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在发放门禁卡——一个蓝色的塑料片。圆圆的,摊在手心,像水滴或者叶子。摸上去,指腹间没啥感觉。就我个人而言,还是喜欢那种凉凉的金属钥匙。它能提醒我是在开门,不是干其他事情。
我打算买五个。可爱的量词“把”,已经不适合门禁卡。别人家里要买的,也只多不少。两三百户,加起来有一两千个。门却只有一道,栅栏似的,涂着暗淡的漆,有些底气不足。后来,它果然多次罢工。
发卡的地方,人声鼎沸,一股熟悉的关于门的紧张气息扑面而来。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年人,正在拼命往里挤。他们跟门打了一辈子交道,临到老来,也不见放松。
我跟着人群蠕动。尽头,坐着两个电信公司的姑娘。一个引导住户填表,一个收钱和发卡。我晃动右手,食指和无名指上的药膏油光闪动。前些天炒菜,烫伤了手指,写不好字。
“我帮你写吧。”
“还记得我吗?”
左手被坐在右边的姑娘捉住,浸在一团温暖里。她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又不好再问。不过,知道她是我的某届学生就行了,已经让我像门一样有了被打开的感觉。记忆一下涌出来,淹没了周围的喧嚣。
我承认,那一刻是快乐的。哪怕她用的是门禁卡,我也是快乐的。
细算起来,我教过的学生已近两千人。如果我是一道门,发放给学生的门禁卡或者钥匙会有多少呢?一直以来,我不大方,也不勇敢。她能拿着一把多年前的钥匙来把我打开,够难为她的了。虽然,我也拿不准那到底算不算是真正的打开。
我口述。写好后,她把门禁卡轻轻放在我的左手。背后的人肩一动,将我顶在一边。她对我笑了笑,朝那人转过脸去。
从人群里挤出来,才发现忘了跟她握握手。我的手掌大,不握一下,有点可惜了。
2
离小区二十里,是一个小镇。成家后,我关上的第一道门,就藏在镇东一条不足百米的小巷里。门内,是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旧房。从单身宿舍搬过去那天,我清点了主要财产:一张床,一套矮组合柜,一台黑白电视机。几个朋友玩似的搬着走在前面。母亲想帮我拿点啥,也没找到可拿的。只好折断一根柳树枝丫,在地上拖着,为我驱邪。妖魔鬼怪莫跟来,她念念有词。到门口,她想把柳枝挂在门边,却没找到钉子。丢在阳台上几天后,柳枝干枯了。我胡乱卷了卷,把它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后来,母亲在门上挂过艾草,妻还挂过镜子和匕首。她俩一心一意和门站在一起,共同抵抗妖魔鬼怪。门身上的压力,眼看大起来。
更大的压力,来自小巷之外。好像在所有的小镇,都不缺乏对财富的想象。与它有关的数字炸弹,在一个接着一个炸响。狭长的小巷又像是极好的共鸣箱,爆炸声在里面放大、扭曲、变异……诞生出一个个巨大的数字怪胎。跟着是怪胎紧逼,门瑟瑟发抖。
只是在小镇,想象常常又是逆向的、黑色的。比如,巷里某家被盗了。传到第二条小巷,变成被盗了五千元。第三条是五万。到我所在的小巷,也许就成了十万。那些不幸的失窃者,其财富在快速地增长。这样的信息已经传播开来:小镇的人太富了,小镇的钱太好偷了。
于是,小巷之内,贫困如我,竟然也跟在众人后面,有了富人的忧虑。我开始担心差一点儿就家徒四壁的家里装着的“万贯家财”。防火防盗防妖怪,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道结实的、能抗压的门。
在又一个数字怪胎诞生之后,我再也不能容忍自己拖延下去了。我无限忧愁地盯着那道柏木门,它单薄、陈旧,完全具备引爆炸弹的潜质。趕去市场一问,换道厚点的新柏木门,价格不菲。住在另一个单元的D先生出主意,给门包上铁皮吧。我一听,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记得是张白铁皮。正面横向钉了三排钉子,四周沿门边包到背面,像是把门搂住了。我试了试,门沉重和僵硬了不少。开关之间,声音沉闷,能感觉到门的紧张。一共花费了四十元。也不知道这样的数字,能不能对付那些怪胎。
没问题的,D先生说。他家也是包铁门,都好多年了,的确没出过啥事情。
过几年,我攒了点钱,又换成铁门。上街找到收荒匠,想把包铁门卖掉。给四十吧,我说。好像已经喜欢上这个数字了。收荒匠不同意。白给还不想要呢,他说。
好一番沟通,他才答应下来。我和他抬着门走向三轮货车。几年过去,它还是那样沉。方形的,力量化解不了的沉。也许,那就是压力的重量。
放好后,收荒匠说,拉回去剥下铁皮,就当是辛苦费。木头呢,劈开煮饭。我连声感谢他,帮我处理了一个累赘。
