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停留在时间面前。”肖丽娜这样想的时候,突然从骨头缝里生出一种悲怆。快到医院大门口了,她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绒乎乎的毛领子遮住了大半个脸。她低着头,走到病理科的接待站,小声报出自己的名字,等待护士取出化验单。她没敢在原地看,叠了几下塞进口袋,她想一会儿打车回去时在车里看。
天异常冷,雪后被车碾轧过的道路泛着银光,像条冻僵的带鱼。不仅是路面,两旁的雪松、楼房、行人都缩头缩脑的,像被谁的手拎着一股脑儿塞进灰色的布袋子一样,伸展不出往日的风姿。肖丽娜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说了目的地,就把整个背靠在座椅上。它们什么时候有过风姿绰约吗?肖丽娜继续想。她己过不惑,从出生就在这座城市过活,她看它就像在看一个随意塑形的橡皮玩偶,她感觉它的延展与拉长、热闹与冷清,感受它的各种颜色和味道。总之,她是熟悉它的,就像熟悉情人那样。熟悉情人是什么样子?她又想。
车子在冰面走得很慢,防滑链发出缓慢而有节奏的咔咔声。大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世界仿佛一下子空旷起来,寂静得只有她、出租车、司机和道路。她的手在衣服口袋里捏着那张硬邦邦的家伙,指肚来回抚摸上面的字迹,她当然什么也摸不出来。她不想立刻看它,她又想立刻看它,她不知道自己想怎样。她只感觉自己好像在发烧,脸皮紧绷,眼睛酸胀,鼻腔里喷出阵阵热气。她把车窗打开条缝儿,风丝溜溜钻了进来,她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连风都不饶人。”她暗骂风,骂完了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低下头,看见眼泪滴在鲜绿的羽绒服上,晕成一片深色,那深色与旁边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眼泪连续不断地淌出,那片晕染一点点扩大,她仿佛不为别的,是专为那片深色而悲伤。
“闺女,把窗子关上吧,别吹感冒了。”声音来自出租车司机,他正手握方向盘。肖丽娜关上窗子,转头先是注意到那只离自己最近的、握着方向盘的手,它既不修长,也不粗短,既不白皙,也不黝黑,只是手背上有几个暗斑,指关节处有明显的细纹,看起来略微粗糙。一双无比普通的手,她大概不会记得。肖丽娜想。
“你哭甚呢?”这声音又一次响起,肖丽娜现在仔细打量起他来,她看到一个不令人生厌的侧脸。
“有甚事跟哥说说?”这个“哥”说得很清晰,音节由那两片厚嘴唇传出,没有经过空气过滤似的一下子进入肖丽娜的耳道,这个字的发音似乎比其他字要短得多。事实上它也的确产生了作用,至少肖丽娜觉得它是多少带点温情的,不像窗外的风那样寒冷。肖丽娜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要告诉他吗?”她在那一刻停止了思绪,呆了十几秒,她随即做出判断——不要。她又想起了他们共同的父母,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他们的白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她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想到某个关键性的人物,首先想到的是他们身体上那些衰老的特征。是这些特征而非携带这些特征的人,也不是这些与她产生深刻关系的称谓名词促使她做出决定。“不要。”她又这样想。等她判断清楚了,她如释重负般地深深出了口气。
“没事,哥。”她这样对那个司机说。
“人啊,能活着都不易,就说街上这些人吧,你好好看看,哪个容易?”他又说。
