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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姐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8643
孔庆武

  还记得月亮出生的那个晚上吗?宁静、祥和、明澈。所有的炊烟停下了婀娜的舞姿,所有的星星眨着眼睛,所有的泉水叮咚流淌,所有的灯盏点亮幸福,提前来到村庄。

  月亮是我的小姐姐,生于20世纪70年代。她的名字常常在外祖母的故事中出现。记忆中,她的眼睛像一道弯月……

  1979年的爱情,注定要孕育1980年的娃。三月春风拂面暖,一双握紧的小拳头,用啼哭辨寻这一世的亲人。声波在空气中急切地想接收到亲人的密码。

  我降生在辽东的一个小村庄。

  冰雪消融,阳光普照大地。柳丝吐绿,黄牛犁地,1980年的河东村像一幅水墨画。碾盘上坐着农闲的村人,叼着烟袋或搓着纸烟卷。天蒙蒙亮时,人们下地,松土锄草,日头升上三根竹竿高时,回来歇晌午。远处的梯田层层叠叠,是无数双大手堆砌的铜墙铁壁,洒下的汗水足够给庄稼苗滴上一圈露水。有女人抱着孩子出来晒太阳,众人喊着娃娃的名字,逗上一阵。在河东村,这是一种劳动后的解乏方式。他们欢欢实实劳累了一大早上,逗起孩子瞬间恢复了红光满面,又有了使不完的劲。

  我在娘的怀里,他们喊我春天。名字是外祖母起的,我和20世纪80年代的苞米苗一起长大。

  唢呐的高亢嘹亮在村庄上空飘过,二牛带着鼓乐班吹吹打打,唱着喜歌,一对新人牵着大红绸。点鞭炮、跨火盆、迈马鞍、踩高粱上炕、拜天地、喝交杯酒、吃饺子、坐福、拜堂、入洞房。我吃到了诱人的玻璃纸包裹的糖块。那年春天,月亮姐姐的哥哥结婚了。

  那年我三岁,喜欢吃糖,喜欢到处撒欢儿地跑,喜欢听外祖母讲故事。

  日子仿佛在唢呐声里绽放的花朵。走过无数个黑夜,香甜的表情镶嵌在和土地打交道的皮肤褶皱里。

  春风弹琴,春雨唱着民谣,唱得泥土湿润鲜活。牛羊咀嚼着青草的新鲜汁液。小头蒜、苣荬菜、榆树钱儿、槐树花儿……争先恐后跃上春天的餐桌。满坡的山野菜是每家的菜食,是春天赐给大地的中草药,绿色、健康、生态、环保。

  民以食为天,天赐的食物养活了祖祖辈辈的人。韭菜是甜丝丝的,白菜是香脆柔软的,水果摘下就可以吃——吃得放心。

  晚上,月亮姐用蓝花粗瓷大碗端来荠荠菜炖土豆。我们两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房山墙连着房子,屋檐挨着屋檐。院里有个角门,方便两家串门。我家新打了一口压水井,每日两家不必到村头辘轳井去挑水,省去了雨雪天气挑水路上的烦恼。

  水是女人的手,像外祖母的手,像妈妈的手,更像月亮姐的手。洗菜、洗衣服、洗去尘埃……

  饥馑的年月,一双柔软的手,一双小巧的手,一双美丽的手,担负着一家人的三餐和日常生活。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成年累月的日子匆匆走过,无法估算有多少水珠从她们手指缝经过。水是一面镜子,不知道收藏过多少青春。生命中的过往,相逢在村庄,在城市,在大漠,在大海……外祖母说:“人这一辈子,总有些经历,聚散多了,相识多了,能留在心里的就是不可磨灭的回忆。”至少,在村庄有她们的美丽容颜,有她们的温柔善良,有满满的能量,日子也丰盈起来。

  村庄的夜黑漆漆的,伸出手看不见手指。几声狗叫,被迅速淹没在夜色里。村头到村尾,没有几家有电视。劳动很美,可以净化一个人的心灵。劳动仿佛代替了娱乐。河东村的村民,春天种地,夏天挖药草,秋天收割,冬天打柴。月亮姐家的院子堆满了药材。用庄稼人自己的方法,按根须、茎叶、花果分类,按干、湿称重。前山后山西大沟、拐出几十里地的桂花岭都有他们的足迹。药草医病能换钱,源源不断地卖给城里的中药材收购站。残次的、不合格的,舍不得扔,毕竟湿了衣衫,从大老远的地方带回家的。喂猪,猪吃了壮实。我家养了母猪,喂少量的粮食,再喂泡在大缸里沤得瘪乎的榛柴叶子,最后喂些破损的中草药、零碎的土豆、菜帮子等。一窝窝猪崽皮毛光滑,肥壮得像小牛犊。我也认识了几种中草药:满山坡的猫骨朵儿花就是白头翁,味道奇怪的猫?就是藿香,开着蓝色花朵的包袱花就是桔梗。还有王八骨头、马尿骚、穿龙骨、细辛、掌叶半夏、羊铁叶,等等。大山有无穷的宝藏,爸妈常和月亮姐家一家人进山采药,贴补家用。

  月圆的夜晚,爸妈数着卖掉了一车车、一筐筐、一捆捆的药材,还有一窝窝猪崽,换回的票子,商量着秋天的打算。

  秋天,月亮姐上中学了,穿了一身花格子新衣裳。我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背着印有“我爱北京”字样的书包上学前班了。同学们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刚踏上文学道路那会儿我写歌词。今天想来,和启蒙有关系。有一年,辽宁省音乐家协会搞了一个音乐研讨会,见到了国家一级编剧、著名词作家宋小明老师。他作词的《百年恩来》主题曲《你是这样的人》《中国功夫》《回家的人》《向北方》《喜欢你》《中国功夫》等等,响彻大江南北。

