赛谁能更快让旅人主动脱掉外套的故事,认识薛野之前,她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就是在扯犊子。
薛野像个填不满的邮筒,知道太多人的秘密,包括许纳之的。许纳之也知道他的,他们认识得最早,彼时许纳之二十出头,还跟着剧组当武行,薛野十七,拥有一段说起来像传奇故事的波折人生。薛野10岁时妈跟着个传教的从东北私奔到四川,爹另娶,没几年也带着情人人间蒸发,除了一屁股债和一间抵押出去的红砖楼六楼,什么都没给薛野留下。薛野13岁开始在社会人手底下的会所走穴,小剧场、浴池、KTV,甚至连二人转大舞台都上过,没啥别的本事,就是长得讨喜,嘴皮子利索,能给人唱板儿,小小年纪就懂举着瓶啤酒跟台下互动:“大哥你再不笑我就干了。”
薛野他爹给他留的债利滚利利滚利,死也还不完。薛野16岁那年攒钱买了张火车票,把所有身家性命断舍离了,只身一人上了火车往西跑。他本想到长京倒一趟火车去四川,也不是为了找他妈,他就想知道四川到底有啥好,引得他妈抛家弃子,就算见不着他妈,也能去动物园看看大熊猫。长京火车站挺乱,薛野身无长物,从东北到西北的硬座累得他双腿水肿。他裹着外套在火车站眯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太长,错过了火车。醒后的薛野在火车站门口吹了会儿夹杂着黄土的凉风,他一连吃了三根老人头雪糕,跟拖着行李行色匆匆的路人借了三回火,从火伞高张坐到红轮西坠。夜空浓稠深邃,城墙上黄色的灯绳依次穿梭通连,挺美。薛野长长地呼吸,心想,算了,就这儿了。
跟许纳之说这话时,薛野正在九丈九当学徒,除了洗盘子刷碗倒酒,老板刚教会他怎么榨辣椒油。许纳之跟组拍一部唐装武侠,龙套了一个沉迷居合道的日本遣唐使,挎个十分不讲究的道具武士刀,从头到尾一句台词没有。杀青那天剧组开庆功宴,没人留神他们这种小武行。许纳之闲得没事儿到处瞎溜达,碰巧看见同样闲得没事儿的薛野站九丈九门口唱快板儿,小伙子精神抖擞,板儿和人都嘁里咔嚓脆:“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
刚考上大学的张宇卿嘟着一张婴儿肥没褪的脸指导:“你这气口儿不对啊,你得有节奏,给观众反应的节奏,懂不懂?”
鬼使神差,许纳之拐进九丈九多喝了两杯。那天晚上客人很少,有个女人坐在角落喝闷酒,喝多了就哭,老板拧了条热毛巾叫薛野递过去。师父当时还不是师父,过来要了俩拌菜,说租的房子到期了,最近在园子凑合住。后来,没钱租房的许纳之也在台上凑合着睡过,裹着淘汰的旧窗帘,台底下空荡荡的,藤条椅倒扣在八仙桌子上,灯一关,仿佛熄了灯的古都城墙。
