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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中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7907
1

  感觉向来很准的杨顺水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天的聚会成为他生命的拐点。

  请来的客人都是他在电视台办栏目时的好友。朋友问他请客理由,他说:“就是想和你们见面,说说话,唱唱民谣,这不,我让刘畅把吉他带来了。”朋友不信,他只好相告,今天是他和寒松结婚12年的纪念日。好友惊叫,起身祝福:“早说呀,起码送你们一束鲜花。”同时感慨:“顺哥和寒松,像两只小猫偎在一起,又温暖又甜蜜,让人怜惜羡慕。”

  在栏目组,不管大他小他的,都叫他“顺哥”,称呼寄托着希望,愿他顺风顺水。叫着叫着,连妻子也叫他顺哥,传到学校,老师学生也这么叫。

  顺哥说:“我俩都很弱,偎在一起才有安全感。”

  寒松微微笑着,专心听每个人说话,沉默是她的常态。请来的朋友都是顺哥的至交,她熟悉每个人,念叨他们,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项内容,然而此时,面对他们的热闹,她终究还是个局外人,永远置身局外。

  他们说起顺哥喜爱的摇滚,说起摇滚浪子赵已然,说起湖南凤凰的那个雨夜——赵已然声嘶力竭,勾魂摄魄,唱着《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顺哥动情,说:“他的声音把我们被囚禁的灵魂放出牢笼。”朋友起哄,让顺哥学唱。刘畅拿过吉他。顺哥说:“还是让刘畅来,她唱有味儿。”朋友嚷嚷,让刘畅来。刘畅说:“我不像顺哥,我喜欢木推瓜乐队,我唱《钢铁是怎样没有炼成的》。”她学宋雨喆,一上来就吊嗓子,怪怪的,却震颤灵魂。

  刘畅是顺哥这群朋友中唯一的女性,也最小。刘畅坐在寒松左边,弹唱前,不时把手伸过胸前,轻握她的臂弯,叫她嫂子,亲切,不掺半点虚假。

  聚会后到家,儿子墨点急着写日记,钻进房间把门关死。顺哥比墨点更急,外衣没脱,打开茶几上的电脑,接着看德国电影《死亡实验》。寒松在卫生间洗完手,来到客厅,站在那儿,看着电脑里的画面:被塞进黑盒子的塔瑞克与女友朵拉隔空思慕。顺哥为片中男女相互依托的乌托邦深深触动,甚至陶醉,而她目光恍惚。

  他说:“给我倒杯水。”

  她没动,看着电脑边上的一本厚书《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封面是蓝绿中间色调,黑体字,搭配柔和,可她看了感觉刺眼。

  他又说:“给我倒杯水呀!”

  她说:“我待在家里,不是给你顺哥当老妈子的。”她的声音低沉,像憋在心里很久挤出来的,有力。说完,她转身进了卧室。

  顺哥愣了,寒松从来不这么说话,也从不说这类的话。电影里的情节激烈而有张力,塔瑞克从黑盒子里挣脱,剧情反转。而他出戏,看不下去。他关掉电脑,想进屋问个究竟。寒松抱着被子从屋里出来,把被子甩在沙发上。他问为啥。她平淡地说:“嫌你打呼噜。”她坐着,他站着,各自想着心事。

  她说:“我明天出去找工作。”

  顺哥后来才明白,结婚12年纪念日的晚上,寒松的内心冲动不只是出去工作,还有极端的。

  2

  顺哥说的是心里话,他和妻子寒松偎在一起才感到安稳平和。他从小失去父母,有哥哥护着,没受过什么委屈。他哥杨顺风在濒临破产的薄板厂打更,深夜,有贼进厂行窃,用铁榔头砸碎哥哥的头。从那天起,他对生活的不确定性充满恐惧,走在墙根儿会突然抽筋,害怕楼上窗户瞬间掉下;听到喇叭声会突然哆嗦,害怕被汽车撞到;遇到雷雨天会突然惊惶,害怕被闪电击中……他感觉灾难随时会落到头上。

  杨顺风遇害那年,杨顺水只有11岁。

  寒松原来是一家妇女杂志的编辑。编 辑部除了社长,余下清一色的女人。有次她与同事出差同住一个客房,夜里睡不着,就说女人的事。同事说自己渴望在大街上被强暴,幻想被强暴的细节时,非但没有恐惧和羞耻,反而兴奋,甚至能体会从未有过的高潮。同事的直白让她敞开自己,她说天生喜爱数字,结婚后和丈夫做那事,一共做了多少次,她都记着,而且会一直记下去,看看这辈子到底能做多少次。没过多久,这个同事从子宫里取出两斤重的瘤子,原来是那瘤子闹得她狂躁生猛。就在同事住院期间,有天下班时,社长来电话让寒松稍等,有事要谈。编辑部空了,社长进来,随手关门,在他关门的一瞬间,她又看到那熟悉而让她心跳的目光。前一天周日,他们一起参加一个婚礼,坐同一张桌,他隔桌投射过来的,就是这种复杂而燃烧的目光。当时一桌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她和别人搭话,自如躲过,不露尴尬,而现在,他们面面相对,目光直逼过来,她顿时慌张。她拿起手提包说:“我得马上回家。”社长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夺去她手中的包,扔到一边,嘴里喃喃低语:“你太可怕了,多少次你都记得!”她愣了,在愣住的一瞬间,社长把她抓进怀中。她挣扎,推开他,说:“别这样,我生气了。”社长一呆,一时间不知所措,说没有别的意思,别人和我说了这事,对你有种冲动,一时克制不住。她没有说话,转身逃离。

  那晚,寒松丢了魂。跟她说话,没有反应,问怎么了,她哭了,哭得委屈,却不说话。深夜,她把社长的事讲了,当她说到记着婚后多少次时,顺哥也吃了一驚,意识到自己并不十分了解身边的妻子,她安静的深处有他全然不知的东西。他没有埋怨寒松把他们的隐私讲给外人,哪怕讲给女人,而是搂过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安静下来后,他说:“领导对下属动手动脚不奇怪,别理他,不给鼻子他不会上脸,他没那个胆量。”

  她在家待了两天,不想见社长,更不想见那个出卖她的同事。她和顺哥说,一个女人把女友的隐私讲给一个男人,他们肯定有过男女勾当。女人成堆的单位,有这样的男领导,以后没个好。他说:“你愿意,咱就不到外面受气,不就是吃饱饭嘛,我一个人可以。”她还是下不了决心。第三天她去上班,中午回来,说她不干了。他说这样最好。

  晚上,她问他:“你咋不问我怎么下的决心?”顺哥不想回答,说:“你后面的事我去你们单位办,你就别管了。”她说,今天一到单位同事就告诉她,社长前天在单位门口让人打了,脸都变了形,十天半月上不了班。他笑笑,说:“好啊,有人替你解恨。”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那时墨点才一岁,她回到家中,日子一天一月一年地过着,偶尔情绪低落,埋怨几句,顺哥哄哄也就好了。转眼就是10年。

  结婚12年纪念日的那天早上,顺哥和寒松说:“天就是塌了,咱俩也得撑住,不能让墨点有一丁点儿的恐惧和委屈。”她眼盯盯地看他。他说:“我想到了自己的11岁。”

  3

  谁都说,他们的婚姻由神匹配,寒松安静,顺哥温润。了解的人,才能在寒松的安静中感觉到几分忧伤,在顺哥的温润中触碰到尖石般的坚硬。

  顺哥在影视学院教通识课。影视专业以教手工技术立身,通识课在学生眼里可有可无,更何况教他们的杨顺水,个儿不高,腰也不直,一件纯蓝耐克衫套在身上,邋邋遢遢。唯一让学生眼睛一亮的,是挎在他肩上的黄色牛皮包、脚上穿的高腰大头皮鞋,绝对一副艺术范儿。他开课就讲经典作品,不提四大名著,只说《金瓶梅》,说它是天下第一奇书,说如果这辈子只读一本书,它是唯一。有学生用手机偷偷录下顺哥眉飞色舞的夸张状,发到朋友圈,配有文字:《金瓶梅》,杨师的经典!顺哥在课前加了录他视频学生的微信,一下课便看到这条视频。第二次上课,全班30人只来了3个,他把导员找来,说缺一个学生这课我也不上。他不恼,坐在讲台旁的椅子上,安静地看起《物色:金瓶梅读“物”记》。女导员连找带喊,聚齐全班30人。

  顺哥走上讲台,开口就怼:“你们是本科生,配吗?把《金瓶梅》当淫书,你得邪病了吧?你有邪病才死劲儿盯着那上!”接着是一连串的追问,你们知道格非怎么解读《金瓶梅》吗?你们知道叶思芬、侯文咏、田晓菲吗?你们知道他们研究《金瓶梅》的专著是什么吗?每一个“你们知道吗”之后,都是滔滔不绝的演说和“金痴”的辱骂。最后学生听明白了被骂“金痴”是什么意思,“金痴”不是只指对《金瓶梅》无知,还有无知之极——“金牌白痴”的意思,远比“白痴”恶毒。

  女导员没走,坐在教室后面,她想看看平时蔫不拉唧的顺哥会怎么张狂,最后也被他惊着。这时她发现,那件松松垮垮的蓝布衫,穿在别人身上像乞丐,顺哥一穿,绝对响当当的艺术家!

