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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蓄中的张力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8779
黄思哲

  老舍从小生长在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千年古都北平。少年时,老舍受过系统的中国古典文化的熏陶。他热爱古文,对《十八家诗抄》《陆放翁诗集》等古典书目爱不释手,老舍自己也曾说“散文是学桐城派”“诗是学陆放翁与吴梅村”,因此古老的风俗习惯、文化艺术风格沉淀在老舍心中,对老舍的创作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即使后来留学英国,受到西方现代文化的熏陶,老舍仍对当时所谓的“新青年”嗤之以鼻。在《离婚》《牺牲》等作品中,老舍以漫画式的笔触描写这些自以为新潮时髦实则自私、浅薄的“新青年”,将其刻画为“穿西服,爱看跳舞,假装有理想”的小丑,一定程度上表现出老舍对西洋文明的态度。

  在现代文学史上,老舍以纯正的“京味儿”小说闻名,其小说创作也有着浓重的传统文化色彩,在古典含蓄的风格之中,他的叙事语言及意象描写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艺术张力。

  如小说《月牙儿》开头,“是”后面加一轻声字“的”,看起来相当多余,但实际上却凸显出小说“独语”的特质,先声夺人,营造了一种自艾自怜的幽怨氛围。去掉这两字对文章大意并无影响,可是却过于直接,少了主人公提起往事欲说还休的吞吐姿态,自然也无法表现“我”自述时悲戚、愤懑、绝望等斑驳复杂的情感。但与郁达夫等人恣肆挥洒的自传不同,“我”没有任凭情感肆意地放纵来哀悼命运的不公和己身的不幸,而只是紧接着用了两个“多少次了”概括了“我”走过的所有坎坷与黑暗。这被“我”反复咏叹地出现了“多少次了”的月牙儿,便是文章的文眼所在。

  对“我”而言,“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的月牙儿就是所有丑恶与美好的象征,是一切痛苦与快乐的化身,是我的知己、我的伙伴,是“我”自己。老舍选用月牙儿为主要意象讲述“我”的悲惨遭遇,与中国传统文化中月对于女性、纯洁的象征义高度契合。阴阳观念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根基所在,《礼记》中记载:“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这表现了月亮与女性较为稳定的象征关系。同时,月也是中国古代时纯洁、清莹的象征。《诗经》里谈月出,便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而这一象征着“我”的月并不是古人所叙述的那样圆满如明镜、清亮如玉盘,而是残缺不全的月牙儿,且是“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是酸苦的”,这样的意象描写为小说奠定了凄美冷清的氛围。

  随着情节的发展,月牙儿始终陪伴着我。但与这一条冰似的月牙儿同时出现的,却往往是数不尽的苦难:是“屋里的药味、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是“静寂的坟头”,是“懒懒的打着旋儿的纸灰”,是当不出去的银簪……月牙兒是美丽的,但它“老是有那么一点凉气”,折射着残酷的现实。年幼天真的我对月牙儿的叙述更令人心碎:“妈!你看这个月牙儿,爸死的那天,它就是这么歪歪着。为什么她老这么斜着呢?”而母亲的反应只是“手有点颤”。

  纤细弱小的月牙儿与黑夜里无边的黑暗、“我”天真的问询与母亲深厚的愁苦……老舍并没有事无巨细地叙述“我”生活上的不幸,只是通过对经典意象的选取与生活细节的描绘,含蓄隽永地烘托出我与妈妈痛苦、委屈的人生道路,反而更加突出了笼罩在我们生活上的巨大阴影。老舍只字未提对“我”与母亲生活的评判,但我们能够读出老舍先生在写下这些文字时饱含热泪的悲悯之情,真可谓力透纸背。

  及至“我”遇到了那个温柔可爱的青年,“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儿”,我“那曾经冰凉酸苦的月牙儿,何以就成了微笑了呢?那冷风,何以就醉了呢?”我感受到了转瞬即逝的爱情的喜悦,但这里如前文所言,“就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花欲睡而风不从,曾经“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竭力地保护自己,可抵不住外界狂啸的寒风,无可奈何地为了我的那一张嘴牺牲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献祭了我的月牙儿。“我后悔,我要哭”,但是我又喜欢;我恨他,我明知这不过是场交易,“我早知道,我没希望”,我要决绝地“永不再见他”,但我又在心里无可救药地怀抱了一线期待与爱的余温——“我想他,我寂寞”;我恨我用无比崇高的代价换来的新衣服,但我又舍不得脱去;为了生存与被爱,我“腮上老有那么两块红”……没有过多修饰的辞藻,小说仅用了几个短句描述我“失掉月牙儿”后的矛盾心情,却称得上字字珠玑、意蕴悠长。

  一切都像是早已写好的结局。“小磁人”恳求“我”离开她的丈夫,“我”再次失去了经济来源。而自从这之后,月牙儿在文中再未出现。“我”一步步堕入了黑暗的深渊,沿着铺就好的轨道渐渐沉沦。等恍然再见月牙儿时,“我”已经是身处狱中。于是我安静了、踏实了,“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我”终于对整个社会完全绝望。

  纵观整篇小说,老舍似乎只是如旁观者一般冷漠地述说着一切,即使写到“我”最直白的心理活动,也大多如一眼清澈的泉,在暗夜里幽幽地流淌漫延开来,是平静的、隐忍的。除此之外,老舍还时不时借“我”之口发表令人心寒的结论:“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在这种冰山式的叙述之下,隐藏的是“我”深深的酸楚,表达的是“我”绵远的悲苦,暗含的是老舍先生温柔的悲悯情怀。作品表面冷漠的叙述与其深层涌动的激烈的情感震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赋予了小说强烈的艺术张力。这样的写作风格颇有新月派“理性节制情感”的味道。但与新月派不同,“我”没有优渥的经济条件,没有广阔的知识背景,“我”不可能像徐志摩他们那样,在象牙塔里如金丝雀般地吟唱“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只能用社会最底层的视角平实地讲述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正是“我”特殊的社会地位造成独白时的“失语”与我背负的巨大黑暗的对撞塑造了文章惊心动魄的艺术美感。所谓于无声处听惊雷,不外如是。

  在信息爆炸的当今时代,铺天盖地的文字信息将我们包围。一些作家的文学创作受信息时代的裹挟,追求对事物事无巨细的描写,力求将人物的情态、心理等完整地呈现给读者,恨不能将人物从纸上搬到读者面前。殊不知如此堆砌起来的描写越细致,就越令人感到乏味。《月牙儿》含蓄的讲述方式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创作思路——用最客观、精省的笔墨表现最澎湃、复杂的情感。这些看似冷静克制的文字背后,实则饱蘸了老舍先生的忧思与悲恸,凝聚了老舍先生对社会下层平民的深刻体察与同情。有人哀叹如今文坛的衰微,究其原因,我们的时代缺的不是什么“文字式样的照相机”,缺的是老舍那样真正关心大众、体恤民生的“大众良心”,是《月牙儿》这样匠心独运的艺术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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