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的散文世界立体、丰富、灵动、圆润。要想对这样一个艺术世界做出切中肯綮而又鞭辟入里的分析和解读,不同的研究者自会选择不同的视角和方法。而在我看来,较便捷也极可靠的路径恐怕还是孟子倡导的“以意逆志”——通过对沙爽散文创作历程的细致梳理和全面把握,敏锐发现和深入盘点其中带有“通变”和扬弃意味的取向调整、策略替代、修辞探索和风格演化,努力揭示这一切所蕴含的作家的主体追求和作品所收到的实际审美效果,从而充分认识与准确揭示沙爽散文创作的匠心和意义所在。
在题材出新和视野拓展中,充实主体的精神识见与文化储备,以此强化作品的社会容量和历史维度,这是沙爽散文创作在探索变化中前行的基本方式之一。
沙爽是辽南海滨的女儿,鹤阳山下的田园风情曾伴随她度过童年时光。正像大多数作家都无法忘记儿时情景一样,沙爽的散文创作也是从童年记忆开始的。在她早年写就的《杨,或者槐》《燕子来时》《冬天的河流》等篇里,故乡的河流、树木,老家的亲人、玩伴,以及在桃花的气息中啁啾的燕子、经历着时光打理的葡萄园,等等,都是其浓墨重彩的对象。稍后,随着岁月的推移和阅历的增加,尤其是经过较长时段城市生活的浸泡与濡染,沙爽笔下所展示的社会场景和心灵视图日趋繁复多样,一种承载了生活整体感和斑驳性的艺术画卷得以呈现。而当广泛深入的书籍阅读内化为沙爽经久不断的精神需求,她由此收获的间接认知连同自己鲜活多样的生命体验,酿成诸如《在与火箭相反的方向》《童话背后的脸》《生命的衬里》等以“审智”见长的篇章,从而更加充实和扩大了“我”的散文空间。显然是基于创作理念的发展与变化,晚近的沙爽愈发自觉地进行着散文创作的题材出新和主题拓展,一時间,探照历史文化的《花凋》《玄机》《人言》,勾勒生态自然的《它们》《醒来》《潮与蟹》等,满载奇情异景和奇思妙想,争妍斗艳,纷至沓来,显示出作家从容驾驭多种散文样式的勇气和能力。
值得注意的是,沙爽的散文致力于题材变化和领域开拓,并非单单为了谋求艺术表达的新颖性和陌生感,除此之外,她还有更深一层的设想:透过书写对象的转换和由此带来的思想观念的增殖与知识谱系的更新,充实自身的精神文化素养,并最终提升作品的历史和审美含量。关于这点,作家在《拈花·后记》中曾以自己的历史文化散文创作为例,留下了一段坦诚的告白:“作为学生时代偏科留下的后遗症,我文史方面的素养相当欠缺,但是我却逼迫自己写作了一些历史题材的散文,甚至还完成了一部历史人物传记,以此对自己的短板进行恶补。既然写作本身也不过是一个人试图完善自我而做出的漫长努力,那么这恶补也可以被岁月原宥。”
应当承认,沙爽将写作视为完善自我的一种方式,折映出作家特有的超然、淡定与睿智,而其沿着这一思路所进行的有的放矢、学用相长的资源“恶补”,亦确实行之有效。不是吗?阅读沙爽近期的一些作品可以发现,其精神思考以及艺术表达,正攀上一个新的高度。且以《人物》为例。该文由赏析《红楼梦》的人物塑造切入,但构成作品叙事重心的,却是人在复杂或动荡环境中际遇陡转和命运沉浮的现象,而一切之所以如此,冥冥中有历史的趋势,也有个体的选择,因而留下了若干值得咀嚼的东西。显然是从安德鲁·尼科尔的科幻影片《时间规划局》获得了启示,《时间乌托邦》一文围绕某些人常说的“时间就是金钱”这一命题,以假设、想象、推理等方式,展开具象化、拟人化的解剖,从而深刻透辟地揭示了此论有可能导致的经济霸权、贫富分化、阶层壁垒、社会偏见等,不啻为商品社会的潜在病灶敲响了警钟。一篇《橡皮擦》则针对20世纪以来国际医学领域不断传出的所谓记忆“删除”试验,提出了忧心忡忡的质疑:当医学真的可以删去痛苦,此后的人类是否仍可拥有属于个人的完整的灵魂?这时,作家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站到了历史和时代的前沿。
在淡化叙事技巧的同时,找回语言特有的“家园”性,以此强化作品的生命感和辨识度,这是沙爽散文创作在探索变化中前行的基本方式之二。