  从那堂课起,骂学生成了他上课的风格。杨顺水还是杨顺水,平日里文质儒雅,一到课上面对学生,就变成另一副模样,尖酸刻薄凶狠,特别是挖苦嘲弄那些六神无主的学生,把他们损成紫茄子色。一个月下来,学生盼着上他的课,痛快过瘾,即使挨骂,也好玩,图那种淋漓的感觉。虐和被虐,都是发泄。

  青年影像节颁奖典礼现场,上过顺哥课的学生聚堆而坐,他一出现,学生齐喊:“顺哥顺哥,我爱你!”女生喊得最欢。顺哥的脸唰地红到脖根儿。他弓着腰,一溜小跑,找到观众席的边角,坐下来,低头看手机,任凭学生老师一起哄笑。谁能说得清,现在一脸羞涩的顺哥和课堂上刻薄恶毒的杨师,哪个才是本色真实?

  顺哥现在还只是讲师,没有专著和C刊论文,登上副教授这个台阶,难似攀登卡瓦格博峰。不少人劝他,就花几万在C刊上发两篇论文吧,在评职称这类事上,怎么俗气也不为过。他淡笑,觉得这事与他无关。他用功读书,笔也勤快,常写书评和文化随笔,发在报纸副刊或文学杂志上,但在评定职称时,这些鲜活文字却被评委笑话,不算学术成果。他出过一本书,收文59篇,是自己先前写在博客与公众号的札记随笔,取名《顺哥乱语》。他自己设计,封面颜色,字体排版,庄重透着自嘲,开本既不是16开,也不是32开,方方正正,找人打印装订,限量59本,春节作为过年礼物送出58本,自己留存一本。得到他这份春节大礼的,都是他的挚友,其中包括电视台栏目组的人。当年在栏目组实习的一个女生,从刘畅手里看到《顺哥乱语》,私下找到顺哥,表示愿意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他。他不敢看这个曾给他们捧过监视器的女孩,目光又无处安放。小女生问:“吓着你了吧?”他更加慌乱。她抓住他的手,她手的柔软突然让他安稳。他说你让我没法面对墨点。小女生问:“墨点是你妻子?”他答,墨点是他儿子。

  过后,在电话中,他把女生的事告诉了刘畅。她说:“顺哥,真有你的!你傷害了她,伤得很痛,这个你不懂。”他后悔说出,两个人的秘密,只能烂在肚里。

  顺哥有自己的爱好,收藏影碟是一个。他家书架上的影碟和书一样多,占了一面墙。影碟虽然失宠,但他还是到处淘弄。不光收藏,一有空闲就一片接一片地看,有滋有味。DVD机淘汰后,他就用带光驱的笔记本看。他另一个爱好是抽老牌香烟,骆驼牡丹大生产,找到哪种抽哪种,找到了就抽,找不到就戒,他抽的不是烟而是感觉。他说抽老牌子烟时写稿子,文字老到质朴,更有活气儿。还有喜欢摇滚,确切地说,喜欢赵已然,喜欢他的《活在1988》,喜欢他的状态,留在一个时代里,现在未来与他无关。

  4

  寒松要出去工作,那种灾难临头的恐惧感又实实压在他的心口。从她的安静中分明感受到埋怨,他不能像往常那样哄她。她的发呆告诉他,越哄越反感。早上,他主动起来做饭,打发墨点上学。她独自在卫生间打扮,吹头描眉抹唇,出来后不说一句话,坐在门厅穿上鞋,说了句“我去找活儿”,开门出屋,一走一天。他脑子折腾,哪天买的马丁靴?她穿它,好看。

  她在一家私人美术馆找到工作,做文案。美术馆在长白岛新开河南岸,周边有大片的银杏树。寒松上班后,顺哥专门开车在那儿转了一圈,他没进去,也没有告诉她。可以想象,深秋时节的银杏林一片金黄,阳光辉映叶片,闪闪发光。如果经过一场秋雨的洗涤,银杏林会黄得纯粹。顺哥猜测,寒松一定是迷上这片银杏,才会选择在这里工作。

  然而回到家时,她看上去并不开心,脸上阴着,少有亮色,目光也不愿落在他身上,即使目光相遇,她像偶然撞到陌生人一样,随即飘过。她不说美术馆里的事——老板咋样,同事又咋样,开心的事,憋屈的事,只字不提。这样,顺哥越发焦急,想知道她愁闷的缘由。他问工作压力大吗?她摇头,并不回答。几天后又问,还是模糊不清。

  杨顺哥试探着说:“不开心就别干了,出去不就是寻开心嘛。”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她说:“上班当然开心,可一回来,不愿进这个家。”

  他愣住,一时语塞。

  她又说:“一开这个门,我就想起那些年猫在家的日子。再不出去,我真成老妈子了,不会和人交往,不知道很多事,人工智能,脑机芯片,都像天上的事。”

  他嘟囔着:“那些年待在家,你也是愿意的呀。”

  她声音低哑,带着怒气:“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没考虑过我是不是快乐!”

  寒松不时晚归,说有活动,讲座笔会,艺术家对谈,艺术品拍卖,忙得像馆里老大。也常出差,去外地看美展办美展,或者学术研讨,事情很多。让顺哥不能理解也无法忍受的是,她不出差竟然也彻夜不归。他追问:“一个打工的不会这么忙吧?”她用沉默和安静回他,顶多看他一眼。在外面的事,她不想让他知道,更不想让他过问。她对墨点也不上心,作为妈妈,这10年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轮也轮到他这个当爸的。

  顺哥也委屈。从寒松成为恋人的那天起,他就把她视为自己的一道光,只是他不愿说,从始至终,对她的一片深情没有变质,也没有减弱。她在家的那些年,他出差,哪怕去省内的什么地方,回来时都要给她带回一件小礼物,他的感情都在这礼物上。早先她喜欢手绢,他就给她买各式图案各样花色的手绢。后来她喜欢围巾,他就给她买条的方的,丝的绒的,变着花样。现在他才意识到,在寒松的眼里,他的手绢围巾小礼物显得微不足道,甚至一文不值。

  深深的恐惧,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受得那么真切,而恐惧什么又说不清,但不是铁榔头砸头的那种恐惧。戒了一年的烟又捡起来,想抽有劲的,万宝路或者农村的那种老旱烟,连抽两支才能稍稍平息心乱。有天夜里,她又不归,墨点一觉醒来,见他还在厅里抽烟,就问:“你们到底咋的了?”他无法回答。墨点回自己的房间后,他破例拨通她的手机,通了,响了几声断掉,再打,关机。

  第二天,他去美术馆。在大门口出示身份证,过安检,一个身着黑色职业西装的姑娘迎接他,问办事还是看展,他说看展。她说,请先参观一楼的实物展厅。他转向左侧大厅,那里摆着石狮石佛,还有各种出土的文物。来自地下的物件让他的后背冒着凉风,他感觉大厅里阴气浓重。他体质敏感,博物馆里的地上文物还能勉强看看,地下的一向不敢近前。他顺着旋转步行梯上了二楼。楼上是“撒娇视觉艺術巡展”,挂在墙上的作品,色彩绚烂耀眼,他说不准是画还是摄影,作品右下角的展品标签标得更让他糊涂:《怀里的苍老》《圣婴的孤独》《把灵魂交给眼睛》……名称千奇百怪,禅还是玄,鬼才知道。这些突破二三维认知枷锁的作品,使他本来就烦躁的心更加混乱。从二楼的策展布局,顺哥大致能够想象出这家美术馆老板的口味:猎奇,花样翻新,稍纵即逝。他畏惧也厌恶这种人。

  看周围没人注意,他拨打寒松的手机。她接了,冷冰冰地问:“有事吗?”他说:“我就在二楼展厅,特意来找你。”她下来,一见面就说:“你想知道的,到时候我都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又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到我上班的地方找我。”

  他说:“总得告诉我,晚上不回家你住在哪儿呀?”

  她说:“不告诉你,保密。”

  他说:“我可以,你得给墨点一个说法。”他临时编了个谎,“我下周要去外地讲课,你得回家照看墨点。”

  她说:“不是下周吗?合适时我会告诉墨点。”

  他问:“今天呢?”

  她说:“不回。”

  她和他说话时,身子侧着,看他的目光总是斜着。

  这一瞬间,顺哥清楚了自己恐惧的是什么。

  5

  寒松的哥哥寒桐是顺哥读研究生时的同学,因为他,顺哥才认识寒松,也是他撮合,顺哥和寒松才成为夫妻。

  顺哥找寒桐,让他劝说妹妹。寒桐说:“你是我的同学,又是我的妹夫,我不能不说实话,寒松有了新的男人,就是她的老板,俩人认识不到半个月就在一起了。”寒桐还说:“劝赌不劝嫖,女人也同样,寒松是我妹妹,劝不回来,着魔了。”

  他蒙了,傻了,从寒桐的办公室出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之前,他什么都想过,就没往这上想。他还以为她出去见了世面,看不起他这个卡在副教授门槛外面的大叔讲师。他拉开车门,意识到这车自己开不回去,上路肯定出事。必须找人开车,他想到刘畅。

  刘畅打车过来,一脸惊讶,“顺哥,你病了?”他摇头,递过钥匙,说:“把我送回学校。”路上,他简单说了自己的处境,他发现,刘畅的脸色涨红,慢慢又缓和。车停在图书馆前,她离开驾驶座位,认真看他,说:“顺哥,你没事?”