17岁的薛野喝得脸通红,他们素昧平生。素昧平生更容易交心,薛野托着脸问许纳之:“哥,你去的地儿多,听没听见过火车底下啪的一声,就铁轨接缝热胀冷缩,啪地一下,可好听了,跟开枪似的。”
许纳之摇头,薛野醉眼迷离:“我听见过,刚到这儿的时候,我坐城墙底下抽烟,听见了,特清楚。”他指了指张宇卿,“哥你瞅这人,就他,大学生!高考580多分,非要说相声,就旁边儿那个园子,刚才来要拌菜那位,他开的园子,我俩说好了,一起去,哥你不知道哥……”他囫囵半片地乐了,“那台子上有块小木头,叫醒木,小木头往桌子上一拍,啪!可好听了。”
未来的很多年,很多年中的很多个夜晚,许纳之时常梦见20岁的夜晚,他梦见自己真的成了异国他乡的武者,挎着长刀,从护城河上经过,有少女将手腕上的五彩绳解下来丢进河里。梦中时空交错,城墙高耸云端,九丈九前悬挂着馨红的纸灯,墙壁上悬挂着秫秸锅盖、干辣椒,脊檫上贴着一枚红纸裁成的剪刀和蝎子,磕掉齿的碗碟中酒香醇厚,白墙上吊着的几帧古装皮影人儿活动起来,薛野正用筷子敲碗边儿,张宇卿放开嗓子:
我的儿汾河湾前去打雁,天到了这般时不见回还,将身儿坐至在窑门以外,等我儿他回来好把饭餐——
那时候薛野和张宇卿对他这个旅人说什么来着。许纳之一手拽着跟红袖标瞪视的薛野,一手拍了拍还在抽鼻子的知子,想把人从过去往未来里赶。师父在群里发了条消息,说是市政决定周日给所有商户停电,临时决定周六举办园子最后一场演出,让许纳之把发四喜那套东西找着。许纳之的栗子在控制薛野时撒了一地,他说:“薛野,别闹了,定了。”薛野臊眉耷眼的,张宇卿的私信几乎同师父的通知一道过来:“哥,我周六订婚。”
许纳之回:“好。”
九丈九也定了,周六关门。
老板说酒馆不开了,早就这么打算的,打月初起就没再进货了。他说九丈九不是卖酒的也不是卖菜的,九丈九是个卖人气的地方,挪了,人气就没了,九丈九也就成了七丈七、一丈一,随便什么数儿都行,反正不是九丈九。况且知子她妈本来就对酒馆有意见,酒馆西施更想当花仙子,开花店,店都盘好了,装修也装完了,在龙首原那边,叫空折枝。
薛野开始对瓶吹时,老板正在后厨拌拍黄瓜,一股油辣子就醋的酸呛直冲鼻子。知子在柜台后头擦玻璃杯,二两容量,抹布在杯子里转圈,咯吱咯吱得听得人倒牙。有的人喝多了哭,有的人喝多了笑。薛野这人平时话痨,但酒越上头话越少。天黑了,路灯挺长,酒气被闷在灯光底下,和映下的陈年积垢一样混浊,窗户底下那一桌划拳划到兴头上,五、十五、二十,薛野打了个酒嗝儿,从软包里摸烟。他手指头有点木了,烟盒又被他攥得皱皱巴巴,就剩一根烟死活也抠不出来。窗户底下划拳的秃顶大哥突然一嗓子:“再输我他娘把玻璃杯嚼了!”
薛野扑哧乐了,许纳之喝了一瓶多大乌苏,其余时间一直和酱油大葱泡的油炸花生米较劲。薛野对着瓶口吹气:“想啥呢哥,园子还是张宇卿?”
许纳之:“你要是想他就叫他过来。”
薛野嗤之以鼻:“屁,混蛋玩意儿,见色忘友见利忘义,我想他干啥?”