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感谢他给门找了一个好去处。因为在火光中,那道门会彻底放松下来,化作一道青烟,飘向远方。
3
一道门的价格,取决于它所承受的压力。这一点,D先生最有发言权。他在单位干后勤,管着上百道门。最贵的,是一把手和财务室的。这两处地方,压力最大。
在D先生家里,也是一样。我用上包铁门后不久,他家就换成铁门。他买了彩电、冰箱、CD机……失窃的压力比我大多了,不换道贵点的门,也扛不过去。
不过,我也没闲着。跟着他,东西越买越多,压力越搞越大。到了换门时,二话没说,掏出钱来就换掉了。
在我眼里,那些年,小巷就像一台停不下来的复印机。先印出的是D先生一家,接着是我们这些人的。预设的图案文字,雷同的故事情节,堆成厚厚的一沓,最终都归属于一道门,由它来装订成册。至于窜改或删除,要等到很久以后才可能发生。
后来,我去过更多的小巷,发现小巷也是复制品。有一台更大的复印机制造了它们。更多的D先生站在我的面前。更多的我站在我的旁边。我开始同情小巷里的自己。他的确不容易放松下来。众人皆紧张,每道门都厚厚的,关得严严的,他从哪里突围?
我只能待在那里,等着D先生安上那道最贵的门。然后,看着他把他家的宝贝女儿关在里面。当然换条巷子,关住的也可能是个儿子。不过,他干的事会是一样的:揍人,狠狠地揍。因为一道门,他可以成功地复印自己。
偶尔,我会在小巷里碰见她。大眼睛,受惊小鹿似的,贴着墙行走。搞得我也小心翼翼,生怕成了她眼里的坏人。小姑娘才读初中,D先生却已感觉到失窃的危险。谁要盗走她呢?隔着厚厚一道门,我们不清楚,小姑娘也不求助。挨揍时,她咬紧牙关。到了某个节点,声音才山洪暴发似的,又湿又冷,喷在小巷两边的墙上。这时D先生的压力好像更大了,他奋力挥动柳枝,一下一下抽在女儿身上。在我还未到达的前方,D先生和女儿孤立无援。
几年后,我差点走进相同的场景。忘了是为何事,儿子一直在哭泣。我拿竹筷狠狠地戳在他的背上。哭声停顿,像在下蹲,然后猛地一跃,跳到空中,半天落不下来。揭开他的衣衫,伤处红如火苗,烫得心里一痛,再也没有力气去关上那道厚厚的门。在小巷里,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试着去窜改或者删除。
我离开小巷的第二年,有消息传来,挨揍的她吸毒离婚了。门外的妖魔鬼怪,终究还是盗走了她。而且,盗得干干净净,一点儿念想也没给D先生留下。看着像她当年一样也是才读初中的儿子,我心里真的好怕。
也许,D先生和我都搞错了。最贵的门,不是用来关上的?
4
小区的入户门是统一安装的。据说,为了防盗。想想也是,小偷来了,面对一样的门,看不出谁是D先生,谁是我,还真不好下手。门排得整整齐齐,挨个儿跟小偷较量。累坏了的小偷,最好的办法是逃走或者洗手不干。
方正,光洁,头一眼见到门,想到的是这两个词,感觉就像看到一张完美的面具。而我家,只是它将要盖住的一张脸。
从小巷一路走来,如果要描述一下我家的表情,备选的词汇可以很多。自卑,羞涩,委屈,愤怒……这些另类的财富,和我拼命买来的,跟别人相比仍然微不足道的电器、家具、衣服……需要关在一道一道的门里面。为这,我一步一个脚印。木门,包铁门,铁门……我走得缓慢而艰辛。现在好了,总算赶到了。
我住十楼,依靠电梯上下。每天,奔波在一条纵向的通道里。相同的开关门的声音,从头顶或脚下传来,形成合唱。愿不愿意,我家都是其中的一个音符。
那段时间,我暂时成了失忆之人,把已经来过和可能要来的小偷全都忘掉了。突然之间,我就不再担心那几件山寨版的名牌衣服。尤其是蓝色的那件,才几十块钱。过去,我把它看管得死死的,生怕小偷拿去后满世界乱嚷嚷,让我无地自容。不只这,原本要换的电视也决定不换了。反正门一关,谁知道屏幕上闪着雪花点。面具一戴,哪个又能看见我满脸的尴尬。甚至和妻吵架,也大声了一些。门那么厚,小偷想偷听点什么,也不容易。
放松的日子并不太长……记忆的恢复是不知不觉的。尤其在听到四楼买了一台几万块钱的电视时,就啥都能记起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小偷又回来了。买电视的那家,我没去过,肯定是在别的地方听到的消息。在他家厚厚的门外,我耳聪目明。像我这样的记忆恢复者、偷听偷看者,在小区,不知还有多少。
很快,我发现,偷东西是会让人上瘾的。一沓钱,一句话,一个消息……都是小偷所爱。还以为小偷走远了,哪想自己就混在小偷堆里。不久,一楼买了一套十多万的红木家具,也让我偷听到了。那家的女主人我认识,矮矮的,爱把钥匙放在手心抛着玩。她知不知道,她家的门根本就没拦住我?