  当晚,刘畅打来电话:“我离开学校,就去找寒松了。”她没叫她嫂子,而是直呼名字。“我想劝她回家,没想到她变得那么恶心,毫不掩饰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屑,说什么你有合适的女人,可以帮助顺哥重新找一个。顺哥,这个女人不值得你怎么的,别像个圣徒似的,你也去搞,谁怕谁呀!”

  顺哥说:“刘畅,你也疯了?”

  6

  他没有出差任务,外面也没有什么课需要他讲,但他决定出去,随便去个地方散散心。他在网站上乱找,最后选定烟台,订了第二天去大连的高铁票和当晚前往烟台的船票。

  选定烟台与李月月有关。他们认识时,李月月是文学院的导员。听说他给这届研究生开了“电视剧理论与创作研究”,联系他,要来旁听。课结束不久,有天她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说生日快乐。他不知道她从哪儿知道他的生日。那天他开车出校,她等在匝道旁,把一盒费列罗38粒钻石装巧克力从车窗递给他。回到家,他把巧克力放到储存间,并对寒松说,想着把它吃了,或者送谁。

  第二天晚上睡觉前,寒松拿来李月月送的巧克力给他看,提示送礼物的人特别用心。这时才发现,心形的礼品盒,天蓝色,盖上有一双纤细的手托着一颗心,心上写着英文的I love you。笔迹很轻,铅笔写的,稍不留意就会忽略。昨天他没在意,不然不会把它拿回家。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她问谁送的,他迟疑了一下,说李月月。寒松平淡,说:“就是那个旁听的导员?你夸她特别有灵性。”他不免吃惊:“你还记住了。”她说:“当年你也是这样说我的。”寒松沉默了片刻:“今天一整天,我一想起你这个评价心里就发慌。”他说:“用不着。”她说:“导员可能爱上你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李月月莫名地辞了职,先去北京发展,后到烟台,在民办的南山学院教书。在北京时,有次她打电话给他,说昨天夜里加完班,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天还下着雨,一个人在雨中走着,任由雨水淋湿,边走边哭,从公司到住处,已是后半夜两点了。那一刻,她只想给一个人打电话。说完这些,她轻轻地叫了声“顺哥”,声音哽咽。平静下来后,他劝她,如果在北京压力太大,可以回来,没有必要难为自己。她说,我发过誓,一定让我爸我妈离开那个小镇,在城里过上等人的生活。当时,李月月说出“上等人”时,他感觉不舒服。

  顺哥走前电话叮嘱寒松,让她早点到学校接墨点。晚上,他从大连湾新港上船,坐的是二等B,四人一间,上下床,有单独的卫生间。他上铺是位姑娘,拉直的长发,白红相间的卡骆驼牌球鞋。他们入住后不说话,都在等对面铺的两个人,可是直到开船,那两张床仍然空着。姑娘自嘲地说:“我们花B等的钱享受A等的待遇。”二等A舱两人间,票价高一些。她从上铺跳下来,坐到对面的下铺。她開朗,说到烟台开文艺志愿者座谈会,本来可以乘飞机从哈尔滨到蓬莱,可她特别想坐夜船,想看大海的夜,才成为顺哥的旅伴。说着她忍不住笑,他问她笑什么,她说原来订的是二等A,怕同室是个男的,改为二等B。他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说完他又觉得不妥,忙说对不起。她倒大方,说咱们同舟共济足矣,同床共枕就算了。他被说得脸热,但她的话着实消融了他们间的距离。

  他们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阴天,海面和天上,厚厚的黑暗无法穿越。姑娘兴奋,好像这正是她要的。她说了她的名字以及她所在的省文联,还说从烟台开会回来她就辞职,放下一切准备考博。他问考什么专业,她说考古典学。他说高大上,也挺吓人。她说她是希腊迷。他说:“你读了古典学,再遇到你,一张嘴就是‘洞穴喻象‘厄尔神话,会把我显得像个白痴。”她说:“那多好玩呀,可以随便唬你。”

  风大,吹到身上,让她打着冷噤。他们来到舱外的走廊,身后就是他们的舱室,透过窗能够看到床上的行李。前面是黑沉沉的海,船舷划着海水,撞出哗哗的响声。

  她突然说:“你好像有心事,去烟台有棘手的事?”

  他说:“其实到烟台要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我懂了。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不用说。”

  他说了,把遭遇的难堪和盘托出。此刻,他有祼露自己内心的强烈愿望。他感觉,他与这个并肩站在黑暗中的姑娘亲密无间。

  长时间沉默后,她说:“突然有人在咱俩后面推一把,咱俩一头扎进大海里,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他愣住。她又说:“干脆咱俩抱在一起,往下这么一跳。我们会成为永远的谜。”说着,她还比画起来。

  他说:“你太吓人了。”

  她说:“吓什么人哪!来,我抱着你跳。”

  他拨开她的手,说他不跳,边说边笑,走向舱门。

  夜里,他们无拘无束地做了他们愿意做的事。而后,顺哥疲劳但没有睡意,陷入后悔和自责,觉得这样对寒松不公平,更不尊重,毕竟他们还是夫妻。沉重的犯罪感折磨着他。他想到刘畅的话——你也去搞,谁怕谁呀。心疼没有缓解,反多了一些惆怅。

  下了船,顺哥放弃去南山学院见李月月,想坐飞机回去,尽快和寒松谈一次,看看他们的婚姻有没有拯救的可能。

  姑娘说她参加的会全天报到,什么时候去都可以,执意送他到蓬莱机场。他们从烟台北马路汽车站坐上大巴,到了蓬莱,时间还早,距航班起飞还有几个小时,他们去逛蓬莱仙阁。进了公园,全无登阁心情,便在海边闲走。她说:“我给你照张相吧。”并说用她的手机。他明白她要留下他的样子,想拒绝又不好开口,站在水边,以大海和远处的蓬莱仙阁为背景,由她拍照。她照了一张,看了看,又说再照一张。她又拍了一张。他无意看她照得怎样,她也没有主动给他看。离开海边时,她说真奇怪了,他问怎么了。她打开手机给他看。

  他的照片,从头到脚以中间为分界,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切割线异常清晰,两张一样。他看时,她脸色苍白。他说删了吧。她自语着:“怎么回事呢?”他又说删了吧。她说:“不想给你看的。”

  他说:“我也信超然的东西。”

  她一脸困惑:“暗示什么呢?”

  他说:“管他,爱咋的咋的吧。”

  在安检入口,他们拥抱告别,惹来怪异的目光,他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她一直目送他通过安检。

  后来,顺哥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遇到黑龙江文联的人,打听她考没考上博士。那人说:“我们单位从来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起码十年内,没有辞职考博士的。”

  顺哥想到那夜她说过的“随便唬你”的话。

  7

  墨点总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他觉得不对。放学后,他领着墨点到必胜客吃比萨。

  墨点说:“我妈不让说。”

  他说:“我不想逼你,你觉得该说就说,觉得不该说就不说。”

  儿子低头吃比萨,塞进嘴一大块。他说:“慢点吃,别噎着。”服务员送来草莓冰沙,他把杯子递到墨点眼前。

  墨点突然冒出一句:“那个人上咱家来了。”说完不敢看他。

  顺哥更不敢看儿子,看着门外,外面是万达广场的大厅,男男女女,匆匆地、懒散地来来往往,没一个憋屈。他克制自己的气愤,说:“我和你妈,我们俩人之间怎么的,和你没有关系。我爱你,你妈也爱你,对你我们谁都没有二心。”

  墨点说:“那人在咱家住了。”停了一下,“住在我的屋子。”

  他想问“你呢”,但没有出口。知道细节,等于把刀在自己的心口扎得更深。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顺哥不再和寒松说话,她不回家时,也不给她打电话发微信。

  8

  他参加过一次全国培训,会上发了一本印有“中国文艺评论”的笔记本,硬皮布面,里面还有国画书法插图。他爱不释手,不时有在那上面写字的冲动。起风了,窗外的银杏树在风中响着。明早,地上又落一片金黄。他拿出笔记本,毫不犹豫地在扉页上写下:李月月之舞。他要用它记录李月月,记下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这是熬过长夜的最好方式。

  他开始回忆第一次见到李月月的样子。她打电话给他,约定在彗星楼一楼大厅见。他先到,他等她。约定的时间过了10分钟,她从大门外跑着进来。细高个儿,长头发,烫得时尚。羊绒外套,灰色,长到膝上,敞着怀,里面的内衣单薄,随意洒脱。他们简单商量,选择到校外的非非咖啡厅说话。外面风凉,她把敞开的外衣扣上扣子。这时他才认真看她一眼,她里面的内衣胸口很低。他遮掩尴尬,说她穿得太少。他又注意她的鞋,长长的,尖尖的。他意识到这个姑娘很时尚,也很个性。他说:“我上课没有多少学术,你来听课会很失望。”她说:“我是慕名而来,真的。”说这话时,她很明朗。

  他把回忆写下来,看着自己的笔迹,流畅圆融,每个字浑然天成。他特别想和她联系。他给她发条微信:“前天去烟台见你,下船后改主意,坐飞机当天飞回。”他想,明天一早起来,她就能看到微信。

  她马上回了,问:“咋了?为啥?”

