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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书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8354
李轻松

  1

  父亲,我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你少年时的模样

  你赶着羊群满山奔跑的身影,如今已经模糊

  1950 年你15 岁,终于走进迎仙堡小学

  7 年时间你完成三连跳,考入锦州师范中

  文系

  你有了人生第一张毕业照,意气风发

  回乡任教,代写书信,你的词语是一股清流

  父亲,你遗传给我歌喉、高鼻梁和大脚骨

  你的坏脾气却被母亲中和。我比较胆怯

  与房前屋后的青菜一样沉默

  你也曾经把我扛在肩上,看人唱戏

  教我地理与简谱,我造的第一个句子

  你把篮子高高挂起,在青黄不接的时节

  我的营养时常被老鼠偷走

  而每个节日,你都会跳起来打鼓

  那大红的秧歌总会扭得最欢

  第一次进城,在锦州百货的三层楼上

  你带我看楼下人流如织,我状如惊鸟

  你有一副好口才,你讲演时总会鸦雀无声

  你自带幽默,笑声总会突然爆响

  你打球、唱戏,熟知唐诗与宋词

  你教我风琴,我会哼唱的歌总能写出简谱

  却从未教过我写作,而北国之春

  山川与草木那么卑怯,犹如一对寡言人

  在往返村庄的路上,那些鸡、鸭、鹅都会

  与我唱和

  在大小豁牙口,你带我攀上的山峰不止一座

  父亲,那一场风暴卷走了你,我一无所知

  在我三岁那年。我趴在窗口看你随风摇晃

  你诡异地笑、大哭,桅杆在风口浪尖上

  一起沉浮的命运。仿佛一场火灾席卷

  山脉倾覆、大地断裂,火焰遮住了我的童年

  遮住了秘密的病。我呼唤你却不敢出声

  一只神秘的手掀起谜底,世间多少丑陋

  多少无依,被风吹着,一棵野草在石缝里

  钻出

  从此你不再关心我如何长大,是否被人欺辱

  我每天上山打柴,而草木却愈见稀疏

  尤其是在大雪没膝的时候

  狂风对我封口,暴雪里拔不出尊严

  手脚并用的日子,连滚带爬的时代

  手指被一次次割破,出血、溃烂

  我从山上背下柴草、毒蛇与经血

  被什么推着爬行,我的头颅几乎贴向大地

  我背着不可承受之重,背着一座大山

  爬过老鹰嘴子、红石砬子,70 度山坡

  走进疯狂的葵花地,狂想着远方、诗与马车

  放下柴火如释重负,望见云朵那么悠然

  我都幸福到晕眩,但总是满眼是泪

  多少隐忍的伤。那口老钟你从西安背回

  它嘀嗒的声音带我在深夜走失

  我纳着鞋底的针会扎烂指尖

  钩织精巧、女红失色,米粥淌了一地

  缝纫机的嗒嗒声那么惊悚

  我缝完袖口再缝衣领,但缝补不了那些裂痕

  那被孤立的日子。一个人上山、下山

  冬天的冻伤,有仇的土豆和倭瓜

  被石头硌伤的脚,伤口像一张张嘴

  那些厚茧,一层层无法剥掉的新伤旧痕

  随着桃花又开一遍,更加肆意地生长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窗棂挂满桃木