相比文学的其他样式,散文更接近纯粹的语言艺术;或者说语言是散文最基本和最重要的艺术质料。因此,大凡严肃认真的散文家,无不高度重视作品语言的锤炼与经营,力求它的精致复精彩。不过同样是锤炼散文的语言元素,散文家的语言意识或者说语言观,仍存在历史性差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散文家一般都把语言看成是表达思想的工具,散文家要实现完美的思想表达,就必须具备高超的驾驭语言工具的能力,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进入新时期以来,西方哲学中所谓“语言学转向”理论进入国内,受其影响和启迪,一批以艺术创新为号召的作家,亮出“新散文”的旗帜,开始接受和强调新的语言观。在他们看来,语言在散文中已不再是思想表达的工具,不再是思想的附属品和外包装,而是思想本身;语言同作家的精神生态、文化人格互为表里,合二为一,是这一切的浑然直呈和自然流露;语言就是作家的心灵家园。而最大限度地实现言与意、形与神的高度融合,则是散文创作的理想境界。
在我有限的视野里,沙爽似乎没有直接谈论过西哲的“语言转向”和新散文作家的语言观,不过从其偶尔流露的心仪的作家和欣赏的作品看,她应当是新散文的知音,或者干脆说是新散文语言观的拥趸和实践者。如众所知,沙爽的文学写作是从诗歌开始的,诗歌特有的修辞方式激活了她天分里蛰伏的对语言的敏感,而这种敏感又被她很自然地带入了散文创作。阅读沙爽早些时的作品,如《逆时光》《裂纹》《柚子》等篇,可以感受到,作家很注重构思的新颖、意象的灵动,很讲究语言的通感、弹性和张力,修辞层面的精雕细刻、出奇制胜成为文本的突出特征。近几年来,沙爽的散文依旧保持着行文的个性与特色,只是这种个性和特色不再是描写的锦上添花或叙事的精彩炫技,而更多表现为散文史上“谈话风”的适度回归,即散文语言朝着心灵,朝着生命的趋近和融入。
不妨一读《有关一只猫的哲学命题》。这篇作品在作家和猫之间展开笔墨,五个相对独立的章节讲述了“我”和猫打交道的五个片断,每个片断都扮演了不同的生活场景,也包含着相异的生命意趣,而所有这些在走向读者时,均远离了隐喻、拟人之类的人工技巧,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语言的打磨和修饰,取而代之的是贴着心灵的娓娓道来,是顺着记忆的侃侃而谈,于是,我们看到了作家特有的执于所爱而又敏于所思,悲悯生命而又洞彻人间的精神风景。生活中的沙爽喜爱花木,成组的《拈花》《草木深》以及单篇的《玫瑰之名》等,都是作家荡漾于花木世界的收获。这些作品或梳理花卉的变迁,或点染林木的性情,或讲述“我”邂逅花木时的由衷欣喜,或传递花木留给“我”的无限遐思……所有这些林林总总,灵动摇曳,但均系作家信手拈来,心想笔就,都注入了作家原本崇尚的自由、散淡、爱美、多趣的生命意识,是作家朝着人生艺术化境界的一种努力。而这种渗透了作家精神原色和成熟追求的作品,在沙爽的散文世界里屡屡可见,直至成为一种稳定而清晰的生命标志。
从饱含针砭到意味深长,坚持情思表达的“向内转”,以此强化作品内涵的丰富性和隽永感,这是沙爽散文创作在探索变化中前行的基本方式之三。
沙爽的散文写作取材多样,有时也会进入更多属于男性作家的题材领域(如历史人物传记之类)一显身手,只是这种“越界”探索从不以弱化性别特征为代价,更无意于英国女作家伍尔夫所倡导的“雌雄同体”的风格向度。事实上,从“写什么”到“怎么写”,沙爽始终自然而然地秉持了女性言说的情怀、视角和笔调,其女性意识是鲜明而自觉的。这里,值得关注的反倒是,同样是女性写作,沙爽的散文仍然有着属于自己的特点和个性。这突出表现为,其清丽柔美的诗性叙事中每每可见委婉的讽刺和无情的针砭,属于水中有骨、柔中有刚的那一类。关于这点,著名作家刘兆林做过如是评价:“沙爽散文的诗意,并非女性写作常见的风花雪月和喃喃情语,而是如同裹挟了刚健之风的柔韧之翅,有一种不与龌龊同流合污的尖锐和清新,空灵中可闻幽幽奇香,还似乎包含了紫丁香那样的微微清苦。”(《拈花》推荐辞)应当承认,兆林的评价既生动形象,又敏锐精确,是对沙爽散文世界的一次成功认知。