  他回一条:“现在不想说。”

  他等她的再次追问,没有动静。他躺下,时睡时醒,中间看了几次手机,不见她的微信。

  一个月后的早上,李月月打来电话,说:“我回来了。”他问:“回哪儿了?”她反问:“还能回哪儿?”他不信。她问他有课吗,他说一上午的课。

  中午,她在教工餐厅门口等他。他不奇怪,这才是李月月。相互笑笑,他说到校外非非咖啡厅坐吧。她问是不是第一次说话的地方,他说是。

  她辞去南山学院的教职,回来应聘到天禾影业传媒,并在莫子山下的裕沁听月轩租了公寓房,那儿离公司近。

  他们奇怪,中午的咖啡厅竟然空落,安静给了他们说话的兴致。其实大多是她在说,他在听。她说:“有时看到沈阳又下了一场大雪,就会有冲动想给你打电话,其实什么正经的话也不说,只想说最无聊的话——雪下得大不大?到底有多大呢?下雪的时候你在做什么?路上有没有结冰?你穿什么衣服去上课?上课的时候你的眼睛看着哪个同学?是男生还是女生?如果是女生,你会爱上她吗?你在喝开水还是泡杯茶?等等,诸如此类。好像问了这些,你回答了,我才真正参与了你的生活。”

  他回想着她走后他们的联系,每次电话,他们谈的就是天气阴晴,风大风小,或者红茶绿茶哪个季节喝才好。他愿意听她的声音,至于声音里传达的内容,似乎并不重要。

  她又说:“在南山学院时我想过,如果有一个下午,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在一起,我们应该什么也不说,就对着一杯茶或一片风景发愣。”

  他说:“现在——”

  她说:“可你心不静。”

  他不知怎么接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问:“为啥回来?”

  她说:“现在不想说。”说完,直瞪瞪看他。

  他笑笑,她的孩子气看上去逗人,又舒服。

  坐久了,年轻的女服务员不时伸头看他们一眼。他们从非非咖啡馆出来,舍不得分手,就到蒲河岸边。他们停在一棵粗壮茂盛的柳树下,她说:“我不是处女了。”

  他尴尬,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而她一直盯着他。

  她说:“肯定以为我风流。”

  他的聲音很低:“没有。”

  走过一个人,背着大包,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拿着折叠凳。来人过去后,他自在多了。李月月希望他到天禾影业兼职,他们合作剪片,他有空就来,没空不来,晚上也可加班,收入由她和公司商量。

  他答应了。他知道,如果没有李月月,给多少钱他也不会到外面兼职的。

  他告诉寒松,我出去干点活儿,挣点活钱,希望你下班后多管一些墨点。

  入冬的第一场雪从傍晚开始,漫天飞舞,到了后半夜两点,地上已经积下厚厚一层,没过脚脖。顺哥和李月月从天禾影业出来,发现已经行车困难。她说,车放在这儿,明早清理出来道再开吧。他说往回走哇,走到家得天亮。她说不走咋整。

  他们出了院子,在雪中蹚着,又累又饿。

  她说:“去我家吧。”

  转过半个莫子山,顺着一条下坡直道,便到了裕沁听月轩。他跟着她进了院,上了楼,开门进屋,填饱肚子,洗浴上床,十分自然。那晚,他有了第二春的感觉。

  从那夜起,他们经常在一起过夜。她从烟台回来后在一起剪片子,经常熬到下半夜,但从来没有说过彼此的关系。就从那夜的两点开始,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的情人。

  转眼开春,柳树先绿,随后桃花盛开。春风刮了几天,又一场春雨,桃花凋谢,万树泛绿。顺哥刚下第四节课,李月月就打来电话,说她在校门口等他呢,让他开车出来。她上了车说:“踏青去,往南开,到山里了随便找哪个地方。”他问去哪儿吃午饭呢。她问他包里有没有吃的,他说有一袋面包、多半瓶矿泉水。她说够了。

  他顺着沈李线往南开。远处天地间有一座山丘,丘顶隐约有座古堡式建筑。李月月说就去那儿。到了近处发现,那古堡其实是一座楼盘的业主活动中心。山丘连着一座环形山,山坡密林中错落着单体别墅,别墅群下面是一片开阔的人工湖,湖的南面有大片的桦树林,桦树林后面再远处,绵延起伏的丘陵尽收眼底。别墅无人,一座一式的别墅不曾有人住过,如今已成废墟。整座楼盘废了。湖水充盈,水边植物茂盛,特别是那片桦树林,树叶嫩绿,在阳光中绽放着活力。那种绿唯有初春才有,那是含着晨露一般的娇嫩。

  水边有木头搭成的栈桥,伸进水中。他们向栈桥走去,登上去时她拉住他。前面有只长尾巴喜鹊,像人那样一前一后地迈着两只爪,头高高昂着,扭摆着全身,姿态高贵优美,像个公主。他们看着它走到栈桥的尽头,扬头张望,而后轻盈地飞向水面,瞬间消失在桦树的绿色中。她毫不掩饰喜鹊给她的快乐,学着喜鹊的样子,一步一扭,别有一番优雅。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他们来到栈桥尽头,坐下来,把腿垂向水面。他拿出面包,开了封口,递给她。她抽出面包片吃着。他掏出矿泉水,拧开盖,递给她。她喝了一口,说真饿了。他也吃着面包。她把水递给他,他接了,喝了一口。她说:“大口喝吧。”他说:“你喝吧,上课时我没少喝水。”

  整个下午,他们静静地坐着,看着对面的桦树林和远处的丘陵发愣,什么也没说。他们认识几年了,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坐在一起发愣,从容得可以什么话也不说。

  日落时,他们一前一后离开水边。她说,她很幸福。

  9

  寒松辞去美术馆的工作,回到家,回到以前的日子。顺哥猜测,她不是和老板僵了,就是经过权衡,选择了家,选择了墨点。

  寒松归来,让顺哥陷入痛苦。他和李月月在一起时,哪怕是在编片子,墨点也会不时地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呢,有几次竟然问他和谁在一起。回家他问墨点,墨点说是妈妈逼他打的。火蹿上来,但他克制住,儿子夹在中间太难,特别撞到儿子的那种眼神,他的心揪着,为当父母的龌龊自责。墨点躲着他,待在自己的小屋,整晚不出来。有时他推开门看墨点的情绪,墨点冷冰冰地说:“你出去,我写作业呢。”几次后,他有点怕儿子。

  他内心拉锯,折磨着李月月,她说:“咱们这是过的什么日子?”他清楚,李月月要的是正常生活。

  李月月问他:“我们能结婚吗?”

  他反问:“你能接受墨点吗?”

  她说:“得到一份爱,生自己的孩子,我是女人,要的还是这种踏实。”

  顺哥把自己和李月月的苦写下来,那本“中国文艺评论”笔记本已经写下半本。他把笔记本放在书柜的明处,在影碟中一眼就能看到它。他不怕寒松看,夫妻关系到了如此地步,她也不会在意笔记本里他记了什么。

  他辞掉了天禾影业的活儿,辞掉那天,他和李月月说:“分手吧,还是先前的朋友。”

  她很平静,点点头,看着他把车开出公司大院。

  10

  寒松看了那本笔记,顺哥非常确定。他等待她的反应。追问解释,冷嘲热讽,都没有。她不吱声,安安静静,好像他们之间不曾发生过什么。只是他不和她说话,她也不和他招呼,彼此视而不见。她像从前一样热心照顾墨点,早上6点准时起来做饭,帮助儿子洗漱吃饭收拾,送儿子上学,完事后又把他们的饭做好。她先吃,把他的那份放在电饭煲里,锁定保温。他不吃她做的饭,回笼觉醒后从书房出来,在水池那儿洗把脸,开车去学校,途中哪儿好停车就在哪儿吃上一口。到校后,有課上课,没课就待在图书馆。

  寒松不动声色,但她总是通过各种方式想知道他每天离开家去了哪里。顺哥的同学同事不时告诉他,寒松打电话给他们,问他在干什么。顺哥笑笑,他一点儿也不在意,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最终让顺哥动心的,是他不吃她仍然给他留出的那份饭,不仅早饭,晚饭也是同样。给他做饭留饭,她每天必做,像种仪式,一丝不苟。她不停地收拾家,今天洗涤窗帘沙发罩;明天清理地砖缝隙,用白水泥把地砖缝隙重新勾好;后天翻箱倒柜整理衣服。每天一样活儿,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开始说话,比如她说墨点的作业你给看看,他说你盯着别让墨点总玩手机。他搬回了卧室住,开始睡在双人床上,可是她在身边,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觉得这是一个跟过别人睡过的女人,不舒服。他睡到地上,地板上铺了地毯棉被,仍然又硬又凉,可是他能睡着。寒松由他床上地上折腾,始终不言不语,也不露出丝毫恼羞。他和她试图修复撕裂,也在做给墨点看。

  有天夜里,他醒了,她也醒了,她说:“你到床上来吧。”他顺从,在和她肌肤接触的一瞬间,一阵恶心,一脚把她连同被子从床上踹到地上。他以为她会哭会歇斯底里,她没有,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等他在床上挪出地方,然后抱着被子上床。她背对着他,他背对着她,沉默着。

  他感到自己过分,开始厌恶自己。他低低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沉默。隐隐听到救护车的叫声,瞬间消失。她抽泣着。

  她说:“那天遇到了杂志社的蓝英,就是子宫切去肌瘤的那个女的。”

  他不说话,用心听着。

  她又说:“她当总编了,10年的变化,我成了傻子。”她的话停在这里。

  天亮了,晨光顺着窗帘的边缘透进来。

  11

  顺哥一直等待寒松把事情和盘托出,让他知道她的内心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他也可能理解她,他需要她给他一个交代,那样他也会反省,向她进行灵魂剖白。如果生活在一起,这非常必要,也是必须的。

