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轻时的林明,身材高高瘦瘦,看上去有点单薄,并不显魁伟。但是,林明是个很注意自身形象的人,总是收拾得干净得体。那年秋天,林明买了一件米黄色的风衣,瞬间就显出卓尔不凡的气度,走在秋意暗沉的校园里,不禁令往来师生注目。
年轻的女教师黎晓芦惊叹:“林明真帅啊!简直要把我迷倒了。”
中年女教师杨玲站在林明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凑近摸摸风衣的布料,点点头说:“哎哟,真是,跟电影明星一样,人是衣裳马是鞍,林明好称风衣啊!”
林明脸上热热的,有些不好意思,直摇头,说:“嗨,随便买的,不值钱的。”
林明给初三(2)班上课的时候,穿着风衣往讲台上一站,教室内一片混乱。女生魏嫣然惊呼:“太像了,就是发哥啊,好帅啊!”
几个女生异口同声地尖叫:“发哥,发哥……”
男生也跟着起哄:“发哥,发哥……”
林明把夹在腋下的课本与教案放在讲台上,双臂伸开,掌心向下做按压状,却于事无补,教室里依然蛤蟆坑一样。平时,林明和同学们经常打成一片,明显师者威严就下降了许多。林明拿黑板擦背部重重地拍了几下讲台,黑板擦的铁片与讲台的水泥面撞击出刺耳的啪啪声,尾音中还带着尖锐的嚓嚓声,却被汹涌的“蛙声”遮掩得若有若无。
林明用力把黑板擦摔在讲台上,大吼一声:“干什么?还上不上课!”
“蛙声”戛然而止。林老师真的生氣了啊?同学们一脸的惊诧与失落。魏嫣然吐了吐舌头,眼神朝林老师的脸上射了一梭子,脸上绽放了一个娇嗔,随即把头埋在了课桌上。
“我们开始上课。”林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十六,出师表”几个字,连续做了三次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我们今天讲第八单元第一课,《出师表》……”
备课本来很充分,林明准备在介绍作者诸葛亮的时候讲点他的故事,顺带再介绍下《三国演义》,却因为莫名地心慌,三言两语就讲完了。他又找了个男生把课文朗读完,然后直接讲解课文。如此一来,课上得干干巴巴的,学生听得也无精打采的。
整整一堂课,魏嫣然的眼神都在捕捉林老师的眼神,偶有相遇,林明都迅速躲闪。魏嫣然倒有了些许恣意,好几次居然还露出了娇羞的微笑。
下课后,林明前脚进了办公室,魏嫣然后脚便跟进来。林明背对着她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道:“有啥事?”
“我交课外作文,林老师你得给我好好批改啊。”魏嫣然待林老师转过身来,不禁又惊叹,“林老师,你吸烟的姿势也好像发哥啊。”
“我就是我,什么发哥不发哥的。快回去准备上下一节课吧。”林明严肃地挥了一下手。
“下节课是体育,我就直接去操场了。”魏嫣然坐在林老师的椅子上,一点儿走的意思都没有。
“林老师,你留个发哥的发型吧,肯定好看。”魏嫣然把腿叉开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放在靠背上,“你别瞪我啊,真的,我可喜欢发哥了。”
“去上课吧。”内心里,林明对这个作文写得有声有色的女生是喜欢的,但职业道德告诫他,不可有任何过分的言行,他的脸一直绷得很紧,“只有两分钟了,快去上课。”
魏嫣然恋恋不舍地走了,边走边回头看林老师,林明把眼光迎上去的时候,她眨了眨眼,做了个很妩媚的鬼脸。是的,真的妩媚。
林明把烟蒂摁到做烟灰缸的粉笔盒里,端着硕大的搪瓷茶缸喝了几口水,沉静了一下心情,坐下来准备看魏嫣然的作文。刚掀开本子,有人敲门,拉开门一看,是黎晓芦。
“请进请进,你也没课啊?”林明让黎晓芦进来,自己后退到桌边,“坐,坐,你……有啥事?”
