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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篾匠(短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7880
老余祖孙三代都是篾匠。

  老余面庞黝黑,脸上的皱褶里似乎藏匿着岁月沉淀下的黑。他眉毛微长且淡,恍如经过火燎一般;头发灰白,似煤灰里掺杂了过多的白石灰;看人习惯眯着眼睛,眼眶里似乎总藏着笑意,仿佛眼睛一睁大,那笑就会溢出来。他只在编制竹器时才两眼大睁,让目光浸润所有的篾片。他的手指和手掌上布满了老茧,坚硬若盾,锋利的篾片都穿刺不透。

  若非亲眼所见,我很难把老余跟能编制出精美竹器的老篾匠联系在一起。或许正因如此,我又分明觉得,我想象的老篾匠的模样,除了我最近逝去的父亲的样子,几乎跟老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握着老余的手,恍如握着粗糙的槐树皮,树皮温润,蒸汽外渗,仿佛内里蕴藏着一汪滚烫的温泉,又似握着一把钝拙的锉刀,能试到手掌被刺扎的痛感。

  我走进山中古村一个不起眼的竹编工坊里,见到老余时,老余正蹲在地上编水果筐,旁边的水盆里盛满了放有红颜料的水,一盘细篾温驯地卷曲在盆里。老余说,那是给细篾上色、做编花和编字用。屋子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竹编,筛子、簸箕、鱼篓、提筐,种类繁多,精美别致,有些竹器上还编有字迹,如福禄寿喜,如万事如意。院子里还摆了许多成品,花鸟虫鱼,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恍如一个小型的竹编世界。一旁的工具箱里装满了各式工具,破篾刀、破竹刀、匀刀、削刀、剐刀、篾钳子、小锯、小凿以及磨刀石,林林总总,杂乱但有序。

  对于我这样外地口音的陌生人,老余似乎见了很多。这个古村落已然成了山中的一个旅游胜地,很多游客见了老余的竹器,都爱不释手,常会挑选一二带走。老余说起竹编,不用打腹稿,张口就来,语气平和得恍若朝夕相处的邻居大哥。趁着跟我说话的机会,老余站起身,燃起一支烟,坐在剐篾的板凳上悠闲地吸着,眯了眼,和我随意攀谈起来。

  好竹器对篾片要求很高,选竹子颇有讲究。五月竹厚实,是最好的竹编材料,但因为量少,砍得最多的是四月竹。还有一种竹子叫水竹,其篾片专门用来做锁口。一般挑选十来斤重的竹子砍伐,去掉枝叶,锯掉竹蔸和竹杪,为上等竹材。

  据说,许篾匠从前也是这么说的。30年前,方圆百里,提起许篾匠,无人不晓,不仅因为其竹艺精湛,更因其叔叔是开国将军。近30年来,没人再见他动过篾刀,有人说他不缺钱花,不再靠竹艺挣钱;有人说他手艺尽废,皆因老余。至于真相如何,似乎没人说得清。

  提及许篾匠,老余便闭口不言。老余心里跟许篾匠之间似乎有着不便与外人道的秘密,我确信。

  老余丢下烟蒂,开始向我演示破竹、劈篾和剐篾。无论是劈篾还是剐篾,好篾匠凭的都是手感,眼睛根本不用看。有时编制的篾片还需要渐厚渐薄的篾片,剐篾凭的也是手感。

  上面三道工序做好了,往下就是编制。编制分为定型、固边、编篾、锁口等工序,环环相扣,精密细致。老余的手指如铁钳一般拢着篾条,恍如马戏团里的驯兽师训练小兽,那些小兽分外乖巧,任其摆布。只见篾条纵横交织,一来一往,上下翻飞,潇洒利落,或编或织,或拉或收,篾条的姿态如舞蹈般优美。无论是硕大的竹篮和尖尖的斗笠,还是鼓鼓的箩筐和圆圆的竹筛,个个细密均匀,精巧牢固。

  “你别看篾条薄薄的,运用得好,硬度不亚于铁棒。”老余说。

  篾条柔若蒲苇,甚至比蒲苇更柔软,怎么会硬比铁棒呢?我疑惑地望着老余。

  老余微微笑了笑。显然,他认为我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也不多言,开始讲述一个故事。我眼前便徐徐展开了一幅画卷:

  60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一对父子给一户山民编了竹器,背着工具箱,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年龄,手里拿着一根一丈多长的篾条,一路玩耍抖动,篾条便上下翩飞,扭动着柔软的腰肢,恍如青色的绸带,在渐黑的山野里闪着微弱的亮光。四周黑黢黢的,猛然传来呜呜的狼嚎。小男孩紧张地抓着父亲的手,忘记了抖篾条。狼嚎声越来越近,似乎近在旁边的山坳里。二人身后隐隐传来沙沙之声,小男孩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见了两道绿莹莹的光,惊恐地叫道:“狼!”父亲握了握儿子的手,另一只手悄然从儿子的手里拿过那根篾条,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声响和动静。除了后面跟着的一匹狼,还有三匹狼从左右和前面包抄过来。它们在距离父子俩一丈多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盯着无助的父子俩,随时准备发起进攻。这里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父子俩看来凶多吉少。小男孩害怕得要命,两腿不住地抖动着,手也在颤抖,几乎要哭出声来。

  父子俩跟四匹狼形成了對峙状态,双方都静止不动,能听见四周的虫吟和蚊子的嗡嗡声。

  过了十几秒钟,四匹狼突然前跃,向被围在中间的父子俩发起了攻击。

  小男孩吓得猛然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父亲猛然丢开了儿子的手,身形转动,一道细长的黑影突然在眼前上下翻飞,带出呼呼的风声,耳畔随即响起啪啪啪啪的声音,仿佛铁棍敲击麻秆发出的清脆的断裂之声,同时传来扑通扑通倒地的声音和呜呜的哀嚎。小男孩疑惑地睁开眼睛,惊异地看到四匹狼都卧在地上,呜呜的哀嚎是从狼嘴里发出的。再看父亲,面色凛然,手中的篾片还在微微发颤,似乎蜻蜓的翅膀在风中扇动。

  “这次先饶了你们,下次再让我遇到你们,一定不会手软!”父亲厉声说。

  四匹狼似乎听懂了人话,呜呜呜地点着头。

  父亲把篾条还给了儿子,再次牵起儿子的手,向亮着萤火般灯光的方向走去。

  老余在讲这个故事之初,我并没认真去听,直到听说父子俩被群狼包围,我才凝神屏住,竖起耳朵。待听到四匹狼都应声倒地,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太惊险了!狼是麻秆腰,那根篾条一定是打在狼腰上了吧?”

  老余点点头。

  如今,那个小男孩已经70岁,成了远近闻名的老篾匠。那个二十八九岁的父亲,多年后参加了山中修建水库的劳动,工地上开山炸石,他为救一个乡亲,倒在了山脚下。那里正是当年他用篾条独战群狼的地方。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好篾匠。

  老余还是小余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学竹编。长到15岁,即可单独干活儿。50多年来,篾匠老余是哪儿需要去哪儿,风雨无阻,口碑极佳。

  “跟您父亲相比,您的竹艺怎么样?”我冒昧地问。

  我的这个问题比较唐突,时隔几十年的两代篾匠,似乎也没可比性。老余父亲的生命在30多岁时戛然而止,老余则已年届古稀,按道理来说,儿子的竹艺应比父亲更胜一筹。

  老余果然没有吱声。

  我又问道:“那个许篾匠,你跟他……”

  老余的手抖了一下,眼睛陡然睁大了一圈,望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眯缝着眼睛,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圈,把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又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又要讲故事,老余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我心中暗笑。

  时光回溯30年。

  那年春末夏初,一位老将军回到阔别了20多年的山中老家。县里为让老将军看到家乡的发展,除了陪老将军各处参观,还举办了一系列文化活动,其中一项活动是竹编竞技,谁获得冠军,谁将获得县里的一万元奖励。这是史无前例的重奖。县里稍微有点名气的篾匠都去报名参加比赛。在100多人的参赛名单中,人们看到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老将军的侄子许篾匠。许篾匠有多牛?竹编圈里都知道,他在前一年的全省竹编大赛中获得了金奖。人们私下里猜测,县里举办竹编竞技,或许是想讨老将军的好。