  我的恐惧不可名狀。我怕父亲犯病

  我一个人出门,忍住不哭

  连呼吸都被绞索绞住。莫名地战栗

  挣扎,直到大雨带来海啸的消息

  直到,我被冰雹砸得满头是伤

  我奔跑着,穿过那高粱地里的火焰

  穿过灾难的叶子,那皮肤上的壁垒

  父亲,多少次我奔向灾祸时失了重

  我的血肉已经破散,我只剩下骨骼在飞

  多少次我跑到昏死,每次爬起时

  都莫名地觉得天空又辽阔了一些

  2

  父亲,我写作是为了抗拒不安全感

  那些恐惧的片段,被命运的火舌舔噬

  我的命只剩下一半。无可诉说的岁月

  我与字典为伴,那些生僻字是我的另一个

  天堂

  我逃避其中,与每个偏旁都达成了默契

  我要水中火,也要火中水

  在水火交缠中我青春灰暗

  一场解剖的秘密,无影灯,深夜里的幽灵

  地下室里的气息吹拂了我,我每个毛孔都

  张开

  那被挤压的盆腔,被抽离的血

  哪是神经,哪是骨骼,谁比我更模糊

  那地狱的出口,一场超现实的戏剧

  使我怕见昏黄的灯光,怕被取走魂魄

  我是多么抵触精神病院啊!在病房的五年

  歇斯底里的风尚弥漫

  父亲,你时刻提醒我这病,这被揪起的心

  那晶体爆裂时的碎片。那奔逸,那劫掠

  那飘浮不定的气息左右了我的诗歌

  我难以捕捉。那无法抵达的彼岸

  那人性的背面:谁比谁更自由、更规范?

  是谁囚禁了一些人的身体

  又是谁纵容了一些人的精神

  在这飞升与坠落的象征里

  一朵花盛开,一个人紧闭

  父亲,这是不是宿命的绞杀

  在解剖室里,我的肉体已经坍塌

  一条河带走了泥沙和植被

  那裸露的河床已是千疮百孔

  而在精神病院,我的心灵再次塌陷

  一场孤独症要以躁郁反复预演

  两次雪崩中的豹,我被埋得太深

  所幸我还没有被击溃,所幸我还能爱

  还能在一片汪洋中被搭救

  我手里的火,文字里的灰

  它们互为掎角。那无端的悲观

  那深藏着的喜剧,那流离

  那如影随形的叹息,如你的多血质

  铁幕般的大雪不由分说弥漫起来

  扯着我的衣领把我抛向风中

  那悬在半空中的万事万物

  那尘土里的虚无,那被变形的嘶吼

  经过多少破碎才能达成一次飞越?

  2001 年,你再次病倒

  血流喷射在墙壁上,你面如白纸

  我等着稿酬去救你,如一次次救火

  在灾难的火影里我就像一粒灰

  而你的眼神如同婴孩,那般干净

  仿佛我是救命的神。父亲,我阴影的面积

  扩大

  在数次去往301 医院的路上,数次求助无门

  十年里,深夜里的电话陡然炸响

  我双手颤抖着,声音里含着冰雪

  我怕,天上的星星又落下一颗

  提心吊胆的十年。为求一张床位

  多少微弱的乞求与巨大的风浪

  一艘船正在倾覆的此岩与彼岸

  快要沉没的2008 年,我在首师大驻校

  你的笑傻傻的,偶尔失禁的声音与水

  那天,我与首师的硕士博士们座谈

  相约第二天讲座。一个电话如疾风暴雨

  你在医院的ICU 命悬一线

  喜欢体育的你一直看球

  早晨便没有起来。我连夜赶回锦州

  走进昏迷的你昏迷的未来

  医生的谈话:要么植物人,要么放弃

  我在来苏水味儿、叹息声、输液交织中呆住

  父親,让我如何放弃你呀?