偷得越多,心里越怕。一个小偷对于失窃的恐惧,原来异于常人。于是,我收起那件蓝色的衣服,把它压在柜底。也许,它早被偷走了,变成一句话,躲在某个角落嘲讽我。我开始重新计划换掉那台老掉牙的电视。吵架时,把声音尽量压低。在我贫穷的家里,我能感觉到小偷来来往往,不停搬着东西。
对门的担心甚于从前。我在小巷和小区之间跑来跑去,想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法子。
终于,在一个忙乱的午后,我把钥匙放在屋里了。或许,我是故意的,想看看那道門到底咋样,那张面具是不是真的完美。
电梯间贴有广告。找了一个号码打过去,来了一个年轻的胖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堆工具,捣鼓半天,却没打开。年轻人红着脸,提高了价格,说是请他舅舅来,一定能行。我咬咬牙,同意了。
在他打电话时,楼上楼下的人聚拢来,叽叽喳喳地议论。多数人认为不易打开,有一两个甚至主张破门而入。换在平时,我说不定会支持他们。但当时,还是想把门打开。
舅舅姗姗来迟,也胖。骂外甥不懂事,耽误了他打牌。外甥赔着笑,说了开锁价格。舅舅观察了一下,开始拧猫眼。拧掉后,露出门孔。从提包里拿出一根可以折叠的小铁棍,伸进孔里,一通操作。咔嚓一声,门开了。围观的人群发出惊讶之声。
我一步跨入,抄起钥匙,心咚咚直跳,既兴奋,又担忧。付钱时,看了舅舅手里公安出具的开锁证明。舅舅提醒,进出时要反锁。有人问,那样不就打不开了吗?舅舅笑,哪有打不开的门。
从那天起,每晚临睡前,我都要把门反锁。有时,从猫眼望去,能看到对面一家紧闭的房门。那时就想,会不会对面也有一双眼睛,正躲在门后,偷偷地往我这边看啊?
夜凉如水,我的脊背也一阵发凉。
5
栅栏门边,一里一外,有两根黑色的感应桩。顶端,是个斜截面。面上,有一只白色的大眼睛。里外合一,正好成双。由此,我相信,栅栏门也是一张面具。它要盖住的,也是小区里的那一张张脸。
眼睛中央,眼珠泛红。可能看的人和事太多,把眼睛累坏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清一道门紧张或者疲惫的样子。
还没等我想好咋办,已经有人投诉保安,说没门禁卡竟然也可以进入。此言一出,在业主群里获赞无数。大家关心的,仍然是门能否关上。
我的变化,也只是多了一个错觉。门禁卡一挨近眼睛,似水滴下落,眼珠上滑过一抹蓝,门放松下来,打开了自己。整个过程,看起来像是,我送了一滴眼药水给那双细长的纯洁的眼睛。这,一定是错觉。我哪有那么善良,也没那个本事。
约好似的,没有人肯停下来多开几次门,多让门放松几下。直至,一个小孩流星般出现。那是五楼人家的孩子,才三四岁,普通得像一棵小草。如果不是他哭笑不得的母亲在不远处站着,我可能还发现不了他。后来才知道,他一共在门边停留了两个下午,利用的是从幼儿园放学回家前的那段时间。我看见他是在第二个下午,相当于搭上了末班车。他可是个忙人,把车开得飞快。围棋,书画,武术,英语,奥数……正在前面等着他。和这些东西争夺时间,一道门哪是对手。何况,旁边还站着难堪的母亲、渐渐不耐烦的保安。也就是说,多半没有第三个下午了。那两天看见他的人,包括我,是多么幸运。
一切恰好。趁着天真无邪,两手空空,还有打开门的底气和勇气,他可以多开几次。顺便也让我们沾沾光,多看上几回。
“开——”小孩拉长声音,替门加油。门慢腾腾地画着弧线,到九十度的位置,停住,犹豫几秒之后,又原路返回,和门框贴在一起。
每开一次,小孩都要喊上几声,把一张小脸喊得通红。替门加油,他是认真的。连续不断的加油声像是在提醒我和其他听到的人,离开一道打开的门已经太久了。