  有一个篾匠没有报名参赛,就是老余。老余不想凑那个热闹,只想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有好友走进余家,劝老余出面挑战许篾匠。老余呵呵一笑,“我只想好好编我的竹器,谁得奖都跟我无关。”好友愤愤地说:“什么篾匠世家,什么一根篾条战群狼,我看都是徒有虚名,真刀真枪地干,还不是怕露馅儿?”更有人私下里议论:余家的传说都是余家人编的。别人可以辱没老余本人,辱没老余的父辈祖辈,老余可受不了。夜里,老余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第二天仍照常干活儿,眼看日落西山,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刻,老余走进了五里地外的乡政府报名处。

  于是,这场竹编竞技便引起了老百姓和竹编圈内所有人的关注。人们关注的焦点是余篾匠与许篾匠的同台竞技,究竟鹿死谁手,谁都不敢轻下断言。

  赛场设在乡政府大院里。那几天风和日丽,云白天蓝,是竞技的好日子。比赛分为两道程序,每道程序为期一天。第一道程序为准备材料,参赛者自由上山砍伐竹子,在比赛现场破竹、劈篾、剐篾;第二道程序为现场公开编制竹器,严禁作假。

  老余准备的材料,除了竹子,还有一盆浸泡了绿色颜料的水。他从山上砍了五月竹和水竹,拿起破竹刀,在竹子底部对称砍出一个十字口,刀口向下,手腕稍一用力,只听啪啪几声脆响,竹子瞬间裂为四瓣。接下来是劈篾,这是最关键的工序。劈篾就是把竹节的结疤刨掉,将竹皮竹心剖开,劈成薄薄的一匹青篾和五匹黄蔑,剔成篾条或篾丝。青篾即竹皮,是竹子中最为结实、最为柔韧且最富弹性的部分,适合编制细密精致的篾器,如菜篮和水果篮。黄篾是竹皮之内的篾,适合编制筲箕、箢子、簸箕、提筐、箩筐、鱼篓等用具。功力深厚的篾匠可以把篾条剖得像纸片一样纤薄。随后是剐篾,即刮去每条竹篾上的毛刺边棱,用度篾齿完成。篾条穿过度篾齿来回拉几次,只见篾绒纷纷落下,鸭绒般落堆一地。篾条宽度需适中,六蔑并排,宽度正好一寸,厚了不匀,薄了不牢。篾条在度篾齿上拉过后,就变得细薄均匀、柔软光滑、宽窄有致、青黄相间,煞是好看。

  老余在破竹劈篾剐蔑期间,身边围了好多人,看热闹一般,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许篾匠那边更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喝彩声此起彼伏。老余表情平淡,对此似乎充耳不闻,把剐好的几根篾片卷曲起来,浸在盆水里,便完成了第一道程序。

  所有参赛者都准备就绪,只待翌日进入第二道程序。所有材料都存放在乡政府,严加保管。

  第二天上午开赛之前,参赛者陆陆续续来到乡政府大院,签到取材。大院空间不够大,外面的街道两边也临时成了竞技场。百余名篾匠各居一地,神色各异,跃跃欲试。时针指向8点钟,到了竞赛开始的时间,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让人意外的是,老余的比赛场地仍然空着,不见人影。难道老余临阵打了退堂鼓?很多人摇头叹息,说老余是个孬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从东天移到了南方,气温渐高。这时,让人意外的一幕再次发生。11点多,一个全身湿漉漉的人背着工具箱、气喘吁吁地跑进乡政府大院,人们一看,竟是老余。所有人都十分惊异,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所有人又都捏了一把汗。

  老余拿了自己的材料,往大院外面走去,走过许篾匠跟前时,特意望了许篾匠一眼。许篾匠也看到了老余,愣了一瞬,又低头忙自己的竹编,他的手明显地有点抖。老余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没说,去了街边指定的位置,开始作业。

  很快,老余身边便围了很多人,赶都赶不走。老将军说:“别赶了,就让乡亲们看吧。”