“怎么,没事儿我就不能找你坐坐?”黎晓芦的语气居然是从未有过的柔情,“林明你是哪年生的?好像咱俩是一年的。”
黎晓芦毕业于县师范,刚分配到学校半年,教初二被师生们称作副科的地理与音乐,平时与林明不怎么打交道。
“我1967年腊月的,按阳历就是1968年。”林明掏出烟欲点燃,又插进烟盒,“在工地上学会抽烟了,想戒却戒不掉。”
“想抽就抽吧,抽烟有男人味。”黎晓芦笑得很灿烂,“那我还是姐呢,我是1966年的。”
“在工地上的那段日子,烟就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深深地吸一口,袅袅的烟雾弥漫开来,一切烦恼都被甩到脑后了。”林明不由想起高考落榜之后,受不了母亲的唠叨,就跟着村里几个泥瓦工去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小工,苦累不堪的工作加上没有尽头的打工生活曾经让他陷入情绪的低谷。在沉重的劳动与漫长的黑夜中,他学会了用烟来化解疲劳与寂寞。那些日子里,抽烟这个不良嗜好让他排解了无数的苦闷与沮丧。春节回家过完年,正在林明犹豫是否去城里打工的时候,听到了学校招聘代课教师的消息,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并顺利通过笔试、试讲,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而且还教上了被师生们叫作“主科”的语文,逐渐成为全校的骨干教师。
“总感觉你比我小,你跟三年级的学生站一块儿也分不出来。”林明又忍不住拿出烟,一走神连擦了三根火柴才点着,“火柴潮了。”
黎晓芦咯咯地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说:“我想起了一个歇后语,五匣火——半封(疯)。我小学时候班里的男生都叫我五匣火,他们都怕我,咯咯咯……”
黎晓芦脆生生的笑声让林明有些恍惚。之前,她与他从来没有多说过话,更没有单独在一起过。今天她主动登门,还拉开了长谈的架势,林明不由得多想了一些。
接下来,黎晓芦边说自己在师范的趣事,以及从教半年来的体验感悟,边时不时地询问林明的情况。他们聊了近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到了放学时间,他们起身一起去食堂吃饭,端了饭菜又相对坐在石板前,继续说话,旁若无人,引得老师学生都看他们。
2
黎晓芦一有时间就去找林明说话,在食堂两人也交谈甚欢。没几天,校园里便传开了林明与黎晓芦谈恋爱的信息。而此前,大家都知道林明是订过婚的。
此间,魏嫣然也多次造访林明,在林老师寝办合一的屋子里腻着不愿走。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左看右看林老师都像极了周润发,心里也生了一些涟漪。
黎晓芦去,魏嫣然也去,难免碰到一起。第一次相遇,魏嫣然不得不避让黎晓芦,她毕竟是学生。后来遇见次数多了,加之有了林老师与黎晓芦谈恋爱的传闻,魏嫣然便有了点吃醋的意思,不再避让,俩人都待在林明的房间不走。林明貌似表现得很坦然,他没有与黎晓芦谈恋爱的意向,只做同事间的交谈。而对于魏嫣然,林明接受着她来自学生的喜欢,拒绝着她来自女生的喜欢。
黎晓芦与魏嫣然相遇了几次之后,最终还是有了摩擦。黎晓芦以老师的身份教训魏嫣然:“你这个同学,怎么老待在老师办公室啊?没事抓紧去复习吧,马上就考试了,一点儿都不努力。”
“我找林老师问问题。”魏嫣然嘴一噘,嗓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哼”,身子一拧一拧地走了,显然她并不把黎晓芦当回事。
黎晓芦有些生气,对林明不满地说:“你也是,对学生不能太惯,尤其是女生,得注意影响。”
林明笑笑:“小女孩,你跟她计较啥。”
黎晓芦正色道:“啥小女孩,十六七岁一个大姑娘,经常来找一个年轻男教师,这是有问题的,起码心理是不健康的,你也是有责任的……”
林明也有些不高兴,他不高兴黎晓芦把自己当成他的女朋友。
林明心里如此想,却换了个笑脸,敷衍道:“是啊,是啊,我有责任,回头我在班上强调一下,没事儿别老往我办公室跑,尤其是女生。”
“对这个魏嫣然,你必须提高警惕了。”黎晓芦脸上放晴了,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女生往你这儿跑,还不是喜欢你这个英俊魁梧的男教师。”
“哪里哪里,这我可当不起。”林明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黎老师可不敢开这样的玩笑,关乎人品,我要跟学生有点啥,这代教我可就当不成了。”
一日,上午第三节课,黎晓芦又来找林明。聊至中途,林明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正逢黎晓芦与魏嫣然发生冲突,高一声低一声地争吵,引来了几位教师前来看热闹,众多学生翘首遥望。俩人越吵越凶,最后把校长也招来了。
正在隔岸观火的林明看见校长走来,马上上前,一边劝魏嫣然走,一边劝黎晓芦消气。魏嫣然哪里肯走,黎晓芦哪里会消气,反而更加激烈了。
校长一声断喝:“干什么这是?都给我闭嘴。”
“哼,我找林老师问问题也不行啊,你管得宽……”魏嫣然嘴里嘟囔着,身子一拧一拧地走了。
校长回过头对黎晓芦说:“要注意方式方法,这么吵影响多不好。”校长说完威严地看了一眼林明,欲言又止,然后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
下午,上课前开了一次全体教师会,校长严肃地说:“有些年轻男教师,不注意自身形象,穿得花里胡哨,不注意师德,招惹女生,影响极坏。再有此类事件发生,坚决严肃处理。”
林明气鼓鼓地想站出来跟校长理论,被一个关系好的男教师拦住。他也突然觉得可笑,不就是黎晓芦对他有意思吗,不就是魏嫣然喜欢他吗,可他做什么了啊?至于如此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地扣帽子吗?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
林明开始有意识地躲着她们。在食堂,他总是去得很晚,尽量错过和黎晓芦对坐的可能。在课堂上,他面孔严肃,目光总是从魏嫣然的额头以上飘过,不给她任何对视的机会。下课了,他和其他男老师搭着话儿,凑一起瞎侃,假装没看见魏嫣然落寞地转身。
没有了女性的身影,林明的房间很快就寂静了下来,和他的心情一样。
不久,林明卷铺盖走人,离开了学校。
而那件风衣被他压在箱底,再也没有穿过。
3
二十多年过去了,林明如今已是某个大型建筑公司的老总,拥有资产数千万。
当年林明离开学校,再次进城干起了建筑。这次他带了二十几号人,砖瓦工、抹灰工、涂料工、木工、电工、钢筋工、小工等一应俱全,几乎可以承揽建筑工地上所有的活計。“跟着我干,决不欠大家一分钱的工钱。”林明最初给弟兄们的这句承诺,成了他在城里干建筑安身立命、发展壮大的法宝。他的队伍越来越大,路子越走越宽。无论是在家乡,还是他定居的城市,他都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有了不小的声望。
有了身份,穿着也越来越讲究,林明买过各种款式的衣服,却始终没有再买过一件风衣。偶然,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件珍藏多年的风衣,静静地看一会儿,仿佛看见了那一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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