许纳之笑了一下,柜台上头的悬挂电视在放一部文艺片《阿金》,讲武行替身的。屏幕上的杨紫琼一次次从立交桥跳下,摔进桥下的卡车车厢,痛苦地蜷起身体。许纳之盯着屏幕,眼神不太聚焦,薛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屏幕上只剩下手写体的滚动字幕。
许纳之把薛野扔在桌子上的烟盒捡起来,拨开银色锡箔纸,碎烟丝末子直往指甲缝里钻,“漏网之鱼”在烟盒最里头猫着,挺憋屈。他耐心地把烟盒抻平,把烟倒出来,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许纳之戒烟也有一阵子了,练过武的人自制力都不弱,从决定戒烟那天开始,许纳之就没再往烟盒上看过一眼。
他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把烟点了:“我跟组去过很多地方,来长京那次,我演了个日本浪人,坐火车走的。我们过黄河时我做了个梦,梦见千年前那个浪人死了,就腐烂在护城河底,浪人有名字,是我在荧幕上的第一个名字:秋彦。我想拉开窗帘看看黄河,但是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半睡半醒的,我听见开车前城墙底下火车站那句:‘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即将离开古城长京了,一朝长京盼,回首已千年……’”
薛野舔了一下嘴唇上的酒水:“哥,你说我一身冷痱子。”
许纳之把烟呼出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跟我说‘要是以后不干武行了’就来投奔园子,宇卿让你别扯淡。我结账时你说下次见,我心说不可能了,见不着了。我去过挺多地方,跟逃荒似的,从来没在哪儿停过脚,也从来没有哪儿留过我。”
有个拖着音箱、抱着吉他进来唱歌的,被划拳大哥叫过去了。歌手把打印出来压了塑料膜的歌单挂在脖子上,音箱底下拖车轮子硌?作响。知子在一旁收桌子,一个碟子一只酒杯,常客,岁数不小了,这些年一直一个人来,估计也是最后一次来了。大哥点了首《不再犹豫》,一时间满屋子塑料粤语。许纳之说话时本来嗓音就低,这下子干脆听不见了。薛野把脑袋凑过去,耳朵几乎贴上许纳之的嘴唇,许纳之顿了顿:“我对不住宇卿,做手术那阵,你也知道,有个上电视的机会,是我给耽搁了。那几个月,宇卿一个人在园子里打开场板儿,真心话,过意不去。那时候我就想,就这儿吧,就这儿得了。”
他把烟屁股按了。知子总跑评书场,偶尔支着手机录像,许纳之做手术那阵子,知子给他传了段张宇卿的评书场录像,留言是“张宇卿真爱宣言”。坐在桌子后头的张宇卿穿了身皂色大褂,念了段醒木词:“一块醒木上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张宇卿过去有点大舌头,为了干这行每天拎着一张面巾纸对着墙练嘴皮子,生练得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一大套菜单子背下来,面巾纸上没有一点唾沫星子,上了台也鲜少有崩瓜掉字儿吃栗子的时候。说这段时,张宇卿看了知子的镜头一眼:“干哪行,走哪条路,定什么地儿,选什么人,这些都讲求个缘分,讲求个眼缘儿。这玩意儿说不好,也许一眨眼就没了,也许一不留神就是一辈子。就比如说我那个搭档许纳之,这阵子可医院躺着呢,承蒙各位挂念,今儿白天我还去医院瞧了瞧他,精神状态挺好,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就他,当初我第一眼瞧见他,我就喜欢他。您别乐,真事儿,就跟我第一次来园子似的,打我第一次站在这儿,我就喜欢这儿,我就想在这儿干一辈子。”
许纳之说:“我打算把鞋留后台,跟园子一块儿埋了。”
薛野听了个七七八八,他呷了口酒:“哥,你甭多想,真的,你也知道,张宇卿这人心气儿高,对自己对旁人都狠,死纲死口,讲究太多,要不是你,真没人乐意跟他搭,你不用感谢他,是他得感谢你。”
他俩话头撞一块儿,薛野一愣:“啥鞋?上台那布鞋?”