  风在街上徜徉,老将军也在街上溜达。老将军跟风一样,带给乡亲们清爽温暖的感觉。

  比赛一直持续到下午,又从下午持续到夜里。有人中午就完成了竞技作品,有人下午完成了竞技作品,更多的人是在傍晚时分离开了比赛场地,包括许篾匠。许篾匠编制的是一个鸟笼,笼身上织着“鸟语花香”四个红色字迹。他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老将军围着鸟笼转了一圈,不住地点头。

  街上的路灯亮了。乡政府大院和街道两边的比赛场地上,只剩下了一个人仍在编制,就是老余。又过了一个时辰,老余才站起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伸了伸腰,拿着自己的作品走进乡政府大院。他身上的衣裳早已干爽。

  那是一个帆船竹艺品。船帆上编织着“一帆风顺”四个绿色字迹,船舷两面各编织两个字,一面是“乘风”,一面是“破浪”。甲板上站着一人,正在升帆。这件竹艺品令在场的所有人惊叹,包括老将军。当时竹编的最高境界,是在平面竹器或圆形竹器上编字,用竹子编制帆船且在船帆和船舷上都织上字,在竹艺史上绝无仅有,不说后无来者,起码前无古人。

  老余毫无争议地获得了冠军。许篾匠甘拜下风,屈居第二。

  颁奖活动在第三天上午进行,老将军亲自给老余颁发大奖。颁奖正在进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突然跑进了乡政府大院,跑上临时搭建的颁奖台,牵着老将军的手,连声喊着爷爷。小男孩是许篾匠的儿子,很多人认识那个小男孩,包括老余。不等老将军说话,小男孩一扭脸,看到了手执奖状的老余,惊异地说:“爷爷,昨天是这个叔叔救了我!”随后又跑到许篾匠身边,摇着许篾匠的手说:“爹,我照你说的掉水库里了……”许篾匠的脸色陡然一沉,啪地打了小男孩一巴掌。小男孩咧了咧嘴,又跑到老将军身边,抓着老将军的手哇哇大哭。老将军皱了皱眉,低声问许篾匠到底怎么回事,许篾匠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余讲到这里,又连吸了几口烟,说:“后来我才清楚许篾匠儿子落水的真实原因。”

  原来,老余跟许篾匠住前后塆,许篾匠深知老余的竹艺不在自己之下,唯恐有失全省金奖的名誉,便想了一个计策。从塆里到乡政府,途中要经过一座小水库,许篾匠在比赛的那天早晨带着五岁的儿子往乡镇走去。走到乡镇边的水库埂上,许篾匠让儿子等在那里,只要看到余篾匠走过来,就跳进水库。儿子起初不愿意跳,怕被淹死,许篾匠说余篾匠会去救他,还许诺要领他去县城,给他买最好的文具盒,儿子这才答应下来。老余背着工具箱走到水库埂上,一开始明明看见前面有个孩子,转眼间,孩子就不见了,只传来扑通一声水响,再看水库里,有个孩子正在水中挣扎,黑头发在水面上起伏沉浮。老余意识到孩子落水了,赶紧丢下工具箱,纵身跳进水里,救起了孩子。孩子的肚子鼓胀胀的,奄奄一息。老余认得孩子,是许篾匠的独苗,他赶紧倒提孩子双脚,让孩子吐出肚子里的水,然后抱着孩子,转身往回跑去。他把孩子送去了许篾匠的家,没来得及回家换身衣裳,便匆忙赶到乡政府,参加比赛。

  为了捍卫所谓的第一,许篾匠差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那天夜里,许篾匠走进老余的家门,反思了自己狭隘的思想,感觉无地自容,感谢老余救了自己的儿子,表示要金盆洗手,退出竹编圈。虽然老余极力劝说,无奈许篾匠退意已决。从此,篾匠行里再无许篾匠。

  言归正传,颁奖会上这个意外的小插曲,让老将军深感愧疚。老将军弯腰捡起一根篾条,举到眼前,感慨道:“别看这薄薄的小篾条,锋利得很,还可以当剑杀人呢。”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老将军,听老将军说下去。

