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林从一阵清脆的闹铃中醒来。他把脑袋蒙在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准确无误按哑了床头的闹钟,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三林闭着眼。小鸡鸡正憋着尿,硬撅撅的,像个洒水壶。三林知道今天是星期天,不用起早去上学了。三林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赖床更惬意的了。
隔着被子,三林听见外屋有了动静,是母亲在做早饭,小米粥的清香已经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子。三林还听见一声门响,是父亲下夜班回来了。父亲喊,三林快起,吃完饭爸带你去洗澡。三林在被窝里哼了两声,他还不想起。父亲不管这些,进屋扯开了三林的被子,一个星期没洗了,脖子黑得像车轴。父亲冲三林丢过来衣服,顺便在他小鸡鸡上摸了一下。三林浑身一凉,尿意更甚,跳下床跑到院子里的尿桶前,射出一条亮亮的弧线,打了个冷战,人就没了睡意。他穿起衣服,呼噜噜喝了两碗粥,跟在父亲身后出了大门。
清晨的大街上人流稀少,几辆拉脚的马车不急不忙地走过,铁马掌叩着马路喀喇喀喇地脆响。三林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小手紧紧拽着父亲的后衣摆,一路向南。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向东一拐。一栋大房子,房后竖起一个高高的大烟囱,门口一侧竖起的白漆木板上刷着五个大黑字。三林上二年级了,他认识那几个字——新华大浴池。
三林随着父亲进了门。父亲从兜里掏出几张零毛钱,买了一红一白两张澡票。穿过一段幽黑的走廊,来到一扇门前,将澡票交给守门人。三林跟着父亲进了更衣室,一股潮湿的汗泥味道钻进鼻孔。三林看见父亲打开一个衣橱开始脱衣,三林就仿效着父亲脱衣。两个脱得光溜溜的身体走向里面的门,经过结满雾气的穿衣镜前,父亲略微站了站,对着镜子里的人用手理了理漂亮的大背头。三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父亲,三林感觉自己像极了父亲,简直是父亲的袖珍版。不同的是,父亲脸上有黑黑的络腮胡子,从小腹到胯下也是一片黑森林,而自己却浑身光溜溜的。这让三林觉得父亲没有自己好看。
浴池里灯光很暗,蒸腾的雾气中闪着一个个白花花的身影,水声哗哗作响。三林见父亲和人打着招呼,来到一个大大的池子前,池子里的水缥缈着腾腾热气。父亲坐在池沿上,双腿探进水里,嘴里嘶哈着,慢慢慢慢把身子浸到水里。父亲对三林说,儿子,去温水池里泡一泡。三林就光着腚跑向最里边的另一个池子,用手一试,池水是温的。已经有几个孩子泡在里面了,相互之间喷溅着水花,三林钻进水里暂时安静了一会儿,很快就和这几个孩子混熟了,也撩着水花打闹起来。三林本来是不爱洗澡的,洗澡就是为了玩水。三林还没有玩够,父亲一身湿漉漉地走过来,拽起三林按在池沿上,手里缠上一条毛巾,在三林的身上搓起来。说你看你,都脏死了。身上的皴还没泡透,毛巾像锉一样,疼得三林杀猪样大呼小叫。父亲抓起三林,直接按进热水池里,三林扑棱着想往外钻,却被父亲死死按住。渐渐的,三林安静下来,他感觉浑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像一条条小鱼儿的嘴儿,噗噗地往外吐着气儿。父亲把三林从池水里拎出来,又一次按在池沿上,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地搓起来,污垢就一团团一团团地往下滚。搓完了,父亲把三林推到花洒下,水流像一只半撑的伞,把三林的身体冲了个干干净净。父亲拿出一块肥皂,把三林浑身上下打了个遍,又从一个圆盒子里挖出一块淡蓝色的洗头膏,揉在三林油腻腻的头发上。又一阵水流冲洗,三林感觉自己彻底干净了。
洗完了澡,三林坐在池沿上,静静地看着父亲。父亲坐在一个半仰的躺椅上,一个胸口长着黑毛的中年汉子手上套着一块麻布,揉搓着父亲身上的泥卷儿。随着汉子手在父亲的身上一上一下,父亲身上的腱子肉也一颤一颤的。
父亲带着三林走出浴池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父亲用梳子梳了梳他油光光的大背头,对着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儿子,舒服吧。三林说舒服,你要是给我买棉花糖吃就更舒服了。父亲就笑着在三林的脑袋上弹了一下,带着他走到路对面弹棉花糖的小摊,为三林买了一只棉花糖。剩下的零钱父亲并没有装进兜里,经过道旁那个坐在树下的老乞丐跟前,父亲弯了一下腰,把手里的镚子哗啦一下放进那个白漆剥落的饭缸里。父亲拍着兜说,这下算是彻底干净了,走,回家!