于是她真的很听话地去看。她看到一个大汉拖着一只行李箱,在路边站定了,眼睛望向对面的洗脚房。一个粉红色的身影隐约裹挟着一团热腾腾的湿气,透过玻璃门映出一个令人遐想的形体来。一对捂得严严实实的男女,相携着从一座旧宅子高大的侧墙下走过,她猜想到这是一对夫妻,因为女子挽男子手臂的动作就像一对真正夫妻应该有的那样。一个三十多歲的女人推着一辆电动车,踏板上放着一个很大的包裹,似乎很沉。那个女人要从左右都停着电动车的地方推出自己的车,但是车轮打滑,没有人帮,女人进退两难。她看到在寒冷的晨光中,一个走在斑马线上的乞丐裹紧了身上像是被单之类的东西,那些看起来黑乎乎、脏兮兮的布条在风中摆动,那种摆动扭捏回旋,既有抗拒又有顺从,不正像不同的活人的命和臆想中死人的魂灵被拴在了一条线上吗,他们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安排?肖丽娜想,一个乞丐对生的欲望比她强还是弱?她看到他继续走去,他似乎是没看见行人信号塔上面的红色警示灯,一辆车冲他鸣笛后驶过,紧接着他们的车子也驶过。她看到他面无表情,他们的车子当然没有停,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后视镜里。
再往前走,上了坡,再一拐就到家了,她突然意识到家就在前方。今天周末,老公和孩子都在,可自己还没有想好如何掩饰,她怕自己忍不住再哭出来。她从小就很独立,她回想自己的独立意识应该是从婴儿时期就建立起来的。那个时候她六个月,被工作繁忙的父母送到了奶娘家,一待就到了三岁。她要应付奶娘那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儿子和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儿。三岁以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又要应付被父母娇纵的哥哥。她必须在玩游击战的时候扮演小鬼子,被扮演八路军的哥哥随时击毙。她从那时就学会了扮演。她还要应付父母因为愧疚而还回来的疼爱,那种疼爱好夸张——她每次回忆起来时都想到“夸张”这个词,就好像他们是欠了她的账,要一下子还清。她那时候就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三人之间的感觉,并不像父母同哥哥三人之间。他们对她越好,越是客气,她就越是觉得刻意,而她从小就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关心。她在他们给她买漂亮衣服、买好吃的、买好玩的东西的时候总是躲起来,她也假惺惺地非常有礼貌地接受并表示感谢,但她心里并没有真正感谢过他们任何一个人。她很快就学会了惺惺作态,成年后她会反过来关心他们,但她对他们的关心显然与他们对她的不一样。她关心他们的时候心里觉得很疼,疼得想哭,她认为自己是因为这种疼痛感才去关心他们,而非父母与子女之间天然的亲情。恋爱结婚后更是这样,她从不到父母和哥哥跟前去诉说生活的不易。生活怎么会事事如意呢?但在她的口中她总是很幸福、很满足,她每次都是笑脸盈盈地去看他们,每次看望完他们出门后,心里又总是空空的没有着落。尽管她也不明白自己掩饰与假装的行为是与生俱来还是受家庭环境影响的,但她固执地认为是后者。她有时候也被自己的这种偏激吓一跳,但她总会很快回到原先的那条道上去。这次也一样。半年前她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那时候她尚能平静对待。此刻,她口袋里装的只是复查结果,可她怎么也不敢面对,好像坚强是一开始建筑起来的钢筋水泥,后来慢慢坍塌了,好像她一开始并没有害怕。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害怕不是越来越淡薄,而是越来越清晰,好像如今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好像她一旦打开口袋里那张纸,她就完全没有承受它的力气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力气也没有。
她這样想的时候,车子慢慢停了下来,她望着那栋熟悉的楼房突然间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要逃离。“快走!”她重复,“快走,不管去哪里,一直往前。”
司机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油门一加,车子在冰面上继续向前滑行。
“去哪儿?”他问。
“越安静越好,最好没有人。”
甩过熟悉的建筑群,他们驶离市区。郊区的乡间公路笔直宽敞,道路两旁时而有白槐招摇一两片卵形枯叶,时而有冬柏或云杉密集,车子停在了高架桥下的雪松林中。他没有问这个地方合适不合适,她也没有说这个地方不合适。世间仍只有司机、她、出租车、道路,不,现在又多了雪松。