  老将军讲起了自己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老将军只有10多岁,家乡举行了一次游击队配合红军的起义,遭到了当地清乡团和反动军队的反扑,起义部队被迫撤进山里。清乡团大肆搜捕和残杀游击队员,跟游击队稍微有点联系的普通群众也被杀掉了。老将军的父亲就是那时被清乡团杀害的。

  清鄉团团长姓吴,40岁,绰号吴胖子。半月之后,适逢吴胖子的母亲六十大寿,吴母不喜欢金钱,只想要两只精美的竹编果篮,她要装满果品到庙里拜佛,为儿子赎罪。吴胖子找遍了整个乡镇,搜集了很多果篮,都不入吴母的眼。眼看着第二天就是母亲的寿辰,到哪儿去弄精美的果篮呢?吴胖子苦思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吩咐人快去把篾一刀请来。

  篾一刀是方圆百里最神的篾匠。篾一刀神到什么程度?破竹刀一刀下去,十多米长的竹子咔嚓一声,劈为两半,再一刀下去,又咔嚓一声,竹子裂为均匀的四条。如此连续几刀,每条竹子都是想要的宽度,分毫不差。丢下破竹刀,顺手操起篾刀,拿起一条竹子,咔咔咔咔咔,五刀下去,那条竹子当即变成了六匹篾条,一匹青篾、五匹黄篾,每匹篾条厚薄完全一样。接着,只见篾条在篾一刀手中翻腾跳跃,片刻工夫,便成了鱼篓、提筐、簸箕或筛子,或花鸟虫鱼,个个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其香听其语。总之,心里想着什么,篾条便会变成什么。时间一长,人们都忘记了篾一刀姓甚名谁,只知其叫篾一刀。

  篾一刀有个原则,不给官老爷编,不给土豪劣绅编,更不给杀人的刽子手编。哪怕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都不为所动,轻哼一声道:“大不了一死,脑袋掉了,碗大一个疤!”这是篾一刀的祖训。

  那时,篾一刀正跟乡亲们在为被清乡团残杀的革命群众烧纸祭奠,众乡亲都说吴胖子该死,却没有机会杀死他。赶上吴胖子要团兵去找蔑一刀,团兵端着枪朝坟岗跑来。乡亲们见状,纷纷躲了起来,唯独篾一刀仍留在坟岗,继续烧纸,火蝴蝶映着他铁青的脸,泪痕结成了两行薄冰。

  篾一刀被请到了吴胖子跟前。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绑。

  吴胖子笑呵呵地走到篾一刀跟前,假惺惺地说:“哟,篾师傅可是我吴某人请来的客人,怎么能绑着呢?赶紧松绑!”他亲自解开了捆绑篾一刀的绳索,并端给篾一刀一杯上等好茶。

  篾一刀了解了吴胖子绑自己来的用意,有心拒绝,却又犹豫了。吴胖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亲手残杀了十多个乡亲,成了人见人怕的恶魔,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吴母为此整天烧香拜佛,替儿子赎罪,吴胖子依然恶性不改,唯一的好,就是有孝心。

  “篾师傅,只要你编制的竹篮能让我妈高兴,我赏你十块大洋!”吴胖子笑眯眯地说,像个弥勒佛。他已派人取来了篾一刀的工具箱和旱烟袋,砍来了上好的五月竹,只待篾一刀答应。

  篾一刀竟然真的答应了下来。

  吴胖子把篾一刀关在吴家后院里,在后院四面挂了八盏风灯,把后院照得如同白昼。十几个团兵里里外外把守,任何人不准进出。

  篾一刀连夜破竹劈篾,编制竹篮。用十六根篾片打底,再用青篾一圈一圈地编织着。他编得格外细致,时而燃起一锅旱烟,凝神沉思;时而蹲在地上,张开十指比画着。一会儿做利剑出鞘状,一会儿做四散飞翔状,一会儿又做天女散花状,像是在为如何编好竹篮而费神。站岗的团兵哼笑道:“还神刀呢,这都半夜了,也不见编出什么花样,看来是徒有虚名,等着死吧!”篾一刀也不理会,继续沉思,继续吸烟。