  初夏的雨下个不停

  那混沌的雨线遮住了眼帘

  我的心也是一片沼泽,有什么陷进去

  无法拔出的那种绝望。一点点下沉的心

  一点点下沉的地平线。天黑得化不开

  那呼吸机、各种管子、药水味儿逼迫着我

  让我喊不出声、哭不出泪,我想砸碎那些

  器械

  拉起你冲破四壁的围困,飞出去

  无数个不眠之夜,看那液体一点一点

  好像没有穷尽,如果宇宙有尽头

  那一定是宣布你成为植物人那一刻

  3

  一个月后,汶川地震,而更大的一场地震

  是你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吞咽

  你只剩下一口气。你还活着,母亲说

  6 月,我的诗剧《向日葵》在九个剧场演出

  光影交错中,我突然看到你在其中

  你吃药、亢奋、歇斯底里——

  一场疯狂与疗愈的戏,借着那蓝白相间的

  病号服

  借助那椅子一张张的嘴说出

  在多少个行将崩溃的剧情中

  我还能带着一张破碎的脸浮现

  唱那首你教我的歌谣,我们沿着血脉的根系

  找到那遗失的血与泪,那碎了一地的尊严

  当人群散尽,我独自坐在剧场里

  莫名地呜呜痛哭起来。父亲,我不知道

  我会用一场戏剧与尘世的你告别

  那些压在我心里的话,我让演员告诉你

  那些座位大张着嘴,等待一种吞噬

  多少童年的恐惧、少年的悲伤、青春的迷惘

  都等待着与你说。父亲,那些我最想逃避

  的伤害

  如今却成为我的营养,我日渐平静

  去除词语间的戾气,慢慢地与自己说话

  父亲,从那一天开始,你关闭了我通向你

  的道路

  两年半的光阴,你肉体还活着,灵魂先死

  鼻饲、翻身、按摩、白蛋白成为你的关键词

  为你换大房子,把你搬上轮椅,让你坐在

  阳光下

  你却日渐枯干。那无悲无喜的面容,那僵硬

  那漫长的折磨。每次掀开被褥为你清理

  都会怀疑当初的选择。父亲,你一生的自尊

  如今被随意地掀动。不知你是否愿意如此

  活着

  如果是你自主选择,你还会做如此的决定吗?

  精疲力竭的生活,颜面尽失的岁月

  母亲的眼泪与叹息,被摧残殆尽的精神

  都在那最后一天,永久地定格

  2010 年9 月6 日晚11 时,你毫无征兆地

  离开

  有儿女守护在旁,死在自家温暖的床上

  没有挣扎,没有恐惧,你走得安详

  而我在大连长山岛上开笔会

  仿佛天意,本来四个小时的旅程,坐船返连

  再坐巴士返沈,再坐火车返锦

  但奇异的是,我却折腾到第二天凌晨才到达

  我只看见你眼里那一片瓦蓝的天空

  助念团24 小时轮换,好像一场连续剧

  无数亲戚来送行,戴着白色包头

  我跪谢,没有一声哭喊。父亲

  在殡仪馆里,那隆重的葬礼才演到高潮

  我想朗读一首写给你的诗,或唱首歌

  却都被那诵经、悼词、挽联、花圈淹没

  我只捧着你的遗像,你在遗容里看我

  父女一场,我最后一次亲近你

  居然是捡到你尚有余温的骨殖

  它们是那么洁白、清丽,父亲

  原来灰烬是如此干净!一些鸟儿

  在头顶盘旋不去,一些花瓣

  被风儿衔到天上。我看到墓碑被花草簇拥

  你的名字孤单,不知道以后几代还记得

  才禁不住有泪潮涌向喉咙,那么咸!

  我唱不出声来的那支歌:

  小河流水呀哗啦啦地响……

  你是喜欢公墓还是回到故乡?

  父亲,你没有一句话,身后只留下遗憾

  不知你云游到了哪里

  你没有看到三个孙辈读大学、读研

  没有经历这场疫情。没有读到我的诗

  你怎么知道我创作的那些戏剧

  有多少你的影子?那些深夜里的伤

  又是如何愈合?在失去你的这些岁月

  我的乳名已渐生疏。那水中的一道暗影

  影子里了断的根脉,许多的至暗时刻

  我都不再放大痛苦或欢乐

  身体里的空镜头、脚步中的雪野、精神的

  宇宙

  安静到让我落泪。此刻我的忧伤是如此辽阔

  接近了你度我的所有苦难

  父亲,在你走后我只梦见你一次

  仿佛还是故乡的街巷,我被四面的墙围困

  找不到出口,心里漆黑一团

  我急得大哭起来。突然有人喊我的乳名

  我回头的瞬间,一束光亮起来

  你中年的样子那么帅气!英气逼人

  你仿佛是路过时顺便来看我

  那么远那么近!顿时一片朗月清辉

  我说爸,你往光里走。你就笑笑

  转身离去。那笑容如天空,如清泉

  把我一生的伤都治愈。那晚醒来静坐

  整个太平洋都不再倾覆,万物从容

  整个人世间,都笼罩着温柔的星光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父亲,此刻灯灭心静,我已明月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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