这里的雪松已经长得很高大了,看起来年头不短,密密麻麻地形成一个封闭境地。车厢里不如先前亮了,一下子暗了很多,她觉得安全了。他把车熄火,一只手伸到置物箱里摸出一盒烟来,又摸出一只打火机,点燃。很快,车玻璃上便蒙上一层水雾。他开始讲他的故事,或许是为了劝慰她。她向他要了一支烟,他为她点燃,她放松下来,然后她听着。
香烟焦涩的气味加重了她的发热症,她把烟头拧掉,望着这个正在讲述的人,他的声音和侧着身的样子是那样熟悉。她的手慢慢伸向搭在方向盘上的他的手,并覆盖在它上面,她感觉对方向她转过身来,她便把整个身子都靠了上去。
两个溺水之人浸在潮热的空气里,与其说是纠缠,倒不如说是挣扎。他们相交,却又分离。她望向黑暗中的他的眼,她始终看不清,这种模糊的形象有无限可能,但又仿佛只有一种可能,刚好是肖丽娜四十多年来渴望的那种可能。这种潜藏的可能加速催化了肖丽娜的激情,她觉得很多年都没有这样投入过,她从这种投入中感受到了自己那更为温暖的内心,她甚至以此断定自己是如此幸福和健康,她笑出声来。
可当愈加紧凑的呼吸声过后,她伏在他肩头,并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车窗外暗幽幽的树木和树木外面那几缕灰色的光线时,突然又觉得索然无味了。他打开车顶灯为她照亮,这样好使她快速穿上那些零零碎碎。在她收拾停当,被他载着回到原来那条大坡的过程中,他们没有再交流,下车时也没有握手或是告别。
下车后的肖丽娜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那个人喂喂地叫她,她返身回去,冲车窗子里面扔进了二十元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在朝自己家走的路上,插在口袋里的手仍旧握着那张纸,她盯着自己不断前进的脚尖回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的模样。
2
纪连文此刻正缩在床上,他总是这样。这张床头朝北,尾向南,紧靠西墙。室温有点低,他没有到客厅里去,没有开空调,也没有盖被子,只是盖了一个不太厚的毛毯。他刚躺下的时候,曾想把放在床脚边的被子拽过来盖在毛毯上,可又懒得动,想先这样躺一会儿再说。谁知他很快就适应了室温,于是被子就还在原来的地方。至于毛毯,整日摊在床上,只要他一回家,只要他需要,只用掀起一个角,钻进去就好了。他侧着身,头枕着硬邦邦的床头,含着胸扣着肩,双腿屈着,身体呈半圆状,就像一个蜷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他右边的手插在两腿之间,左边胳膊压在身下,左手拇指滑动着手机屏幕。北窗投进来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他肤色暗沉,头发白了大半,微胖,偶尔因为手机内容引一阵笑,眼周便显出很深的皱纹。在肖丽娜眼里,他曾经是一个雄心勃勃、讲究仪表、行事很有做派的人,因为他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他完全丧失了生活斗志,才四十出头,就白了头发。尽管他娶了肖丽娜,尽管她还算漂亮,又为他生了一个聪明帅气的儿子,但这些事再没能燃起他任何欲望。有一些人会因为亲人的突然离去遭受致命打击,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生活感到厌倦,他常常想,要是他的父亲还在世,他现在会是什么样。起码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自己也不过是个己近暮年却没有任何建树的小职员,一个时时有想法却又自我打消想法、时时有渴望却又自我消灭渴望、时时想象浪漫却时时批判自己的浪漫念头、时时柔软却又时时愤愤不平的普通人。
这个周末,纪连文吃过早饭后就这样躺着,他听见妻子肖丽娜穿上衣服出了门,并没有告诉他要去哪里。她往常去哪儿也并不告诉他,她总是一副独来独往、不用向任何人交代的样子,总是一副自己在这个家里说了算的姿态,总是一副时刻准备教训人的面孔。可最近他觉得她有点反常,首先,他发现她比以前沉默了,至少教训他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她看到他乱扔烟头时也不喊了,看到洗碗池里堆满了用过的碗也不催他去洗了。她还自作主张地给他买了很多衣服,有灰色羽绒服、黑色皮大衣、紫灰色的圆领羊毛衫、深蓝色条纹T恤、侧腰打双褶的西裤一那是因为他过度发福的腰部只有加双褶才装得下,还有鞋面和鞋帮同色的运动鞋、由一整块皮子裁制的手工皮鞋,都是他偏好的款式和颜色。