曾经,我也有这样的脸,这样的声音。也是三四岁的样子,家里的黄狗和白鹅外出回来,要挤开篱笆门,被卡在门缝里,急得直叫。那时,门就会咔嚓作响,想打开自己。我摇晃着走去帮忙,像小孩举起门禁卡挨着眼睛一样,解开高过我头顶的扣得紧紧的铁丝扣。“嘿——”我也拉长声音,小脸通红,替门加油。快没劲的时候,铁丝扣终于松开了。门秋千般荡过来,把我撞到一边。跟着过来的黄狗,兴奋地围着我转圈。白鹅则拍拍翅膀,嘎嘎直叫。打开了一道门,不只我,连狗和鹅也感到高兴。有时,手让铁丝划伤了,我也能忍住不哭。
可惜,这样的恍惚之旅,在我转过一个弯道后就结束了。我要回去准备一下,然后赶到外面,挣回更多的宝贝或者垃圾。同样的事,小区的其他成年人也在干。无数个小区的无数我们,都是这样匆忙。如果听到小孩喊上几声开门,我们就停下来不动,那是不可能的。边走边看,渐听渐远,这还差不多。
擦肩而过时,我招呼小孩的母亲。平时一脸矜持的她有些羞涩。我心里动了一下,仿佛看见她多年前的样子。那时,她还在云南的一个小镇上吃着过桥米线,等待爱情。而我,也还年轻,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偷窥者。应该是那道打开的门,让我们变小了,走回到奇妙的那一刻,短暂地相逢。
接下来的几分钟,心里甜丝丝的。莫名其妙,也有些心酸。原来自己早就变了样子,已经在一张面具里冰冷地老去。
6
儿子上初中后,母亲回到乡下。那道篱笆门,又坚持着打开了几年。
她去买了一群鸡鸭,从路边捡回一只小狗。有了这些东西,家里很快热闹起来。
白天,篱笆门虚掩着。鸡鸭有事,结伴外出。鸭子重心低,力气大,走在前面。鸭脖伸进门缝,鸭身向前一挤,门喝醉了似的,踉跄着后退。鸭子嫌门动作慢,鸭尾一甩,又撞了一下。门吱呀吱呀叫起来,越退越快,在高速度中打开了自己。
门外不远处,就是稻田。鸭子鱼贯而入,捉鱼捉虾。鸡怕水,站在田坎上啄食谷粒。稻穗低垂,谦逊慈悲。昂着头的鸡,像在完成一个仪式。比起低头刨食的时候,鸡好看多了。
再远一点儿,也好看。大地金黄如毯,适合安睡。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怪不得门打开自己时,会大呼小叫,生怕谁不知道。
夜里,篱笆门上了铁丝扣。风想进来,推得门咔咔响。整个晚上,门都在努力打开自己。小狗从梦里醒来,以为发生了啥事,赶紧叫上几声,又很快睡去。
它还小,不会注意到门外有些东西也在暗暗生长。比如猪肉注水,化肥超标,农药残留,沟渠干涸,夫妻反目,邻里成仇……
母亲六十岁那年,熟悉的忧虑再次缠上我。我新修了院墙,安装上铁门。从秋天起,鸡鸭便不能外出,进了笼子。长大了的狗,也被成天拴在后院。风再大,铁门都能做到一声不吭。
在我的提醒下,母亲每天早早就把院门关上了。一听有啥动静,悄悄走到铁门后,小声问,谁呀。她好像有些害怕,像我多年前在儿子面前一样。
是的,很遗憾,我和母亲一起,又复制了那些往事。这么多年,我算是白忙了。
7
现在,我已经发现,自己还在那条小巷里。走得再远,也没有离开。在我的背影里,门一扇一扇关上。
我已经走得够远,到了小巷深处。但如果谁能给一个机会,我还是要回回头。我想看见一个小孩或者小孩一样的人走进巷口,虽然隔那么远,我阻止不了他。
他会走得像一个伤心的宿命。看着看着,我就悲从中来。我保证。
有人给吗?
【责任编辑】安 勇
作者简介:
豆春明,文字散見于《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散文百家》《鸭绿江》《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等刊。作品多次入选《中国散文年选》等选本。多篇散文被选作中高考阅读试题。曾获四川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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