三林又被一阵嘀嘀的闹钟从梦中叫醒了。他从被窝里探出手,准确无误地在电子闹钟上按了一下。三林听见外面厨房里传出来吱吱啦啦的炒菜声,是妻子在做早饭。三林回头看了看,儿子还在熟睡。三林端详了一下儿子的小脸,发现儿子长得和自己像极了。“这是我的儿子,绝对的原装正厂。”想到这儿,三林心里成就感满满。
客厅里电话响。三林穿着三角裤头下床接听,那头传来父亲的叫喊,三林,跟我去洗澡,后背痒。三林哎了一声,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星期天没带父亲去洗澡了。三林想叫醒儿子,想了想没舍得,麻利地穿上衣服,跟妻子打了声招呼,蹬蹬蹬蹬下了楼。三林骑着摩托车来到大街上,发现已是人潮涌动,三林的摩托车在车流里左拐右拐,很快被汹涌的车流淹没了。
摩托车停在一栋很旧的家属楼前,三林下了车,进了单元门,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铁门,又推开一扇木门,看见父亲那张褶皱丛生的脸。父亲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趔趄着身子,把洗浴用的小塑料包一会儿扔在沙发上,一会儿又拿起来,嘴里叨叨咕咕地骂。三林看见父亲嘴角上粘着个大米饭粒,便伸手飞快地一捏,转身进厨房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正在收拾碗筷。三林从电饭锅里拿出一个剩馒头,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囔囔地说:“我爸这段日子见好,我带他去洗个澡。”母亲说:“去吧,省得整天磋磨我。”又说:“你还没吃饭,吃了饭再去。”三林说还不饿,回来再吃。三林拎起洗漱用具和父亲换洗的内衣,拉起父亲的手。
三林一手拎着洗漱用具,一手搀着父亲,慢慢走出了巷子,沿人行道横穿大街。大街上车水马龙,父亲双腿打抖,走得更慢了。三林和父亲走到哪里,哪里的车流便停下来。对不起对不起,三林在心里频频道着歉,走一步便停下来等父亲,每一步都保持着前进的姿势。走到马路对面的巷口,父亲停下来问:“这是去哪儿?”三林说:“去新华大浴池。”父亲说:“我说嘛,别的地方我可不去。”三林说:“我知道,可朝阳,就新华大浴池的水好。”
进巷子不远,醒目的灯箱上写着“天溢泉洗浴中心”。三林搀着父亲进了门,冲老板挤挤眼,到你们新华大浴池洗澡了。见是三林,老板会意地点头,“欢迎欢迎,老爷子可有时间没来了,几十年的老客了。”父亲盯着年轻的老板看了半天说:“你不是老板,新华大浴池的老板我认识。”三林说:“他是小老板,老板的孙子。”父亲哦了一声说:“怪不得,池水还像原来那么热吗?”老板应道:“热,烫掉你一层老皮。”转头冲着三林低声骂了一句“你才是孙子。”
三林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推开浴室门,一股熟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大清早,浴池里人还少。三林把父亲扶到长椅子上坐下,为父亲脱掉外衣,抻起父亲的一只胳膊,脱掉衬衣的袖子,然后是另一只胳膊,然后顺着脖子往下一褪。内衣里脱落的皮肤角质层在空气中纷纷扬扬,露出父亲一身皮包骨。三林把父亲搀起来,解开裤带,闻到一股尿骚味。他把父亲的裤子和内裤一起脱到膝盖下,再扶父亲坐下,捞起父亲的双脚,脱下鞋子、袜子,再然后是裤子衬裤。脱光了,三林拿起一双防滑拖鞋,套在父亲的脚上。三林叫父亲坐在那儿先不要动,自己三下五除二扒了个精光,领着父亲走向浴池里间。经过穿衣镜前,三林习惯性地停了一下,对着镜子里的影像瞥了一眼,蓦然感觉时光仿佛倒流。就是无数个这样的星期天,无数个这样的早晨,父亲带着自己,一次次穿过这样一面镜子。那时的父亲还年轻。他们长得很像,仿佛印刷于两个不同年代的同一个版本的书。见父亲在镜子里盯着自己,三林突然恍惚起来,他仿佛看到未来的自己,正在对自己回眸。
