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齐英从小就不喜欢爸爸,嫌他抠。他做菜让妈妈少放油,油贵;饭开锅就灭火,省气;向全家人推广用纸巾经验,一回只用半张。他的内衣坏了补了又补,一件衬衣最多补12 块补丁,都什么年月了,用得着这样吗?
米齐英上小学三年级,一次3 月12 日植树节,老师号召家长带自己的孩子一块儿栽树,爸爸甩开膀子呼哧呼哧刨树坑,剧烈运动导致头上热气腾腾似小蒸锅,老师连连夸他。那一刻,米齐英头一次把爸爸当正面人物看,甚至想,只要像挤牙膏那样用力,爸爸身上也能挤出优点呢。可几分钟后,爸爸又成反面人物。运动出汗,爸爸脱掉外衣,只穿衬衫甩开膀子干。刹那间,数十双眼睛都聚焦在一件烂衬衫上。绿衬衫只有领子完好,肩膀、胳膊肘、前胸,一共补了六七块补丁,还有红黑蓝色大块补丁,仿佛一面在风中抖动的万国旗,比台上的小丑还要丑!米齐英感觉自己被扒光了示众,太丢人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13 岁起,米齐英就没在家过过生日。过一次伤心一次。爸爸管伙食,不是做几个素菜对付对付,就是到最差的小吃部。买生日蛋糕也挑最小最便宜的。爸爸还咬歪理,说吃肉类太多,长成胖墩就不好办了。米齐英撇撇嘴,脸上阴云密布,心想,不就为省钱么?自从12 岁米齐英应邀参加过一次同学的生日庆典后,便再也没在家过过生日。人家在万豪大酒店办生日庆典,那些菜,米齐英见都没见过。生日蛋糕一人多高,山水花鸟都有,能转,一个穿彩裙的小姑娘翩翩起舞出来,边跳边唱生日歌……上大三时,几个帅哥追米齐英,她理都不理。曲武追她才半月,米齐英就跟人家上床了,毕业前,为他打了两次胎。起因就一个,曲武设法让最好的闺密约米齐英到一个大酒店去。米齊英一进那个豪华大包房,迎面大屏幕上就打出字幕:热烈祝贺米齐英同学生日快乐!米齐英又惊又喜,音乐响起,学校舞蹈队10 位女生身着一袭红衣,手持红玫瑰花,边跳舞边移步左侧白墙,变魔术一样,转眼间,一个红玫瑰花组成的心形图案跃然而现,喜庆、灿烂、明媚、新颖。米齐英激动得整个身体都成翻腾的热浪,满脸红霞荡漾。同学们暴风雨般的掌声横空炸响、席卷大厅。曲武一袭白衣白裤,扎紫色蝴蝶领结从人群里跃出,似一道白色闪电。“白闪电”唰地来到米齐英面前,单膝“咣”地跪砸在黑褐色大理石地面上,双手捧举一朵玫瑰花:“齐英,我此生只爱你一个,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吧?”米齐英有点犹豫,曲武的眼睛实在太小了,两个瞳仁又小又圆,闪着鼠光。这时,所有人都跳脚举臂跟着起哄:“欧!答应吧!欧!答应吧!”同学们个个人都成了易燃品,所有脸孔都是一朵彩霞,彩霞连片,整个屋子都在烈烈燃烧!米齐英早就被眼前的热情烤化,顾不得什么鼠眼不鼠眼,心都融化了,她双手接过那朵玫瑰花,喜泪闪闪。
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火热的爱情火焰仅仅燃烧半年时间,就只剩残渣剩灰。曲武很快移情别恋,把爱的燃柴填往另一个炉膛。米齐英的爱情炉膛一下子被掏空,爱火却高烧不退。米齐英强迫自己跟曲武一刀两断,却怎么也办不到。她似一辆在下坡路狂猛奔驰、刹车失灵的汽车,没有办法停下来。即使强迫自己恨他,爱也随之而来,恨得越深,爱也越深。米齐英全心全意爱着曲武,全部的心思、全部的力量都倾情投入在一个人身上。
除了爱,还有对父亲的敌视和对母亲的不满。曲武移情别恋后,米齐英离开他的念头比流星闪逝还快,与母亲有关。母亲手里有个祖传的宝贝,据说是价值连城的皇家宝物,却从来不让自己看一眼。母亲没有明说为什么,米齐英却看得明明白白,母亲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大姐远嫁美国,母亲的心思肯定在地球弧线的另一端。在爱情坠入深渊的时刻,米齐英知道自己唯一的退路就是退到曲武身上。米齐英下定决心,无论多么难,自己也要把泼出去的爱情之水再从地上收回来。米齐英甚至想到最坏的结果,强扭的瓜不甜,哪怕曲武不再爱她,二人再也回不到从前,永远同床异梦,她也认了,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别无他选。她为他打了两次胎啊。只要他回心转意,她什么都不在乎。