  对自己和美术馆老板的事,寒松始终只字不提。也许在她看来,那是他们的私事,只属于她和那个男人,他杨顺水最终还是外人。寒松的守口如瓶,让顺哥更加怨恨。

  顺哥搬回书房,睡在简易的钢丝床上。住了两天,寒松让墨点住进她的屋,把儿子的单人床让给顺哥。顺哥问:“你这是干吗?”她说:“再睡这软的钢丝床,你的腰更弯了。”一个人时,顺哥照着镜子,左右端详,自己的背弓得确实厉害。

  顺哥内心有个冲动,折腾得他寝食不安。他想了解那个男人,想找到答案,自己究竟哪儿出了问题才让寒松残酷地背叛他。他想,干脆走进美术馆,直接面对那个让他蒙羞的男人。那样太抬举那个男人,他不配他杨顺水的在意。无视他的存在,就像不把寒松放在心上一样,顺哥才觉得能够维护住属于自己的尊严。

  他佩服自己这一点,凡事一旦有了明确意识,就会非常坚定,有定力守住这个意识。

  12

  学校组建新闻学院,影视学院里的新闻专业被划走。作为原来的任课教师,顺哥要给新闻学院上电影欣赏课,他便是新闻学院的半个教师,自然被要求参加学院成立大会。会上,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坐在主席台正中的那位,别人发言都离座走到左侧的发言席,唯有他,讲话不离座位。他蓝西服,白衬衣,红领带。他声音洪亮,表情严厉,瞬间形成威慑磁场。顺哥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盯着他,而且越盯越有气。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顺哥坐在八排边座,前后全是学生。他强制自己闭眼,让目光落在自己的心上。掌声响起,他睁开眼,有些恍惚,有些荒谬,为自己的赌气感到害怕。他决定从今往后闭嘴,课堂上不该说的绝不乱说。

  下午在新闻学院上课。上午成立大会的仪式感像给学生打了鸡血,他们脸上油光、眼睛明亮,而顺哥心烦意乱、躁动不安,还夹杂着恐惧,想宣泄,想发火,却找不到对象。这次课讲《东京物语》,讲小津安二郎的非凡诚实,当说到诚实时,顺哥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的火气,开始骂学生:“不管你们学什么,将来做什么,你首先是个人!是人,就得踏实!我现在看着你们,你们中有多少人眼中放着光,自以为学了新闻就怎么了,快要上天了,狗屁!你们不踏实!你们缺的就是踏实。你们今天不踏实,将来能诚实吗?不诚实你们当什么记者?告诉你们,当年我也想当记者,后来发现——”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声调放低,说:“因为我诚实不了,今天才站在这里教你们伟大的电影,但是——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你们,当今最脑残的——得了,我不说了,我没有拯救白痴的义务。”

  无意中,顺哥气血膨胀的脑袋还留存一点儿理性,在说出狠话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顺哥一锥子捅破吹足了的气球,先不说学生感受,他自己倒痛快舒服。不过,当他坐进车里起车怠速时,浓烈的恐惧窝满心口。他竟然开进学校大门的入口车道,和一辆刚过匝口的车顶了牛。他退回来,放下车窗,里面的女人好奇地打量他。他把车停在广场一边,六神无主,车窗外有男生女生走过,也有女生向车里探望。

  一周后再次给新闻学院上课,只来五个人,全是女生。顺哥似乎觉得应该如此,这里毕竟不是影视学院,学生对他并不待见。他不气,平和,坦然,从讲台上下来,站在学生跟前。五双女性的眼睛盯着他,期待他的强烈反应。课前他有种预感,这预感让他备课时格外认真。这次讲莱昂执导的电影《美国往事》,他把要讲的内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酝酿,琢磨这部电影让自己有述说欲望的地方在哪儿。他把这部电影在网上的链接发给学委,通知学生课前看片。他想,上课时哪怕来一个学生,他也要把影片中击中自己的地方真诚地讲出来。然而,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五个,又都是女生,他感觉面前坐满一教室学生,黑压压一大片。他一改犀利,柔情曼妙,他说:“你们今天来上课,肯定不是因为守纪律,而是这部电影触动了你们,想听听我怎么说。”

  五个女生笑了,脸色舒展,绽放光彩。顺哥意识到这堂课会有效果。他有自己的教学理念,他认为一堂课只要触动一个学生,使其有所觉悟,那堂课就值得。今天是五个,他的兴奋点在这儿。

  他说:“今天我要告诉你们,我一遍又一遍看这部片子,在看什么。我不光看托妮婭不说谎,不出卖别人而自己遭罪,还要看审问她的那个警察,他怎么被她内心的柔弱和强大击垮,最后崩溃,这才是叙事艺术的人物关系。他朝自己开枪的那一瞬间,直见性命,结束了一场内心风暴。我在看这场内心风暴,在无中看有。”

  他打着手势,投入,情不自禁。一堂课由顺哥的真诚自白开始。课间休息,他走出教学楼,站在一棵槐树下,仰头看着满树乳白的槐花。回到教室时,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矿泉水。他问这是谁的,有学生说:“给你的。”他点点头,没说谢谢,也没问谁买的。

  下课后五个女生不动,坐在原座,看着他走出教室。他没有马上开车回家,而是走进体育场,在空旷的跑道上慢慢走着。他特别想见李月月,想把今天上课的情形讲给她听。他想象着,傍晚,夕阳余晖透过白桦林落在湖面上,他和她坐在栈桥的尽头,看着远处的绿色。他描述他的课,五双眼睛如何随着他的手势而游动。

  13

  顺哥一上自家楼梯,心口便堵。这几天他想为墨点和寒松吵一架,却吵不起来。

  墨点跟妈妈睡到双人床上,夜里常常钻进妈妈的被窝。墨点洗澡时,寒松手拿毛巾站在淋浴间门口,拉开浴帘给儿子搓澡。顺哥看不下去,呵斥道:“巫寒松,我告诉你,你这是在害墨点!”她像没听见,你喊你的,我干我的。

  有一天,她突然说:“你想邪了。”

  他瞪着她,说:“我邪什么?”

  她又去擦地,跪在地上边喷清洗剂边用抹布擦,一寸一寸地擦,仔仔细细。他又问:“我邪什么?”她站起来,直直腰,弯下身子看地。他真想把写字台的那瓶墨水泼到地上。

  她淡淡地说:“我是母亲,儿子是从我身上分离出去的。”

  墨点脱下袜子内裤,寒松马上捡起,拿到水池,用香皂里里外外搓洗。顺哥说:“这些东西得让他自己洗。”

  墨点吃鱼,寒松坐面前,在碟子里把鱼刺仔细摘出来,剩下鱼肉送到他碗里。顺哥说:“他长大出去工作,到哪儿你也跟着去给挑鱼刺?”

  他说什么,她像没听见,想干什么还干什么。他就冲着墨点喊:“多大了你自己不知道?”

  寒松唯一一次用那种白眼儿看他,说:“我是妈妈,我愿意。”

  他想把架吵起来,但无处发力。他要跳,要跺脚,可她拉着墨点下楼打羽毛球,把他晾在家。

  墨点开始厌学,拒绝学校规矩。墨点对他一天比一天冷漠,甚至充满敌意。

  中午,顺哥在教工餐厅刚打完饭,心就闹得慌。他胡乱吃了一半,将剩饭倒掉,开车往家赶。他上午利用课间在美院给墨点报名参加一个少年美术班,美术班每周六都要带着孩子到野外写生。

  回到家,家里的敞亮让顺哥吃了一惊。所有的窗户,包括客厅的落地窗,统统拆除,没有窗户玻璃阻隔的房间真的又敞又亮。寒松正在卧室里打电话,她在和安装窗户的工人说:“你们再晚来一个小时,让我好好享受一下不装窗户的感觉,太亮了,家里外面是透明的。”

  顺哥不知自己是气还是惊,坐在书房,看着远处高楼的楼尖,板式楼体的顶端冒出两个塔尖,怪模怪样。塔尖上面飘着几朵白云。寒松来到客厅,仍然在打电话,她在向谁介绍门窗厂家。她说:“我转了一圈,终于搞清楚什么叫系统门窗了。真的不要被商家忽悠了,系统门窗不是窗角能不能注胶的区别,而是型材、制作、安装、售后一条龙一个系统。告诉你吧,市面流行的断桥窗户,实际上不太适合咱们北方,最终我选的是铝塑木,外面是铝,里面是复合木,一冷一热不开裂。要关注门窗的厚度,工程窗料1.4毫米,普通窗料1.2毫米,我家是四层,但我仍然用1.4的料,抗拉强度肯定超过了157,屈服强度超过108。门料呢,厚1毫米,或1.5毫米的。”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顺哥好笑,她对数字真的很敏感。对数字敏感的女人有怎样的内心空间?他困惑。

  寒松继续打电话:“我跟你说,真是机缘巧合,昨天交款竟然见到总厂的邱总,喝茶闲聊,几句话出口,邱总是个有故事的人。遇到有故事的人,我总是忍不住好奇。邱总真给面子,答应给我一个优惠价,干脆,我在他那儿追加了纱窗、露台门还有纱门。我是个喜欢分享的人,走了这么多家门窗,货比三家,选定邱总他们自然有原因。”