  他的父亲宋扬先生曾创作了一首脍炙人口的儿歌《读书郎》(小儿郎)。“小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当时我们都会哼唱,许多年后才知道作者是宋小明老师的父亲。文学的力量,如春雨润物细无声。好的作品,流传千百年,记住了作品,忘记了作者,正像我们习惯了在黑暗里得到灯盏的光亮,却忘记了点灯的人。

  霜降后,在北方的小村庄河东村,太阳给大地的火焰越来越少。

  天冷,空旷。天空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收割后的田野裸露着,落下叶子的树木裸露着,河道里的巨石上裸露着羽毛。它们向世界敞开了内心。

  粮仓满了,鸡鸭鹅狗肥了,黑毛猪壮了。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让躺在岸边的河卵石站立起来,围成院墙。父亲又在院墙东西两侧多垒砌了几圈,墙上留门,留窗户的位置,家里有了偏厦。忙完这些,该准备过冬的烧柴了。封山育林,能砍的柴有限。天冷得要命,需要更多的柴草提供热量取暖。男人们拎起板斧,进山打疙瘩柴,女人们也磨好了镰刀。大雪封山之前,为了抵抗寒冷,刀斧锋利得能割断光线。山沟边,地埂边,割蒿草,掰干树枝,搂松树挠。细柴、硬柴、干柴、湿柴、蒿草、杂草堆到院墙高。开始下雪了,放寒假了。月亮姐和我戴着棉手套,穿着厚重的棉衣棉裤棉鞋,左边手套里装着花生,右边手套里装着苹果,中间连着一根细绳挂在脖子上。我们捡个阳坡嗑完花生啃苹果。这时,母亲砍的柴草搭成交叉马架形状,她像个举重运动员,用尽全身力量把它们扛在肩上。有时扛不动,刚起一半,一屁股坐地上。我和月亮姐两双小手赶忙上前帮忙。母亲舍不得我们用力,有时借个斜坡将柴草捆扛上肩膀。我们走在移动的小山后面。多年后,望着母亲瘦弱的身影,我问自己,母爱何尝不是山,何尝不是河呢?有一次,母亲手一滑,脚踝骨被刀砍伤。血流如注,血连肉粘在袜子上。晚上端一盆水,慢慢泡,揭下来已经是一盆血水。母爱,长期承担了超过身体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重量。这种力量来自哪里呢?是什么原因呢?

  一个字——爱!

  一个字——家!

  母亲在艰苦岁月里的忍耐能力,让一个家更有温度。无数个村庄里的无数个母亲,是村庄里最美的月亮。

  蒿草烟大灰多,常常呛得人眼泪哗哗流。上冻前,各家忙着打糨糊溜窗户缝。针鼻大的眼儿斗大的风。如今的孩子很少能体验到这种彻骨的寒冷。铝合金断桥铝封闭门窗、地热、暖气、空调。温度高了,还要开窗户放气。想一想,奢侈浪费。难怪94岁的外祖母还住在农村,不愿意进城。

  到了三九天,北风呼呼地刮,将炕洞抽得冰凉。男人们隔三岔五半夜出门,上山扛一捆刺槐,点着了,噼噼啪啪火星四射,烧炕取暖。身体需要吃食物得以生存,屋子需要烟火烘烤得以站立。

  日子在母亲淘米的手指缝中、在每日的炊烟袅袅中、在永不停歇的时间的长河里日夜不停地流淌。河东村通向外面的世界,要经过大洋河。大洋河,取河水汪洋之意。春秋冬有小铁桥架在上面,没有扶手,踩着铁板颤颤巍巍、晕晕乎乎,如站在船头上。过桥如行船,雨天铁板滑,若是有风天,铁板之间的空隙大,加上有损坏的,铁桥是个张口咬人不眨眼的铁兽。村中掉进铁桥夹缝最多的是女人和孩子。他们受伤的脚还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回到家。有的旧疤痕未痊愈,又添新疤痕。桥是连接河东村到城里最近的路。汽车可以绕远走炮台山,过北洋桥,村民只能期盼早点修上水泥钢筋大桥。那年,我参军,离开了村庄,也是最后一次踩着铁板过桥。

  光阴似箭,我复员回到家乡,不敢认了。这就是出生的地方吗?大桥上车流不息,河东村建起了楼群,城东公园建在东洋河桥头。从前偏僻、贫穷的村庄不见了。看不见茅草屋,到处是红砖大瓦房。村和组的路也都铺上了柏油路,家家户户接上了从山上引下来的自来水。这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最想见到一个人。

  有月亮的时候,村庄是温暖的。读书、当兵、离开家乡的那些年,没有再睡过大火炕,却时常想起月亮姐弯弯的眼睛。

  时光很奇怪,乡音未改,黑发生白发。草木枯荣,四季交替。日月轮值,山河依旧。应了一句话,美丽若初见。再次见到月亮姐,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可爱,只是多了风霜的印痕。她现在是一家公益协会的会长,在城乡间穿梭忙碌,把城里募集的爱心物资捐助给偏远贫困的乡村。每年冬天送给乡村学生温暖包,包里装着棉手套、棉帽、棉衣;送温暖进贫困乡村,让冬天不再冷得冻坏手脚、冻掉下巴、冻掉耳朵;每年带着会员到敬老院看望孤寡老人,包饺子、理发、洗脚、剪指甲……老人们一辈子不容易,咱们常去看看,给他们做一回儿女。

  月亮姐做的爱心公益很多,我在她的朋友圈看到许多新鲜的事例,我和外祖母提起月亮姐的事,她说心里亮堂堂的。

  她还说月亮姐是住在村庄里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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