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8日上午,阳光还挺明媚。王似龙摘下自己戴了几十年的老花镜,放进办公桌上的灰色眼镜盒里。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窗子,在桌上铺成一个有点倾斜的四方块,眼镜盒就摆在这个方块里。阳光下,王似龙老花镜的镜框油光锃亮,20世纪90年代的黑色塑料在他汗腺丰富的大手的反复摩挲下,隐隐有了黑檀木手串的光泽,厚实的眼镜片里好像也藏着一圈圈的波纹。他估摸自己以后的日子可能再也用不到它了。手机微信里“全民反诈”“庆丰一家人”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微信群的消息他也不需要时刻留意了。他把接替自己工作的小刘拉进群去,并且把群主的位置转让了。而手里的几本卷宗,去年年底就办结整理好,交给了所里的内勤双宏。那小丫头还故意拿自己打趣:“咋的?老同志,这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啦?”
“那不一定,有案子咱还得接。”
下个月9日,王似龙就退休了。所长卢勇也体恤这位在基层派出所兢兢业业干了30多年的老同志,跟他说:“老王大哥,这最后一周,你就好好歇歇,收拾收拾东西啥的,也不给你安排具体工作了,你就把手头工作跟他们交接好就行。到3月9日那天,我再给你张罗个光荣退休仪式。老胡、老陈你们几个老乡再好好聚聚,然后你再做个发言,给咱所新同志鼓鼓劲,立个标杆。”
王似龙也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日子,下午得空就和老伴去江边走走。
“这回咱可说好了,3月10日咱就去长春看病,你这个心脏偷停可不是个小事。咱家后楼那个老太太也是心脏偷停,一觉躺下就没起来,这病说没就没。你忙活一辈子,可不能一天退休金都没拿到就过去了。老伴儿老伴儿,到老了才是个伴儿,你可不能自己折腾够了,两眼一闭就不管我了。”老伴儿唠叨道。
“嗯,好。”其实他也习惯了,这些年都是如此,只是之前派出所工作太忙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自己这个萝卜,地上就得多个坑,所以也就从来没听过。这回退休了,就可以去好好看看病了。也别说不怕,哪个人不怕死?只是忙活起来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完事咱俩就直接从龙嘉机场坐飞机,去姑娘那儿,看外孙女,机票姑娘都提前买好了。省得你那片区里张三李四王五啥的你总放不下。”老伴又补充道。
“好好,你说了算。”王似龙笑呵呵地答应,老伴这安排明显是怕自己“拔出萝卜带出泥”啊。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刚进入三月,疫情就席卷了吉林的这片黑土地。真是三月春风不暖,惊蛰尚有余寒哪!
卢勇是个啥角色,王似龙太知道了,公安部挂名的一级派出所所长可不是谁都能当的,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全所防疫工作会上,卢勇愣是没给王似龙安排一个活儿。
防疫工作是个辛苦活儿,需要抢时间、抢任务。小区封控、入户走访、核酸采集、静态管理……所有工作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完成,拖得越久风险越大。看着全所上下忙得脚打后脑勺,年轻的民警站在警车旁靠着车门都能睡上一觉,王似龙抓心挠肝地不舒服。要说这工作不干吧,也没毛病,毕竟眼看还有四天就退休了。要说干吧,这所长也没安排,防护服都没给自己发一套,干啥啊?
这个卢勇也真是,几次从王似龙办公室门口路过,王似龙都想叫住他。明明现在就是活儿多人少,卢勇成天忙得像个陀螺,滴溜溜转,却还是拉硬,不肯开口。快退休,快退休,那不还没退嘛!
终于,天刚泛白的时候,卢勇还是来到了王似龙的办公室。
“王哥,不好意思啊,我食言了。你给帮忙看会儿警综平台呗。咱们长桥子路口卡点的四名警力,车坏半路了,我得去看看。”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就应该安排我带这帮小子去。”王似龙责怪道。
“我不怕你心脏不好,受不了嘛。”卢勇说。
“干警察的有几个心脏好的,这么多年不也都受了吗?你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行行行,你说得对,我的毛病。不跟你掰扯了,我得赶紧去。”
“你自己行不行啊,那辆旧捷达毛病可不少。”
“看着整吧,估计差不多。”卢勇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出门了。
王似龙赶紧拿过整理箱,一股脑把东西倒在桌面上,翻了两下,一把抓起老花镜就往楼下的值班室走去。来到值班电脑前,王似龙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天。
晚上的时候,王似龙抽空回了趟家,把原本搬回家的一床旧被褥又抱了回来。他把被褥铺在离值班电话最近的床上,转过头对值班的其他3个民警说:“我岁数大觉少,你们能睡就多睡一会儿,现在值班就当休息了。有啥警情我先处理,需要出现场的你们就挨个儿轮着陪我去。”