  安装门窗的工人到了,寒松迎进屋的是那个邱总。她受宠若惊,口气有点嗲:“邱总你怎么跟来了,也太……”邱总说:“你是特殊客户,我当监工,理所应当。”她说:“我可不特殊。”邱总说:“特殊特殊,确实特殊,你有特别强的传播力。”她变形的娇声中含有邀宠的意味:“邱总,你真会说话,我一点儿也不特殊。”他说:“你搞的策展我在网上都查到了,‘用灵魂聚集‘肖像像魔‘苟活充满诗意,你怎么想出来的,一打眼,有黏着力,让人着迷。”她说:“邱总,我只是文案,策展人让怎么做就怎么做,策展人是美术馆老板。”他说:“我查了,你那个老板,秃脑壳,一根毛都没有,却长一脸大胡子,一看就知道,肚里没料,比不了你。”她说:“老板还是很特别的。”他说:“难得,背后夸老板。”

  他们突然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给你带一本书,算是登门礼。”顺哥听到拆包装的声音。她惊了一声:“呀!《中世纪之美》,这封面太漂亮了!”他说:“艾柯的,刚出版,他的《玫瑰的名字》,我当枕边书。”她放低声音:“邱总,我真没想到……”他说:“今天我带来的都是最好的技工,活儿干得可以当作样板房。”

  他们从客厅到卧室,又到阳台,顺哥一直待在书房。当邱总迈进书房见到顺哥时,吓了一跳,说:“噢,原来主人在家呀!”寒松说:“邱总,你是喝茶还是喝咖啡?”邱总退回厅里,说:“我不知道主人在家。”寒松好像没听见,也不把顺哥的存在当回事。她说:“邱总,你坐,你坐,你坐呀!”

  顺哥走出来,冲着邱总微微点头,他看清了,邱总是一个很帅气的中年人。他走出家,下了楼。楼下,两个工人和楼上招呼,楼上扔下绳子,开始往楼上吊窗户。寒松从窗口伸出头来,冲楼下喊:“墨点,你到小二楼那儿买10根雪糕,巧乐兹的,记住就要巧乐兹的。”

  这时顺哥才发现,墨点在楼下儿童乐园滑梯那儿站着,不理他妈,两眼盯着他。在儿子的目光里,他像落水狗。

  顺哥发动着汽车,他不知把车开到哪儿。

  14

  顺哥出了园区右转,直到浑南中路,丁字路口,向左或者向右,红灯变绿灯,他左拐,过一个红绿灯,又过了一个红绿灯,右拐,过了一个桥洞,又过了一个桥洞,一条宽敞的马路一直朝南。他又上了沈李线,那天和李月月走过的路,但他没有觉察。他慢悠悠地开着,让从车窗拥进来的风把思绪吹散。宽敞的马路到了尽头,前面是山口。他把车停下,马路左侧是陨石地质公园,但通往山上的路封闭,铁门上张贴着暂停开放的公告。马路右侧是一条上山土道,他右打方向盘,用力加油,冲向山坡。土道沿着山脊蜿蜒,他猜测,这道是为了维修山上高压线而修的。在山间林中穿行,他心情舒畅。他停下车,旁边一个高点,上面有座铁架,架上有摄像头缓慢转动。他好奇地看着它,摄像头转过来,像要和他说话。

  手机响了。李月月打来的,她开口就说:“能出去走走吗?”他说:“我在城南的山上。”他们约定,在陨石公园前见面。

  李月月打车到时,太阳快要落山,山口前已经暗淡下来。她要坐车到山上转一圈。车到山顶,夕阳的余晖洒在林间,绿叶上闪烁着淡淡的白光。在装有摄像头的山峰,他们停下来,她下车,向远处张望。南面一片开阔,她说:“如果有帐篷,今晚我们就住在这儿。”顺哥站在她身后,说:“我们可以住在车里嘛。”

  她回过身,一下子抱住他。

  他说:“那儿有摄像头,有人在看。”

  她说:“我不管。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那一夜,他又去了她家。

  15

  顺哥在蒲河边上的玲珑原著买了房,60平方米,一室一厅,他手里的钱只够买这样的公寓房。李月月退了裕沁听月轩的租房,和他住在了一起。李月月去公司,有时倒两次地铁,有时顺哥开车送她。晚上她在公司等他,他们去城里找家特色馆子吃饭,或者走高速直接回家,享受两个人边做饭边聊天的快乐。

  顺哥除了取书或者光盘,很少回原来的家。房子换了窗户和窗帘,刮了大白,让他陌生。进屋后一刻不想多待,那不是他的家了。他把和李月月同居的事告诉了寒松,她一副淡然,好像告诉他:在一起就在一起呗,没谁在意。

  他说:“离婚吧,我是認真的,我正式提出来。”

  她说:“你别老站着,你坐下说。”

  顺哥不情愿地坐在沙发上。沙发罩簇新,上面还铺着坐垫——绣花的蓝布,古朴典雅。她倒了一杯冰过的果汁递给他。

  他说:“墨点和这套房子,归你,我的工资分三份,两份归你,我留一份生活。”

  她安静地说:“不离。现在不是挺好吗?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偶尔回来,就算临时搭个伙儿,还像一家人。这样对墨点重要,不管怎样,家是完整的。”

  他说:“你的事,我的事,希望你别对墨点说。”

  她抬高声音说:“那是必须的。你也不能说。”

  他说:“那就定下了,算是约定吧,这辈子都遵守。我说的是和墨点……”

  她打断他:“包括不能在墨点面前提离婚。”

  为了缓解和墨点的紧张,顺哥要送他到美术班上课。墨点拒绝,说:“不用你送。”顺哥说:“哪天你妈出去工作,她哪有工夫送你?”墨点说:“那也不用你送,我自己坐公交坐地铁。”

  他劝寒松,还是说服墨点上学吧。她说,孩子不愿上学就不上,没有必要逼他。他冷着脸:“落下的课程咋办?”她说:“谁规定孩子必须到学校读书?在家愿学啥学啥,难得愿意,我的儿子就这样,不管别人。”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顺哥不知自己将走向哪里,没有着落的状态给他浑噩之感,甚至恐惧。他想明确和李月月的关系,成为合法夫妻,让生活安稳,可是寒松裹挟墨点横在那里。他内心也难以放下墨点。

  李月月不提离婚结婚的事。他心里嘀咕,也滋生恐惧。她不属于这个城市,她的心在那个小镇。她想回那里拍系列纪录片,她说,拍了才算真正干一次自己喜欢的影视编导。1989年,也就是她出生的前一年,小镇发生了一场事故。当地修建山洞储藏原油,山洞塌方,砸死7个女孩子,她们都是不到20岁的小姑娘,其中就有她的小姨。那年,小姨刚满17岁。从李月月记事起,妈妈就不停地和她说小姨,说那7个小姑娘,她们是小镇上最漂亮最乖巧的女孩子,是山里开得最艳的花,可她们的生命只有十七八年。李月月读研时放假回家,开始搜集她们的黑白照片。她在北京的一家銀行租了一个保险箱,专门存放那些照片,还有关于她们的文字记录,比如她们中学时的作文、日记。顺哥惊讶于李月月的用心,特别是她在银行租保险箱,使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全部了解她。他问过她要做什么。她不直接回答,而是说,她们本不该属于封闭落后的小镇,说她们是仙女下凡,不是虚妄的想象。她们的曾经存在和突然毁灭,是7个家庭永远的痛苦和失落,也是小镇那一代人难以言表的记忆。

  失眠的夜晚,李月月告诉顺哥:“我的个儿窜到一米七时,我妈说,你几乎就是你小姨,不光个儿一般高,笑,还有动气,一个模子出来的。”

  他感叹:“你和小姨最终还是没有缘分……”

  她打断他:“不,我觉得我是小姨生命的延续。你知道吗?在山洞做工的是我妈,出事那天早上又呕又吐,是我小姨替我妈妈去上班。正午时,我妈拿到尿检和孕酮结果的那一刻,塌方发生了。我妈怀孕了,怀的是我。你想想,如果不是小姨替班,还能有我吗?”

  她想拍《七女》系列,第一部是《小姨》。她们生命短暂,却有光泽。她想用直接电影的方式,还原她们的生命。她不介入,不控制,原原本本,追溯行踪,记录回忆,记录她们留下的一点点痕迹。她不清楚这样的片子有没有意义,但是她不在乎意义。

  她说:“我小姨她们7个,我对她们充满了好奇,特别是对她们的最后时光,最后一天,最后一夜,或者最后的早晨,她们之中哪一个有预感?生命在那天下午两点突然中止。那是一个大晴天,飘来一块云,突然下起雨,她们跑进山洞躲避,就在那个瞬间,发生塌方,7个生命突然中止,我就觉得神秘,我想走进这神秘的深处。”

  他说:“拍吧。我支持你。”

  李月月没有反应。他清楚,她需要的支持不光是一种态度。她真需要的,他没有,他只能陪着她沉默。

  她自语着:“我小姨叫李月。”一时间,他仿佛看到30年前的李月。恍惚中感受到李月和李月月交融,那是生命深处的交融。

  有一天,她说要去北京,也许出国。他早有预感,她迟早要离开自己。他尽力淡然,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咧了一下,有点不自在,继而难堪。

  她问:“我看你咋没反应?”

  他笑笑,说:“你做啥我都支持。”

  她又问:“真的?”他说真的。她拿过笔记本电脑给他看。一封电子邮件,称呼她“月儿”。邮件说,他们一起去北京,或者她来里昂,里昂最好,他会给她一个家。

  顺哥问:“他是谁?”