她每天晚饭后不再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追剧,而是早早关上卧室的门上床睡去了。有一次半夜,纪连文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肖丽娜在老家的旧宅子里,下雨了,屋顶渐渐渗下雨水来,雨水顺着房角汇聚到地面,又沿着青石板的小路蜿蜿蜒蜒流向大门。他们要找一间不漏雨的房子,一开始他还拉着她的手,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不见了。他看到一张床,他感觉自己太累了,就想先睡一会儿等她,可床边站满了黑影,他们压向自己,他脚踹了左边的,右边的就过来了,他用拳头去捶右边的,这时候左边的又向他扑过来。他想喊她来救他,却看见她躲进了远处一间没有点灯的黑屋子,她进去后就把门从里面反锁了。他扑过去拍门,请求她打开门,她看见他却像看见了青面獠牙的怪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把他也吓了一跳,他大叫一声就醒了。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满身是汗,他起身去擦汗,却看到从肖丽娜的卧室门缝里透出亮光。他走过去推开门,看见她竟半坐在床上靠着床头睡着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在这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无比熟悉肖丽娜的生活习惯,她是不可能不关灯、不平躺下就睡着的。她的父母都是老师,又把肖丽娜也培养成了老师,她最大的优点是一切都要按照规矩来。她不仅这样要求她自己,而且也这样要求孩子,要求他。她说睡觉必须换睡衣,而且要系好每一颗扣子,即使是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的三伏天也不能把最上边的扣子松开;她说夹菜要顺着盘子由近到远的顺序夹,先吃完距离自己最近的才能把筷子探向更远处,即使是那边有自己喜欢的食材;她说晚上睡觉不能把被子蹬得乱七八糟,要保持形状,睡觉前铺好的被褥是什么样子,早晨起来还必须是什么样——就因为这个要求纪连文无法做到,肖丽娜就借着孩子出生需要照顾的理由让纪连文搬到另外的卧室去睡了。这样分得自然而然,纪连文也乐得自在。
紀连文经历了纪姓家族从他出生到如今四十多年的兴衰,他是吃过一些苦的,也享过一些福。他读过一些书,见过一些世面,也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他的内心世界足够丰满却又足够沧桑。那些捉襟见肘、和兄弟姐妹们抢东西吃的日子,那些门庭若市、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日子,那些被宠溺、被奉承,或是被冷落、被嘲讽的日子,如影子般笼罩着纪连文的整个身心。他觉得他的日子从父母去世开始就完全停止了,他甚至连喘息都带着陈旧的气息。他的过去活生生地压着他,使他时常感到胸闷,于是他时刻想要足够的休息和言行上的自由。例如他看电视从来只看娱乐节目,仿佛哈哈一笑,以往生活的痛苦就烟消云散了。对于肖丽娜推荐的那些热剧,他连简介都不想听,哪怕多听一耳朵他都会觉得是负担。家里遇着事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推脱,他潜意识里是在逃避由此而及的诸多麻烦。他总是需要很长一个过程适应一件事,然后才决定自己要不要去承担它,或者这件事应该怎么办。这样一来,这种延迟做事的习惯使他看起来非常稳重,再加上他天资还是非常聪颖的,所以他不想被肖丽娜那些无聊的规矩困制。纪连文这种对自由的向往和肖丽娜那种对独立的渴望看似统一,但在同一个坐标轴里,却像两条相悖的射线,各自向前伸展,永远无法相交。于是,在这个家里,一家人不坐到一个饭桌上吃饭,俩人收入各自保管,夫妻分房睡的生活方式持续了很多年。他们在工作和生活上互不干涉,对外时则一致相敬如宾,他们擅长表演出恩爱夫妻的模样,只有涉及孩子的问题他们才坐下来交流。而他们由于缺乏交流和不讲交流的方法,又总是以争吵收场,孩子就总在他们的争吵中摇摆不定,变得越来越柔弱了。即使是这样,他们彼此之间也从未做出过任何妥协。