浴池里的地砖沾了水,变得滑溜溜的。三林拉着父亲双手,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父亲弯腰翘臀,双膝弯曲着打抖,本能地找到平衡,好像每迈一步,都要为下一步做好准备。池子一热一凉。三林把父亲拉到热水池边。父亲用手往里探了探,又缩回来。三林又把父亲拉到温水池边,父亲伸手再探探,又缩回来。父亲怕的不是水温,而是那一池晃动的水。三林只好把父亲拉到淋浴头下,拉过一只塑料凳,扶父亲坐下来冲淋浴。三林鱼一样潜入热水池里,露出一个脑袋,嘴里嘶哈着,目光不离父亲左右。透过朦胧的水雾,父亲端坐在伞状的水流下,正静静地望着他,呆滞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点羡慕,又有一点失落。三林突然有些难过,起身出了池子,拉着父亲进了蒸汽房。朦胧中,三林看见父亲的脸上渐渐漫起了红晕,苍老的皮肤也有了新鲜的颜色。出了蒸汽房,三林牵着父亲来到一张空着的搓澡床前,扶他坐下,然后一托父亲的双腿,把他放倒在床上。父亲害怕起来,双手四处乱抓,三林把父亲的手按下来,父亲双手抓紧了床沿儿,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这才安静下来。三林手上套了搓澡巾,从父亲的面部开始擦起,澡巾从额头滑过松弛的面颊,搓在下巴上的胡茬上发出摩挲的响声,下到脖颈,转到胸前,下到小腹。父亲的小腹已经近乎空瘪了,堆积着一层老皮,松弛而没有光泽。三林的眼前浮现儿时的一幕,父亲躺在搓澡床上,小腹鼓得坚硬而富有弹性,搓澡工的澡巾搓过去,一颤一颤的,搓过后的皮肤红崭崭的发亮……翻个身下床的时候,他裆下的物件儿气宇轩昂地高翘着,搓澡的师傅总会适时地赞叹两句,而今澡巾转到胯下,父亲裆下的物件儿是低垂的,对于三林的翻弄无动于衷……三林给父亲翻了一个身,开始给父亲擦背。三林手中的澡巾加大了力道,脱落的角质层和着油泥翻卷而下。父亲对此并不满意,“再加把劲儿!还是痒。”三林手上又加了把劲儿。
三林又拉着父亲来到淋浴区,拧开淋浴头,为父亲洗头,洗身子,打浴液。三林翻开父亲裆下物件堆叠的表皮,为他冲洗冠状沟里积结的尿垢。父亲敏感起来,拧动着身躯,好像在愤怒地拒绝。好在三林很快就把它弄干净了,转过身,又去洗他的股沟,那里结着一层硬硬的屎痂。这时三林似乎理解了父亲为什么热衷于洗澡了。所谓生,其实就是个落满灰尘的过程,包括硬硬的屎痂和浓浓的尿垢。而生活,就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洗净。
三林为父亲冲洗干净,擦干了身体,拉着父亲出了门。从更衣室的衣橱里拿出换洗干净的内衣,为父亲穿上,搀着父亲走进旁边的休息室,扶着父亲在床上躺下来。父亲说:“舒服啊。”三林说:“哦。”父亲又说:“三林呀,真舒服。”三林说:“是舒服。”父亲说:“三林,我有点困。”三林说:“困了你就睡。”
三林转身进了浴室,在热水池里蹲蹲起起,烫热了身子,出来往搓澡床上一躺,喊搓澡。搓澡工干巴瘦,手里的澡巾轻柔柔、慢腾腾。三林叫搓澡工快点儿,加点儿力度。搓澡工说,慢工出细活,你这都没泡透,咋能快起来。三林说,走一遍就行。搓澡工说,你今儿个倒好伺候。澡巾在身上草草走一遍,三林下了搓澡床,站到淋浴头下,洗发水沐浴液一起打,放大水流一通猛烈冲洗,擦干身子出了浴室。
三林穿好衣服,走进休息室,见父亲手脚摊开,静静躺在床上,好像一个澡,把全身骨头节儿都洗开了。三林凑过去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见父亲没有应答,用手推了推,又凑过去看了看那红扑扑的脸。有人从旁边经过,说老爷子睡得真香。三林在对面的躺椅上,仰着头,手里的毛巾搭在脸上,胸膛起伏着,就那样静静坐了许久。三林起身出门,去吧台结了账,去更衣室拿了父亲的外衣,给躺在休息室的父亲穿外衣。三林想,要是再给父亲拿一套干净的新外衣就好了。先穿衣裤,再穿鞋袜,三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父亲。穿好衣服,三林背起父亲出了门,老板从吧台里伸长脖子问:“老爷子咋的了?”三林说:“睡着了,我把他背回去。”
