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前去,我眼里有些迷离,毕竟有些地方,颇像我老家情形。我说的,是粗看,细看却也大相径庭。我们老家是西黔少有的大田坝,当属西黔乡村文化区域之首。在西黔,文化发达区域,都在大田大坝之间,说来也是自然规律,农耕文化的结果。只是现在,一条六车道的路从大地中间横跨而去,把两边的村庄生生划开,田坝两边,密密砌成大多空荡闲置的高楼或者厂房。昔日满目的稻花飘香一应消逝,记忆只能深埋地底,轻易不能再见。眼前让我感佩的,是公路穿过田坝,两边的田坝依然还在,村庄和城镇嵌在靠近山野的远处,眼前的,还是一垄一垄的田地,长着青绿稼禾。阳光杂在雾里,轻轻罩住参差树梢,一层又一层,护送着路,延展到更远的远方。
来宿州我最想看到的,当然是肌理缜密、温润丰泽的灵璧石。于灵璧石,有过简单了解。宋朝杜绾《云林石谱》里,有过如此精妙描述:“石理嶙峻,清湍而坚,扣之铿然有声,峰峦岩窦,嵌空具美。”不过是简单勾勒,寥寥数语,却是笔笔到位,直抵中坚。当然,我这般引用,想说的,是对灵璧的喜爱,正是源于这样的介绍。
之于奇石,一直喜欢,时不时地,总是伴人去附近河滩岸渚,看石撿石,沉迷山河浩瀚,更是心仪于奇石精魂之玄妙。到得别的城市或者乡村,想到的,也要看看当地石头。走到哪里,或买或捡,都要带两块回家,图个安逸,图个舒心。这些年天南地北行走,所获奇石,存积自是不少。之于石头,我一向以为,它们也是有灵魂的。纵是家里堆不住,淘汰下来的,也轻易不会随手丢扔。时常会凑在一堆,找时间送它们到河里去,我始终以为,万物有灵,江河才是它们最后的故乡。从不会把它们挪落半道,羞愧于把它们带出时的初心,心下永远不会安宁。
在宿州的住处,楼层高,远处不时跃动着大河的影子,抬眼就能看到,以为是汴河,金光撒落,星星点点,问了,还真是。午后时间宽裕,四下空寂无边,也就想慢慢走过去,一睹美好。道路上少有人过往,车也不多,阳光虽好,毕竟气温偏低。看到的先是一条小河,有如我们城市的倒天河宽窄,还是原生状态,站在桥上,面上的荒草贴着泛黄的泥土,有杨柳依依,时令不到,还飘不起来,却能感受到苍茫的意趣。按说汴河也不该此等规模呀!有些茫然。前走百米,贸然又有一条大河突兀而来,我知道,这个才是汴河,新汴河,边上的,应该是它的附河。太阳依然灰白,远的地方看不清晰,视线却是无边无际。顺着桥走过去,这汴河把整个城市一分为二,新区太新,多有空处,房屋看上去尚不齐整,东一幢西一排的。老城这边,却是错落有致,颇见规程,临河的楼群不旧,估摸当是新建,入住率却是不低。
汴河留存在这片大地上,时间实在过于久远,据相关资料记载,汴河的起始,最早可远溯至春秋战国时期,时称鸿沟,至秦汉始有汴水称谓。隋大业元年,开挖大运河,宿州地界的通济渠,作为沟通黄河与淮河的重要渠道,汴水为主干部分,故称汴河。千里汴河流经河南、安徽,经转江苏盱眙,注入淮河。世事沧桑,战乱频仍,南宋时汴河大多断流,元朝时湮废。宿州泗县境内,留下的运河遗址不到三十公里,是为通济渠段唯一的活态遗址,有“隋唐运河活化石”称誉,2014年6月,第三十八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1966年冬天,国务院批准,扼汴水咽喉要冲的宿州,开挖一条平行于古汴水河道、长宽相近的大型人工河,命名为“新汴河”。历时三年,全长127公里、宽200米的新汴河全线完工。新汴河集排洪、排涝、灌溉、供水、通航于一体,如今还兼了水产养殖和休闲观光功能,流域面积达六千五百多平方公里。
过桥,右转,是三角洲公园,有宽阔的广场,广场之外,应该是新汴河环绕的宽阔水域,四周有依稀绿树,更多的,是光着枝干的落叶乔木。景致艳丽,逆光看过去,有些不太分明,像镶嵌了一块毛边玻璃,天光柔软,正好照亮趴在广场立柱上的瑞兽,左右两列,照着这左的尾,自然照向右边的头,相互照应。面光前走,阳光愈显温和,四周泛起的,是有些绒棉似的暖。