就拿挪床这件事儿来说吧,这张床所处的卧室原本是肖丽娜在住,他身下的这张床原本是肖丽娜在睡,它的位置原本是头东尾西的,他坚持把它掉过个儿来,说这样风水好。纪连文想,我不就是把床换了个位置嘛,至于生气?可肖丽娜觉得自己的床莫名其妙地被换了位置,怎么也不舒服。
说起他们现在住的这座房子,是陪读房,顾名思义,就是为了陪着上重点小学的儿子临时租住的,面积不大,只有两个卧室,够两个人住。肖丽娜住在这里的理由光明正大,那就是给孩子做饭。纪连文在做饭这事上可不是个行家。肖丽娜公开表明,让他仍旧住在原来的装修齐整的大房子里,没事就别到这里来,或者少到这里来。她对他说:“我上班当个老师已经够累了,下班赶回来给孩子做饭更不容易了,再伺候你,还活不活了?再说两个人的饭好做,其实就是给孩子一个人做,我能吃几口?可是如果你搬过来,不仅多了一张大嘴,而且还要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卫生间,收拾烟头,收拾坐过的沙发、躺过的床,那等于多了一个大麻烦。”
纪连文先是乐了很多天,他一个人自由自在,下班在小区的夜市上想吃啥就吃啥,回到家就能躺到床上看手机,再也没有人追在身后唠叨个没完,仿佛又回到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生活,时光一下子变得缓慢而美好。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早晨,他醒来看了一下表,才五点多,外面还是漆黑一片,窗帘的缝隙透进院子里微弱的灯光。他突然觉得家里过于安静了。他披上衣服起了床走到客厅,他在那里停了几秒,又走到肖丽娜的卧室,打开灯,看到她的床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她给他买的新衣服。国庆长假她和孩子回来住了几天,那几天里她把家彻底收拾了一下,又把买来的那些衣服拆了包装,剪了吊牌,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临走时给他发了个短信告知了一下,他当时收到短信看了一眼并未回复。他想起这些,在那一堆新衣服旁边呆了几秒。他又走到厨房,水龙头、油烟机都静静的。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同时感到他站立的这个家是多么空旷。他推开储藏室的门,一阵寒气随着呼吸钻入体内,他的胃痉挛起来。那个时候他就做了个决定,他要想办法住到陪读房里去。
为了住进来,纪连文费了不少脑子,他先是买了张大床放在了客厅的角落,这里向阳,暖和。他又做通儿子的思想工作,让儿子睡客厅。然后他把在医院伺候老人时用的小床从地下室里翻了出来,擦洗了一番放在肖丽娜卧室的衣柜后边,衣柜和墙之间刚好有五十厘米距离,他在床下面垫了几块砖头支在了那里。那是这间阴面卧室里最阴暗的角落,床那么低,又那么窄,整天见不到一丝阳光,床头被衣柜挡住了,大半个床暴露出来,正对着门,门缝里有室外的风不时钻进来。如果是外人站在卧室门口看过去,只能看到多半张床,对于被衣柜遮住的部分会感到奇怪,对于这样摆放一张床的用意会先产生怀疑,而后对有能耐躺在这样一张床上还安然入睡的人表示钦佩,甚至会觉得这个人是如此吃苦耐劳,如此照顾家人,如此不易。尽管肖丽娜的想法复杂,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同情心就占据了主导,没过几天,肖丽娜就主动提出搬到孩子原先的卧室去睡,把这间卧室腾出来让纪连文住。谁知纪连文一住下就不走了,不但不走了,还发现了肖丽娜近来的一些奇怪表现。
3
肖丽娜此时走进家门,看见纪连文躺在床上,怕冷而缩成一团,被子就在他脚边,身下的床单已经移了位,一个角耷拉在地板上,被他的脚底不知什么时候带回来的泥水踩脏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浸泡着几个烟蒂,从烟灰缸里散发出来的陈腐气味弥漫了整间卧室,铺在床头柜上那块她精心挑选的蜡染布也被染上一块块烟渍,吃过的零食残渣掉落在地面。肖丽娜想起,现在已是午后,因为从医院回来路上的那个意外,她没能给他和孩子做饭,她的内心生出了浓浓的怜惜和愧疚。她拿起笤帚走到纪连文身边,她本想扫地,再顺手帮他把被子盖上,可当她看见藕荷色的枕巾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烫出一个破洞时,再也忍不住了,她指着那个破洞冲他喊:“你是垃圾人吗?你就是个垃圾!”