3月9日晚上9点多,王似龙还坐在值班室电脑前,左边的耳朵里塞了一只耳机。他喜欢听小说,尤其是武侠的,金庸的、古龙的都喜欢。主要原因是这东西越听越精神,值班执勤的时候听着不犯困。正听到精彩处,卢勇从外面走了进来。
“王哥,还得请你帮个忙啊。小刘在庆丰小区入户走访迷路了。咱要不去帮帮他,明天早上也走不完。”
“走吧。”王似龙二话没说,套上防护服就跟着卢勇走。
王似龙知道,肯定得有这一天,这庆丰小区可不是那么好管理的。整个小区北临光华路,南靠解放大路,西边的青岛街和东边的珲春街都是热闹商业街,外围的一圈楼全是大大小小的商铺。一个小区有84栋楼,有东西走向的,有南北走向的,还有坐东南朝西北走向的。不仅走向各异,楼形还大不相同,有“一”字形、“工”字形的楼,还有带二层阳台的小洋楼。走在小区里,明明感觉是条路,走着走着就被横空出来的一栋楼给堵死了。最头疼的是,一个大小区里又包含着几个小小区,像什么青城小区、庆丰北小区、庆丰南小区、庆丰市场小区之类的,楼号排得就更是随心所欲了,最大号排到了100多号,最小号竟然是负一号。这就经常让人产生一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刚接手庆丰小区的时候,王似龙曾经一度怀疑这小区的布局是刘伯温的哪个后人设计的。而且小区里的人又杂,虽然登记的有2300多户居民,但是人员流动性很大,很多是在周边商铺打工的人临时租住。还有一些珲春街夜市的小贩,小区的房子他们租来只是当库房,只有夏天才能见到有人进出。
小刘虽然也很负责,这一年来经常跟着自己“下段儿”,但是一口是吃不出个胖子的。
“你到底在哪个位置啊?”卢勇把手机免提打开,放在前挡风玻璃下。
“我在一家安徽板面前面。”电话里小刘回答。
“庆丰小区里安徽板面多了,挂牌子的都得有五六家,更别说那些小店了。你说细点儿。”卢勇说。
“这家挂牌子了,红色的,在一个十字路口,前面有一个路灯。”小刘说。
“你能不能挑点关键的信息说啊!”卢勇着急地说。
“前面左转,靠近珲春街那头的那家。”王似龙向前探出身子,指着前面的路口道。
“你真是神了啊!”
“没啥,全庆丰就他家7块钱的面加蛋又加肠,我也经常去吃。”王似龙解释道。
卢勇把小刘接到车上,问:“走几家了?”
“刚走完庆丰12号楼。”小刘把从社区要来的走访名单递给卢勇。
卢勇看着名单皱了皱眉头:“这字整这么小干啥,明知道你王哥眼神不好,还想不想让他帮你了。”
王似龙不紧不慢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灰色的眼镜盒,打开,里面平躺着“黑檀木”的老花镜。他用拇指隔着眼镜布蹭了蹭镜片,探出左手跟卢勇要走访名单。
“行啊,老同志,未雨绸缪呀。”卢勇说。
“一直备着呢。”王似龙得意地笑道,“你刚才说,你走完12号楼了?”
“是啊,可是就是找不到庆丰13号楼了。”小刘一脸无奈地说道。
“这不怪你,庆丰13号楼在咱们刚才车开进来的那个路口那儿,青岛街边上。”王似龙看着卢勇说。
卢勇点点头表示理解。
“怎么?庆丰13号不是在12号楼旁边吗?”小刘问。
“有人告诉你庆丰13号楼在12号楼旁边吗?”王似龙反问,“10号楼前面那一栋是庆丰46号楼,跟46号楼隔着这条马路的是庆丰100号楼,咱们先走这两栋。不然天亮都走不完,挨累不说,还得挨批评,是吧,卢所长?”
“我哪敢,我就是给你当车夫的。”卢勇打趣道。
“那咱就赶紧出发呗。”
“出发。”
王似龙带着卢勇和小刘忙活到了凌晨3点多,才完成了这份1150户居民的走访名单。
很多小区里的“老户”开门看到王似龙的第一句话就是“王警官你回来啦”,王似龙就会和他们聊上几句,顺便提醒邻居们科学防护,不要恐慌,更不要信谣传谣,要对咱们的国家和政府有信心,疫情一定会过去。
“老同志,今天你该退休了,可是我却没给你办上退休仪式。”上车前,卢勇看了看灰蓝色的天上有些发白的月亮。
“什么仪式不仪式的,本来我也没干够。”
“听说你要去长春看病了,也终于是有时间了,祝你一切顺利,早日摆脱这危险的老毛病吧。”卢勇说。
“早就退票了。”
“啥?老同志,你老糊涂了吧?”
“干了一辈子警察,为老百姓服务了一辈子,临穷末晚的,咱能撂挑子跑了吗?咱们所里这帮愣头青,正经得有个好人替你经管着呢。”
卢勇把手插进裤兜,从里面掏出来个黑色的椭圆形盒子丢了出去,“不管你退不退休,就先送给你吧。”
“啥好东西?”
“蓝牙耳机,本来想送你副新的老花镜的,可是觉得你退休生活里用不着。估计你听小说这个习惯是改不了了,就送你个这个。”
“你这人真小气, 咋不早点送我?”
“早不是没想到,现在看你天天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出警、执勤,总要先把耳机摘下来才想到的嘛。”
王似龙摘下老花镜,把蓝牙耳机塞进左边耳朵里,轻轻把头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口中发出呓语般的声音:“这才是一个老民警退休仪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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