  李月月说,她在北京时编辑一本名为《名流》的杂志,专门给开百万以上汽车的男士看的。杂志的总监叫博尼,他是法国人,浪漫又绅士,他欣赏她的才华。这个博尼就是叫她月儿、给她写邮件的人。

  他问:“你了解博尼吗?”

  她答:“感觉还好。”

  他说:“感觉还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说:“在一起不烦,有时还很舒服。”

  他像自言自语:“你要选择一个外国人做丈夫……”

  她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问:“为什么?”

  她说:“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她诡秘地笑笑,“我们在一起可以说任何话,甚至可以做任何事……”她停住。

  他说为她高兴,事实上,他的心在哆嗦,疼得厉害。他曾反复想象,结束与寒松的婚姻,然后与李月月隐婚,从此安静生活。可是,李月月却与另外一个男人在网上聊天,发邮件,讨论他们的明天。

  她说:“我还下不了决心,想沉淀两三个月,欲望强烈,就跟博尼了,淡了,就翻篇儿,权当没有他。”

  他问:“你要拍的纪录片呢?”

  她说:“博尼说了,他找投资,一块儿做,做好拿到国外卖。”

  他喃喃地说:“他肯定秃脑壳子,脑袋瓜上一根毛也没有,却长一脸大胡子。”

  她哈哈笑着:“他才不呢,又高又大,标配白人帅哥。”

  有一次,顺哥冲完澡从淋浴间出来,李月月像不见他一年半载,惊讶地叫着:“你怎么瘦去一圈,站在你面前,我能把你罩住!”

  他看了一眼镜子,感觉里面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身体萎缩、干巴、弯曲,无胸肌,胳膊腿细如麻秆。他自惭形秽。

  后来她又说了几次:“站在你面前,我能把你罩住。”

  16

  顺哥在感情婚姻中苦熬时,他不知道另外一件关于他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他在新闻学院给学生上课时用恶毒语言和极端情绪侮辱学生的事,被主管部门了解到。主管部门责令学校对顺哥调查处理。顺哥一向闭塞,直到学校向他宣布处理结果时,才知道自己摊上恶心事。

  他迷瞪,自语:“我搞洗脑?”

  宣布者说:“我们做了仔细调查,你打压贬损学生,说他们什么都不是,骂他们‘金痴,这是针对性羞辱,起到了对学生的精神控制。”

  他还是一头雾水,瞪着对方。对方耐着性子说:“学校请了专家,充分研究了你在课上的语言,认定你就是洗脑。先把学生撕碎,让学生积聚负面情绪,丧失理性思考能力,控制学生,让学生恭顺,从而树立你个人的绝对权威。”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他说:“权威,还绝对?我就一个破讲师,中级!”

  后来听说,新闻学院有几个女生为他说话,说他的电影欣赏是她们唯一爱上的课。那天讲《美国往事》之后,顺哥改变了上课风格,不再骂学生,不在意男生睡觉或玩手机或六神无主,心思全在解读片子上。几个女生用眼神呼应他,他觉得,就凭这几双眼睛,他在课上付出多少都值得。

  后来又听说,校方征求影视学院对他处理的意见,院长回避“洗脑”一说,表示影视学院侧重应用技术,他却重理念,把专业理想化,他不懂技术又看不起技术,和学院严重脱节。天地良心,他从来没有贬低过技术,在学院,你教你的技术,我教我的理念,井水不犯河水。

  他被取消教师资格,留在影视学院做后勤。做后勤,每天按时上班下班,让顺哥痛苦。他一会儿不在就有人找,大到防火防盗,小到老师的课件粉笔,都要管。

  他请求校领导调他去图书馆,让他和书打交道。领导说:“你别挑这挑那,我要是你,就在自己身上挑,你只是骂学生的问题吗?”

  领导的一问,他惊悸。走出领导办公室,合计比洗脑还严重的问题是什么。想来想去,猜测一定是讲电影《天与地》时,大肆夸韩国,说他们用脑袋拍片,不用屁股,以此对比国产电影,使用了“投机”“谄媚”之类的词。他本想以丹麦的《地雷区》为例,讲什么是电影境界,什么是伟大的故事,上课头一天,看到一些评论家把烂片的“烂”学理化成艺术创新,来气了,临时换片,拿《摩加迪沙》说事。学生哪看过《摩加迪沙》,被他说得蒙头转向。

  说几句狠话,骂几句街,逞什么能呢?匹夫之勇!自责中,重读《耻》,连夜翻完。他觉得自己卑微,自愧不如小说中的卢里教授,维护欲望应有的尊严,即使不能,也不退缩,宁可失业也不忏悔。他想回到课堂,给学生讲讲库切的《耻》,哪怕只讲一次。好像讲了这一课,他就成熟了,强大了。站在课堂上的欲望像团烈火,烧得他坐立不安。

  他和院长说:“你让我讲一课,讲完后让我给你当狗腿子都行,哪怕在我脖子拴根绳,你整天牵着,我心甘情愿当个狗人。”他找院长是真诚的,可是一见面,却想戏弄院长。院长说:“你想讲课,找校长去。至于狗腿子,当不当,我说了算,你想,我却认为你不够格。”院长脸色涨红,他嘿嘿傻笑,很开心。

  顺哥按以前上课的时间来到新闻学院,接他课的是位女老师,漂亮知性,文学院的,比他小,但做副教授已经三四年了。在门口听她讲《攀登者》,感觉她皮毛肤浅,唬小孩子都唬不住。

  他推门进了教室,学生一见他,悄然回到座位,一片安静。女老师愣神,看他。他笑笑,转向同学,那天听他讲《审问》的五个女生全在座位。他分别叫她们的名字,让她们出来,有几句话要说。他走出教室,顺着走廊到了尽头楼梯口,停下,回过身,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一个女生。他问:“她们呢?”女生说:“她们不来。”

  他停了一下,给女生鞠了一躬,说:“谢谢你,谢谢你们。”

  他没看女生,径直走下楼梯,一步两三磴,几乎跑下来。他觉得自己滑稽透顶,活生生一个小丑。

  17

  走出校园,恐惧像团浓雾罩着他,他昏头昏脑,喘不过气来。他怕这个学校,怕这里的新闻学院、影视学院,怕这里的校长、院长、学生。以前,他说过太多的狂话疯话,都被清晰记录,不知哪一天抖搂出来,他无处藏身。他不敢想下去,匆匆回到他和李月月的小窝。她不在,小窝也没有安全感,又空空荡荡,没着没落。打开电脑,想写东西,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打电话给李月月,通了,又不知说什么。她问:“你没事吧?”他说:“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她的声音确实让他从心底通透出清亮。

  李月月早早回来。路上,她叫了外卖。饭后,李月月拿来自己的挎包,掏出一盒牡丹牌香烟,放在桌上,轻轻推给顺哥,又掏出一个打火机,在手里摆弄。

  他有点愣。平日,她不准他抽烟,别处抽了,一到她身边,马上会问:“你又抽烟了?”眼睛狠狠瞪他。

  她说:“抽吧。”他问:“哪儿弄的?”她笑笑,不答。他把烟拿在手上,摆弄着。她说:“抽一支。”他摇头,她明白他不想撕破烟盒,怕破坏一种完整。她拿过来,撕去烟的封口,抽出一支,给他,然后打着火,给他点上。顺哥很陶醉地吐出一口白烟。这烟给他带来这些天少有的好心情。

  他动情,说:“在外边,我的心很乱,一到你身边,就安静了,真的安静。”

  “那你还要什么?”她说,“我们去拍片吧,拍起片来咱们才会感到舒服。”

  他心里一亮,说:“啥都不要了?”

  “多好呀,为什么不能轻轻松松?”

  “我能做什么,我不懂摄像,扛不了机器。”

  “你必须扛机器,我教你。”

  “好,我扛。”

  她说:“一门心思做我们自己的事,多好。”

  说着,有人敲门。顺哥开门,墨点站在门外。片刻的沉默,顺哥说:“墨点咋来了,快进屋。”墨点迈过门槛,李月月忙去拿拖鞋。墨点不想换鞋,走到厅中央,对峙,一副打架的样子。

  顺哥惊讶他怎么找到这里,他从来没有说过住在哪儿,他只告诉墨点爸妈分居了,他到外面找房子住。

  墨点说:“杨顺水,你在外面养小三儿!”

  顺哥说:“墨点,不许你这么说话。”

  墨点说:“杨顺水,你要离婚,我,我,我就……”他狠狠咬牙,转向李月月,“你,你,先废了你!”

  李月月回到卧室,拉严屋门。顺哥感觉嘴唇在颤抖。他冲到厨房,拿来菜刀,扔在沙发上,然后坐在菜刀旁,说:“刀在这儿,想怎么的吧?”

  墨点说:“恶心死我了!”随后把一口痰吐在顺哥身上,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说:“我妈不要你了!”门在身后狠狠摔死。

  当天夜里,李月月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离开这个家。顺哥想陪她在外面找家旅館住下,她拒绝,说:“我们结束了。”她坐进出租车后,摇下车窗,最后说:“我怕你儿子,太可怕了。人不大,真瘆人。”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顺哥从李月月的眼里看到的恐惧,真切。她只是恐惧,没流眼泪。

  他内疚。没有料到,他的恐惧竟以这样的方式传染给她。

  从楼下回到樓上,顺哥关了所有的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他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不知道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屋子是谁的家,飘忽忽像在云里雾里。

  他来到卫生间,打开灯,看着镜子里的人。他认出那个人就是自己,丑陋、猥琐、丧气、缺德。他抡起右手,打右脸,又抡起左手,打左脸,啪,啪,啪,啪,一下比一下狠,越打手越重。右脸红了,左脸红了,突然,他停下来,愣愣地看着镜子,顿时,里面的那个人泪流满面。

  18

  他回到原来的家。寒松在挪床,两米乘两米的床垫倚墙立着。他不明白,这个精干巴瘦的女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他说:“你停一下,我说两句话就走。”

  她不停手,边拉床边说:“说吧,又不聋,听得见。”他本想问她:“你怂恿墨点,到底要干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别的:“我想知道,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个啥?”