纪连文被她这一吼吓了一跳,但很快缓过神来还击道:“你又发什么神经!”
“你自己看看,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不就是个洞,至于吗?你圪搅啥?能不能好好过日子了?不想过了就直说,不用整天挑刺!”
“少给我扣帽子,有本事咱们真去离呀!”肖丽娜突然想起了口袋里还未看过的东西,她感到她想说什么,她不想再隐瞒了,也不想再耽搁,她怕她等到那一天了也没有脱离他,可她喊出的却是另外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巴不得跟你离,如果我这辈子临死前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跟你离成婚!”
纪连文从没听肖丽娜说过这样过头的话,他先是想,以前放狠话都是他的活儿,她什么时候变厉害了?他觉得她那话说得太绝情,他想,她以往有什么都自己放在心里,什么也不说,闷葫芦,不像个女人。他有时候也想主动关心她,可她不主动说,难道还要他个大老爷们儿去主动问吗?他看着她为这个家做这做那,好多事都担心她做不了,可最后她都能完成。她把家庭和孩子照顾得很好,他也很乐意打打下手帮帮忙,特别是每次肖丽娜穿着考究地出门的时候和儿子重点小学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刻,他能感觉到别人眼睛里闪烁的嫉妒或是羡慕之类的模糊的光,那种光令他很满足。他也抿着嘴偷偷笑过,他仿佛又找回了父亲在世时的那种骄傲和满足。可现在肖丽娜的话让他感到屈辱,愤怒得脸部肌肉扭曲,他跟着用更大的嗓门吼:“离就离,离了看你能到哪儿去!”说完穿了外套摔门出去了。
肖丽娜一下子流出泪来,她能感觉到那泪水的温度,热乎乎地不断涌出,泪水是真实的,同时她感到隐隐的激动与兴奋。从小她就渴望过独立的生活,她想跟着父母,结果在奶妈家长大;她想在大院里跟皮肤像奶一样白的来玉兰一起玩耍,永远不分开,结果跟着调动工作的父母搬了家;她想考大学,结果父母说中专好就业她就上了师范;参加工作后,她喜欢上了一个狱警,父母说他的家庭条件不好就硬是拆散了他们,让她跟纪连文结了婚。没有一件事是她自己想干的,现在不管怎么说,事情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一切又都是安排好的。
肖丽娜松了一口气,她呆坐在沙发上,窗外又落雪了,屋子里静得能听到雪扑簌簌地落下和机动车滑过时司机小心翼翼控制轴承的声音,间或有什么滴滴答答地响。雪真的密密麻麻地来了。她走到窗前,心里这样感叹。新雪落在了还未消融的昨日之雪上,厚实实的,覆盖了这边以及那片古老建筑的屋顶。一棵古槐从某家院子里探出头来,在风里雪里独自斜立着,它的存在是为了不使画面过于肃穆和平吧,她想。她仔仔细细地听着窗外的各种声音,那些声音寂静而单纯。在这些声音里,肖丽娜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和那已经死亡的爱情。
肖丽娜无法凭借已有的生活经验来判断他人爱情的独特,譬如一个村妇的爱隋,一个打工仔的爱情,一个白领的爱情。但她清楚地知道爱情的甜蜜是显而易见的,是每个女人都品尝过的。爱情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也时时消亡,对于年过四十的肖丽娜来说,爱情呈现出来的模样,以及所存在的芜杂生活和人生阶段都已成为一张张被浸泡、曝晒、风干的老照片。此刻,她通过回忆隐约看到一些佐证她最初的爱情的画面,她更觉得孤单。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感觉身体轻薄,犹如荒野中的草,干瘪枯萎。她想起口袋里那张纸,她把它拿出来,轻轻打开……她的脆弱一瞬间溢了出来。室外下着雪,在雪里,在这间小屋里,她坐在窗前,脸伏在手掌心默默流泪,就像草在风中瑟瑟抖动。她怕声音惊扰到孩子,不过她也很清楚,孩子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不会受到惊扰的。