殡仪馆的车来到时,楼下已经摆满了花圈,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三林的父亲去世了。浴池的老板闻讯赶来,把一沓钱塞到三林手里,说:“哥,一点儿心意。老爷子在我浴池里没的,要是换别人,早就讹上我了。”又说:“前两年就有一个心脏病发作的,自己打车给送到医院里,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后来赔了人家一大笔钱才算了。”三林含着泪把钱塞回去,说:“兄弟,这钱我不能收。老爷子活着时经常说,人活着,身上干净,这里也要干净。”三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三林呀,真舒服。三林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三林想,父亲真是个有福之人,一辈子喜欢洗热水澡,临走之前洗了个干干净净。
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三林没有听见闹钟响,只听见厨房里吱吱啦啦的炒菜声,老伴儿在做早饭。三林看看身边,空荡荡的。三林现在觉已经睡得很少了,他穿衣起床,佝偻着腰来到客厅的沙发上,看了看挂在对面墙上的电子日历,便觉得后背又痒得厉害——今天是星期天。
三林拿起电话,按下了长长的一串号码,电话那头是儿子睡意蒙眬的声音。儿子说,干吗呀爸,这么早。三林说,我要你带我去洗澡。儿子说,你自己去洗吧,一会儿公司还有事。“我自己洗不了!”三林冲电话里吼了一声,啪地挂断了电话。老了老了,三林不知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儿子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说他昨天刚陪朋友洗完。三林说:“你陪朋友有时间,陪我就没时间?!”儿子说:“好好好,你别叽歪,我陪你去。”
三林跟儿子出了门,一辆气势威猛的黑色越野车停在门口,司机已经打开了后车门。上了车,儿子对司机说,去碧青池浴宫。三林张张嘴,又闭上了,他在脑海里寻找那些洗过澡的浴池,一个一个又一个,都已经关闭了。
三林说,当年有个新华大浴池。三林想跟儿子说说自己小时候,经常跟父亲去那个地方洗澡,对面卖好吃的棉花糖。儿子正在接电话,粗门大嗓的,“五险都没有,哪来的一金,笑话!又不是养大爷的地方。”儿子撂下电话,三林问:“没保险,退休咋办?”儿子皱了皱眉,问三林刚刚说的是哪个浴池,他好像没听说过。
三林说,当年有个天溢泉洗浴中心。这次他想说一说自己年轻的时候,经常带父亲和儿子去那里洗澡,唯独那一次,他没有带儿子……后来,儿子就长大了,经常跟朋友们去洗澡了。儿子电话又响,冲他摆手示意噤声,这次声音低了八度,一口一个局长,脑袋点得像拜菩萨。三林摇下车窗,刚把马路上的喧嚣声放进来,车窗自动关闭了。又摇下来,又自动关闭了。三林探头往前看,儿子的电话还没结束,是司机在搞车窗的鬼。三林转过头去,把脸压在玻璃窗上,看马路上车来车往。三林感觉车里很闷,比不上当年父亲的自行车自在,也比不上当年自己的摩托车拉风。
碧青池浴宫装修豪华,不像个浴池,倒像个金碧辉煌的大酒店。脱完衣服,经过穿衣镜前,三林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从镜中走过去的儿子,心里又是一阵失落。儿子越长越走样儿,挺着大大的肚腩,一点也不像自己。
一身汗毛孔都泡开了,三林出了池子,招呼儿子,“来,给爸搓搓背,背痒得厉害。”儿子挺着大肚子走过来,把三林扶到搓澡床前,放倒躺下,回头喊了声:“搓澡的!”一个肩上搭着毛巾的小伙子出现在三林跟前。三林再看儿子,已经在按摩区的床上躺下来,也是一个小伙子,双拳虚握,噼噼啪啪敲击着一坨白肉。
搓澡的小伙子手法真是好,轻的地方细腻绵柔,重的地方顿挫有力。“三林呀,舒服吗?”三林恍惚听见有个声音在问。像是父亲,又像是他自己。在小伙子的辅助下,三林翻了个身,脸埋进搓澡床的孔洞,胸腔里压出一声短促的叹息,禁不住鼻子一酸,一股潮湿从眼角溢出,汇向鼻尖儿,泪如坠珠,砸向孔洞下的瓷砖……
那边床上,传来儿子闷雷一样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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