粤语歌唱完了,大哥跟歌手脑袋碰脑袋选下一首,九丈九沉入短暂而纯粹的静谧。许纳之在袅袅余烟中点了下头:“对,穿好些年了那双,侧帮都磨漏了,五月份新园子开了,也该再做双新的了。”
薛野含混着:“嗯,也是,我那双也是,赶明儿跟张宇卿说一声,咱哥儿仨一块儿去回坊再量一双。”
歌手到头来又唱了一遍《不再犹豫》,薛野一蹦三尺高,他喝嗨了,跑去和歌手抢麦。他说人家粤语太水,自己发音也不咋的,一股子东北味儿,鬼哭狼嚎的,差点儿被知子拎着脖领子扔出去:
谁人定我去或留
定我心中的宇宙
……
梦想有日达成找到心底梦想的世界
终可见
最后一场演出,许纳之和张宇卿又使了《汾河湾》。园子被摘匾那天晚上,半夜,有人趁着夜色在小白墙上作画,画师功底不浅,画作笔酣墨饱、吴带当风,从九丈九一路延展到园子门口。张宇卿眼尖,他说九丈九门口是薛仁贵征东,园子门口是薛丁山征西。画得好,真好,功底不像凡人,八成儿真是城门楼子魁星楼底下哪位老祖宗半夜显灵,好让后人长长见识。
薛野的搭档回老家奔丧,开场板儿让他来了。小伙子精神抖擞,板儿和人都嘁里咔嚓脆,是他从少年唱到青年、从东北唱到西北那段:“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张宇卿抱着胳膊在后台咂嘴:“薛野啊薛野,这么些年了,气口儿还这个味儿,一点长进都没有。”
张宇卿刚忙完订婚酒席,换大褂时后脖子上汗还没干。师父本来给他俩排了出《学聋哑》。临上台,前脚踩上台阶,手指已经快触碰到“出将”门帘的张宇卿突然说:“哥,我觉着咱哥儿俩得有始有终。”
许纳之一愣,他望了望张宇卿,又凝了眼后台供的祖师爷牌匾:“行,听你的。”
台下第一排正中间的八仙桌子被知子和其他老客包了。知子家花店马上开张,园子成了她家第一个顾客。知子穿了件蓬松的白色面包服,脚边、桌上堆满了各色鲜花,花海如幻如泡世,几乎将她淹没。属于薛野的向日葵堆在红色绣锦桌围子旁边,湿漉漉地滴水。许纳之和张宇卿冲台下鞠了一躬,抬头时知子已经到了眼前,隔着桌子把两捧粉蔷薇塞进他们怀里。
停电早了三小时,没到周日凌晨,城墙底下这一片电闸都拉了,像一盆冷水浇在篝火上,“砰”的一声,上千户店家连接而成的金色缎带灰飞烟灭。园子被黑暗绞断,同时绞断的还有许纳之唱到一半的那句:“我的儿汾河湾前去打雁,天到了这般时不见回还……”
剧场骚动了半分钟,但没人起身离开,先是知子点开了手机手电筒,接着是后排的某位观众,接着是更多人。园子不大,顶多容纳125人,第一排观众伸出手就能摸到台上演员的衣摆。许纳之站在台上,刺目的白光如薪柴上尚未熄灭的火星,倔强、顽强地流淌,错落扩散成璀璨光河。他突然发现台下的每一张脸他都有些面熟,他们于这方寸之地一次又一次地相遇、相识,在这座聚散如滴水入海、生息着一千多万人口的浩渺都市,游鱼一般相互碰撞,如同神迹。
张宇卿偷偷扥了一下他的袖子,许纳之回过神来,他笑着说了句:“谢谢,各位留神着点电量,实在不行外头有充电宝。”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话筒音响都断电了,肉嗓子听不大清楚,他清了清嗓子:“讲句题外话,我们这些个演员这么多年都被话筒惯坏了,搁早些年,老前辈们画锅撂地儿,哪儿有这些个扩音器啊音响设备啊,隔多老远、环境多嘈杂都得凭一条肉嗓子。话说回来,行走江湖吃这口饭靠的是真本事,今儿您各位来着了,园子闭幕演出,我们哥儿俩给各位衣食父母卖卖力气,我大着点儿声儿,您各位留神着听,有什么崩瓜掉字儿等不到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知子先鼓了鼓掌,不知道谁,从某个角落叫了声好,许纳之重新把词儿唱完了,心里稳妥下来。张宇卿挨得很近,他们目睹彼此从指尖开始变得中空,手电筒的光芒吞噬掉他们的皮肤、血肉、骨骼,令他们如河底的鱼一般玲珑,许纳之张开嘴,气泡升入半空,最后的夜晚灌入胸肺,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河流中沉浮,城墙、列车、九丈九。
窗外夜色沉沉,只有路灯铺天盖地,世间烟火弥漫,许纳之闭了闭眼睛。天气渐热,人生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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