形如滴水的造型,加上相隔不远的摩天轮,应该算得这一区域的标志性建筑。滴水造型别致,网状,通透,换个角度,则形如火焰,正好把太阳托举着,相映成趣,移动脚步,阳光正好从其间透穿,把眼里的天地曜成一片橘红,更富动态的美感。滴水是我自己臆想的,至于别人如何命名,不想过多劳神。我以为叫滴水就不错,“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正是点滴之水,汇聚成这苍茫浩荡的千古汴河,再者,它更像一大滴鲜活的眼泪。时人曾言,倘若再不珍惜水资源,我们最后看到的水,就只有自己流下的那一滴眼泪。所说正好,化生硬的警醒之语于形象的表达,我以为更妙。
广场大,人却稀疏,再继续走过去,看到汴河在此转了个弯,舒缓着,做了些停留,此处也成就一个漂亮的三角洲,自然就依照地形,就势做成一道景观,公园名称大约因此而来。河岸边上码着奇形怪状的巨石,硕大无朋,东一个西一个地摆列,看似随意,实则别出机杼,配搭有序,浑然一体。石是好石,看上去,有些像是本地灵璧石,纹理叠嶂重峦,造型别有天地。石阵之外,是一排长势好极的芦苇,天高水阔,逆光拍一组剪影,侧光拍些特写,可以拍出大片的意境来。枝叶枯黄,有风吹过,顶着的芦花却是风情万种,衬垫出周边植物的七青八黄,逸姿曼妙。芦苇掩映之间闪出一道栈道来,曲里拐弯,一直延展到河心里去,直到风光深处。四下寂寂,闲适安然,晚阳高悬,长河浩荡,心下的殊胜,无以言,遂闭眼,放散闲心,静静枯坐栈道边,一任晓风轻扬,将满河吹皱的涟漪划拉着,推去远处,又让远处的天光,随风带到跟前。
晚饭后,楚仁约我们几个一起出来走走。顺着汴河边,自然不是白天里路过的道,此时我们更贴近河床,能感觉到河水的脉动,一路的随波逐流。汴河两岸灯火阑珊,时有路人迎面而过,夜晚仿佛要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一些。远处是由灯火照亮的,波谲云诡,明灭幽微,白日里去过的汴河博物馆和摩天轮依稀可见,近处的河水依然不动声色,祥和温静。资料显示,此时所在的新汴河景区,是国家水利风景区。南北两岸分别为历史版块和民俗版块,北岸有大泽惊雷、垓下之战、符离鏖兵、淮海硝烟四个版块,分属十三个广场。而南岸则有古汴遗韵、人杰地灵、艺苑民风三个版块,分属十二个广场。
回去的路上,风有些冷,树影婆娑,远处的乐音,却是点点滴滴地飘落过来了,几个花音不经意间划過,有些莫名的伤怀,一下子,无端想起几个与宿州有关的成语:十面埋伏,四面楚歌,霸王别姬,苟富贵毋相忘……逝去的历史旋即展露眼前,一一晃过,庶几,吹过的风,仿佛杂了千年前的风霜,身子不禁又冷了一层。
逐水而居自来是人类共性,农耕文明的发源更是不离大江大河,江河流过的平原或是坝子,定然为当地富庶所在。尽管南北风习迥异,进程里的细节却惊人地相同。说来,万物都有双刃剑的功能,有正面的,自然负面的也会伴生,正如河流带来文、带来发展,但同时,它也衍生了战争与殇乱。就像汴河,给宿州带来富庶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把战火引向这片大地。争夺地盘和话语权,一向是人类长期嗜好。多次被战火点燃的大地,一定是历史的大地,文化的大地,英雄的大地。
继续在汴河边游离,看着夕光慢慢滑落,汴河折射过来的宽阔之光,投影到眼前偌大的灵璧石上,更显其圆润细腻、状如凝脂。风云在别处跌宕,而我眼前浮过的,却是先贤们仰俯山林间的闭门归隐,一时竟然生出些冥想,忘了沧海月明,此情可待。“石头是大地的骨头”,儿子九岁时写下的诗句是有些意思,此时不经意间想起,更觉切合,如果真要说起配搭这大地的骨头,无论其形、质,还是声、色,以为天下之石,灵璧石更为天衣无缝,妙不可言。