4
在这座城市的东北角,一片破败的明清建筑群之间,纪子杰所在的这所学校无疑是备受关注的。这里的校外环境更像是城乡接合部,不了解的人会以为环境衬不起学校的显赫声誉,他们会认为它应该在一个更为宽阔的地带,面积应该更广,房屋应该更新,道路应该更平坦。然而事情往往是无法从表面判断的。它有着传袭的受人尊敬的部分,这里的孩子学习非常用功,老师更为柔和宽容,每个人都是稳稳地说话。校外建筑的用途基本分为两种:一种出租给陪读家庭,房价很高;另一种是成排的小型饭店,饭菜价格便宜,主要卖给住校生。肖丽娜租的房子,暖气时好时坏,窗帘在窗缝儿透进的风中轻微拂动。冬天,玻璃上总是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所有家具都浸泡在潮湿中。储藏室的吊顶、衣柜内壁、棉被面儿、冰箱门,甚至连牙签都长了毛。可古老的略带简陋的环境更容易激发人的庄重和朴实,在这里居住,肖丽娜感到非常舒心,她把这里当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她用很贵的价格租了距离学校最近的这间,又用很便宜的价格把房子收拾得很好。新换的窗帘,成套的素色床品,花纹一致的杯盘、烛台和牙签盒等,处处体现出她的用心。她把對婚姻生活和对个人健康的失望完全倾注在照顾纪子杰身上,她甚至萌生了跟孩子在这里过一辈子的想法。然而纪连文的闯入使得一切又回归了之前的状态,家里又多了紧张的气氛,三人相处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如果纪子杰由肖丽娜或者纪连文单方抚养长大,他会把他的潜质和天性充分展现出来,他会看起来比现在更为果敢自信。可是他的家庭教育环境是怎样的呢?肖丽娜这样一个普通家庭培养出来的刻板的人,和纪连文这样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培养出来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体,他们在教育孩子上是没有任何默契、幽默和智慧可言的。关键是他们没有一方善于让步,他们总是争着亮明自己的观点,那么受伤害的只能是孩子。纪子杰从记事起就看着爸爸妈妈吵来吵去,他无比厌恶他们任何一方。母亲肖丽娜时刻忘不了教育人,而父亲纪连文又总是牢骚满腹,无论在家里还是外面都显得很颓废。纪子杰更懒得管他们任何一方,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争吵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不期望他们不吵,也不期望他们和好,他们也不会离婚,他们会永远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改变,他有这种预感。他当然也不去向他们倾吐心声,他从不在家里提关于学校的一切。他在学校里也没有朋友,课间活动时同学们三三两两出去踢球或是聊天,他就在楼道里转一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后就回到教室里坐在座位上发呆,甚至连有人讨论谁给谁写情书他都漠不关心。同学们都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不上学的时候他就整日待在家里打游戏,他的脸上总有一种疲惫,显得精神不振。
