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三村的学生都在谈家庄上学。学校建在谈氏祠堂里,为了不影响高年级学习,把一年级撇出来,安排在村西头两间老屋。一年级有两个班,张老师和刘老师各带一个班。
张老师来学校还不到两年。他本来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大队书记找他谈话,工分不减,让他去加强一年级教学力量,帮助刘老师教育一下那帮皮小子。刘老师是大队书记的外甥女,她有点镇不住那些皮小子了。
暑假过后,新学期开始,村西头哭声一片,谁愿意上学啊!好几个学生是家长一路揪着耳朵来的,有的边走边揍,拿着柳条抽;有的跑了又被追回来,干脆躺在地上打滚。张老师和刘老师分别站在自己班的门口迎接新生,对那些死活不愿意进教室的,他们跟家长一起扭着学生的胳膊,或者揪着学生的头发,把他们推进教室。
挺奇怪的,进了教室,他们骤然停止了哭声。
张老师用一根细木棍敲着桌子。
“谁会写字?什么字都可以。”
没有人回答。
张老师用细木棍指着黑板,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谁会写1、2、3?”
没有人回答。
张老师说:“好!”
第一堂课语文课,张老师教了四个字:“大、小、上、下。”
然后老師挨个儿叫同学上来,在黑板上写这四个字。女同学写错了,他要求重新写;男同学写错了一个,照腚踢一脚,一圈下来没有一个不挨踢的。
终于下课,同学们跑到教室外面,先上厕所,然后疯打闹。
隔壁刘老师从教室出来。
张老师问刘老师:“怎么样,有没有不老实的?调到我班!”
刘老师说:“现在还没有,先观察观察。”
刘老师摇铃,第二堂课开始了。
张老师搬凳子坐在门口,女生放进去,男生排好队,进来一个往小腿上踢一脚,为了节省体力,他跷着二郎腿,用小腿,进来一个弹踢一个,同学疼得龇牙咧嘴,有的疼得进来后趴到了桌子上。桌子是泥和着稻草做成的。
第三堂课是体育课,刘老师把她的班交给了张老师,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写信。刘老师写信的对象,是一位村里出去当兵的后生。那后生最近提干了,刘老师高兴,同时又隐隐有些不安。
张老师18岁,刘老师19岁,刘老师觉得张老师是个好弟弟。
张老师带着两个班的学生走了。
张老师把同学们带到了碧沟河边,河水浅浅的,清澈见底。
张老师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已经是学生了,下河不准脱裤子光腚,听着了没有?”
同学们回答:“听着了!”
张老师一挥手,同学们跑下了河。
张老师躺在河岸上,望着河里三村。
他转回头,望着河里的孩子。他在想刘老师。他还从没真正写过一封信訥。他替后屋不会写字的谈老叔给他亲戚写过信,但他自己没有写过,写给谁?他没有人可写。村里常来邮递员,那是个戴着一顶黄帽子的中年男人。小孩子见他骑着自行车进村,纷纷上前,等着他问人名,好给他带路。只有刘老师的信不用带路,他直接送到教室门口。有时候刘老师不在,张老师代收,他看着信皮上的北京地址心潮澎湃,那个令人神往的伟大首都,离他这个小村子太遥远了。他只去过李格庄,去过胶州县城,没去过青岛,北京他连想都没敢想。他原本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好好的,大队书记找他商量,问他愿不愿意当老师,跟刘老师配合。他对刘老师印象很好,感觉她跟普通的女青年不一样,他信心满满地答应了。结果当了一年老师以后,一方面感觉很神圣,一方面实际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变化。他羡慕刘老师有个明确的未来和对象。刘老师借给他一本《新华字典》,他准备从头学到尾,可学着学着就学不进去了。张老师还从刘老师那里借过高尔基的“三部曲”。苏联的河上能跑汽船,他望着孩子们玩的碧沟河,还有看不见的北边胶莱河、东边大沽河,别说汽船,连木船都没有,确切地说,他还从未见过船。
他望着河里的孩子,河水最深处刚到孩子们的膝盖。张老师想到了擀面条、蚬子面,这样一想,肚子就饿了。张老师的娘会过日子,一年里能吃一两回面条,不超过两回。
学生们在河里摸蚬子,用脚踩,踩到了,用手抠。
“上来,都上来!”
张老师招手叫同学们。
同学们上了岸,挨个儿走到老师面前,把手里的蚬子放到地上已经铺好了的手帕上。
张老师把手帕四个角一提,满满的一大包。
“下课!”
张老师说完,起身头里走了。孩子们从后面跑上来,在老师的身后绕着大圈跑,没有敢超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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