良久,起身,我得去好好看看灵璧石。拦了出租车,载我去了城郊的天下第一石城——灵璧石展馆。不用说,实在是无边的震撼,眼前所见,皆是石头天地,山水烟云,风华无处,左右是石头,身前身后也是石头,或灵巧如佩玉,或立石成山河,峰峦嵯峨,嶒崚雄浑。站在石林之间,竟一时不知道脚该挪向哪处。其实真正的灵璧石精品,是我们次日在灵璧县城的展馆里看到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状呈千奇,形似百怪。一时词穷语拙,呆头呆脑,此时此刻,我是知道的,只能静默观望,轻易不能说出一个字来,是不敢。世间再好的语词,再是瑰丽的比喻,巧夺天工或者剔透玲珑等等之流,放在它们身上,太轻,也太薄,风一吹,满眼落花,一地残屑,实在不太般配。
宿州这片大地,故事太多,也太过于丰厚,人世易变,山石却万古长存,烙印在大地上的风云际会,最终就留给眼前的石头,作为最好的见证。这是见证过血泪与悲怆的石头;这是见证过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石头;这是见证过风花雪月、渔歌晚唱的石头,这是见证过生命与灵魂怒放的石头,这是让青史痛了一次又一次的石头……一代又一代的人群陨落、湮没,而这些大地上最后的骨头留了下来,因为它们选择在大地上生,也选择在大地上死。
灵璧石一向被列为奇石榜首,与其自身品质息息相关,既有瘦、皱、漏、透之形,兼得悬、黑、响、坚之势,是为品质决定影响力。历代文人雅士们的追捧与美誉,这样的外因也不可或缺。米芾素有“石痴”“石癫”之称,蓄积灵璧甚富,每每入室把玩,终日不出,致使贻误公事,也淡然处之,不以为然。东坡亦有“醉中观此洒然而醒”的美谈,更是吟出“自然宝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的佳构。再过几百年,乾隆皇帝将灵璧石封为“天下第一石”,从此其更是声名赫赫。后世珍如拱璧,使其成为供石中的神品。缘于此,灵璧石成为文窗清供或园林叠翠之冠,也就理所当然。
灵璧石产于灵璧县城北,罄石山北麓平畴间,最初不知是因产地得石名,还是因石名而得地名,时间久远,俨然不好考证。据资料介绍,灵璧石肌表常见纹理,有数十种之多:胡桃纹、蜜枣纹、鸡爪纹、宝剑痕、弹子窝、树皮裂、绉带、水道、玉脉、赤线、卧沙、通孔、半穴等等。石以北宋旧坑石为最上,以石轻击,音清越泠然,色如墨玉,间杂细白纹理者,最佳。泗滨浮磬之说,由来已久,在灵璧的展区,就有用灵璧石仿制的编钟,制式浑朴,却是光彩朗润,工作人员现场做了演示,宫商角徵羽,一组简单音阶滑过,可谓玉振金声,妙音解颐,实为天籁之音,大朴之道。
自宿州回,我百度过和宿州有关的历史与事件,实在太多,也都有足够分量的沉重:陈胜吴广起义的大泽乡;项羽刘邦楚汉相争的垓下;赛珍珠的“大地”,明洪武皇后衣胞之地,虞姬陵园;百里黄河故道,千里汴河;灵璧石;嵇康的谯国故里,白居易的东林草堂,苏东坡的灵璧旧迹……随便一数,也真是数不过来。
书轻轻翻开,再慢慢合拢,历史,就等在其中的某个页码,我们走进去,或者他们走出来,都一样,随心所欲。静心,安神,养性,桌上是我从宿州空运来的灵璧石,它依然故我,安静着,看我吃茶或者饮酒,品竹调丝。轻击这远古磐石,一时回音绕梁,天人合一,物我两相融汇。片刻,我故意忘记,我到底是在远乡,还是回到故里。
【责任编辑】陈昌平
作者简介:
彭澎,贵州省毕节市人。著有诗集《你的右手我的左手》《西南以西》,散文集《酒中舍曲》及长篇散文《澜沧江边的百年家族》,评论集《西黔诗话》,长篇小说《家谱第二十四卷》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贵州省诗歌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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