当肖丽娜和纪连文因为一个烟头烧的窟窿又吵起来的时候,纪子杰正沉浸在游戏世界里,手机里发出来的各种激烈打斗的声音并没有因为争吵声而减弱,反而被纪子杰放得更大了。一直到晚饭后,纪连文都没有回来,肖丽娜试着跟孩子谈心,她认为十二岁的孩子有能力承担这些,并可以理智对待。她甚至希望孩子能像电视剧里播的那样在父母离婚这件事上说出一番深奥的话来,并懂得处理父母关系,懂得安慰妈妈。出乎意料的是,纪子杰先是瞅了她一眼,满眼嫌恶,然后低头继续玩手机,一声也不吭。沉默许久后,肖丽娜没再追问,纪子杰也就走开了。肖丽娜在离婚这件事上试图呈现给孩子一个冷静的态度,她要让他觉得这个举动是自己考虑清楚了的,是迫不得已的或者必须要做的,而纪子杰的沉默让她摸不清孩子的真实想法。
下午,她一个人坐在窗前的时候还想过,她想离婚,房子和儿子她都不要,因为她无法预测手术结果,她甚至已经想好,自己可以先去医院交纳足够的住院费,再到家政公司找一个面善的保姆,最后告诉父母要出一个很长时间的差,告诉单位家里有事需要请一个很长时间的假。这样,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她会在绝对安静之中独立度过自己最后的时光,这是她期望的。然而离婚必须征得孩子的同意,现在纪子杰的态度打破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感到前方一片黑暗,漫无边际的无助感向她袭来。
凌晨,肖丽娜在一阵疼痛中醒来,她想翻个身,但是肩膀刚一动,肚子就剧烈疼痛起来。她张着嘴短促而急切地吸气,待疼痛过后,她试着用两只手扶着自己的左右胯骨轻轻转身,每转一点儿,都被拉扯得疼。于是她不得不快速把两只手从胯骨上移到肚子上按着那里,停一会儿,等痛感减弱时就又把手放到胯骨上继续转身,这样来回折腾了好半天,她终于脸朝上平躺了过来。可当她试着放松刚才因为用力而曲起的双腿时,发现身体伸展后肚子又被自上而下地拉扯。她连忙又蜷起双腿,她不得不又端着臀部慢慢向上挪,每挪一点儿,胳膊肘就支撑着床面尽量使身子向床头靠近一点儿。她好不容易半坐在床上,脊背整个儿靠在床头,这样肚子便软绵绵地折叠到了一起,不再那么难受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感到浑身黏糊糊的,可她再没有一丁点力气去擦脸上的汗或是把睡衣的扣子解开。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盯着台灯投射在窗帘上的阴影发呆,等呼吸渐渐平缓,汗落下去,身子又清爽起来。天陕亮的时候,她用手掌心顺时针搓揉着,等那个地方活络了些,就慢慢起了床,趁着夜色出了门。
在冷冽的风中,肖丽娜开着车沿滨河东路向西驶上了高架橋。肖丽娜把车缓缓停稳,她仔细地看反光镜挂坠上孩子小时候的照片。纪子杰眉目清秀,眼睛总是闪烁着羞涩的善意的光,鼻梁直挺着,好看的小嘴紧紧闭着,唇尖嘟起,肉肉的,额前刘海自然地盖在眉毛的上边,右眉间一颗黑痣隐现,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
从来没有过的安静啊,肖丽娜感叹道。甚至连那个地方隐约的疼痛也更加清晰。她点燃一支烟,打开车窗,把烟圈一个一个吐出去,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明明灭灭,片刻后,她拧掉烟头。
她下车来到桥边,把诊断书和化验单放进装药盒的袋子里,把袋子扔进旁边的垃圾箱。她向桥下望去,芦苇河厚重的冰面在路灯下泛出凝脂般的青白之光,茫茫的夜色笼盖了远处的一切,只留下了令人可疑的部分。她朝着家的方向仔细去寻找,在她的想象中,应该可以看到亮着灯的窗口。风来了,是风,她感到风在她背后推了一把,仿佛没有用一点儿力气那样,她头朝下栽了下去,头发轻轻飘起。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