米齐英实在放不下,千万次地想,千万次地琢磨,把爱情前程押在“苦肉计”上,亲手为曲武织一件棉坎肩。
米齐英跟曲武相爱时,一次跟曲武到乡下采摘鲜果,他手扶栅栏时手扎了个刺,米齐英借农家女主人的针拔刺时,手一抖刺坏了自己的食指肚。曲武看到结个微型露珠般的血滴,心疼得咝啦咝啦地叫,眉头拧成川字,眼角结集扇面状皱纹。曲武说:“哎哟哟,老婆心疼死我了,你这手是弹钢琴、抚古筝、绣花的手啊,怎么可以受伤呢?”米齐英万般感动,曲武又说:“宁可我的手臂断了,也不能让我老婆的手受伤啊!”米齐英当时感动得热泪涟涟。
米齐英设计要织一件大红款式的坎肩,象征着爱情热烈、吉祥。但愿以此驱散不快的阴霾,期待他们重归于好。
坎肩织了一半,米齐英以坎肩颜色为话题让闺密与曲武沟通一下,试探一下曲武的态度。闺密回话说,曲武嫌红色太土,最好换个素点的颜色。闺密觉得有些为难,毕竟已经织这么多了。米齐英闻之却非常兴奋,当即表态换个颜色。
米齐英放下这个“半截子工程”,另起炉灶。她重新买了深紫色的上等纯羊毛线,又别出心裁设计了浅黑色的奔马图形。
曲武属马,要为他量身定制。浅黑底色配深紫色白描线条,既协调又清晰,很有艺术品位。
米齐英成宿彻夜地织个不停,左手食指尖、中指尖扎出血,便让无名指尖披挂上阵。其实,米齐英的手不至于伤成这样,多少次,她甚至故意扎伤自己的手。米齐英认为,每扎伤一次手,她离他就近一步。或者说,手伤重一些,曲武走近自己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彻夜不眠连轴转,一周后,她用三个带血痂的烂手指捧着那件精美绝伦的棉坎肩,曲武小小的眯缝眼里闪烁着吃惊的鼠光,双手颤抖着接过这件礼物。米齐英欣喜若狂,从那两粒鼠光闪闪的瞳孔里捞出起死回生的爱情,曲武的手风中叶片一样抖动,表达他回心转意的表情。米齐英急切期待枯叶返青,苦苦盼望阴云转晴。
第三天,曲武果然接受了米齐英的约会邀请。
去指定餐厅之前,米齐英精心化妆就耗时小半天,化好了洗掉,再化好再洗掉,化到第五次才满意。米齐英怎么也想不到,她没有见到武曲,只见到她织烂三个指尖的那件带奔马图的深紫色坎肩。坎肩里夹张纸片,上边写着:完璧归赵。谢谢。不再见。
米齐英使出洪荒之力才控制住即将破堤决口的感情。回到家,她一头扑在床上呜呜大哭。哭够了,她来到客厅,从提兜里掏出深紫色坎肩正要找剪刀剪碎它,锁眼里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米齐英最烦爸爸,更不想让爸爸看到她的沮丧样子,返身回到自己房间,“砰”地关紧门。米齐英恨自己运气太差,连发泄憋得快要决口的情感堤坝机会都不给?这是为什么?
吃晚饭了,妈妈连叫好几声,米齐英才不情愿地走出房间。只见爸爸身穿那件深紫色坎肩,兴奋得像个孩子,几大步迎上来:“姑娘啊,爸爸太高兴了,你给我织的坎肩多合身啊!”爸爸左转转、右转转,抻几下衣襟又拍拍胸脯:“齐英啊,爸爸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这,这,这不是一件坎肩的事,而是女儿的一片孝心哪!”爸爸进屋在某个隐秘地方拿了东西,又反身回来,递上一张银行卡给女儿:“以前爸爸心粗,以为女儿跟爸爸太疏远,要把钱留一半给自己养老哩!女儿啊,是爸爸小心眼哟!现在,爸爸一分不留,全交给女儿!”爸爸拉过女儿的左手,盯盯看着三个受伤的指尖热泪双流:“看看这手,看看这坎肩,爸爸什么都明白了,女儿,你就是爸妈的贴心小棉袄啊!”米齐英再也抑制不住感情,一头扑在爸爸怀里:“爸爸,女儿对不起你!”爸爸爱抚地拍拍女儿肩膀:“都是爸爸不好,小抠儿,给女儿丢脸。”米齐英哭得更加厉害。不大工夫,妈妈也双手捧起那件“半截子工程”红坎肩走到女儿跟前,红着眼圈儿说:“妈妈以前误解女儿了,生怕老了没人养活。从这两件坎肩上,我悬着的心总算落底了,给——”妈妈把她祖传的皇宫宝贝金镯子递给女儿,“拿着。”米齐英热泪双流,忍不住呜呜呜哭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爸爸说:“我女儿真好。”妈妈也说:“我女儿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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