沙爽近年来依旧在同人生携手、同心灵对话的道路上执着前行,不过其散文具体的叙事策略、艺术风格乃至精神追求,还是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其中极具代表性和重要性的一点就是,作家观察和介入生活的着力点开始往下沉,注重“向内转”,努力将精神触须深入一些被惯性所忽略和被喧嚣所遮蔽的层面,就中发掘生活的本真和生命的本相。
请看《止境》,这篇作品是作家对一位同龄朋友不幸早逝的有感而发。其细致低回的笔调,写了“你”(为营造一种清醒节制的叙事效果而在人称上化“我”为“你”)到逝者家中参加吊唁活动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写了“你”目睹相关情景所产生的一连串意识流动和记忆闪回,而萦绕其中的则是一种不间断的精神诘问:人应当如何看待名利和荣耀?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价值?人怎样活着才算幸福、惬意?在有些时候,放下是否也是一种智慧,一种拍合着理想的殊途同归?这时,读者便在作家的引领下进入了一种形而上的沉思境界,其收获应当是丰赡而深邃的。《风干》讲述“我”和小学同学、玩伴、邻居三哥长达二三十年的交往。在这种交往里,没有缠绵悱恻的情感纠葛,也不见跌宕起伏的情节递进,有的只是普通人之间断断续续、几近“风干”,但写出来依旧温馨可感的寻常故事:上学路上,三哥替“我”背着高大的竹椅;冰天雪地的寒假里,三哥把一个珍藏许久的发现——果树上一个幸存的小苹果留给“我”;三哥找“我”借钱,“我”为三哥的工钱找门路……然而,正是这些平淡无奇的故事支撑起了三哥的形象,他的善良、勤劳、诚信,还有他在变革年代为了创业致富、改善境遇,所经历的种种窘困、艰辛与挫折,这当中自然也包括“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面对弱势群体的无措与无奈。显然,就特定视角而言,这正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准确把握和真实摄照。此外,《冷事实》《水流花开》《小确幸》《差别》等篇,均在不同的意义上运载了作家关于社会与人性的新觀察和深思考,从而有效地丰富了沙爽散文近作的精神容量和艺术重量。
环顾今日文坛,女性散文作品早已风生水起,蔚为大观。这当中自有诚恳的生活歌吟,潇洒的文心高蹈,艰辛的审美创造,但也掺杂了一些虚浮的泡沫和空泛的热闹。相比之下,沙爽始终抱定从容、清醒而又坚韧、执着的态度。请看她在《拈花·后记》中所写:“对我来说,写作实质上是一种天长日久养成的惯性,但它使我不再畏惧终将到来的荒凉老境。一个人内心强硬,必须是有所秉持;而我所秉持者,就是这些一个一个落在电脑屏幕或纸页上的文字。难道这还不够?虽然世间所有的文字尽皆存在漏洞,但它们仍然细密如针脚,一点点弥合了我与这世界之间与生俱来的巨大裂缝。我因而写作,像一个盲目乐观的旅行者,满足于把有限的脚印,短暂地呈现于想象中的云彩和天空。”倾听着沙爽如此谦逊、低调、淡定、实在的心灵告白,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作家的散文创作一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而把更多的优秀作品留给读者和时代。
【责任编辑】陈昌平
作者简介:
古耜,作家、学者、评论家。曾在国内200多种报刊发表大量有关中国古典文学和现当代文学的理论评论文章及散文随笔,凡500余万言。出版个人著作7种,主编各类书系、文丛、年选20余种、近百册。现为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辽宁作协顾问。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