  斗转星移,天色大亮。

  两只精美的果篮竟然编织完成了。篾一刀的工具箱和剩余的竹子篾片均被清走,院子里只剩下篾一刀和两只竹篮。

  侧门吱扭一声打开,十几个团兵涌入后院,列队两边,一个胖子迈着鸭子步,出现在篾一刀面前。来的正是吴胖子。

  吴胖子和篾一刀互不搭话,各怀心思。吴胖子一眼瞅见院中石桌上的两只果篮,每只果篮上都有用青篾编的“福禄寿喜”四个青色的字,顿时眉头舒展,目光粘在果篮上,好久没有拔出来。吴胖子又围着石桌转了一圈,仿佛以果篮为圆心画了一个圆。继而,吴胖子轻轻拿起果篮,俯身看去。

  就在这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了。

  果篮底部骤然飞出一根竹签,不偏不倚,直插吴胖子的咽喉。吴胖子翻了翻白眼,一声未吭,仿佛一头肥猪直挺挺地栽到了地上,眼睛大睁,却是说不出话来。

  那只果篮应声落地。

  十几个团兵见状,哗啦一下,端着枪就围了上来,子弹上膛,手扣扳机。篾一刀的目光快若闪电,从他们脸上划过,在枪声未响之际,只见篾一刀左手平托果篮,右掌从下面往上猛击左掌手背,左手上的果篮突然如有神助,飞向空中一人多高,果篮锁口随即散开,数十根篾片瞬间四散,只听见嗖嗖嗖的声响,根根篾条摆着柔软的身段,犹如长了眼睛的利剑,直刺四面团兵的咽喉,根根命中。

  撲通扑通,十几个团兵纷纷仰面倒了下去,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双目大睁,不能言语。

  过了片刻,吴胖子和十几个团兵的咽喉处才渗出丝丝鲜血。又过了几秒钟,咽喉的伤口处骤然血液喷溅,犹如喷泉。吴胖子和十几个团兵这才闭上了眼睛,气绝身亡。

  篾一刀拍了拍手,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从容地走出吴家后院,走过吴家前院,走过门楼,大摇大摆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很快,山中便传出了篾一刀独闯虎穴为死难的游击队员和乡亲们报仇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令人胆寒。只是从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篾一刀,篾一刀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有人说他被清乡团残害了,尸骨无存;有人说他为躲避清乡团追杀,远走他乡;还有人说他参加了红军,与红军一起经历长征,到达了陕北。所有传说莫衷一是,真假难辨。唯一能够确信的是,那一年,篾一刀刚刚三十出头。篾一刀利用竹编于无形之中转瞬杀死吴胖子和十几个团兵的原理一直是个谜,至今无人破解,连老将军都不知所以。

  老将军的讲述有根有襻,惊心动魄,引人入胜,很快便把人带入那个血雨腥风、炮火硝烟的年代,听得人毛骨悚然,大气都不敢出。老将军最后说:“篾一刀为我爹报了仇,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了仇,我们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他!”

  没几天,老将军就离开了家乡,还带走了许篾匠的儿子。时光荏苒,一晃就是30年,老将军去世了,许篾匠几天前也离开了人世,乡亲们一直没再见过那个孩子。

  老余在向我讲述这个故事时,我竟然也大气没出一口。老余的话音落了老半天,我才想起来问老余:“篾一刀是谁?”

  “我爷爷。”老余咂巴了一下嘴,轻轻地吐出一口烟圈,眯眼望着我。他的瞳孔渐渐放大,混浊的眸子里骤然闪现出一团火苗。他稍稍抬起手,颤声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孩子?”

  我点点头,悲声说:“我是回来奔丧的……30年前的往事,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谢谢您救了我!”我又握了握老余锉刀般的手,缓缓地走出了老余的竹编工坊,离开了古村,往我父亲长眠的坟岗走去。

  【责任编辑】铁菁妤

  作者简介:

  林平,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中国作家》《诗刊》《解放军文艺》《西部》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长篇小说《立地成塔》《红房子》、长篇报告文学《潜艇三七二》及诗集散文集多部。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奖、第四届“顺德杯”全国工业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大赛一等奖、第六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小说类一等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中央企业“五个一工程”奖、国家电网公司职工文学创作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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