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车站》不知被他磨了多少遍了,毫不夸张地说,每个音符、每句歌词他都烂熟于心,更何止在嘴边转了千百回。轩子照例在唱到“不觉中下起雨来,在黄昏的站台。她终于上了列车,却一直望向窗外”这句歌词时微眯起眼,再睁开后,看见她就站在不远处,呆呆的,像一尊雕塑。
那时正值深秋,10点多了,她孤身站在树下,偶尔一阵稍大的风带掉一片黄叶,挡住她一瞬再离去。寥寥的行人从她身前经过。昏黄的灯下,她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在副歌前的一小节,轩子怀里的破木吉他被刷错了一个音。
“当列车徐徐开动掠过蓝色站牌,我看见她难过的脸,如此苍白,伴随雨点敲击车窗,她的泪流下来。”
人更少了,在深秋的夜,这个时间几乎人人赶着回家休息,就连马路上的车流都显得格外匆忙。
这种季节里生意总是不太好的,轩子吐气,结束了最后一拍。他低头瞧了瞧脚边的盆,里面缀着几张纸币和几个钢镚儿。他摇了摇头,把吉他背在了身后,拾起了盆。
“那个,先——别走。”轩子回头,就见她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带着泪的脸仰起,“能不能——再唱一遍……给……”
一张50元的钞票递到了他跟前,说句实话,在天桥底下靠卖艺吃饭的轩子,能遇到一次给这么多钱的路人并不多。他看了那女的一眼,伸手接过那张纸币,把吉他又抱在了怀里。
“我……会有许多感受,这是我最喜欢的歌。”她缩回了手,解释似的说。
“我也是。”轩子笑了笑。
飞驰而过的汽车把地上的叶子卷起,沙沙响,应和着旋律。这次她没哭,沉默地站在一旁听完了整首歌,静了会儿,忽又走上前说:“你一直在这儿唱歌吗?”
“不一定。”
她拿出手机遞给轩子,“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我想听歌的时候就问你在哪儿,谢谢。”她接回手机,又笑着说:“我给你打一下。”
手机振动起来旋即挂掉,轩子随手刷了个和弦就走,算是跟她告了个别。
轩子在这座天桥底下多待了几天,也确实几乎天天都能在晚上看到这个女人的身影。她时不时就给个五十一百的,除了这时候,她也不往前凑,也不上来搭话,就静静地站在人潮里,触及轩子的目光才会报以一笑,否则若非头发飘动,还真像座雕塑。
回应似的,轩子每次都把那首《车站》留在她来了之后,他感觉,这女的也像他一样,是个孤独的人。
后来,轩子又流连了几座城市,这个女人也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他。几个月后,他又摇晃到这里,同样的天桥,他架起麦克和音箱,也不知为何,张嘴就是那句“车窗外恋人相拥,还在难舍难离”。
等到那句“不觉中下起雨来,在黄昏的站台。她终于上了列车,却一直望向窗外”,响起,然后,他睁开眼来,那双熟悉的眸子就在熙攘的人群中静静地凝望他。
一如昨日,好像什么都没变。她对着他一笑,眼睛里闪烁着的情绪随着音符流动。她又有怎样的故事呢?轩子继续唱了下去。
“我赶紧转过头去让我视线离开,不知是甜蜜的伤感还是无奈,天色暗了下来,人们开始了等待。”
这回轩子唱得格外好,天桥下欢呼声一片,盆里更是放满了打赏钱。
从人堆的缝隙里,轩子看到她慢慢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膝盖里,身体轻颤着。
这一次,轩子在这座城停留的时间更久。
“轩子,我孩子的满月酒你回来吃不?……不,咱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你和你爸那关系,咱也不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你那老父亲,我瞅他最近身子不大好,只怕……还记得隔壁村的李四狗吗?他比你小半轮,前天刚大婚了。老一辈的心思大家都懂,你爸只不过是想亲眼看你风风光光娶个媳妇……你都老些年没回过家了。”
轩子把村东头二虎子的电话撂下,想了想,就打算找机会和她说一声。之后他就每次都提早去天桥底下唱歌,直至12点多,但反常的是,一连几天都不见人潮里她的身影。
轩子等了半个月,等不了了,就买了张站票,站了20多个小时回了家乡。
给每个刚出生的小家伙包了红包,也给新人们补上礼金,本来就不宽裕的轩子更加潦倒,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了。他显得特没出息地进了家门,不过父亲脸色不错,居然露出了从轩子离家漂泊后再没见过的笑意。
这时严寒刚过,初春虽至,天气还是一样冷,这种天儿,老人真的难挨。
父亲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走得也很突然。那天一大早,家人发现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轩子妈哭得像个泪人,说:“轩子怎么办哎,你回来还没个把月,他倒说走就走了,也没留下什么话儿。能看到你成家立业一定是你爸的夙愿,也是全家的心愿。”轩子闷不作声地坐在那儿,嘴里叼着烟,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破吉他,在他爸坟前守了三天三夜。
他弹的是那首《车站》,眼前浮现的是那张带泪的脸。
后来轩子又在家里窝了大半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想起那个女的。他们言语上的交流仅限于初次见面那天——也或许并不是初次,只是轩子一直没注意到她。可轩子却隐隐地把她当成最知心的听众,不为别的,大概只为她情绪触动的时候,正是他所想表达的东西吧。
轩子不是没谈过恋爱,只是当他把这首他最喜欢的《车站》唱给恋人听时,她说:“唱得再好听有用吗,你能唱出车和房吗?”
也许真的太难遇到一个和自己灵魂契合的人吧。轩子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于是他收拾起行囊,再次离开了家,回到了那个城市。
他又开始唱歌了,大半年过去了,天桥后的商场都换了个样子。但就像当初回家前的那半个月,她没再出现。
他每天都在唱这首《车站》,可是,却从未再见那个单薄的、在人群里静立的身影。
一个月,两个月,他走遍城市每个角落,到处唱着。
又是一年深秋,夏季的余热在此无影无踪,行道树的枝丫零星长着几片叶,风一吹,无声地落下。
轩子这才想起两人似乎交换过电话,但谁都没有打过,他甚至都没有保存下来。一年前的通话记录,他翻到了,日期刚好是今天。
忽然下雨了,并不大,绵绵的雨随风落在每个人的头顶,路人们撑起了伞,司机们摇起了雨刷。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号码,直到这时,轩子才蓦然惊觉。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轩子拨了过去,站在细雨里,水滴逐渐打湿了他的头发。
他和她几乎只有眼神交流,甚至还很少,全凭音律这张网强行把心裹挟在一起,这才是他们的沟通方式。
然而此时的轩子却迫切地想听到她的声音,看到那双含泪的、蕴含着万千思绪的眼。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这显然不是他要听的那个声音。他有些茫然地垂下了手臂,沉默着,突然,他抓起了靠在脚边的破吉他。
这次,他唱得格外轻。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相聚分别,就像这列车也不能随意停歇,匆匆错过的,又何止是窗外的世界。”
他站在雨里,在期待什么回应呢?
回应他的,只剩渐行渐远的车声和绵绵的雨声了。
作者简介:
王开阳,男,1998年生,祖籍山东,现就读于北京信息科技大学。曾获得中国少年作家杯、叶圣陶杯、语文报杯等多个全国作文大赛一等奖。起点中文网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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