  她问:“我认为你是啥,重要吗?”

  “不重要,一点儿也不重要,但我好奇。”

  她直起腰,露出一丝嘲谑:“以前像个圣徒,清纯哪,唯美呀,没有什么比这个还重要的,现在,你骨子还这样,够丑陋的了,对,是丑陋,这个词用得很准。”

  他嘟囔着:“我丑陋?”

  她说:“确实丑陋,丑陋到让人可怜的程度。”

  他嘿嘿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寒松的脸色冷下来,盯着他,“我要是你,就撒泡尿沁死。”

  他摇摇头,自嘲着笑:“我知道,你盼着我死。”

  突然,她身子朝他靠近:“你打我呀,打我呀,你咋不打我?”

  他退着,喃喃着:“打你干什么?我没火气了。”

  她停下逼视,瞪着他:“现在你就是一个小丑,家里外头都是,就是小丑。”

  他嘿嘿笑。

  “小丑小丑小丑!”她疯狂叫着,跺着脚,把床垫子一拉,床垫倒在他身上,他一躲,扣在地上。

  他走出门,身后,寒松号啕大哭。

  19

  他到医院,挂了神经科的号。他和大夫说,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死的心都有。女大夫说:“没有特效药,昨晚我也失眠,数数都数到5000了,脑袋清亮得像汪水,有能治的药,我早给自己开了。”她给他开了一盒右佐匹克隆片,7片,睡前1片。出了这家医院,又到另一家医院,大夫又给他开了一盒。一周后,攒下15盒,105片。他把右佐匹克隆片一片一片取出,装进一个碳酸钙D3片的空瓶中。

  想想,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墨点。值得为他做的,就是和美院附中建立联系,让他一年后顺利念上附中。附中素称美院预备班,念上了,等于一脚迈进美院大门。顺哥的同门师兄在美院当书记,一把老大,按理让师弟的孩子学美术,举手之劳,问题是,去年为师父祝寿,顺哥看不惯师兄摆架子,在饭桌上嘲弄过他。他说:“在审美人眼中,一本正经装干部,奇丑,又臭烘烘。”师兄恼火,师父尴尬,差点不欢而散。此刻,他鼓励自己:这个时候了,俗气怕啥?他从银行取出一万元,找到师兄办公室,说明来意,把信封放在桌上。师兄笑笑,把信封推回,说:“你这么圣洁,还整这个?”顺哥感觉自己一脸哭样,不然师兄不会这么说:“墨点的事,能帮我肯定帮。”

  顺哥出了美院,去了诚大电脑城,花13999元买了一款轻薄笔记本电脑,转身又回到师兄办公室。师兄不说话,微笑着看着他。师兄拨通座机,叫来学生处处长,对他说:“工业设计系不是招来一个贫困地区的学生吗?把这台电脑给他。”随后师兄向处长介绍顺哥,说这就是捐电脑的人。处长千谢万谢中带着疑惑,提着电脑纸箱在门口还回头看他。顺哥随后离开。前一次师兄只是送顺哥到门口,门槛没过,这一次一直送他到电梯口。顺哥小心地问:“墨点的事?”师兄反问道:“小侄的事,还需要写个保证书吗?”

  电梯里,顺哥感觉做成了这一生最大的事情,如释重负,瞬间,心又黯然:“墨点还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吗?”

  在美院院办楼下,他抬头看天,真蓝,天蓝和昨夜下了一场雨有关。他掏出手机,在联系人中找到刘畅的电话。拨通手机前,顺哥闪过一个念头:刘畅没有结婚多好。在这个混浊的世上,她是一片蓝天,一泓清泉。在他们曾经的团队里,不只顺哥这么感觉。

  顺哥约刘畅下午出来。他们在和静园茶楼见面,座位临窗,窗外是树,树下是草坪,草坪扩展到运河边。他随后向刘畅讲述了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包括他被赶下讲台、他把寒松从床上踹到地上的细节、他和李月月水边发呆的感觉。最后讲的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打人,打寒松当年的领导,特别强调拳撞击那人嘴巴时又软又硬的感觉,软的是脸蛋上的肉,硬的是皮肉下面的骨头,右手骨节疼了十多天。讲述中,他始终不敢看刘畅,低着头,或者盯着桌上的那壶龙井。最后,他抬头看她。刘畅眼里全是困惑,正看着他。

  他说:“我确实没有勇气和他们几个说出口,只能和你说,说完了,也就放下了,我现在轻快多了。谢谢你。”

  她说:“顺哥,你太纯了,纯得无法容身。”

  他说:“不不,我就是个混蛋,乱搞女人。”

  她说:“搞怎么啦?你搞少了!”

  他以为她在抱不平。她说:“顺哥,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刚毕业那会儿,我们在一起做栏目,你说的做的,都是纯粹呀、唯美呀……多少年过去了,我结婚,有了孩子,孩子都读小学了,你还是那样,自尊,清纯,孤高,我真不能接受。”

  他看她,露出惊讶。她说:“顺哥,我不怕话重,活在地上,却老幻想天上的事,的确可笑,真的很可笑。”

  沉默,而后他说:“赵已然有一个妹妹,就是我喜欢的那个赵已然。”

  她说:“没忘,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给封神的那个赵老大。”

  “这个妹妹看不起他,有天她和他说,我上六年级时你就唱这些歌,现在我都生孩子了,都30多岁了,你还在唱这些歌,你丢不丢人?”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她说:“今天谁也别在意庸俗,就像评职称这种破事,你托人送礼,怎么庸俗你就怎么做,不丟人。”

  他摆手,阻止她说下去。他们相互看着,又各自躲开目光。

  她说:“自己清高可以,关键是你干扰了别人,进入了别人的生活……”

  他站起来,说:“知道你这样,就不跟你说了。我后悔了。”

  刘畅跟着他出来,说:“顺哥,我叫他们几个,咱们聚聚吧。”他慢下来。她说:“那就定了,周六的晚上,也就是后天,还在这儿。”他不回应,想着什么。她说:“到时我把吉他背来,我给你唱宋雨喆现在的歌。”

  顺哥发现车窗上贴着一张违停罚单,100元。他把罚单撕掉,团巴团巴扔进旁边的垃圾箱。她在旁边说:“后天,我给你打电话。”

  20

  三天之后,周六的晚上,在和静园,当年在电视台做栏目的挚友相聚,唯独缺少顺哥。他们说着顺哥,说着说着,都和刘畅站在一起,活人干吗被尿憋死,今晚给他洗洗脑。

  他们说,给顺哥打个电话,刘畅说不用打,他会来。等他不来,刘畅就弹起吉他,低声唱起《擀毡子》,她从中间唱起,“三千六百偈咒语,哪一偈不是这样”,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问,顺哥还能来吗?

  他们说,他一定会来。

  21

  顺哥走进壹麦酒吧。手机一直振动。有来电,他不接。

  他找到后面的角落,听歌手唱歌。他把手机扣在小桌上,它又振动,边缘透出显示屏的亮光。不用猜,刘畅的。他拿出装碳酸钙D3片小瓶,放在膝旁的小桌上,桌上还有一杯冰水。他点了两杯朗姆酒,一杯给男歌手,一杯给自己。他请男歌手为他演唱《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他强调,赵已然翻唱的那种。

  男歌手竟然会唱,他弹起吉他,声音低沉响亮:“从来就没冷过,因为有你在我身后,你总是轻声地说黑夜有我……”

  掏出李月月那天给他的牡丹烟,点上一支,抽着。服务生过来,提醒禁烟。他笑笑,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在自己的手机上摁灭,手机随即振动,依然急切。他把剩下那截烟放回烟盒,小心地把烟盒封口抚平,揣进兜里。他把右手无名指放在鼻尖,吸了下,细细品味着烟香。他打开小瓶,倒出一堆药片,放在左手心,看着。

  手机振动,停下,又振,执着顽强。他下意识翻过手机,李月月。他迟疑了一下,按掉。片刻,又振。他把左手心的药片抖落到小瓶边,有几粒滚到地上,没管。关掉静音,手机响起。他关机,凝视桌面。朗姆酒,小瓶,药片。

  歌手在唱:“从来就没冷过,因为有你挡住寒冻,你总是在我身后带着笑容……”

  他开机,点开“yue”的微信,一串“接电话呀”,连发十几条。

  手机又响,还是李月月。任由手机响着。他木然坐着。他要听的歌,唱完了,歌手又唱别的,唱什么,他听不进去。他端起酒杯,把朗姆酒一饮而尽。

  他拿起手机,起身,离座时,手机又响。

  【责任编辑】陈昌平

  作者简介:

  洪兆惠,退休前供职于辽宁省文联,长期从事文艺评论工作,论文曾获首届辽宁文学奖评论奖和首届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理论奖。近年发表的论文主要有《艺术作为一种信仰》《与生命方生方成》《根本性精神问题与艺术的先天质量》等,也写小说和散文。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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